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巴癞子带着棒子社的弟兄们扛着米袋子、猪蹄子、花生籽来胡家送恭贺。一个个在酒席上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当晚留在拖溪过夜,两天后才回到宜昌码头。一到码头,就被警察控制了,然后投入大牢,声称米行被抢,与这十几个“棒棒”有关,要细审便是。周巴癞子一头雾水,谁知去拖溪送了个恭贺,就被诓上劫匪的罪名了。这真是——
我的家园来了狼,
表面温和像绵羊,
伪善外衣穿身上,
脱了外衣就是活阎王。
话说同治六年(1867年)农历十月初九的那天晚上,时至深秋,江水变得清澈温顺,月亮倒映在江水中,格外幽静。忽然,朔风忽起,狂涛怒卷,镇江阁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急骤悦耳。这一天晚上,宜都的拖洗,灯火辉煌,正是胡西里为儿子胡德万满月大摆筵席的喜庆之夜,远隔百十里的宜昌城,却发生了惊天大案——宜昌河米行8000多石新米,被一伙蒙面歹徒洗劫一空。
十月初九那天上午,从江汉平原运来8000多石新米,米行准备储存到春节前抛售,卖一个好价钱。米行经理涂有名乃宜昌本地葛道山人氏,12岁到乔家铺子当学徒,因会算账,一把算盘在他手里,加减乘除算起来出神入化,不到一周从学徒升为账房先生,12岁的账房先生,应该是神童了。涂有名17岁时,宜昌河米行成立,乔家铺子有五成股份,推荐涂有名当米行监事,又过一年,18岁的涂有名直接升任米行经理。
涂有名有个妹妹,比他小三岁。名叫涂有情。从小和涂有名一起学习珠算,珠算和心算精准无误,涂有名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把妹妹涂有情叫来,成为米行账房的监事,主要负责来往账目的复查和工人工钱、食堂伙食开支的账监,这个权力,相当于现在的财务总监。兄妹俩人由于有聪慧的头脑,再加上勤奋的工作,把米行经营得井井有条,生意日渐看好,业绩逐月飙升。
在宜昌河米行的西边,也有一家米行,叫德芙洋米行,是英国人米德芙开办的,比宜昌河米行的开办历史早两年。自从宜昌河米行开办之后,德芙洋米行的生意逐渐下降。原因是德芙洋米行的米价一直居高不下,米行的质量倒是不错,只是经常短斤少两,两个米行一比较,无论是普通散户还是经常订购的商户,心里都有一杆秤。时间一长,德芙洋米行的生意日渐冷落起来。
那时,英国人在宜昌并不多见,主要是以传教的名义在宜昌活动,英国传教士是明面上的招牌,没有教堂也没有固定场所,但经过一段时期的活动,成立了教会。他们大多租住在几个富商的商号里,开展活动。平日里好像只诵经传教,不管任何事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诵自家经。可是暗地里大多利用本地商人或流氓地痞,开办商号,坐地分成。
一个英国教主,叫波尔西德,身材高大,他那突起的面颊是很隆肿而苍白的,两眼深凹的缝隙里,藏着不易觉察的鹰眼,鹰嘴鼻子勾出半个弧形,把一个大嘴巴子似乎快要遮住了。就是这种奇怪模样的人,永远是一种绅士的态度。教会里的信友和神职人员一般称他为波尔或者西德,这两种叫法教主都很和善地接受,他说:“波尔是我,西德也是我,你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过是个称呼而已。”
波尔作为一个教主,永远和善地微笑着,他从不皱眉头,即使有人不高兴冲他发脾气,他也不会表现出愤怒的面孔、冲动和过激的举动,即使有人朝他吐口水,他也只会在胸前划着十字,闭着双眼,微笑着念念有词。波尔的修养堪称西方人的典范,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符合中华文化中君子的规范。
有人说,德芙洋米行是英国天主教会开办的,波尔曾经公开站出来辟谣,辟谣的时间地点是德芙洋米行开业一周年年庆的酒会上,他用流利的宜昌地方话说:“乡友们、朋友们,我在这里郑重申明啊,德芙洋米行与我们教会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和米德芙只能算是朋友关系。他来宜昌做生意,我来宜昌传教,我们彼此在工作中没有关联,不过我寄住在米行,这里是我的家,希望米德芙先生的生意,在各位的仰仗下越做越兴隆。”
乡友们有人也私下议论:“这能撇开关系吗?既然寄住在米行,把米行当作自己的家,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涂有名回忆,米行被劫的那天晚上,米德芙约他谈借库囤粮的事情,声称自己的地方太小,库容不够,粮食囤放通风口狭窄,希望借一部分库容给他暂用。既然是暂用,涂有名想都没想,都是做码头生 意混饭吃的,互相周济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涂有名给妹妹涂有情交代了米行晚上的例行工作,就匆匆赶到了德芙洋米行去签租赁合约。
奇怪的是,到了德芙米行,米德芙并未谈及借用库容的事情,早已摆好了酒菜,邀约了一些社会名流,说是米行答谢各位社会名流的酒会。
人不是很多,只有两三桌客人。涂有名被安排在第一桌的名流席位上,宜昌知府方大桢坐在上席,她的小妾米希尔坐在左边,右边就是米德芙了,涂有名坐在米德芙的旁边,这个座次安排,让涂有名觉得非常有面子。
涂有名似乎有些飘飘然了,一个无名小卒,曾经的账房先生,感觉一下子挤进了宜昌地方上流社会。他陶醉了,陶醉于不同肤色的人种交际,陶醉于觥筹交错的名利场,陶醉于频频举杯的人生快意之中。他甚至幻想着,有朝一日,宜昌的各大码头都是自己的领地,他的触觉好像一下子变得异常灵敏了,他的视野也好像一下子变得开阔了。
酒会进行到高潮的时候,涂有名好像听到了西洋乐曲的声响,是的,没有听错,是萨克斯和钢琴的混搭,他似乎看见了几个打扮得十分妖冶迷人的西方美女扭动着丰满的肥臀,西瓜一样大小的乳房挂在白皙的酥胸,随着乐器的节奏上下颤动。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才渐渐恢复有些感觉的意识。他醒来时,竟然直挺挺地躺在马路上。这与他的身份完全不符,一个米行的经理,竟然脏兮兮地躺在马路上,难道酒会是假的、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都是假的!他一骨碌爬起来,生怕有熟人认识他看见他,十分狼狈地、一路跌跌撞撞地朝河米行跑去。
跑回去一看,傻眼了——
妹妹涂有情倒在血泊中,算盘珠子洒落一地,刚刚囤积的大米不翼而飞,整个库房空荡荡的,十几个伙计和带队的侯三儿也被打成重伤,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地不停呻吟。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如五雷轰顶,一阵眩晕,倒在地上。
约摸九点钟光景,太阳已经从库房的墙壁上的窗口射了进来,像几条通亮的光照射线照在空旷的粮库里。码头上的搬运工人和往常一样,熙熙攘攘涌进了库房,他们看到眼前糟糕的一切,惊愕了,手忙脚乱一阵之后,才想到报官。然后把涂有情和侯三、连同十几个伙计送到了东湖药行,黄世奎一见涂有情和侯三伤势最重,自是不敢怠慢,要工友们将其抬进药房里头的治疗室。
黄世奎医治过无数摔伤、冷兵器诸如大刀长矛砍伤刺伤的江湖人,从来没有见过前进后出的贯穿伤。本地的土铳使用的是铅弹,被铅弹贯穿的伤口是一窝蜂似的,很难医治。涂有情有两处洞穿伤,一处在右大腿上,一处在左肩。伤口都很小,止血消炎是黄世奎半生绝学,他用了整整一天时间,送来的人基本上都度过了生死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