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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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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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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 爷爷的本命年》连载

第二章 民主联军驻一夜 全屯百姓赞多年

几个人从王小抠家喝完酒出来,走到门口,突然发生的地动山摇的炮声,把他们震傻了,把我们这个一直消停平静的三家子屯也震乱套了。

我们老家这个屯子没经过啥大事儿。我们三家子屯,那时有五百多口人,是远近有名的大屯子。我们这个屯的人口跟区公所所在的张家沟街上的人口差不多,据说比东边二十里外的城子街街里的人口都多,城子街那可是街里呀,用现在的话说算得上集镇了。不是集镇却人口不少,足以说明我们这个屯挺养人的,日子比别的地方要好过一点。

屯子西边下了围子,两三里远就是饮马河;出了围子东门就是大道,顺着这大道往南走五六十里是九站县城;往北走六七十里是怀惠县城。屯子往东没啥正经路,都是屯中小道,不过,走二十里就是城子街了,城子街是个四通八达的集镇,城子街再往东二十来里路就是松花江。

三家子屯说它偏吧,它又是中心,说它是中心吧,离哪都不近。离九站县城近,却属于怀惠县。从人家九站县城和怀惠县城来说,我们这个屯算是个偏僻的屯落了。从大清王朝到中华民国,再从中华民国到伪满洲国,这回又从伪满洲国回到国民政府掌权的“二满洲”,我们屯都消停得让人羡慕,好像改朝换代都跟我们屯没啥关系。就因为消停,所以才有了三家子屯的人丁兴旺。

但这顿枪炮声之后不再消停了。

枪炮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几个人酒也醒了。王小抠停止了磨叽,我爷爷他们各自连跑带颠地回家,估计家里人都吓得不行了,因为这大炮声太大太响了,感觉随着炮声脚下的地都直晃悠。

我们屯子的人没见识过开枪开炮,但见过当兵的,不过,都是过路兵。伪满洲国时,日本兵有几次路过,人少,基本没在屯子站脚。光复那年,也就是一九四五年的十月份,天气已经转凉的时候,有一批苏联红军从哈尔滨经怀惠县城开往省城吉林,从我们屯路过,他们的路线是先到九站,再去吉林,九站那里有火车 ,是从长春开过来的,经过九站,到吉林,一直能开到朝鲜边上的图们。这次过兵的人不少,有几十人因为天晚,还在我们屯住了一宿。

也就是这年的冬天,有几批共产党的军队从九站这边开往怀惠县城。这是我们屯子的人第一次见到“八路”。我爷爷说,这些“八路”刚从山东过来,穿得挺破挺旧的,啥样的衣服都有,天都冷了,他们不少人还穿着单衣服。我们这个屯子的人都是祖辈从山东逃荒来的,听说“八路”从山东来,很亲切,都挤到屯东边的道上去认亲。结果人家这几支 “八路”的部队,不光是山东那边来的,有的是比山东还远、还南边的南方人,有江苏的,还有福建的呢!说的地方,我们屯子的人,听都没听过,就屯子里王大学生还知道一点。

不过,八路军在怀惠县城里呆了时间不长,转年不久就退到江东去了。县城被国民党占了,我们这里从伪满洲国又回到了中华民国,东北老辈人把日本投降后国民党统治这段时间,叫“二满洲”。

我们屯的人,听见这么近、这么响的枪炮声,今天晚上是第一次。这一晚上,谁都没睡好觉。

响了一宿儿的枪炮声停了。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东北人家讲究这天吃“猪头肉”,也不知道这猪头咋和龙头联系上的,我爷爷这一辈子没吃过几回猪头肉,头几年跟伙计闲扯时说过,要是龙头就长猪头那熊样,属龙的人不如跟他一样直接属猪得了。

“二月二”也不是谁家都能吃上猪头肉的。像保长薛三爷家可能烀上整只猪头,老婆孩子吃个满嘴流油,人家是我们屯中的望族呀!别的人家像赵国财、王警尉这样的大户人家吃不上整只的,也可能去张家沟集镇上买上一小块猪头肉,或是本屯子几家好不错的人家合伙整一只猪头。像我爷爷这样的穷家小户,没有猪头肉可吃。不光是没有猪头肉,别的肉也没有。出了正月,他们这些穷家主就得想着家里的余粮还够吃多少天,出门能不能有衣服穿。平时能不能挨饿、冬天能不能受冻才是头等大事,吃肉只能想想。至于二月二吃猪头肉这种应景的事儿,用我爷爷的话说,想想都不应该。

今年让这炮声整的家家都没啥心情了,有猪头肉的没猪头肉的人家都人心惶惶的。屯子里的人开始走东家串西家地打听,问这枪炮声是咋回事,可是谁都不知道出了啥事儿。

还得说是见了世面的人!王大学生判断得没错,打仗的是城子街方向。城子街是我们屯东边的一个集镇,离我们屯子二十多里路,从城子街再往东二十来里路,就是松花江了。城子街是松花江东岸的人过江后,去往九站县城和怀惠县城的要道,这是个交叉口,往西南去九站县城,往西北去往怀惠县城。

“昨天晚上城子街打了一宿儿的仗,江东过江来的八路军在这里把国民党军好几千人给打死了。”带来这消息的,是我们屯最能东走西逛的外号“杨悠子”的杨世和。他回到屯中,带来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二月二的下晌了。

杨悠子是杨世平的弟弟,真是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这哥俩没有像的地方。杨世平为人平和,文质彬彬,虽然模样一般但受人尊重;这杨世和相貌堂堂,却游手好闲,东游西逛,不务正业,蹦蹦跶跶的,人送外号“杨悠子”。上学校念了几天书,刚认识几个字,他又不正经念了,说要下地。下地干活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别人一个人能种两三垧地,他家就一垧多地,他一个人还整不过来,还得他老爹老妈下地干活。有时学校学生放学放假了,杨大牙腾出手也得下地帮忙。伪满洲国时,“小日本”对无正当职业游手好闲的人是严格管理的,对杨悠子这样的人,得按“浮浪”处理,那时候动不动就“抓浮浪”,有的被抓了就整到煤窑挖煤或者送到边境去做劳工修工事,那是九死一生。要不是他哥哥杨世平找了关系,估计“杨悠子”早被人家以“浮浪”送外地做劳工折腾死了。

杨悠子正月十五去城子街朋友那串门喝酒,闲散之人朋友多,贪喝贪玩的他乐得自在,今天张家明天李家,有吃有喝住了起来,打算过了二月二再回来。没想到,昨天晚上遇上了打仗。他在朋友家没敢躺在热乎炕上,是在冰凉的地上趴了一宿,根本就不敢抬头。也不知道是什么炮这么响,不光窗户直颤,就是趴在地上都像要被震起来似的,房子里哗哗掉灰掉土。早上,枪炮声都停了,有消息说,国民党的兵伤的伤,死的死,彻底败了,都撤走了。眼看太阳都老高了,听说人家八路军开始清理战场了,杨悠子从朋友家探出脑袋看看没啥动静,才从小道绕出来往家跑。他不敢走大道,大道上全是兵,他也整不清楚谁是八路军谁是国军,他是哪伙兵都怕碰上。

出城子街不远,左躲右躲的他还是碰上了几个拎着匣子枪的人。这几个人从小山坡上下来,问他是哪的人,干什么的。他说是张家沟的三家子屯的。那几个人还拿出了一张大纸,那上面有字有弯弯曲曲的线条,“杨悠子”知道那是地图,几个人摊开了地图,指指点点问了他几个地方的名字,什么“山头”,“未嘴子”,“黑坎子”。杨悠子这些年没白四处闲逛,人家问的一些地方他有好几个知道的,咋走,有多远他知道多少说多少,实话实说的告诉了人家后。那几个当兵的随后说,没事了,你走吧。他仗着胆问人家是哪个部队,人家说是共产党的民主联军。啊,你们不是八路军吗?那几个人笑了,“现在是民主联军。”

出了城子街往三家子屯走,这二十多里路,没有大道了,都是小毛毛道。杨悠子不是走回来的,他是跑回来的,只是跑累了就走几步,算是歇歇脚了。到家了,气喘匀乎了,他不害怕了,好显摆的毛病又来了。连饭都没吃,他就开始东家走西家说,告诉人家仗是从哪打的,啥时候打的,八路军现在叫民主联军怎么过的江,国军死了多少人,说得头头是道,好像这仗是他指挥国军和民主联军打的。“那死尸,都成摞了,大炮走不远就看到一个,山上那枪满地都是,我就是怕拿了跑不动,要不就捡回一杆,咋也比咱们屯子薛三爷家那洋炮强。”

杨悠子说话二八扣,有真有假,没人全当真的,就当故事听。不过,他说的也有真话,比如他说,发现民主联军可能要过江,国军好像有准备,正月十六以后,陆陆续续往城子街方向派兵,当时他在朋友家,看着城子街这边国军的兵一天比一天多了,杨悠子不知道是咋回事。但他知道江东那边是共产党的八路军,这是两派,早晚得打起来。

杨悠子需要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光跟几家小户人家说这些不行,他得去薛三爷家的牌九局白话一番,你别说,平时牌九局没他说话的份,今天他说的这事真有人听,这让杨悠子很得意。不过,他明白,三家子人真正信服的见多识广的人物不是他杨悠子,是王大学生,所以杨悠子转来转去又来到王大学生家,让王大学生跟他分享在城子街的经历,那才是件得意的事呢。

杨悠子来到王大学生家时,人家刚吃完饭。这是一个很温馨的家庭,三间海青房,东屋是王大学生老妈领着王大学生的两个大点的孩子住,西屋是王大学生跟媳妇还有一个小点的孩子。屋里的家具摆设也是像模像样,看着就是书香门第。

不论是农忙时节的三顿饭,还是农闲时节的两顿饭,王大学生家从来不对付,必须按时吃,认真吃,而且吃好的。今天是“二月二”,不管这炮声整得闹心不闹心,他得正常吃猪头肉,烫一壶酒也是必须的。酒足饭饱,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杨悠子进来了。这杨悠子是自来熟,也不客套,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想听不想听,招呼打完就讲了起来:“彦成大哥呀,城子街那打仗的阵式,我听都没听过,这回亲眼见识过了。”他在那绘声绘色地讲述,他这已经是在我们三家子屯第五六遍讲述了,越讲越生动,越讲内容越丰富,因为他自己往里加的东西越来越多了。王大学生半闭半睁着眼睛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这下国军可是吃了大亏了”,“八路那大炮运到江边时候国军没看见”?

虽然王大学生的媳妇边收拾碗筷边停下手来听他讲述,可杨悠子还是觉得听的人少了点不说,王大学生对他的激情讲述好像不太感冒。不像刚才他在薛三爷家牌九局讲的那么热闹,那块人多,玩牌的和看热闹的都想听他说。这王大学生好像知道那块要打仗似的,大有没必要大惊小怪的意思。

没勾起王大学生的兴致,杨悠子挺失望。所以,他决定再回牌九局,重新显摆一下。

回到牌九局,果然又有新来的看热闹的人,一听他讲八路跟国军打仗的事儿,有几个玩牌九的人都停了手,不押钱了,听他讲事儿,整得坐庄的人直撵杨悠子:“快上外屋说去,别在这耽误事儿。”杨悠子不管不顾,又得意地白话起来,白话到最后,他说了句:“哎呀我天呢,我就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起来了,要知道这么快就打起来了,我就不等过二月二了,早就回屯子了。”

杨悠子没想到的事儿多了。

二月二这天,也就是他回三家子当天晚上,八路军就开进了我们屯。这次不是路过,是住下来了。巧的是,带头的那个,正是在城子街问他话的那个人。

听说屯子外边来了兵,杨悠子早早的跑了过去。正看见保长薛树春薛三爷领着几个人,往屯子里走,几个人一打照面,那个挎盒子枪的当兵的就认出了杨悠子,杨悠子也看出来他了,“哎,哎”的算是打了招呼。看见他们认识,保长薛树春特意指着这领头的人,告诉杨悠子:“人家这是八路军的王营长”。

我们这个三家子屯四周是有围子的,东南西北有四个大门,东边和南边是平地,北面和西面那是洼地,围子下边就是两丈多深的峭壁,峭壁下就是草甸地,一直延到饮马河边上,从饮马河那望过来,我们屯子就是在一个高台子上。

三家子人从西门、北门出屯子,得走一段专门修的坡路下去,我们屯子人叫“下北围子”或是“下西围子”。

东门和南门外是一马平川。南门就是庄稼地了,出了东门就是通往怀惠、九站县城的大道,所以算是正门。傍晚上的时候,三家子围子上的四门就上锁了,屯中给薛三爷当助手的相当于“副村长”的王大倔子掌管钥匙,天傍黑落锁,亮天开门,所以三家子这个屯子相对别的屯子,还是挺安全的。

吃完两顿饭,街上闲逛一会儿就都回家睡觉了,谁还点灯熬油闲扯。这时屯子里也没啥人走动了。这支部队来了,先是在外边等着,听说有人叫门,王大倔子出来了,一看是部队,他心里犯了寻思,没有立马开门,应付几句赶紧回屯子去找保长薛三爷薛树春。薛三爷来到东门问明白了,他们开了大门,迎进了王营长等几个人。因为保长提着马灯,杨悠子就借着灯光认出了王营长,王营长也认出了他。原来他们要安排部队在这里住一宿,明天早上开往怀惠县城。天要是不冷,就在外边住了。王营长刚才在大门口跟保长已经说明白这意思了,现在保长是要领着他们走几家看看房子。因为人多,光那几个大户人家不行,打工扛活的小户人家也得安排人住。一听是这事儿,杨悠子告诉王营长,你要安排大户人家住,保长领着就行了,我们屯大户人家就那十来户。你要住打工扛活的人家,得找来田大哥,他是王小抠家打头的,来田大哥喊一嗓子,全屯子扛活出力的人家都听他的。薛三爷听杨悠子说这话,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应着说:“那是,那是,来田在我们屯叫得响。”其实,这薛三爷大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要是有人能帮着张罗,那更好,他省得张罗了。

于是,王营长在保长薛三爷和王大倔子、杨悠子的带领下,来到了我爷爷家。王营长不到三十岁,见到我爷爷一口一个来田大哥地叫着。原来,他家人在关里也是祖辈扛活当长工的。爷爷领着王营长几个人,屯子走了一圈,就把各家各户的住人的事儿安排完了。

我们屯像样的房子没有多少,除了王警尉家是五间砖瓦房,再就是几户海青房,海青房是青砖垒墙房顶苫草的房子,不是瓦房,那也是了不得的富裕人家,全屯才五六家这样的房子。五百多人两百多户的屯子,剩下的都是泥草房,还有三十多户连泥草房都没有,只能借住在屯邻家。那时候没有租房一说,都是穷人将就穷人,挤巴着住了。再说我们这个屯子,论起来都能论上亲戚。

屯子住进了四五百人,炕上地上柴火堆都住了人。我爷爷说,跟那年刚从关里来不一样,这个时候“八路军”穿的可比原来强太多了,瞅着顺眼多了。王营长跟几个拎匣子枪的人,没去大户人家住,就住在了我爷爷家,两间破草房,南北两铺炕,挤得满满的。天短夜长,几个人抽着旱烟唠了多半宿儿。唠了这一晚上,爷爷今天才知道,他们说的八路军已经改了称呼,叫东北民主联军了。原来光复后从关里来的,也不光是八路军,还有南方的新四军呢。像王营长他们的部队,原来就是新四军三师的。进入东北的八路军和新四军,还有其他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开始叫东北民主自治军,现在都改称东北民主联军了。王营长他们是东北民主联军六纵的,六纵有好几个师呢,王营长说,一个师就有一万多人。一听说上万人,我爷爷吓了一跳,那得多少兵呀?他们东北民主联军的六纵,年前年后一直在松花江东边、北边的哈尔滨、五常、榆树那边活动。什么纵队了,什么师了,什么团了,我爷爷不懂,唠来唠去,我爷爷总算知道了王营长管好几百个兵,六纵有好几万人。

王营长说了一些我爷爷他从没听说过的事儿。在王营长他们家乡,也就是我爷爷他们心心念念的关里,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的地盘,叫解放区。像他这样的扛长活的穷人,在解放区腰杆很硬,在那个地方当家做主说了算的!他还说了件让我爷爷贼上心的事儿:就是现在江东那边,离这几十里地的榆南县那边,扛活打工的没地没家产的穷人开始分有钱的大户人家的财产了!大户人家的东西拿出来,分给穷人,他们住的宽敞亮堂的房子也得分给穷人住,以后还得分地呢。穷人不用扛活当长工了,分了地,就能在自己的地里种庄稼了!“还有这好事儿?”关里的事儿离这千万里远,我爷爷听了不算太上心,这江东离这太近了,江东的事儿,太让他上心了,他狠劲地抽了一口烟,眼神定定地瞅着王营长。我爷爷种了多半辈子的地,还没在自己的地里种过庄稼呢,听了王营长说的一通话,他能不上心吗?这就像听梦话一样,他又疑惑,又向往。

第二天早上,屯子里响起了号声,在各家各户住的官兵们,起来捆好行李后,操起扁担去给各自的住户挑水。三家子屯有三口井,每口井都排着人,一大早上太阳没出来,天还挺冷的,每口井沿上都是冰,排着队等着挑水的都是民主联军的战士,两个战士呼呼地摇着辘轳,那是带摇把的提水家什,我们这边井水都挺深,有两三丈深,两个人摇下去柳罐,灌上水再摇上来,倒在战士的水筲里,然后再放下柳罐接着往上摇。一会儿工夫,在刺骨的冷风中,两个摇辘轳战士已经满头冒着热气了,于是,又换上两名战士。

没去挑水的战士,也是在住宿人家拿起扫帚扫院子,归拢柴火家什,家家户户都被规整的贼干净利索。那时三家子屯平时最邋遢人家的就是徐大埋汰家,院里院外被收拾得利利索索,像是换了人家。徐大埋汰的老婆,洗完脸后,破天荒地用木梳沾水梳了头,在往常的日子,不出屋她是不梳头的。她说,今天看屋子让人家当兵的给收拾的这么利索,不梳一梳头说不过去了。徐大埋汰的老婆过日子不利索,可有一样,人长得丰满不说,还出奇的白,两个眼睛水汪汪的。她这一收拾,人显得有韵味了,早上她刚出门,碰上了刚好在屯子里闲逛的杨悠子,这货眼前一亮,说了句:“嫂子你打扮得像个新媳妇,这是要干啥呀?要跑啊?”徐大埋汰老婆骂了句:“滚一边去,我往哪跑?炕头跑炕梢啊?”

今天本来爷爷应该去上工。可王营长跟他说了个事儿,想让他找十几个人,跟他们去抬担架。王营长说他们要打怀惠县城,这是场大仗,江东那边跟过来的民工不够用了。看我爷爷没应承,忙说不让他们白白出工,给钱给粮都行。又怕我爷爷担心上战场有啥危险,王营长说,我们当兵打仗的有危险,你们去抬担架的人没啥事儿。你们不用往前冲,是跟在后边,受伤的人撤下来后,不能走不能动的你们给抬走送到包扎所就行。我爷爷说,我想的不是这些,你说要我找人,我就在这寻思都找谁好呢,不过,我们都是给东家扛活的,要上工了,出官差也得跟东家说。王营长说,跟东家说道的事儿,他会跟薛保长说一声,去抬担架的人,是谁家的伙计,就让薛保长去跟东家关照一下。

爷爷没等薛保长去说,自己先跟东家王小抠说这了这事儿,说要去抬担架那就得晚上工几天。王小抠实在是不乐意,又不能不让爷爷他们去。他有点怕,他不是怕爷爷,是怕那些拿枪的民主联军,怕自己有啥说错了办错了惹着这些当兵的,这拿枪的他可不敢惹,其实他是想多了。

就这样,民主联军开拔时,我们屯就在爷爷的带领下,二十来人的担架队跟着队伍出发了。能说会道的杨悠子,刚刚在屯子里跟徐大埋汰的老婆开过玩笑,听说民主联军让我爷爷张罗人去抬担架,他是既怕死又怕累,怕我爷爷找上他,就多了个心眼,借口上河西朱家屯看亲戚,从屯子西门出去,下了围子,过饮马河往河西去了。其实,就他那单薄样,也不是干活的身板,我爷爷找人也不会找到他头上。

爷爷领去的,都是干活利索的好手,有三个还是他磕头弟兄:给王警尉家扛活打头的“老箱底”崔立阳、长工“刘大愣”,还有喇叭匠子赵国风,本来想把“五老板”也带去,王小抠没同意,说要上工了,得往地里送粪,车马绳套得准备,家里离不开“五老板”。

这二十来号人中,还有一个外号“王大爪子”的王彦春。他是屯田富户王警尉的叔伯兄弟,论起来跟王大学生也是平辈,算是王小抠的侄子辈。他是给东家赵国财家扛活的,人长得壮实,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他力气大,一双手也出奇的大,所以得了个王大爪子的外号。一个屯住着,都挺熟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平时我爷爷对他印象一般,感觉他不像什么正路人,不光三十来岁没混上老婆,主要是觉得他说话办事冒天冒地的,也就是有点虎了巴几的,还跟我们屯杨寡妇不明不白的,那杨寡妇得比他大个十几岁了。

部队出发了,屯子里却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说这队伍可真文明,没有一家说不好的。虽说人家就住在这一宿,多少年后,我们屯子的人说起这事儿,还是说这民主联军真是咱老百姓的队伍,这些当兵的,文明!

我们屯子没受过啥枪炮祸害,以前过兵却有过几次,那些兵在我们屯人心目中,真的不怎么样。

就说前些年伪满时候吧,日本兵就有几次从屯东大道上路过。有一次中午赶到这里,在路边搭灶做过一次饭,有个被称作小队长的人领着翻译和几个人来屯子里弄柴火,伪满洲国时,除了村政府,下边各屯子管事儿的有的叫甲长,有的叫会长,也就是维持会会长,“二满洲”时又开始叫保长了。那时候我们屯管事儿就是薛三爷薛树春,也不知道他是会长还是保长甲长,反正我们屯子里的人都叫他薛三爷。

日本人小队长要整柴火,薛三爷领着他们进了屯子,他想把这几个人领到屯子里找个大户人家取柴火。哪承想,这伙人一进屯子就看到刘大愣家门口的柴火垛挺规整。刘大愣家离屯子东门近,他这人干啥活儿都要样,媳妇也是干净利索,虽然只是两间小草房,但让他收拾的得利利索索的,秫秸扎的障子,齐齐整整,院里院外永远都是有模有样的。刘大愣家垛得齐整的柴火垛,摞的都是高粱秸,那是好柴火,比苞米秆子好烧多了。这伙人进了屯子就看见了这齐整的柴火垛,他们不想往屯子里走了,便上来就要拿。刘大愣正好在门口,看见这些人要去拽高粱秸就来气了,也大步往自己家柴火垛去,那是要护着。

跟在那个小队长后边的保长薛三爷就一个劲地冲刘大愣又是使眼色,又是摇晃脑袋示意。那意思是让他别声张,拿点柴火就拿点柴火吧。薛三爷知道刘大愣脾气暴,怕惹出是非。冲刘大愣使眼色还有一条,就是薛三爷知道日本人都挺骚性的,刘大愣的媳妇长得还出奇的好看,怕一吵吵,把他媳妇引出屋,被小鬼子看见再出意外。刘大愣看薛三爷使眼色还真就愣住了,他停下脚步这功夫刘大愣的媳妇正好开门出来了,就在这节骨眼儿,保长薛树春就几步跨到小队长前边去,挡住了日本人的视线,还一边挤着眼睛一边说,“她婶子,没事儿,太君要几捆柴火。她婶子,听说你伤风了?你快回屋去吧,别‘招上’人家太君。”“招上”就是传染上的意思。刘大愣的媳妇是个聪明人,一下子明白了,知道有事儿了,就打了个呵欠,装出了伤风的动静,转身往屋里去。那翻译听了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这不冷不热的伤什么风?”刘大愣媳妇边往屋里走边接上话:“冷伤风热伤风,不冷不热浪伤风。”说着话,又打了一个喷嚏。媳妇回屋去了,刘大愣看着阴阳怪气的翻译来了气,“你管伤什么风的?”没承想,那日本小队长从他这语气听出了好赖话,用日本话骂了一句,骂完了,还上去就给刘大愣一脖溜子,这一脖溜子打的重,刘大愣脸被打得通红,鼻子都出血了。刘大愣气得刚要开骂,拳头都攥了起来,被保长薛三爷硬给拉屋里去了。

怕再惹祸,保长赶紧招呼几个看热闹的,帮那个日本小队长他们扛二十几捆秫秸送到屯外,刘大愣家的柴火垛也被拆了个稀巴烂,事后,他边收拾边骂日本。

日本进来取一趟柴火,听出不顺耳的话,就打了刘大愣。不过,刘大愣没搭上自己的媳妇,算是他走运。王警尉家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那是两年前,1945年光复那年,我们这里过兵,是苏联红军。不管红军白军,我们东北人都管他们叫“老毛子”。八月节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天冷了,怕冷的人都穿棉衣服了。苏联红军从北边过来,听说他们是从满洲里经哈尔滨到了怀惠,这回要从怀惠县城去吉林的,呼呼啦啦的过了一天的兵,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走着。有一队到我们这天黑了,便在三家子住下了。人家可不像王营长他们,还先进屯子打招呼,安排好再进屯子。那些“老毛子”说要在三家子住,就呼啦啦进了屯子,看哪家条件好就让倒出热炕住下。王警尉家房子最宽敞,去他家的有十来个人,好像还是军官模样的。王警尉在怀惠县警务署当个小头头,不知道是多大的官,反正我们屯子的人都管他叫警尉,他平时不回来。这回更不回来了,因为日本投降伪满洲国“黄了”,苏联红军来了,就让伪满洲国的那些警察帮着维护县城治安,维护一些天治安后,有的留用,有的定为汉奸的就被抓起来了,王警尉就是其中被抓的一个。

人高马大的苏联人住进了我们屯子,长得怪模怪样的瞅着害怕。听老辈人说,他们还有女兵,不怕冷,那么冷的天,光腿穿裙子,上井沿打水,直接趴在柳罐上喝凉水。蹶着个屁股,杨悠子眼睛好使,他说,那些女兵喝水时,他都看见一个女兵穿的是红裤衩子了。他还说,这些女兵屁股大腿老白老白的了,像是没血一样。

惨的是王警尉家。他家仨孩子,大女儿十八岁,许给南边二十里地远的明月沟老张家,再有一个月就结婚,日子都看了。二女儿在县城念书没回家。儿子才六七岁,还小。

就这一晚上,王警尉的大女儿被祸害了。事后有人说,当天那十来个军官模样的人占了东屋两间房,本来他们吃完行军灶了,回到王警尉家,却又要吃饭又要喝酒,让王警尉的媳妇给整菜。这些大兵一来,为了住得宽敞,就把伙计们都撵走了。人家要吃要喝,王警尉的小脚老婆只好自己给做饭菜,这人是大户人家出身,很是贤惠,既然人家让做吃的,她也没有多想,自己忙着锅台的活,让大女儿把菜给端过去。头两次送菜没啥事,后来就出事了。可能也是这几个当兵的酒劲上来了,加上王警尉大女儿长得也挺标致,毕竟是大户人家的,看着就干净利索。这几个军官便把他大女儿拉扯到炕上,她刚要喊叫,就被捂住了嘴。等到王警尉媳妇觉得不对劲,姑娘送菜咋还没回来呢?她推门进屋里看到的是惨不忍睹的一幕:几个光着下身的“老毛子”把她大女儿按在炕上,有一个趴在她身上,有拽着腿的,有按头的。按头那个更可恨,毛茸茸的大手一手捂着女儿的嘴,那是怕她喊,另一只手在孩子胸上使劲抓捏,女儿一丝不挂,衣服都被扔地下了,腿不停地蹬着,那是在苦苦挣扎呀!炕席上点点血迹。

她刚要往上扑,旁边一个家伙把枪指到她脑门上了,她一愣神,那个老毛子就去扯她的衣服,她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人见她哭,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踢了她一脚,她赶紧闭了嘴,止住了哭声跑出了屋,她要不跑出来,估计也好不了了。

王警尉的大女儿被祸害得很惨,十来天才出屋,出屋后走路腿都变形了,屯邻们看出不正常了,但没往别的地方想,那个晚上的事儿是后来才传出来的。据说,出事儿那天晚上,后半夜姑娘才爬着回到西屋,娘俩抱着哭到天亮,这事儿打牙往肚子里咽,不能说也不敢说呀!姑娘的奶奶那天偏好没在家,要是在家估计当时就得背过气去。

又过了几天,婆家来信张罗办事儿。按说王警尉在县城一点消息没有,一家之主不在不能办事。可王警尉媳妇觉得兵荒马乱的,夜长梦多,赶紧让孩子嫁了过去。要说啥倒霉事儿都能摊上,孩子结婚当天没落红,人家老张家就有想法,王警尉是本分人家,家门风挺好的,女儿不该有啥问题呀?后来发现怀孕闹病的时间不对,转年孩子生了,那鼻子眼睛啊,活脱脱一个“二毛子”!于是,王警尉大姑娘被“老毛子”祸害的事就传出来了。从那时起,王警尉的大女儿,在张家可是受了气呀,要不是世道挺乱的,早被人家休回娘家了。她自己也寻死觅活的好几次,精神都不好了。就在女儿出嫁后不长时间,王警尉家又来了不幸的消息,王警尉被枪毙了,罪名是汉奸。

几次过兵,谁好谁不好,三家子屯的人不用说,看得明白。我爷爷他们不会讲啥道理,他们会看。这样的队伍,没有过去那兵痞匪气,人家让他们出趟官差抬担架,还特意说了,不让他们往前去,就在后边抬抬受伤的人,没啥危险,那不就是辛苦点吗?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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