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庄园上千号人在老猎场足足等待了七八天,无论八九十岁的老人,还是刚满月的婴儿,都藏在老猎场。住自搭自建的临时窝棚,粮食由年轻人背上山,至于伤风感冒、头疼脑热的,全靠珠日格、格根塔娜和阿如温查斯三姐妹照应。
珠日格说:“自从我们来到拖溪后,三姐妹很少见面。平时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和老人,能像现在一样,在一起住几天,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可不是吗?打从跟着刘义光后,我这肚子就没有空闲过,生了老大生老二,生了老二又生老三,这不,老四又有两三个月了。” 格根塔娜拍着自己的肚子数落起来。
珠日格和阿如温查斯都笑了。珠日格说:“我虽然只生了一个,但米希尔生了两个,也是三个。德蒯和德舂对我可好啦,大娘大娘不离口,胡西里带他们去别人家吃饭,带回来好吃的,两兄弟首先要跑到东厢房来报到,送我好吃的,那小嘴儿比蜜还甜呢。”
“那是你对他们好,人是感性动物。你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对你。” 格根塔娜说。
“德舂隔三差五还要到我这里过夜,撵都撵不走。”珠日格说。
“你撵他干啥呀,多好啊。让他多亲近你,不就少怀十个月嘛,这比收养的、过继的儿子要强多少倍呢。” 阿如温查斯说。然后数落着周耀祖,说:“周耀祖没有老胡和老刘有干劲,这不,生了个女儿,都快六岁了,我俩晚上也没少折腾,可我这肚子,它怎么就停摆了呢?”
“别急、别急,周耀祖是老中医,是不是吃补药吃多了?”珠日格问。
“没吃药呀,不过最近他给我抓了几幅药,一剂还没喝完,就碰上官军闹拖溪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要是昂格罗玛还在,我们四姊妹在一起,那该多好啊。”珠日格说。
说到伤心处,往事不堪回首,三姊妹都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阿如温查斯说:“要是昂格罗玛活着,也应该嫁人了,有自己的孩子了。”
三姊妹泪眼相望,无语泪流。
……
“报告,柱子和胡邋遢来了!”站哨的烧饼回来报告说。
“胡西里他们都到老猎场啦?”珠日格问。
“一辆马车,胡大人和胡德万,还有柱子、邋遢他们都坐在马车上了,马车已经到了青竹坪。”这个烧饼,是柱子的徒弟,他们的眼睛都号称千里眼,好几里外的一动一静,都被他看得十分明了。
珠日格听说胡西里来了,带着格根塔娜和阿如温查斯,还有一队孩子们下山迎接。当他们过了小木桥,远远望见胡西里和胡德万举着冥旌,头戴白巾,腰缠白布,知道大事不妙,急急忙忙奔过来,却见马车上的米希尔已经毫无血色,整个人脸的皮肤变成了紫褐色,马车四周的檀香腾起缕缕烟雾,檀香的味道沁入心脾。米希尔在烟雾中沉睡着,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胡西里跟进山送给养的人早就打过招呼,米希尔的死、胡家庄园所有人的死,暂时封闭消息,不许向山里透漏半点儿坏消息。每次进山,珠日格问这问那,他们都守口如瓶,米希尔遇难、胡家庄园遭到血洗的消息一直没有透漏给山里任何人。
胡西里担心胡德蒯和胡德舂受不了,更担心八十岁的老母亲胡可人受不了。老娘在短短的几年里,死了丈夫死媳妇,这一次,她挺得过去吗?
当珠日格看到米希尔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躺在马车上时,整个灵魂都掉进了拖溪河里,瘫倒在马车旁,喊道:“妹子,儿他娘,你这是怎么啦?你的两个儿子来接你来了,你下来呀!呜呜呜……”
胡德蒯和胡德舂把两双手放在米希尔冰冷的脸上,然后跪在妈妈面前,哭喊道:“娘,你这是怎么啦?你不理我们啦?”
“小弟弟,别哭,你妈妈是英雄,是我们敬佩的大英雄,我们为她骄傲。”柱子安抚着胡德蒯和胡德舂,自己也是泪流满面。
“对,妈妈是英雄,她是为了保护我而牺牲的,她是一个英国人,却为了爱情、为了执念、为了保护他的儿子,不顾一切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一定要以二娘为榜样,做二娘这样的大英雄。”胡德万说。
“她不是什么大英雄,是一个普通的英国女人,来到中国,完全被中国化了,她是一个舍生取义的中国母亲。”胡西里说。
这时候,刘义光和周耀祖坐着装有棺材的马车赶到了,建议说:“不要把米希尔放在山下耽搁了,送上地槽坪,把她安葬在徐大人的旁边。”
“幸亏有你,大小事情有你操办,我省心了。”胡西里感激地说。
“你我兄弟间,有什么好感激的?”刘义光说。
“那就上山吧。起——”随着胡西里一声喊,众人七手八脚把米希尔从马车上抬下来,放进棺材里,套上葬绳和抬杠,嗨哟嗨哟一路上山。
当一行人抬着米希尔到了地槽坪,男女老幼全部下山了。胡可人见到米希尔的棺材,她不相信米希尔死了,老太太非要胡西里开棺验尸,当她看见曾经活蹦乱跳的儿媳妇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时,哭得死去活来,一下子晕过去了。幸好刘义光带着救心药,把老太太从昏厥中抢救过来了。老太太不会说话,趴在棺材上就是不让动。
胡西里拿他老娘没有办法,急得直跺脚。
还是胡耀祖聪明,他伏在老太太的耳边大声说:“老娘,米希尔没有死,这是死的一个乡民。米希尔在家里等您呢,我们送您回家,啊?”老太太似乎从悲痛中回过神了,周耀祖一使眼色,一众年轻人把老太太簇拥着,抬的抬,拉的拉,背的背,连哄带骗,把她送上了回家的马车。
米希尔的葬井打在徐峥的左边,周巴癞子在右边。
葬井打好后,洋枪洋炮加土铳,还有鞭炮,劈劈拍拍炸开了。在烟火中,胡西里喊道,为吾妻米希尔下葬,并高声唱道——
开天,天有八卦。
开地,地有四方。
胡家的女娃儿郎,
祭天祭地祭亲娘,
魂归故里正还乡。
米希尔呀米希尔,
保佑后代皆兴旺。
你大儿要做朝中的天子,
你二儿要做朝中的宰相,
你三儿要做国家的栋梁,
我跟你上三炷香,
一炷香,为你燃起驱鬼的路障,
二炷香,为你驱散神妖的阻挡,
三炷香,为你赶走阳间的魔王。
所有的神仙啊,你们让开一条大路吧,
让我的妻,儿的娘,
顺顺利利到天堂!
众乡亲围在米希尔的棺材旁,随着刘义光的一声高喊:“跪——亡——灵——!”男女老幼全跪下了,胡德万闭着双目,吟唱道——
天地开场,日吉时良。鲁班到此,修下华堂。
秀才到此,做篇文章。歌郎到此,开下歌场。
米希尔,乃吾二娘。时值国殇,西方列强,染指华商。强盗横行,勾结国贼,践踏四乡。阴差阳错,英国小姐,流落宜昌。与父相遇于山野,倾心互仰,生二弟三弟于猎场,风餐露宿。
归家于田坊,育人于学堂,上敬父母,下爱儿郎。与吾母并无细闲瓜语,同甘共苦,长尊序伦,道德风尚,异国之淑女,他乡之巾帼。当遇豺狼,犯我故乡,操猎枪,弯弓满月射天狼。当遇歹人害其儿,全身护儿于胸膛。呜呼!吾之二娘,万古流芳!今之哀痛,永记心房!
当胡德万唱念到此,泣不成声。所有乡民,无不为之垂泪。胡德蒯和胡德舂跪在母亲的棺材旁边,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You are an extension of my life,I've watched you grow up!(你是我生命的延伸,我注视着你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