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希尔下葬之后,整个胡家庄园像一团死水,凝固在血腥的旷野中。胡可人眼见一盘残局,不知如何收拾。心里总是想着要是胡不归不死,也许不至于落得如此败局。越想越急,但又没有办法,不久便急火攻心,卧床不起。周耀祖开了好几剂中药,胡西里和乌伦珠日格整日轮流伺奉汤药,也不见病情好转。
正当胡西里毫无办法的时候,周耀祖来了。他给胡可人把了脉,看了舌苔,又听了心音。把胡西里叫出门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老娘急火攻心,吃了好几剂中药,不见好转,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从脉象来看,已是无胃、无根、无神之脉。凡此三象,命悬一线,怕是不过三日啊。”
胡西里还是不死心,又使人到宜昌德胜中医馆,请来名医。为他老娘把过脉象之后,名医也摇头叹道:“准备后事吧,命不过今日酉时,无力回天了。” 乌伦珠日格听罢瘫坐在沙发了,顿觉天旋地转。
胡西里叫来刘义光和周耀祖,安排乡民为老娘准备后事。大约到了午时,胡德万看见奶奶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一动不动,慌忙叫来所有的人,胡西里把老娘抱在怀里,胡可人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
胡西里觉得天老爷有意折磨自己,这几年,双亲皆亡,妻惨死。整个胡家庄园青壮劳力者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者不下百人,留下一个乱摊子,如何安顿和治理啊!
刘义光说:“胡家庄园必须重振旗鼓。眼下没多少年轻人了,满打满算,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人,也不过百人。从今往后,外乡人到胡家庄园了,我们要善待他们。如今一些老弱病残者,我们也要利用起来,该种地的种地,该采茶的采茶。一年四季,不误农时。”
周耀祖说:“如今庄园上还剩几十个年青人,要教他们学会骑射,你爹传下的绝技,胡家庄园不能丢失哦。”
胡西里说:“这些事情,你们分头去办吧。”
刘义光负责挑选年青人,利用业余时间,训练骑马射箭。周耀祖继续经营他的中医馆,还不时抽出一部分时间管理农事。胡西里本人三天两头往宜昌城里跑,主要是与昂格罗玛联系,筹划在宜昌城区建立联络站的事情。
刘义光挑选了五六十人组成青年突击队,耕田插秧、收麦割谷冲在最前面,一旦到了农闲之时,就组织这帮年轻人骑马射箭。胡德万在农闲季节,也放下书本,跟着刘义光学习骑马射箭。天生的基因,马背上民族的后代有绝好的天赋,他三天学会了骑马,不到一个月就能在马背上腾挪自如,上下翻飞。两个月学会在马背上射箭,三个月在百步之内箭无虚发,和他爹胡西里的悟性不相上下。
三个月后,胡德万把两个弟弟叫到跑马场,偷偷教导他们练习骑马射箭。告诉他俩:你们要时刻铭记咱娘是怎么死的,希望你们一定要练好功夫,为娘报仇!
半年过去了,胡德蒯和胡德舂也学会了骑马射箭,胡德万为了检验三兄弟的马上功夫,决定带两个弟弟进山狩猎。胡西里对三个儿子的做法表示支持,一向主张勤练多练,这一次三个儿子主动提出来进山狩猎,胡西里只说了两个字:“去呗!”
胡德蒯和胡德舂是在老猎场大山里出生的,一种天然的野性,一走进大山深处,感觉回到久别的故乡。胡德舂离开大山时,还是未满周岁的婴儿,不知为什么,他一走进深山老林,顿觉神清气爽,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鸟叫声、从山崖上泻下来的瀑布咆哮声,在他们的耳朵里,好像是自然的音乐,参天古树、雄奇的峭壁、林中的一切生灵,在他们的眼里,都好像是自家田园应有的存在。
走着走着,胡德万找到了小木屋。招呼两个弟弟过来,他们走进小木屋,米希尔自编的藤椅、胡西里就地取材自做的木床、饭桌、木墩、木桶、石头垒成的土灶、铁锅、木头碗柜等一一呈现在眼前,只是人去楼空,今天的主人们睹物思人,对母亲的思念,已经不单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种失落和惆怅,还有“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的思念。物是人也是,只缺一个日夜思念的母亲,胡德万甚至幻想,假如二娘没死,这次二娘跟他们一起进山狩猎,面对这个小木屋,二娘会有多少感触。触景生情,三兄弟倒在木床上,泪如雨下。
他们哭累了,人也饿了。胡德万对两个弟弟说:“我们的爷爷、父母,都是在大山中生存的高手,我们要像他们那样,学会在大山中寻找食物。这些崇山峻岭,就是我们的家。回到家里,家里的东西,只要你有本领,随便拿。”
胡德舂不明白大哥的话,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奇地问:“大哥,这小木屋里啥也没有,我们到哪里拿东西、找吃的呀?”
胡德蒯用手捅了一下老幺,告诉他。“这是大哥用的比喻,你看,这漫山遍野该有多少好吃的东西呀,长在地上的我们就用锄头去挖,藏在林中的野兔、山鸡、麂子、獐子、山羊、野猪我们就用弓箭去射。走,再不动手,等会儿你就会饿得嗷嗷叫了。”
“走,打猎去!”胡德万用手一挥,招呼两个弟弟牵着马来到山顶上一块野草茂盛的平地,这个地方,村民叫它“茅草坪”。他们把三匹马栓在几个枯树桩上,拿着锄头、背着弓箭呈“品”字形散开搜索。
茅草坪不光只有茅草,这里杂草丛生,是小型动物藏身、觅食的好地方。三兄弟小心翼翼地搜寻,在整个茅草坪耙梳了一遍,不见动物的影子。胡德蒯说:“小时候,听二娘米希尔介绍说,爸爸带她去过香獐谷,那里小型动物遍地都是。”
“香獐谷?在什么地方?离茅草坪还有多远?”胡德万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胡德蒯说:“二娘也没带我去过,听她说从小木屋出发,骑马有半天的路程。”
“半天的路程,那就难不倒我了,准是前面那道山梁的谷底。我们回去把马牵来,先奔那道山梁而去,再由山梁下到谷底。”胡德万说。
三兄弟牵了马,直奔远方的山梁而去。当他们走近山梁时,只见山梁上耸立着一块巨石,巨石上雕刻着三个醒目的大字:“猛虎山!”字下有落款,正是他们的爷爷:胡不归!见字如见人,三兄弟在巨石前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胡德万说:“看来,这里是爷爷年轻时经常狩猎的地方,顺着这条小径往下走,应该就是香獐谷了。”胡德万左手往下一指,会听话的马儿带着他们往山下去了。
下到谷底,即见一条小河,由南至北横穿谷底,小河泉水淙淙、清澈见底,他们索性把马儿牵到河边饮水休息,自己也用手捧几把泉水灌进肚里。绿色的植被铺满大沟小壑,谷坪两边是半人高的灌木丛。山猴在灌木丛中荡着秋千,野兔在草丛中觅食打滚,山鸡在河边河水,各种颜色的鸟类也在林中鸣叫,这里是动物的乐园,是天然的狩猎场。
胡德舂徜徉在桃花源般的沟谷中,心头的阴云暂时消散。他张开手臂一阵疯跑,忽然几只獐子从胡德舂的背后跳出,把胡德舂吓得大喊大叫。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胡德万张弓搭箭,“嗖——嗖——”两箭齐发,两只跃起的獐子刹那间同时头部各中一箭,凄厉地惨叫两声栽倒在地。
三兄弟跑过去一看,一只獐子还在抽搐,另一只獐子已经断气。这两箭都射在头部的要害部位,胡德蒯说:“大哥这箭法可以和老爹有得一比了。”
胡德万说:“还差得远呢,老爹经常给我们讲,他年轻时,跑马射箭,十只响箭齐射,矢无虚发,穿过十枚铜钱命中目标。我哪有这本事啊。”
胡德蒯说:“那我们以后多练习,争取不输老爹。”
“好!好!好!我要的就是老二这句话”胡德万说。三个人高高兴兴拖着獐子原路折回,突然,胡德舂指着一片野芋头说:“大哥二哥你们看,这些植物和我们菜园种植的芋头一模一样的,是不是芋头啊?”
“没错,是野芋头啊。野芋头根部形状不规则,弯弯曲曲跟树根一样,家芋头是圆形或椭圆形的。这野芋头可以吃,但不能生吃,生吃会中毒。我们动手挖一些野芋头,獐子炖野芋头,这可是难得的美餐啊!”
不知不觉,三兄弟挖了十几斤野芋头,把衣服脱下来打成结,兜着芋头来到茅草坪,牵了马,回到小木屋,点燃柴火烧水做饭。
胡德万剥开獐子的皮,惊奇地发现是两只公獐子,才想起它们为什么跳这么高跑这么慢,原来是在为母獐子打掩护。他对二弟三弟说:“你们看这两个鼓起的麝包包,就是公獐子。你们猜猜它们为啥跳得老高呀,而其它的獐子一溜烟就跑进山林了啊?”胡德蒯和胡德舂都挠着头,不知胡德万看出了什么。胡德万说:“动物也有灵性,它们和人类一样,当遇到危险的时候,公獐子掩护母獐子,因为母獐子肚子里还有小崽子,懂了吗?”
“懂了。”胡德蒯和胡德舂其实似懂非懂。胡德万忽然想起二娘米希尔为了掩护自己,被乱枪打成筛子的惨状,喃喃自语说:“二娘啊,动物有动物的灵性,人有人的本性啊!”
胡德蒯和胡德舂似乎明白了,但又没有完全明白。被剥了皮的獐子躺在哪里,米希尔惨死的场景竟然在胡德万的脑海里与獐子跃起倒下的画面交替浮现,他的瞳孔里不再是满眼绿色的森林,而是一片火海,是血流成河,是杀声震天,是枪林弹雨,是哀鸿遍野……
胡德万说:“弟弟们,我们把獐子带回家,听听父亲的意见。现在饿了,我们煮野芋头吃。”
胡德蒯和胡德舂又不明白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胡德万把芋头洗了,放进铁锅里去煮。然后走过来说:“没肉吃了,有些不高兴!对吧?”
“大哥,你刚才还说野芋头炖獐子肉,是上等好菜。现在又变卦了,要带回家,听听父亲的意见,啥意思?”胡德蒯问。
“二弟三弟,看见被我们打死的公獐子,又想想当时狩猎的场景,两个公獐子竟然为了掩护它们的老婆和孩子,宁愿跳起来被我们当成活把子,这个场景与二娘掩护我的场景是多么相似啊,刻在我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再说,这獐子有麝香包包,这包包是可以换钱的,周耀祖叔叔说,大一点的麝香包包可以换一百块大洋呢。这取包包的活儿,我没干过,别瞎捣鼓坏了,还是带回去,看老爹怎么打理吧。再说,好吃的野味儿首先得孝敬长辈才对,是吧?”
大哥的一番话,把胡德蒯和胡德舂带进了狩猎的视野里,他俩终于明白了,认为大哥真是一个好大哥,他俩从内心尊敬他尊重他。心里再也没有牢骚、没有怨言了,乖乖地吃了几个煮野芋头,填饱了肚子,回到了胡家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