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他们的担架队跟着民主联军的队伍去打怀惠县城,这是我们屯子里的人第一次看真刀真枪地打大仗。其实我们屯子的人小仗都没见过,只有王大爪子是个例外。他没经历过大仗,可见过一次小仗。几年前,他在河西朱家屯扛活的时候,有一股胡子去那个屯子“砸窑”,也就是抢大户,攻的就是王大爪子扛活的东家。朱家屯不像我们三家子屯四周有围子,我们围子都赶上城墙了。朱家屯跟我们屯隔着饮马河,那边一马平川,好像一直到长春,二百里都是平地。也是闯关东的人在这聚了人家成的屯子,屯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三两个大户人家自家修了高院墙防胡子土匪。那天一股胡子有十多个人来砸窑,有快枪有洋炮。王大爪子的东家招呼伙计们关门守院后,躲在屋里不敢露面了,打头的跟几个伙计趴在院墙上跟胡子对上了,院里伙计和院外的胡子开始对骂。王大爪子个子高,骂的声也高,结果招来好几个枪子,好在没伤着他。胡子东一枪西一枪,打了半天也没有攻进院子。
东家这边有一个洋炮,伙计当中有一个是东家的远房侄子,小时候用弹弓打鸟就有一套,上东家这扛活平时也好捅咕这杆洋炮的,有一回跟东家去饮马河边的柳通套子里打兔子,东家放了三枪啥也没打着,这小子一洋炮打了两只兔子。大伙都说这小子是个当兵的料,是个好枪手。
胡子放了半天的枪了,没攻进来,也没有停手的意思,东家就让那个远房侄子瞅准了整两炮。这小子也真长脸,他瞅来瞅去看出胡子那边有个穿着皮袄的家伙,舞舞扎扎像是领头的,就瞄上了,结果“呼咚”一声,一洋炮就轰倒了那个小子,那个小子一倒,这伙人就抬着他立马撤了。原来,他撂倒的真是一个胡子头,那伙绺子的二爷。那伙胡子这次就算是“砸窑”失手,直接就撤了。
我爷爷他们这一帮没见过真刀真枪打大仗的庄户人,跟着王营长他们一路向北,快天黑时到了离怀惠县城不远的一个屯子住下了。跟王营长他们在三家子屯时一样,他们也是挤在农户家的柴火堆住下的,他们捞不着炕了,因为有不少人连屋都进不去,牲口棚,柴草垛,都挤了人。还有人就在外边搭着帐篷住了。也不知道这些兵是从哪来的,到处都是。村里村外都是穿军服背枪的,比百姓都多,这让人觉得不是进了村庄,好像到了军营。
我爷爷他们不知道,这次打县城,跟前几天打城子街一样,是东北民主联军的一盘大棋,也就是中国第三次国内战争军史上“三下江南”中的“二下江南”之战。啥叫“三下江南”?那时候共产党的东北民主联军跟国民党的国军,隔着松花江一线对阵,江北、江东是东北民主联军的解放区。趁着松花江封冻,东北民主联军开始过江打仗,叫“下江南”。过来一次,吃掉国军一些兵力,国军调兵遣将过来了,民主联军再退回江北、江东去;国军调兵去辽南时,民主联军再出来下江南,打几仗然后再退回去。“下江南”也是为了接应南满跟国军打仗的东北民主联军,北满这边是“三下江南”,南满那边是“四保临江”。
“一下江南”是东北民主联军在怀惠县城以北过松花江的,打了几仗就退回去了,动静好像也不大,对县城没啥影响,远在县城南边几十里的三家子屯,更是根本不知道那次打仗的事。这次是“二下江南”,是从我们东边过江来的,打了城子街,到我们家跟前了,还在我们三家子屯住了,这次仗我们知道了。城子街一仗,国军没有像杨悠子说的死了两三千人,不过国民党新一军一个团的确被干掉了,国军扔下九站县城跑长春去了,三家子屯南边的九站县城就被东北民主联军占了。
九站县城拿下了,怀惠县城北面、东面、南面都被民主联军占了,这下成了孤城。于是,东北民主联军就扑向了怀惠县城,要是打下怀惠县城,东北民主联军下江南的钉子就算是拔掉了。怀惠县城处在哈尔滨、长春、吉林中间,是民主联军下江南的第一个县城,也算是兵家必争之地。
爷爷记得,他们刚到时,又是休整,又是动员,都是为攻城做准备。大概是二月初八,民主联军的队伍跟守城的国民党军队交上了火。到了这地方才看到,民主联军的官兵一队队的更多了,听说得有好几万人,把整个怀惠县城围了起来。东北民主联军早就派先头部队侦察过了,据说怀惠县城守城的国民党军队大部分跑回长春去了,只剩一个团的兵力了。按照王营长的说法,这么多人打怀惠县城,好几万人打一个团,那是杀鸡用上了宰牛刀,就是要利利索索地拿下怀惠。
那些当兵的好像挺轻松,打仗头一天有说有笑,好像他们往上一冲那小县城就能拿下。我爷爷他们可不轻松,几个人聚在一起,恐怕走散了,谁离开了都觉得心里没底。他们坐在一堆,唠嗑时离得都很近,快挤到一块了,大烟小气地抽着旱烟。
听说东北民主联军最高指挥官林总很重视打怀惠县城,他特别想彻底拔掉江北民主联军南下的钉子,所以派出六纵外加一个师的兵力,还给六纵派来了两个团的炮兵,配备了当时东北民主联军最先进的火炮。
调了多少兵,用了什么炮,使的啥战术,这些我爷爷他们当时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跟着王营长他们行动抬担架。那担架也简单,有的是仓库门板,有的干脆就是粗绳编的,人不漏下去就行了。
虽然是杀鸡用上了宰牛刀,可话说回来,这次打怀惠县城好像打得一点也不顺。用我爷爷的话说就是打得有点急了,啥情况还没咋明白就开战了,结果边打边出新情况。
民主联军打下怀惠县城南边郊外的黑坎子后,突然发现了一个小飞机场。指挥官感到很奇怪,因为先头侦察人员提供的情况和给的图里没有这个飞机场呀,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这让指挥的人挺发懵,就在这功夫,部队配备的一个坦克“呼隆隆”开过来了,结果像没头苍蝇一样,一下扎进了小飞机场外围的防护沟。王营长的上司刘团长拿望远镜一看,这坦克屁股朝上蹶到壕沟里了,又气又急。这下整的,本来它是掩护士兵往前冲的,现在看指不上它了,还得安排人往出弄它。我爷爷他们几个人抬的担架跟得挺紧,离这不远,看那些当兵的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也顾不上什么安全不安全了,也凑上前去,和那些当兵的开始动锹弄土搬冻土块和石头垫坑,反正是硬的能垫坑的东西都往这送,这功夫,部队又调来一个坦克来拉这个掉沟里的坦克,最后总算把这个铁家什弄出来了。我爷爷说,在这边看见攻城的民主联军总共就三辆坦克,一个掉沟里一个往出拉。两个在这玩了这么一出,能给当兵开道往前冲的就剩下一个坦克了,我爷爷他们往出整坦克的时候,人家民主联军战士们早冲到大前边去了,那是啥掩护也没有啊。
打到县城边的望河堡后,那是一片平地,这里连个挡身的地方都没有,那就不好往过冲了。这时候,炮兵开始进攻了。我爷爷后来跟我们说,那大炮不能说咋响了,就是震人啊!估计那天城子街那边响的也是这种大炮。“呼咚”一声,地动山摇的,站着的人腿都直颤,耳朵啥也听不见了,就是个嗡嗡响。眼瞅着那炮弹一溜火线就飞过去了,接着落下来,又是一声巨响,县城那边就是一片火光烟雾,砖瓦石块飞得老高了。飞过去一炮,民主联军这边就是一个欢呼,当官的当兵的乐得真蹦高。东边一炮,西边一炮,这边民主联军的战士们笑得开心,好像怀惠县城马上要攻下来了。
我爷爷他们看着也来劲。可是,我爷爷他们看见一个大官模样的人生气地坐上吉普车走了,有人说那就是民主联军林司令,据说他生气了,跟部下说这炮兵配合得不好,光在这浪费炮弹了,没打着正地方。
我爷爷他们这些抬担架的民工们不知道啥叫浪费炮弹。只是最后感觉这仗打得不顺。因为炮兵打完了,该是战士往上冲了,这一冲可就看出问题了,冲锋的战士一出事,我爷爷他们这些抬担架的可就遭罪了。
多少年后,喇叭匠子赵国风说起来还是心疼:“我的天哪,那场仗当兵的可死老鼻子了。指挥官下了命令,战士就往上冲,也不知道那守城的咋那么多机关枪,也不知道这机关枪原来都藏在哪了,八路军的大炮也没把他们打没呀。结果这边当兵的往上冲时,上去一片倒一片,上去一片倒一片啊!”后来官兵冲过去了,担架队开始往上冲,已经死的就不管了,能动弹的,能喊能叫有活气的,我爷爷他们就抬着,往离这十来里地的包扎所也就是救护点送。抬担架的人也多的是,那十来里地的道路上,担架都快连一串了。开始时,大炮一响他们就捂耳朵,子弹一飞就往地下趴。后来,抬了一趟又一趟,抬了一天啊,他们都不知道害怕了,顶着枪炮也往上冲,一看见那受伤的在那喊叫就着急,我爷爷一个劲地催大伙“快点快点,晚了这人就‘交代了’”。“交代”就是人没救了,为了不让更多的伤兵“交代”了,我爷爷他们把伤兵送到包扎所后,空担架时那是真拼了命地往交火的地方跑。他和王大爪子是一副担架,也不知道是第几趟了,因为跑得太猛,竟然跑到往前冲锋的战士们这边了,突然一个战士倒下了,说时迟那时快,在后边的王大爪子忽儿地扔下担架,就势往前一扑就把我爷爷扑倒了,接着,一阵“突突”声响,王大爪子的棉袄被穿了两个洞。要是没他这一扑,我爷爷就得被撂倒,肯定性命不保。那可真是,上了战场,生和死就那么一眨眼之间。我爷爷捡了一条命,“王大爪子”这一扑,让我爷爷对他另眼相看了。王大爪子后来说,那个战士一倒下,他一眼就发现前边有个枪眼了,啥也没想,立马就扑倒了我爷爷。
就这样跑了几趟,我爷爷他们胆子都大了起来,一天下来,别的担架队能上下四趟,我爷爷他们这伙担架队跑了六趟!负责包扎的卫生员们都说,你们这伙人真能干。一天工夫,“三家子屯担架队”出名了,王营长又高兴又自豪,跟我爷爷说,老孙你们可真给我长脸!
打两天,怀惠县城里里外外的,房倒屋塌,一副惨象。民主联军虽然攻势挺猛,也死了不少人,却没攻下县城。事后才知道,当初侦察情报没整准,怀惠县城守城的根本不是一个团,有好几个师呢,人家那暗堡啥的修得都老坚固了,国军那个姓潘的指挥官,当时怀惠人都叫他潘军长,实际上他只是新一军的师长,但当时东北剿总授权他指挥怀惠所有国军。这姓潘的真不是吃素的,那是国军名将孙立人手下的悍将,此人守怀惠县城这仗更是打出了名气。民主联军重兵来围攻,他竟然没有慌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套让他用的是得心应手。民主联军没整明白他这里是一个团还是两个师,可民主联军来了几万人,都是哪部分部队,还有那些最先进的炮团,他都摸清了。这一仗,他是知己知彼了,可民主联军算是大意了。
开战那天,潘军长站在怀惠火车站的水塔上,把怀惠县城四周的情况看得明明白白,也不知道东北民主联军那大炮咋就没把这水塔给轰倒,要是轰倒了 “二下江南”这战史估计就是又一种写法了。
可能是民主联军刚学步兵和炮兵的配合作战,结果是炮兵打炮兵的,火力不集中,东一下西一下,没打着正经地方,行话叫没有摧毁人家的火力。等到步兵进攻时守城的国军火力全开,民主联军损失不小。
打到第三天,战场突然消停了,我爷爷他们不知道咋回事,原来是东北民主联军总部已经接到情报,国民党军从长春、洮南往怀惠这边调兵了,所以下令攻打怀惠的部队撤退。其实,没攻下怀惠县城,民主联军的目的也达到了,“下江南”的目的就是要“调动”国军来北边支援,这样就减轻南满民主联军的压力,支援了南满保卫临江。
我爷爷他们正在小院里歇着的工夫,王营长进院了。我爷爷知道他这是有啥事,就手里端着刚抽了几口的烟袋迎了上去。王营长告诉我爷爷,上边下令,怀惠县城不打了,要撤回江东了,部队马上就走。他让爷爷他们收拾东西各自回家。爷爷在这跑了两天,原来就破的棉鞋露了脚趾头,王营长看他粗黑的大脚趾头,笑了:“孙老哥,你这鞋不能穿了。”说着,把我爷爷按在院里的一捆秫秸上,他也坐了下来,把自己的大头鞋脱下来,非得换给我爷爷。这种有牛皮还有帆布的棉鞋,是日本那时候造的,估计是王营长分的战利品,爷爷只见过一回,就是王警尉那年回屯子时穿过。
我爷爷说啥也不要,说他一个干庄稼活儿的,好将就,你当兵打仗的脑袋别在裤腰上,这跑那颠的,没一双好鞋哪行。王营长说回江东根据地,他还有鞋。说着硬是拽下了我爷爷的破棉鞋,给换上了大头鞋。他则穿上了我爷爷那露了脚趾头的破棉鞋。临分手时说:“来田大哥,虽说没打下县城,那你们也立了功”。王营长还让文书给他们开了一张字条。我爷爷不认字,他们那个担架队的人也没谁认识,听文书说,那字条的意思是我爷爷他们这次支援前线,立了功。将来共产党掌权时,这事儿可以得奖励!我爷爷整不明白啥叫奖励,他也没想要奖励。在他的心中,他从三家子屯领出的这伙人,一个没伤一个没死,他回去跟屯邻有个交代就挺好的了。
爷爷他们往南走,回三家子屯,当天后半夜就到家了。王营长他们大部队没有再经过我们三家子,去城子街那边过江,人家是顺着大路直接往东过了松花江退到榆南县去了。听说过江时可是吃了不少苦,因为国军“东北剿总司令”杜聿明头一天已经下令吉林的丰满水库放水,丰满水库的下游水道就是松花江。一天时间,水头已经到了九站、榆南、怀惠境内,松花江上,在冰面上又来了一尺多深的水。不过,那也没挡住民主联军,好几万人就是连冰带水地过了松花江,估计过了江,那鞋和裤子都得成了冰坨子。丰满放水淹松花江的事传到我们三家子屯,多少年后我爷爷还念叨,不知道王营长穿着他那双破得露了脚趾头的棉鞋过江,得遭啥样的罪。
爷爷回家的第二天,就去王小抠家上工了。本来是春脖子长,二月二第二天上工。这次跟人家民主联军去了怀惠县城,算是出了官差,耽误了几天,东家王小抠也没说啥。不过呀,今年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往年一到这个开春种地的节骨眼儿,王小抠精神头老足了。今年他还把惦记好多年的肥地买到手了,他该更高兴才是,不说连干活带蹦高的也差不多了,可我爷爷发现他精神头不行了,咋还发蔫了?话也少,好像老走神。
备耕的活儿多着呢,往地里送粪,收拾牛犋,挑种子,什么苞米、黄豆种子都得挑。几十年后的今天专门有杂交种子,到春天备耕时相中啥品种一买就得了。那时候不行,都是打下的粮食挑选籽粒饱满的就做种子了,要不咋产量不高呢,那时候一垧苞米打三四千斤算多的,现在能打三四万斤!这些备耕的活儿,长工们干,王小抠家的人也全都上阵。挑黄豆种简单,就是把炕桌两边用小绳挡上,桌的一头稍垫起来,黄豆往桌上一倒,用手扒拉着往下溜,圆鼓的好豆子,就滚下去了,做种子,破豆子成色不好的,顺手挑出来,可以去豆腐坊换豆腐或者泡泡做豆芽汤。伙计们和王小抠家里的大人孩子都在这挑种子,王小抠把挑好的往袋子里装,不知道咋的,他竟然把一簸箕挑好的黄豆倒在了伙计们还没挑选的苞米种的袋子里。爷爷看见了说,东家你咋整混了呢?王小抠却站在那发愣!
我爷爷看出了王小抠发蔫不对劲,伙计们也都看出来了。老更倌刘老蔫更看出来了。王小抠家地多,有两挂马车,其中一挂十里八屯都出名的大马车,有一次赶车的“五老板”还套出去一挂七匹牲口的大马车。那年月东北乡村不错的马车也就是四匹牲口成一挂车,三个拉套骡子或马,加上一匹驾辕的,驾辕的都是儿马子,也就是公马,不用骒马。那天“五老板”把另一挂车的三匹骡子拉来,加长套,这样,前面三匹骡子,中间三匹骡子,后边是驾辕的大枣红儿马,七匹骡马胶轮大车,那个气派!“五老板”那次没有赶车出远门,他是用这挂七匹骡马大车给屯中保长薛三爷娶小老婆当婚车了。那天的接亲队伍不小,前边吹鼓手前边吹吹打打,然后是骑马接亲的新郞,接着是坐轿子的新娘,然后就是这气派的七匹骡马的胶轮大车,这个婚车是拉新娘家人和嫁妆的,从刘家窝堡把新娘接到三家子。
王小抠啥钱都舍不得,就是置地和买牛马他能豁出来。他喜欢车马,平时是本家兄弟“五老板”王路经管,驾辕的枣红儿马,拉套的青骡子,个个精神足毛管发亮。为照顾骡马,他还专门雇刘老蔫为他看院子喂牲口。老更倌刘老蔫,干啥都上心,够实在的了,那王小抠也信不过,半夜他时不时的起来再给骡马加草料,还说马不吃夜草不肥。王小抠有三个孩子了,他一个都没抱过,这驾辕的大枣红儿马,他动不动就搂过来贴贴脸。谁想用他车马那绝对不行,这事儿他能抠到啥份儿上?他跟别人说过,你借我媳妇用用都行,就是不能用我的车马。也是,全屯子的人,用过他车马的,也就是薛三爷接亲那一次,那次是绝对的例外!
傍下晌吃两顿饭时,爷爷跟刘老蔫念叨说“东家咋像丢魂了呢”,老更倌刘老蔫也说,“可不是咋地,你是今天才上工,我们这几天就看出他有隔路样了。有两天晚上他都没起夜喂牲口,这事儿我来这些年头一回碰上!”
东家的精神头让我爷爷摸不清头脑,他感觉是不是“五老板”出车的事儿让东家闹心了?就在我爷爷上工这天,薛三爷来王小抠家,通知他出一挂车的官差,说这回轮到他家了。以前轮到王小抠家出大车的官差,他舍不得车马,就拿钱,让别人家替。这回薛三爷说不行,轮到谁家谁出,谁家也不能替你出车了。原来这回出车是去怀惠县城,给死掉的民主联军官兵收尸。王小抠当时就不高兴了,可又没办法,只好让“五老板”套出了那挂二马车。他最喜欢的那挂,打死他也不会让去出这趟官差的。刘老蔫说不是这事儿,“五老板”是今天出的车,东家没有精神头这事儿得有几天了。
傍下晌吃完两顿饭时,借着抽烟的劲,我爷爷跟东家搭话,想让他宽宽心:“东家啊,也别太上心,五老板出趟官差也不能咋地,虽说是倒腾尸首不干净,回来好好把车马洗巴洗巴,唰唰不就行了。再说,他赶出去了还不是咱们家那挂头车。”东家王小抠没吱声,我爷爷看着东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我爷爷他们都看出来东家心神不对劲了。他们不知道的是,王小抠打蔫这事儿跟“五老板”出车关系不大,虽然说他打心眼里往外不愿意出这趟官差。东家打蔫其实是跟媳妇的娘家来人有关。
我们东北有习俗,过了正月初三后,姑娘才能带姑爷回娘家。初三前娘家上供,供前辈子人,姑爷是外人,不能看老丈人家的祖宗。正月初三送完老祖宗,撤供了,姑爷才能来。王小抠的丈人家在我们三家子北边二十来里路的曲家屯。人家那是大户人家,不光是说地多,主要是人家有势力。这户人家的门风是认念书,王小抠的大舅子也就是他媳妇的哥哥人送外号曲大先生,这人名气大,一直在外边当老师,当校长。1945年光复那年,共产党八路军接收怀惠县城,曲大先生在省立师范念书时有位姓张的同学,也是怀惠县的人,同在省城念书,算是同乡走的很近。毕业后曲大先生回怀惠县当了老师,那位姓张的同学开始也当老师了,不过没回怀惠县,是在吉林的永吉。后来他秘密加入了共产党,接着去了北平,后来又去了延安,再后来进了共产党的抗大学员队。光复那年,曲大先生那位姓张的同学和十几位延安来的共产党的干部,在苏联红军的护送下回到家乡怀惠县,被任命为民主政府县长。民主政府缺人手,张县长得找熟悉的人当帮手,就这样曲大先生被找去也参加政府工作了,还当了不小的头头。第二年,八路军退到江东去了,共产党在怀惠县的机关人员也都撤退到江东,曲大先生也跟着走了。然后就没有了消息。
王小抠的老丈人丈母娘都不在了,媳妇的亲哥哥去了江东,家里当家主事儿是几个叔伯哥哥 ,所以这过了年也没去曲家屯回娘家。
就在我爷爷他们跟东北民主联军抬担架去打怀惠县城那几天,曲家屯娘家来人了。来的是王小抠的一个叔伯大舅哥,他媳妇管叫五哥,媳妇的几个叔伯哥兄弟,他们跟这个五哥走动的算是挺近的。王小抠媳妇的五哥过了年去了江东,这回刚从江东那边回来,回来的第二天就来到三家子屯王小抠家。他是跟叔伯妹夫说事儿的,也算是捎话。他说,这次八路军打下城子街后,这边没有国军了,他就过了江,去了江东。打听来打听去,还真找到哥哥曲大先生了。人家在江东现在是当着不小的官,身前身后的人都管他叫曲政委。五哥在江东就住了一宿,那场面看得明白了,进进出出的当兵的,当官的,见着曲政委都得敬礼。从屯子到区公所,都热热闹闹的,忙忙活活的,老百姓都挺有精神头,不像这边死气沉沉的。
五哥说,江东那边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日本时有权有势的人,二满洲时当差的人,这回都不得烟抽了,胡子打没了,什么恶霸了,无赖了,不务正业的人收拾没了,这算是不错的事。还有个不咋好的消息,那就是江东那边大户人家的财产被分了,也就是说,有钱有房的人家的家产被穷家小户吃大户了,分光了!听人说将来连家里的地都要分呢。
分大户家产这是王小抠从来没听说的事,他听着听着觉得不明白了,说了一句:“五哥啊,抓土匪,治治那些当官欺负人的,那行!像我这没偷没抢的也能摊事儿?我省吃俭用攒下这家产还得给分了?”
“不是摊事儿,好像都得分了!有钱的有地的,都得分。马粪蛋真发烧了,江东那边是穷人的天下了!”临走时,五哥告诉王小抠,这次从江东回来,特意到三家子屯来,就是给哥哥曲大先生带话的。哥哥曲大先生让五哥告诉妹夫:江东江北就这情况,江南江西也是早晚的事儿,大势所趋,大势所趋。因为松花江在榆南、怀惠交界这边有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弯,所以榆南县的人说怀惠习惯上说是江南、江西,怀惠人说那边就是江东、江北。
曲大先生那意思是让王小抠早点有思想准备。啥准备?准备家产被分?
五哥是送信的,没带来曲大先生别的什么主意,没说让他下步咋办,但人家曲大先生说了“大势所趋”,王小抠没念过书,他也明白,这就是胳膊扭不过大腿的意思。五哥送的这个信儿让王小抠很闹心,刚买下三家子屯最肥的肥地时那兴奋的劲儿一下子没有了。他不知道江东到底闹成什么样子了,想到自己省吃俭用置的地,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最后可能成了别人的财产,他想不明白。他的眼睛不再有光,而是没神儿了。他害怕,不敢想。
我爷爷他们不知道王小抠心里别着这么大的劲,伙计们屋里屋外忙着挑种子,王小抠不声不响地干着活。这个时候,屯中无赖“韩大部队”来了,他来“借”粮食。对于他这号人来说,说是借,就是要。
王小抠的大院有门,门是用木杆做的,木杆间的空不小,鸡鸭都能钻进钻出,所以站在门外看院里一清二楚。“韩大部队”瞅瞅大门关着,也没锁也没插,一把就推开了,直接奔东厢房,也就是东下屋,这是伙计们住的地方,老老少少的都在这挑种子呢。“韩大部队”进院就看出来人都在这屋呢,就直接过来了。
“韩大部队”本名韩春虎,从小讨人嫌,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些年又上外边混去了,他跟屯子里的人说是在九站县城给人家当伙计,其实,谁都知道他是在外边当胡子,干着吃大户的营生。只是屯子里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人说破他罢了。他平时在离这三十来里的黑泡子一带的饮马河岸边的柳通套子里跟人家混绺子。白天猫在地窨子里,傍黑天了出动,劫道、绑票、勒大户,大户勒不着,有点家产的小户他们也去“熊”,急眼了有时也干“砸窑”的营生,那就是明着动枪动炮打砸抢了。反正就是啥坏事都干。每年上冻,胡子们散伙,他就回我们屯子,上人家刘老蔫家,给外人的说辞是“拉帮套”,实际上就是霸着人家刘老蔫的媳妇。听说当初他趁刘老蔫在王小抠家上工,便硬上了人家媳妇,接着赖着不走了。刘老蔫媳妇开始撵他走,他又是要杀又是要砍的,拿人家孩子吓唬刘老蔫媳妇,刘老蔫媳妇也就忍了,最关键的是刘老蔫本身也窝囊,摊上这事儿也不敢吱声。刘老 蔫也曾哭咧咧地让我爷爷拿主意,我爷爷说,这事儿得看你媳妇,她要愿意,别人也没着儿,她要是不愿意,是那姓韩的硬整,咱们就找他说道说道。可能是刘老蔫媳妇没有一个明确说法,到后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几年过去了。刘老蔫家又有了二孩子三孩子,那个二孩子刚能跑能颠的时候,在屯子里一露面,大伙冷眼一看,跟“韩大部队”一个模样,明显就是他的种。就这样,姓韩的“拉帮套”也就变得名正言顺了。他出了正月就离开屯子,说是去上工,实际上是入伙当胡子,秋后上冻再回来,回来就住刘老蔫家。回屯子后闲着没事就是去屯中薛三爷家的牌九局看小牌推牌九。他一回来,屯中的人都躲着他,这号不走正道的人,庄户人家谁能惹得起?沾惹上说不上带来啥麻烦。他有时候也吹吹呼呼地拿大话吓唬人,要是喝上二两小烧,免不了更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了,常挂在嘴边上的话是:“别看我现在一个人,我啥事都不怕,我后边有大部队!”其实谁都知道他说的后边的大部队那就是胡子绺子了。就这样,屯子里的人送他外号“韩大部队”。这些散绺的小股胡子,一般是开春天气转暖能“干活儿”时会合的,快入冬时没啥营生了就散伙。当胡子的能有几个好人?一到散络子得闲时,他们就成了各自屯中闲散的二流子。胡子里边也有三六九等,也就是有讲究的有不讲究的,“韩大部队”是胡子里边不讲究的主。不过, 即使他再不讲究,名义上在人家刘老蔫家“拉帮套”,霸着人家媳妇,也不能一毛不拔。他每次回来多少能带回点钱物的。往年出了正月的时候,他已经出去“上工”了,今年一直没走,估计这几天刘老蔫的媳妇看他整天在家死吃死嚼的不高兴了,可能也说上两句,用小话点他了。这不,他就出来要粮食来了。他可不是像人家没吃的要饭那种,那都是女人和小孩子出去要,老的领着小的,可怜巴巴的,一天也就是要个三升两升的,这种要饭的都是找小门小户人家要,所说的穷人接济穷人,不过,这要饭一般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很少在刚出正月就出来讨要的。
“韩大部队”不是要饭的,他肯定是狮子大张口,要不他也不会直接来王小抠家,这就有点吃大户的意思了。他心里清楚,正月里家家不缺粮食,这些大户人家更是多的是,整来粮食,将来不也能换钱吗?
他不去小户人家,直接来到王小抠家,进院来到东下屋,见着正忙着的王小抠就叫王富大哥:“没吃的了,借几斗米。”听听,不是说借几升,他张口就是几斗。说这话时,其实是没有商量余地的,他语气很强硬,说是借,压根就不可能还。东厢房的屋地上,刚挑完的黄豆种子快装满一袋子了,还没等王小抠说话,他几步跨过去,扯过袋子就要扛走。屋里干活的伙计们都瞅直眼了,这一出太让人意外了。
我爷爷一把拽住了袋子,这一拽,“韩大部队”就没扛起来。“这是刚挑完的黄豆种!”我爷爷不怒自威,这句话他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他说话的口气也很重!这话再明白不过了,要啥粮也没听说拿人家粮种的呀!干活的伙计们也回过神来了,大伙都停下手里的活,这功夫瞅着“韩大部队”已经不是好眼色了。大家那个气呀,心想这套货真他妈的胡子匪气还不要脸,比他爹还败类,今天就看看他到底敢咋地,说真的,要是王小抠说动手,大伙肯定直接上去就削他一顿了,管你是谁呢。
“韩大部队”他爹在我们屯就是一个无赖,跟屯邻们常整这一出。他给薛三爷家看瓜卖瓜时,从来不在屯中吆喝,那多费事呀。人家直接用架子车把瓜拉到屯子里,走到他认为差不多的人家,然后用袋子装上,他也知道,人口多的人家多装点,人口少的人家少装点。然后扛到人家屋子里,往人家屋地里一倒,就说一句话:“瓜下来了,吃香瓜吧。”然后扭头就走了。这瓜可不是白给的,你不知道啥价钱,也不知道几斤几两,反正到秋后你得给粮的。这就是“韩大部队”他爹!三家子屯惹不起的无赖,屯中人没法跟他计较,三家子人都本分,也没有人愿意跟这套无赖去计较。他送瓜,不说价,也不说分量,到了秋后庄稼进场的时候,他就来“齐”粮来了,要多少你给就是了,说白了就是强买强卖。
“韩大部队”来要粮的心态,跟他爹当年那出一个味,就是不给也得给。不过,王小抠不是平常的人家,让他随便舍出点东西那太难了。就他那小抠劲儿,要是放在平时,肯定得哭穷一会儿,然后能不给就不给,实在躲不过也是少给点应付过去拉倒。可今天,他却像换了人似的,怔怔地瞅了瞅“韩大部队”,也没说什么拒绝的话,只是用淡淡口气说了句,这豆种不能给你,你跟我来吧。说着,领着“韩大部队”出了东下屋,走过院子,打开仓房门,指着一个粮囤子说:“你装一袋子走吧。”就这样,“韩大部队”顺利地装走了一口袋谷子,那一口袋是三斗啊!“韩大部队”扛起来有点费劲,还是王小抠搭把手帮着㨄了一下那粮口袋才上身的。“韩大部队”扛了一口袋谷子走了,王小抠没有显出有多心疼,他只是没精打采地走回东下屋,依旧闷头闷脑地接着挑豆种,一句话也不说。伙计们见他这副模样,也就没人跟他搭话了。
看到“韩大部队”进院,正在牲口棚忙活的刘老蔫,又气又恨,可敢怒不敢言,惹不起躲得起,发现那人进院他立马躲进马圈里不再露面,直到“韩大部队”走了他才出来。旧时东北有“拉帮套”一说,那时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或者是男人那方面不行,女人再找个男的,或是贴补这个家,或是为“留种”。刘老蔫家的确困难,但也不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人家也不是那方面不行,要不咋能有一个孩子了呢。这“韩大部队”实际上就是看人家老实,硬霸了人家媳妇。“拉帮套”也有规矩,那得以人家男人为主,可这“韩大部队”一回屯子,那刘老蔫连家都不能回。过年东家给伙计放假了,他不能待在东家了,只能回家,可是他回自己家得睡炕稍,不能睡炕头!东北农家最能体现一家之主身份的就是晚上睡觉得睡在炕头。炕头就是一铺炕最靠近锅台那个位置。“韩大部队”从绺子里回来就是睡在炕头,哪怕过年人家刘老蔫放工回来了,他“韩大部队”也是霸着炕头,搂着人家媳妇。
不过,屯中只是同情刘老蔫,没有人笑话刘老蔫。屯中人都骂这“韩大部队”过分,将来得遭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