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去,胡家庄园惨不忍睹。
每一寸土壤染成了红褐色,鲜血凝固在土壤里,散发出血腥的味道,偶尔看见田野间,还有残肢断臂,一些零星的人体软组织散落在田野间。胡西里嚎啕大哭,刘义光、周耀祖站在田埂上,一脸茫然。他们的耳边还充斥着厮杀声、惨叫声、枪炮声……战争的残酷,把一个完整而美好、和谐而安宁的胡家庄园变得疮痍满目。
胡西里走进西厢房,这里空无一人,梳妆台上,还留有米希尔的照片,这是她来到中国唯一的照片,十五六岁的她,稚嫩而秀气、俏皮而纯真。只是没有了香水的味道,伊人已去,凄清和阴冷像魔鬼似的,把胡西里搅扰得心神不定,自觉是断魂之人。
他双手捧起照片,把照片贴在脸上。一个穿着红色襦裙的米希尔,站在胡西里的面前。米希尔,白色人种白皙的皮肤被软红了,胭脂一样的颜色,蓝眼睛里噙着多情的泪水,胡西里想去抱她,却迈不开脚步。米希尔走过来,轻启朱唇,想说什么而说不出来,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注视着胡西里。
“Honey, am I beautiful today(亲爱的,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你每天都好看。我天天看,怎么看也看不够。米希尔,
别离开我,别离开这个家、别离开孩子们。我妈和孩子们还在老猎场,我们一起去接他们,你不能不去,你一定要去。”胡西里哭出声来,像委屈的小孩儿,哭得是那样撕心裂肺。
“我去、我会去的,我不会离开你们,这里是我最欢乐的地方,是我儿子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家,我怎么会离开你们呢?”米希尔飘逸的身影如梦如幻,长袖轻拂胡西里的泪眼。胡西里想抓住她,一伸手,什么也没有。一张梳妆台、一把椅子、一张古老的木床,全是不会说话的生硬物件儿。胡西里悔恨不该伸手,宁愿在幻觉中与米希尔长相厮守,不愿回到这孤零零的现实。
“为什么我们的缘分这样短暂,太短暂了。在老猎场多好,不该回来,应该躲在老猎场,那是我们的乐园。其实,深山才是你的归宿,老猎场才是你驰骋放纵的地方。”胡西里自言自语,后悔不该把米希尔从老猎场接回来。米希尔临别前的告白、牺牲前的一举一动都在眼前无法消失。
胡德万走进了书房,往日,两个弟弟总会缠着他讲故事,讲《封神榜》,讲水泊梁山,讲做人的道理。米希尔会带着欣赏和羡慕的眼神望着他们,望着他们三兄弟之间的亲密互动,米希尔也教他们说英语。“二娘——二娘——”胡德万喊着、哭着,辛苦了,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二娘像一阵风来了,给胡德万盖上被子。胡德蒯和胡德舂进来了,叽叽喳喳的,二娘摆着手,示意不要吵醒了你们的老大。胡德万在睡梦中,把英语卡片交给二娘,说:“二娘,这些单词,听说读写,我都会了,再给我一些英语卡片。”
二娘说:“看看,多有出息,你是两个弟弟的学习榜样。”
胡德万经常听到二娘的鼓励,自信满满,经常把喜悦分享给胡德蒯和胡德舂。他在梦中回忆与二娘相处的温馨时刻,不知不觉又听到二娘的声音:“今后要靠你自己了,二娘走了,走到天涯海角去了,孩子啊,记住二娘,二娘也是娘,是你永远的娘。”说完,二娘拧着提包,走了,胡德万和两个弟弟在后面追赶着、追赶着,可怎么也追不上。胡德万生气得很,怎么能抛下弟弟们,就不管了。他喊着:“二娘,你不能抛下我们。你不能——你不能——。两个弟弟回来见不着你,他们怎么活呀?二娘——!”
喊声把胡西里惊动了,胡西里从西厢房跑过来,发现胡德万在做梦,手里捏着英语卡片,泪水无闸,奔涌而出。
刘义光来了,拍拍胡西里的肩膀,不知说什么好。
“劫难、劫难、胡家庄园的劫难。”刘义光反复念叨,他又好像记起了什么,不得不提醒胡西里。
“眼下有三件事,必须赶快办?不能只沉溺在痛苦中,活着的人该办的事,终究要办。”刘义光说。
“哪三件事?”胡西里问。
“经过一场血战,整个庄园尸横遍野,要派专人清理,时间长了,会发瘟疫。这件事要安排人手,清理掩埋,大面积除污消毒。第二件事,老人和孩子们要接回来,第三件事,要派人与官府交涉,接回米希尔,要把她安葬到老猎场,那个地方,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还是你清醒,你不提醒我,我把这些事儿都忘了。你把胡耀祖叫来,我们三个人分工,各负其责。”胡西里说。
……
胡耀祖来后,三个人坐下来商议。刘义光说:“清理整个庄园,这是个细活儿,还要消毒除污,这件事儿,我是推不掉了。推给你们也不合适,这活儿只有我干。”
“去与官府交涉的事情,也只有我去。别人去,官府不会理睬。我走后,整个胡家庄园的事情由刘义光负责,周耀祖帮衬着。”胡西里说。
“好,那我进山去接老人和孩子们。”周耀祖说。
“这个,还不忙。我把米希尔接回来,送到老猎场,下葬后再接他们回来。”胡西里说。
“把哪个麻二猴的老婆也活埋了。”周耀祖说。
“千万别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她是一条命,放她一条生路,任她去吧。别忘了,给她盘缠。在路上饿死了,也是罪过。”胡西里说。
“这样好,她毕竟没有把人毒死。”刘义光说。
胡家庄园柴屋,密不透风。
麻项氏卷缩在柴屋的一角,自知罪孽深重,在劫难逃。她紧闭双目,等待的时刻非常难熬。哪怕外面有一丁点响动,她的心都会收紧,就像提到了嗓子眼儿,除了绝望和无助之外,急于求死的心理占据着她的整个大脑。
柴屋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了,麻项氏瘫倒在一堆柴火旁。两个男人架着她,她的裤裆早已被尿液浸湿,每拖行一步,她就感觉离死神近了一步。把她拖到“老槐爷”的跟前,胡西里、刘义光、周耀祖还有胡德万都在那里候着她。麻项氏看到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似乎感到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仇恨、带着怒火。她预感自己要像杨贵妃那样,吊死在“老槐爷”的臂膀之上。
她跪在“老槐爷”的面前,哭诉着:“我根本不是麻二猴的老婆,我是被逼的。”
“那你说说,你原来是干什么的?”刘义光吼道。
“我本是蒙古人,本名叫昂格罗玛。十多年前,我和好几个姊妹被当做战利品强掳清营。后来我们又被当做赠品,准备送给在宜昌经商的英国商人。在押送途中,我们碰到了山匪,被山匪冲散了。后来,我只身一人沿路逃荒来到宜昌,被官军收留,在军营里打杂,烧火做饭、洗衣扫地。两年前,被官军首领甄子毅看中,做了他的随军侍女。到拖溪来,是甄子毅逼着我来的。”
“什么?你叫昂格罗玛?珠日格经常念叨,不知昂格罗玛是否活着,活着又漂流到哪里去了。”胡西里惊呼。
“格根塔娜也经常提起昂格罗玛,这是天意,还是巧合?”刘义光脸上的怒气顿时消散了。又说:“昂格罗玛,你知道吗?格根塔娜无时无刻都在想念你。”
“阿如温查斯也想你,有一次念叨你,还哭了。”周耀祖说。
麻项氏一下子变成了昂格罗玛,她简直不相信,这几个男人居然认识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这些年,她一直在寻找她们,问询她们的下落。没想到,来到拖溪,第一次听到了她们的消息,刚才忐忑的心变得无所顾忌了。
“什么,你们认识珠日格?认识格根塔娜?认识阿如温查斯?她们在哪儿?她们还活着?”她一连问了这么多,胡西里不住地点头,说:“我们都认识,她们现在都是有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你说的是真的,能不能在我死前,让我见见她们。只要与她们见上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你起来吧,你的姐妹们都在拖溪,我是珠日格的丈夫,他叫刘义光,是格根塔娜的丈夫,这个是周耀祖,是阿如温查斯的丈夫。只是你现在还见不到她们,刘义光先带你去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等我把米希尔的尸体赎回来之后,我们到深山里就能见到你的姊妹了。”胡西里说。
“这么说,你们不杀我了?” 昂格罗玛说。
“谁说要杀你呀,原本都没打算杀你。”刘义光严肃地说,周耀祖也附和说:“我们是不会乱杀无辜的。”
“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昂格罗玛感到非常羞愧,怯怯地说。
“你认识就好,我那几十个弟兄,是拖溪的精英,刀枪棍棒,人人会使。如果他们不是被你药倒了,米希尔是不会死的,很多弟兄的命也是不会丢的。”刘义光说。
“我愿意将功补过,向官军要回米希尔的尸体。”昂格罗玛说。
“我不能让你以身涉险,要是珠日格得知你被我们派去与官军交涉去了,会和我翻脸的。”胡西里说。
“是啊,好不容易你们姊妹就要见面了,我们怎么能让你去呢?”刘义光说。
“我估摸着,甄子毅以为我被你们处死了。你们用一个活着的我去交换一具死尸,他应该会答应。” 昂格罗玛说。
“那你如何脱身呢?”胡西里问。
“我留在甄子毅的身边,对你们有好处。我希望你们在城里建一个联络站,这样,有什么消息,传递方便。” 昂格罗玛说。
这一点拨,说到胡西里的心坎上了。他又一想:这是冒风险的事情。不能把一个弱女子放在风口浪尖上,珠日格不会答应,格根塔娜和阿如温查斯也不会答应。想到这里,他掩饰着内心的想法,只是淡淡地一笑,摆摆手说:“这件事儿,我们要商量商量。在宜昌办一个联络站,这是个好主意。我们把拖溪的猪肉和农产品搬到城里去买,办一个农产品销售店,货源充足,我想,这总该可行吧?”
“这个可行。”刘义光说。
“我看也行。”周耀祖也肯定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