进腊月能杀一口自己家养的猪,过年吃上肉馅饺子,正月来人去客能有肉吃,这是我爷爷当年最渴望的日子,他盼了几十年,在三十七岁本命年这个腊月,算是有了谱。
腊月二十二,过小年的头一天,我爷爷破天荒地要杀年猪了,这是我们这个家从我爷爷的爷爷来东北第一次杀年猪。
家住农村养猪还难吗?咋不难,我们三家子是远近有名的大屯子,一年到头能杀起年猪的没有多少户人家,至于端午节、中秋节也就是庄户人家说的五月节、八月节,能杀猪的那就更少了。逢年过节就杀猪的只有薛三爷家,有几年赵国财家和王警尉家也在过节时杀过猪。上集市买个猪羔子不难,的确不贵。难的是没啥喂呀,夏天能挖野菜,上秋就不行了,一是野菜没有了,再说光吃菜它不长膘,这时候得喂粮了。人都吃不饱呢,咋能舍得给猪吃粮食。
这一年我爷爷破天荒地家养了猪,真得感谢彭树。他来王小抠打完短工那些日子,要走还没走时,在我爷爷家住,他有一天去集市上买回了一个猪羔子,帮着弄野菜。我奶奶说,等到秋天该抓膘时,不喂粮不行,这猪也长不大,人吃的都怕不够,还喂这张口物?我奶奶对这头猪能不能成长为年猪一点信心也没有。眼瞅着过了秋天,啥野菜都没有了,她去跟王不抠借点糠、瘪谷,这都是打场和磨米的下脚料,喂猪的饲料。不过,穷苦人家这些都是可以当粮食吃的。平时王小抠不愿意借,可现在工作队在村里,我爷爷又是农会主席,再说,他从曲家屯五哥那已经听说了,自己的家产说不上啥时候就被分掉,他已经“抠”不下去了。我奶奶是拿个小袋子去的,王小抠把她打发回去了,说我爷爷下工时就拿回去了。我爷爷那时候虽然是农会的人,平时还是到这里来上工的。那天回家时,王小抠让我爷爷扛回了一麻袋米糠,足足有三斗,米糠里还有碎米呢,我爷爷回家过一过箩,筛出了不少碎米,这得给人吃,舍不得喂猪了。这些米糠快吃完时,又开始分地主家浮财了,人吃的猪嚼的都有了。于是,这个猪羔子竟然在我爷爷这个扛活的伙计家长成年猪了,虽然不太大,不到二百斤,这也足够让我爷爷我奶奶自豪的了,我父亲常说,那年杀猪是他记事儿时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儿。
我父亲说,一清早他就去屯东头接刘大楞,这人是我爷爷的把兄弟,也是我们屯子的杀猪匠,只是这些年杀猪都是给大户人家,像我爷爷他们这些穷扛活的,没人家杀猪,也没有人找过他。头天我爷爷就说好让他来杀猪了,我父亲去是帮着拿家什,杀猪的。
侵刀刘大愣自己拿,我父亲帮着扛猪铤子,那是一根长长的铁钎子。抓猪,捆上,从猪的脖子处下刀放血,血一喷时,拿盆接血,这是好东西,用来灌血肠的。今天杀猪菜是不是成功,就看刘大愣灌完血肠煮出来是啥样了。
猪放完血后,接着把锅烧开水,上边放粗木架杆,猪放在架杆上。猪铤子上场了,从猪腿靠近蹄子处割破皮,猪铤子从这里下去,贴猪皮一点一点捅,捅到脖子处,再换地方,捅的道道越多越好。然后,刘大愣从这入口处开始吹气,他吹气时,我爷爷和赵国风等人拿棍子拍打猪身,一会儿工夫,一个二百来斤的小猪,胀成了一个庞然大物,都是气吹的。接着,用绳将吹气口扎住,从锅内舀热水浇在猪身上,趁热用锄板刮猪毛,很快,它就成了白胖的猪光子。
然后就是开膛,再分割猪肉,肉块下锅,摘肠油、洗肠、灌血肠。这个时候,猪肉基本熟了,捞出来准备切片上桌,血肠可以下锅煮了,为防止血肠煮爆,也为了吸油,也是为一冬天解馋,这时候要先把切好的酸菜下锅,酸菜微开时再放血肠。杀猪人的手艺就体现在灌血肠和煮血肠上,灌老了,血肠出蜂子窝不好吃,灌嫩了,切不住。煮血肠,弄不好,就煮爆了。
我父亲说,他那天吃得特别香,全家都吃得特别香,除了我爷爷,他们都是第一次吃血肠。虽然爷爷家没杀过猪,可我爷爷还是被屯邻人请过几次,吃过杀猪菜。
自家破天荒地杀了年猪,我爷爷也请了多人。他的几个把兄弟都来了,工作队员也都来了。其实三家子村土改工作队已经完成任务,上级来令决定昨天就撤点了。我爷爷让他们晚走一天,在他这吃完杀猪菜再走。这也是今天早上忙三火四杀猪的原因。我奶奶虽然说平时大咧咧,今天还特别记事儿,让我爷爷找一找彭树:“那是人家彭书记给买的猪羔子呀。”郭春山却告诉我爷:“彭书记调到辽西省委去了。”
大伙都说这顿年猪肉太好吃了。刘大楞也说,这天他没丢手艺,用今天时兴的话说就是“完美”。
我爷爷不是小气人,奶奶也是个大咧咧。年猪被大卸八块后,他俩又指派着刘大愣,把腰条后脚各部位分了分,今天来的他那几个本屯的把兄弟,吃完杀猪菜后,一人拿回一块去,剩下的,我大姑和我父亲早已经从西甸子弄回了一爬犁冰块,就在房前用冰块和雪堆出了一个冰窝,然后一块猪肉一锹碎冰,再撒点雪。不过,我爷爷没忘了把猪头放在最底下:“明年二月二咱们家也能吃上猪头肉了!”
跟王小抠的劳价账用不着结了,全村的伙计都不用费事了,因为从打场开始,那些东家实际上已经没法掌控自己的财产了,打下的粮食往哪放,他们说了不算,伙计的劳价都是由农会主持分配的。不光我爷爷,所有的长工短工都是这样的。
我爷爷这些扛活当了一辈子伙计的长工短工,明年不用上工了,自己给自己家种地了。我爷爷活了三十七年,从顶门过日子到现在,在他本命年这年,终于不用赶穷棒子集了。不光他这样,我大爷爷也是,他也早早地从牌子沟结完工回来了,明年也是在三家子屯种自己的地了。
我爷爷是腊月二十一去赶集的,财神爷,年画,鞭炮,冻梨,白面他都买了。往年赶集他都是背个破搭链去,这年他是赶着爬犁去的,还带上了我父亲坐在爬犁上看东西。他说,今年家里有底了,穷日子到头了,得按人家大户人家的样子准备年货了。人家大户人家要买啥东西,得写在纸上,到集上一样一样边买边对照,这张纸叫“年纸单子”,可惜我爷爷不认字,不会写,我父亲还没上学,昨天晚上回家后他说起“年纸单子”还特意跟我父亲说:“明年就让你去上学!”
年三十那天,我爷爷起得特别早,他特意在窗前那冰窝子里刨出了几块肉拿到屋去。瞅了瞅,选了一块,用小绳拴好,往王大学生家走去。
天很蓝,已经有了暖意,毕竟打春好几天了。我爷爷进了王大学生家院子,没去上屋王大学生的屋,直接推开了下屋,这是王小抠一家人住的地方。我爷爷的到来,让王小抠很意外,他正在靠墙放着的破桌子上准备上供的东西,墙上贴着一封对联“报本须尽百年孝”、“追远常存一片心”。 我爷爷不认字,可我们屯家家上供都是这副对联,他也背下来了。王小抠的媳妇坐在炕上,瞅着我爷爷笑了笑,是那种很苦涩的笑,这就算打招呼了,看样子马上要生产了,要不咋的也得下地张罗一下。
王小抠回身过来,我爷爷赶紧双手抱拳:“给老哥拜年了!”王小抠马上作揖回礼。他一眼看到了我爷爷手中的条猪肉,好像不明白咋回事。我爷爷说:“不成敬意,我今年杀猪了,你们尝尝吧。”王小抠一边接过去,一边说:“正好今天晚上年夜饺子有肉馅了。”
我爷爷出屋来到院子,王小抠开门送他,王大学生已经在院子里等他了。那时节讲究多,过年这天不能随便去哪家,也不能随便让人家去你家。王大学生是看我爷爷去了王小抠屋,才特意出门来院子等我爷爷的,他没有往屋里让我爷爷,知道我爷爷不会在大过年的去别人家,今天上王小抠家,这是来看老东家,这是例外。
“来田老哥,给你拜年了!”他抱拳,我爷爷还礼:“彦成啥时候回来的?”王大学生说他回来两天了,他还告诉我爷爷一件大事:“老哥,过了春节我就回三家子村小学当老师了。县上的工作让我辞了。”我爷爷不明白地看着他:“在县上不是挺好的吗?水往低处流,人可得往高处走啊!”王大学生却整了一句“老哥,人各有志,人各有志。”我爷爷笑笑,点点头:“也是,也是。”他往王小抠那瞅了一眼,王小抠正站在门口咧着嘴笑呢。
我爷爷突然感觉这王大学生简直就是个“神”,他要是不把家产败光了,那么今天一无所有、住别人下屋、过年吃不上肉馅饺子的,不就是他王大学生吗?
东北乡村除夕有两顿饭很重要。最丰盛的一顿饭就是除夕这顿了,最好吃的都要备好上桌。我奶奶做了八个菜,有鸡有鱼还有肉。我爷爷说,你做啥也挺好吃的,原来咋不行呢?奶奶说,原来啥也没有,做啥能好吃?现在东西全了,做啥啥好吃。
最隆重那顿饭是半夜子时那顿,上桌的菜不那么多了,主要是吃年夜饺子,但仪式重要。煮饺子前,要“发纸”:我爷爷开始在供桌上好供品,点上香,我父亲去门外放起了一挂鞭。这顿饭是天人合一的一顿饭,我爷爷在供的祖宗三代牌位前,诉说了这一年孙家天翻地覆的变化,告知先人,自己家有地了,盖房的材料也备齐了,明年春天种完地就能盖新房了,跟哥哥合盖五大间海青房。
“老孙家现在翻身了!”我爷爷念叨完,我父亲正好进屋,他清楚地看见,从来没哭过的我爷爷,已经泪流满面了。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这天晚上,爷爷喝多了,本命年最后一天,他的脸色是最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