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
父亲死了。
父亲死去的时候,祯秀正被一场噩梦纠缠不休。
梦中,父亲像一只虾米似的,弯曲在爬满月光的窗台上呢喃着说,“秀,秀啊,看看我的眼睛,快看我的眼睛啊……”这时候,父亲的瞳孔酷似两个黑洞,汩汩流淌的褐色液体冒出洞口,便把窗台的月色染成了一片暗红。父亲的脸庞顿时便失去了光泽,高大饱满的身体也渐渐枯萎起来,犹如一根羽毛那般轻轻地飘落在院子的月光里。父亲说,“秀啊,咱杨家的家谱埋窑里头了。可是家谱不能丢嘛,丢了家谱就等于断绝了血脉香火。我就是死了,也难以瞑目!”
祯秀慌忙撵出屋去。此时,院子的土地上就像落了一层寒霜那样,遍地都是灰白秋冷的感觉。父亲踩着灰冷的月光往村庄西头走去,祯秀也紧跟着撵出院去。月光拉长了她的身影,但却照不出父亲的影子来。父亲就像踩着云雾那般在眼前轻飘飘地走,她紧撵着父亲的脚步,却又始终撵不上父亲——她走得越快,父亲就走得越快。她放慢脚步,父亲也放慢脚步,始终与她保持着相等的距离……
夜,已是鸡鸣时分了。
当黑狗突兀的狂吠声把祯秀从梦中惊醒时,祯秀早已被这场噩梦惊出了一身冷汗。冰冷的汗水在她的肌肤上慢慢爬着,爬得浑身都是秋夜冰凉的感觉。然而这时,院子里黑狗的狂吠之声却越来越紧,好像是有贼娃子遛进了院子里似的,祯秀心里不由警觉起来。她赶紧从土炕上爬起身来,摸黑穿起衣服准备出门去察看。却在这时,弟弟祯虎突兀的哭喊声从院外传了进来。
“姐……姐啊……窑塌了……窑塌了……”
“咋咧?咋咧?”
听到弟弟在门外哭喊,祯秀顿时心慌了起来。她应着声儿跳下土炕,慌忙从屋里拉开屋门,却见弟弟祯虎瘫坐在门槛外面的石板上。祯秀一把将弟弟拽起身来吼叫,“你咋咧?你这是咋咧么?……”
“窑塌咧……姐……爸妈塌窑里咧……”
“窑塌了?”祯秀说话时将弟弟猛然推开吼声说,“那还不快去喊人?你快去喊人呀……”
这时候,傻子却在扯着她的衣襟憨声说,“秀,秀。”
祯秀这才想起傻子来,便扭头冲傻子吼叫说,“快去救人啊!”
听到这话,傻子便如离弦之箭似的冲出屋去,与黑狗一起消失在秋雨之中了。
雨依然还在下着。绵绵秋雨落得脚下的泥土一片泥泞。祯秀踩着泥泞的土路往村庄西头娘家院子奔跑的时候,忘记戴挡雨的草帽,也忘记穿雨衣了,单薄的衣裤早已被雨水浇透,趿拉在脚上的那双布鞋也在慌乱中跑丢了一只。她索性把另一只碍事的布鞋扔掉,赤裸着脚板在村庄的泥巴土路上狂奔。却不料,“噗通”一声摔倒在坑洼里了。她急切地想从坑洼里站起身来,但却发现此时脚手发软,根本不听使唤。
“我是不是瘫痪了?”这个不祥的念头刚从脑海里闪过,祯秀就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可是我不能瘫啊!杨祯秀,你不能瘫软……只要活着,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这句话犹如一道通达神灵的符咒,她感觉身体霎时就恢复了知觉,手脚也听从大脑的使唤了。她慌忙从积满雨水的泥坑里爬起身来,拖着浑身的泥水向娘家的院子狂奔而去。
……
雨停了一阵,但天色依然暗淡。雨夜的天空黑得瞭不见一丝光亮。祯秀刚刚跑进院子,就重重地摔倒在土堆上了。她犹如闯入了一个巨大的坟场似的,望着窑洞坍塌隆起的土堆,一时心神迷乱神色惶恐得晕厥了过去。后来,她是被一个女人挨宰般的尖叫声唤醒的。但那却是母亲的声音啊!那是母亲被人从泥土里刨出来后喷薄而出的气息——声音短促却异常高亢。祯秀哭喊着向母亲扑过去,却见母亲双目紧闭躺在傻子的怀里。傻子用手指从母亲嘴巴里往外抠土,母亲大张着嘴巴往外倒气。祯秀把母亲抢过来抱在怀里,又冲傻子吼叫说,“爸呢?”
“爸呢?是啊,爸咧!”
傻子这才像是灵醒过来似的,慌忙起身往黑狗狂吠的地方跑去。此时,黑狗的双爪沾满了泥土,那双小爪已在松软的泥土上刨出了个小坑。傻子猛然将黑狗推开,赤手扒开一层又一层坍塌的泥土,便看见了埋在泥土深处的父亲……这时候,皮家沟的村民也闻讯赶来了。当村民们把父亲从泥土里拖出来时,父亲的脸色已如死灰一般苍白了。
2、魂说
似乎,我已经死了。但我暂时还不敢确定。
这是因为,当村民们七手八脚把我从坍塌的窑洞刨出来时,我的躯体还尚存余温。这时,傻子把我揽在怀里,不停地从我嘴里往外掏土——那是我被泥土掩埋后张嘴呼吸时灌入的泥巴。傻子一边抠着泥巴,一边拖着哭腔喊说,“爸,快喊呀,喊一声就活过来了。”
听了傻子这话,我猛然呐喊一声,但却发现体内早已没有了气息。但是蠢蠢欲动的灵魂,却随着喊声挣脱了躯壳。它站在窑洞坍塌的土堆上,凝望着那具渐渐失去体温、渐渐冰冷僵硬的躯体哭泣。这时我想,我应该与它做个诀别——我是说那具曾经承载过我生命的凡体肉胎。毕竟,是它把我无形的灵魂具象为人,从而使我在人世间活了整整六十年啊!于是,我跪在凡体肉胎旁放声悲哭。可是我悲悯地发现,此刻我历尽沧桑的悲凉哭声,活着的人们是无法听见的。人们只听能见祯秀的哭声——我女儿杨祯秀拖着哭腔喊了声“爸”就眩晕了过去。我慌忙向女儿飘去,伸手想把女儿从稀泥里拽起身来,但却发现人死之后,灵魂是没有气力的。
这时我才确信,我的确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据说人死之后在魂入天堂之前,要在他生活过的所有土地上行走一遍,捡拾他留在人世间的足迹。但说实话,我不愿意再踏上故乡四川开县杨家坝(今重庆所辖)那块土地了。那是因为,时至今日我依然对那块土地心存恐惧——1951年深秋,在新解放区轰轰烈烈开展“土地改革运动”时,我家因有几亩田地和一处门厅宽敞的四合宅院被划定为“富农成分”。那以后,我和婆娘赵明春便时常被杨家坝的民兵捆绑着,推上高高的土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往往这时,我的头上顶着只尖尖的纸帽儿、婆娘赵明春胸前挂着两只破鞋。我们必须低头认罪,必须诚恳接受贫下中农“诉苦控诉”、“忆苦思甜”教育……后来,当村民对这种“批斗”了无兴趣的时候,接踵而至的“文化大革命”却又使我大祸临头。
那是寒冬腊月的一个夜晚,一群“红卫兵小将”突然闯进我家院子。领头的那个红卫兵小将举着“红本书”大声呐喊:“造反有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小将身后的红卫兵们便随声附和,“造反有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时候,领头的那个红卫兵小将手举“红本宝典”闯进屋来,犹如革命勇士那般对我爸高声呐喊:“杨忠烈,你这个剥削阶级地主老财,不反躬自省,却在家里装神弄鬼祭祀家谱。毛主席教导我们,‘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你不老实交代、不主动坦白、不主动把家谱交出来,我们将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坚决抵制一切封建思想,坚决清除资本主义思想残余。”另一位红卫兵小将也拨开人群挤进屋里,他高举右手喊了几句口号之后,便站在我爸床前大声吆喝说,“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地富分子杨忠烈,你不要心存侥幸,不要错误估计‘破四旧、立新规’的大好革命形势,切实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明辨是非,切实认清祭祀家谱是旧风陋习,主动把家谱交出来才有你的出路。”说罢他又举起右手高声呼喊:“坚决铲除封建思想毒瘤,革命小将绝不心慈手软。”
但这时,我爸却不慌不乱。他微闭双目稳稳地坐在床铺上,喊我去拿戒尺。我赶紧把他当“私塾先生”时使用的戒尺找来递给他,我爸手持戒尺的时候,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神色陡然威严了起来。“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尔等尚且年幼,不在学堂读书习字,喊着口号四处招摇,空有鸿鹄之志、徒有满腔热血,岂不悲哉?”但是我爸话音未落,就被一位红卫兵小将扇了个耳光。“知识越多越反动,孔老二不是好东西。”几个红卫兵小将也振臂高呼随声附和着,“坚决打倒孔老二,坚决与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作斗争!”
……
这天深夜,当村邻闻声挤进院子的时候,我爸已被红卫兵小将拖出屋子推来搡去,早已斯文扫地颜面尽失——风光了大半辈子的“私塾先生”不仅挨了耳光,还被十几员红卫兵小将当众 “罗面筐”羞辱……我爸一时气血上头就晕倒在院子里了。尽管在村医的急救之下,我爸暂时捡回了一条老命,但却从此精神萎靡一蹶不振,不久便离开了人世——时至今日,我依然深刻地记得那个天空飘着雪花的早晨。当我端着药碗来到爸爸床前的时候,看见爸爸面色苍白早已失去了血色,但他却要求我把藏在堂屋的“杨氏家谱”木匣子找来,口齿不清地对我说,“幺儿,我大概……不行了,你那两个哥哥……看来已没指望……杨家就指望你……延续血脉香火……我把家谱交给你……”
我爸话没说完就被一口痰卡住了喉咙。当村医背着药箱赶来时,我爸早已咽气。我爸出殡的时候,杨家坝和周边村庄的许多人都赶来为他送行——我爸这辈从没种过田地,但却在家里创办学堂栽桃育李,曾经是杨家坝及周边村庄颇有名望的“私塾先生”。在我们杨家坝村里,几乎所有年岁大点的村民都称呼我爸为“先生”,都称呼我妈为“师母”——我妈姓张、名襜褕,是邻村的“大家闺秀”。我爸说妈妈端庄贤淑知书达礼,只可惜她命薄寿短,我十岁那年她就去世了。我妈去世时,我大哥已经十九岁了,二哥也已年满十六。但在那年秋天大哥却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二哥随后也跟着邻村一个青年参加了革命。时至今日,我的两个哥哥依然了无音讯。那年冬天,我跟婆姨赵明春结婚时,我爸说,“幺儿,你的两个哥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看来我们杨家只有指望你传承家谱,延续血脉香火了!”
然而1960年春荒时节,开县发生的大面积水肿病却夺去了我那已经年满十二岁的儿子的性命。在儿子刚刚殁了的那段时日里,我爸因伤心过度卧床不起,但他每天早上醒来就坐在床上骂我,“杨永万,你个不忠不孝的孽障,都把我孙娃儿饿死了,你啷个不饿死哟?……”后来,我爸虽然病体痊愈,但却养成了晨骂的习惯——每天清晨,我爸盘腿坐在床头骂我一阵才去茅厕解手,才回屋洗漱。这时,婆娘赵明春赶紧把早饭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但我爸却不立即吃饭。他要先把装有“杨氏家谱”的木匣子从柜子里请出来,双手供奉在堂屋的香案上焚香叩拜,祈求列祖列宗保佑“杨家永续血脉香火”之后,这才端坐在八仙桌旁端起饭碗……1962年初春,儿子祯虎呱呱坠地以后,我爸先用温水洗澡净身,又把压在箱底的长衫翻找出来穿在身上,这才把“家谱”木匣子从柜子里请出,敬若神灵那般小心翼翼地摆在堂屋的香案上焚香跪拜……我爸说,“幺儿,祖宗之灵是存在的,敬需心诚、礼不可忘。”我爸说,这些年他坚持每日清晨祭拜家谱,虔诚之心感动了祖宗。有一天早上祖宗终于显灵,在他焚香叩拜家谱的时候,一道金光从屋外射来直入“杨氏家谱”木匣子。此后不久,我婆娘赵明春便有了身孕,杨家这才得一贵子。“所以说,祖宗之灵不可不敬,敬灵之心不可不诚。”我爸说,“幺儿,你要记住,人活一辈子什么都可丢,但家谱是不可丢的,有了家谱祖宗就在,咱杨家血脉香火才能永续永存!”
儿子祯虎出生在春荒季节。婆娘赵明春由于缺粮少吃而营养不良奶水不足,祯虎饥肠辘辘时常哭闹不休。每当祯虎哭闹的时候,我爸就拄着拐杖站在院里叫骂,“杨永万,你个不忠不孝的孽障,前头那个孙娃儿被你活活饿死,未必这个孙娃儿你还要让他饿死么?”……我爸的骂声就像一把尖刀刺在我的心头似的,时常让我感到彻骨的心痛,但那时我除了出去借粮却毫无办法。可是在那个年月,尤其是在春荒的季节,谁家会有宽裕的粮食借给我呢?所以,我时常赶早出门天黑进家,粮袋往往依旧空空如也。有天傍晚,我从外村借粮回来,发现村里有人在后山小河沟里偷偷开荒种菜,脑瓜猛一激灵也在后山偷偷开垦了一块荒地。但是,当地里长出菜苗的时候,却被邻居检举揭发——我“开荒种菜”的行为,便被定性为“资产阶级思想复辟”,又被民兵捆绑着开批斗会了。
说实话,那些年“挨批挨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的生活。如今回忆起那段岁月,我之所以心存恐惧,是因为祯虎七岁那年夏天,被杨家坝几个娃儿模仿大人那样,把祯虎双臂捆绑起来开罢“批斗会”后,又拽到河边去“饮牛”。结果,一群毛手毛脚的娃儿们就把祯虎推进了河里。幸亏当时有村民从河边经过,祯虎才捡回了一条小命——那天中午,当那位好心的村民把奄奄一息的祯虎背会家时,婆娘赵明春顿时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还让不让活人啊?”婆娘哭喊着问罢了老天,又转头骂我说,“杨永万,你还是个男人吗?一个娃儿被饿死,又一个娃儿要被淹死,你啷个还像只缩头乌龟把头缩在裤裆里哟……”
是的,我这时捂着脑袋蹲在门槛上,把头深深地埋在裤裆里,眼泪就像奔流的河水流进了裤裆,那种潮湿与冰冷的感觉便由根部向周身蔓延,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我的肌肤,一点一点地冷却着我的血液。说实话,那时我真的很想去死。倘若脚下的土地有一丝裂缝,我就会一头攮进缝隙——尽管泥土之下是十八层地狱,我也情愿钻进去。但脚下的泥土却没有缝隙啊,我又不是蚯蚓,所以,我只能蹲在干涸的土地上,就像一只从河水里爬上岸来晒盖的乌龟似的缩起头来,以最为柔弱的姿态抵御毒日的暴晒……
3、上院
父亲死了。
这个噩耗使祯秀顿时昏厥了过去。当她从昏厥中醒来时,母亲已被村民们抬到下院的敞口子瓦房里去了。这时,母亲躺在敞口瓦房潮湿的地铺上,前槐村的老中医白福堂正在为她把脉。见祯秀走进敞口瓦房,母亲便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老中医却勾着头把眼仁从老花镜框里翻出来说,“不敢动弹,你伤着骨头了。”
“你爸他……啷个样子哟?”母亲只好挺在地铺上问祯秀。
听到母亲这时问及父亲的情况,祯秀顿时感觉喉头一阵发涩,便流着眼泪蹲身捏着母亲的手说,“疼吗?……”母亲却很执拗地说,“你哭啥子撒?你爸爸他……他到底是啷个样啰?”
祯秀赶紧擦了把眼泪说,“妈,你好好养着,先不要操心别的……”
正在这时,皮家沟村的妇女主任金菊花走进屋来,她蹲下身子刚把手伸进地铺,就像被马蜂蜇了似的咋呼起来,“哎呀,这地铺潮湿得跟水泼了似的,就是没病的人也要睡出毛病咧么。”
看见晋泉婆姨在地铺旁边站着,金菊花就高声说,“晋泉婆姨,你快麻利点去,寻几个婆姨多抱些麦秸把铺垫得厚厚的,那才能隔住潮气嘛。”
晋泉婆姨答应一声走了,金菊花又指派梁安明的媳子凤玲说,“一阵儿,等白中医开好药方了,你指派个人把药抓回来找砂锅熬上……”金菊花三言两语就把守在地铺旁无所事事的几个婆姨指派着各行其是干活去了,这才扯起祯秀的胳膊说,“祯秀,上院里还撂下一烂摊子事呢,咱俩得赶紧去招呼咧……”
祯秀就抹着眼泪跟金菊花往窑洞坍塌的上院走去。
此时,天已放晴。
这个雨后初晴的早晨,当麻子山坡的晨雾褪去之后,杨家上院的景象便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了。窑洞坍塌的泥土在院子里堆积如山,潮湿的泥土在晨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新鲜。坐落在皮家沟村庄西头的这个院落,坍塌的虽然只是中间那眼土窑洞,但窑洞坍塌引发的小面积山体滑坡,却把左边灶屋的窑门遮挡了一半。这样一来,被新鲜泥土半遮半掩的灶屋窑就像一个洞穴那样。右边那眼堆放杂物的窑洞被坍塌的泥土遮蔽严实了,好似一个土丘那般。杨家院子大门围墙边是一个圆木搭建的草顶子牛棚。一头黄牛正卧在牛槽栏杆里面的粪堆上反刍,牛槽栏杆外面干燥的地面上铺着一层干草,父亲的尸体就停放在干草上面。尸体已经僵硬,但衣服却还算穿得整齐。父亲上身穿着一件灰白的布衫,下身穿着一条褪色且打着补丁的蓝裤子,脸上盖着一张白纸,脚底点着一盏煤油灯。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的灯火很小,像一颗黄豆那样弹跳摇曳着,感觉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灭,但灯火的模样儿却很顽强,始终燃烧着、跳跃着而没有熄灭。
“白纸遮脸,脚底点灯”——这是陕北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对死者的礼仪。老风俗讲究:人死之后,尸体不能停放在屋里。要在院子搭起一个灵棚,尸体在没有入殓盖棺之前,先停放在地铺草帘子上。倘若没有草帘,停放在铺着一层麦秸秆的地铺上也行,然后再取一张黄表纸遮住死者的脸庞,点一盏煤油灯放在死者脚下。遮脸,是为了让逝者的灵魂安息。点灯,是为了让逝者在阴曹地府看到光明。老人们说,“活人艰难,逝者安息,但如果没有一盏照明的灯火,死者在阴间路上就容易迷路。”这种说法,只是活着的人们对阴间的一种猜测。其实,人死之后的阴间到底是个啥样子?除了“神人”皮四爷,谁都说不清楚。但皮四爷毕竟不是凡人,倘若你真想问他有关阴间之事,“天机不可泄露”,你就是问了,那也绝对是枉然的。
父亲死得太突然了。由于还没人来主事搭建灵棚,村民们就七手八脚暂时把尸首安置在牛棚里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停尸的地方要有孝子守灵。祯虎便寂然地坐在父亲的尸体旁边。这时候,傻子屁股下面垫着一把麦秸秆,陪着妻弟盯着父亲的僵尸落泪。村里几个赶早跑来的男人一时无所事事,就坐在牛棚外面的柴垛上谝闲传。一个说,“老辈子人的话嘛,‘晚上脱的鞋你都不晓得天明了还能不能穿上’,人活一辈子就是个三天俩后晌……”邻居乔土山叹声说,“是咧嘛,昨晚上杨永万老汉来我屋里谝闲传还说,今年冬月他就满六十岁了,还盘算着要过六十大寿呢,可是这话还没落地哩,人就殁了!”
……
这天清晨,皮家沟大队支书麻梦德走进院畔的时候,见大伙儿坐在柴垛上吧嗒着旱烟锅子谝闲传,就沉下脸来骂说,“这哈怂的连阴雨终于停了。”
四十来岁的麻梦德身材魁梧,方脸高鼻梁,窜脸胡被刀片刮过泛着铁青,搭眼望去很是威严。此时,他脚穿一双高腰雨鞋,走路时步伐很大很有力道,院子里的稀泥被他踩得“噗噗嗤嗤”四处飞溅。他走进院落的时候,见五十来多岁的乔土山笑脸迎来,便黑沉着脸说,“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乔土山,你咋是个这人呢?你邻居家人都殁了,还不赶紧寻人搭灵棚,也好意思跟没事人似的坐在这里谝闲传?”
“是咧是咧,”乔土山慌忙赔笑说,“麻支书,你看该咋弄呢?”
“还能咋弄?”麻梦德瞪了乔土山一眼说,“先招呼人搭灵棚去。”
说话时,麻梦德已走进了牛棚——按照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风俗习惯:“孝子三天小”。家里老人殁了,哪怕是乞丐走进院子,孝子也要磕头拜谢。可是,当支书麻梦德走进牛棚的时候,祯虎却视若不见,依然坐在父亲灵前的矮凳上。邻居乔土山担心麻梦德挑理儿,慌忙跟进牛棚扯着祯虎的胳膊说,“你娃憨了,还不快给你梦德叔磕头咧?”
见祯虎装聋作哑不肯磕头,麻梦德便豁然一笑说,“算了算了,这娃跟我闹过别扭,心里还在记恨我咧,不磕就不磕,毬的,我还能争究他哈怂娃一个头咧!?”麻梦德说着转身走出牛棚,又对乔土山说,“你和刚阳带几个人先搭灵棚,让安明和动员去弄柴火……”
“咋没见牛晋泉呢?”麻梦德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便扭头对村会计徐先友说,“你打发人去喊牛晋泉在下院里盘锅灶,不管咋说都要拾掇着过事待客呢嘛。”会计徐先友应声走了,皮家沟大队的大队长皮有福这才赶了过来。麻梦德对皮有福说,“咱俩去下院看看啥情况。群众遇灾遇难了,还得依靠组织才行呢嘛。”
“是咧,是咧!”皮有福随声附和着,便跟在麻梦德身后往下院走去了。
4、往事
其实,支书麻梦德离开上院之后,乔土山并没有立即动手为我搭建灵棚。他赔着笑脸把两位队干部送出院畔,转身回来便又圪蹴在柴垛旁谝起了闲传。“……前几天在阴坡地里,我还跟杨永万老汉说,如今政策变了,‘地富分子’也不大提说了嘛,你就不打算领着婆姨娃娃回四川认认祖坟呢?可是杨永万老汉却说,当年他被斗怕了,而今只要提起四川还心惊胆战,他要等日子平稳生活富裕了再看有没有胆量回四川……”旁边有人便接过话说,“看来当年在四川,杨老汉可没少挨整治,把老哈怂吓得祖坟都不要,老家都不敢回了,他的这把老骨头也只能撂在咱麻子山咧……”
正如他们谈说的那样,当年我之所以带着家人逃往陕北,的确是被四川杨家坝的“武斗”吓破了胆——儿子祯虎七岁那年差点丢了性命,早已令我心惊胆战,但是村里一群不谙世事的娃儿却从中找到了乐趣。他们时常模仿民兵的做法,把祯虎捆绑着游街示众。有时,他们让祯虎跪在高高的土台上说自己是“小地主”;有时,他们让祯虎顶着盏煤油灯承认自己是“资本家的阔少爷”。但是,祯虎的性格极其倔强,他宁肯被碎娃们打得鼻青脸肿,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小地主”,即便娃儿们在他的头顶上点燃“天灯”,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资本家的阔少爷”……每一次,祯虎被娃儿们“游街批斗”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婆娘赵明春就哭天抢地地与娃儿们吵架,这就更进一步加深了杨家坝村民对我们一家人的嫉恨。1970年4月初,当开县七千多人赶赴万源县长坝乡援建襄渝铁路时,自然就把我遣派到工地“劳动改造”去了。
在援建铁路工地上,我凑巧与一位名叫蔡吉安的“右派分子”编在一个劳动小组里。五十来岁的“右派分子”蔡吉安身材高大、脸盘宽阔,搭眼一看便知是北方人的骨架子,但却由于长期营养不足,又超负荷从事重体力劳动,一幅“国”字脸上总是面带菜色,高大的骨架瘦如柴火。蔡吉安是个沉默寡言说话极少的人。我之所以与他交往甚密,是因为有一天他被一辆轿车拉走审讯到深夜回到工棚时,我偷偷往他手里塞了只馒头。
那是寒冬极黑的深夜,当蔡吉安回到工棚坐在草甸子上发呆的时候,我蹑手蹑脚走来到他的身旁悄声说,“蔡叔,你还没吃饭吧?”我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只馒头塞给他说,“人是铁饭是钢,啥事别往心里装。”但他这时却像做贼似的扭头观察左右,确定工棚地铺上的民工都已入睡,这才接过馒头拽着我走出工棚。工棚外面一片漆黑,寒冬的冷风吹着哨声从身旁跑过,吓得我们缩着脖子高一脚底一脚地慌乱走着。我们走到一个避风的土坎坐下身来,他问我这个馒头是不是偷的?我告诉他说,我看天都黑了,你还没有回来,打饭的时候就给师傅说了几句好听话,师傅便应允我帮你带了馍馍。我说,“蔡叔,你放心吃吧,这本来就是你的那一份。”
蔡吉安这才捧起馒头一边吃着,一边跟我说话。
他说,“你跑吧。”
黑夜里,我看不清楚他此时脸上的表情,但却能听清他的声音。他说,“咱在一起工作也好几个月了,我知道你很相信我,零零星星也对我说了你现在的一些生活处境,我觉得你像现在这样耗着,还不如带着一家人逃跑呢,跑得越远越好,常言说‘人挪活树挪死’,换个地方或许你就换了个活法咧么。”
“天下虽大,可是我能往哪儿跑啊?”
“陕北。我的老家陕北廘州是个好地方。”蔡吉安说,“我十六岁那年就参军闹革命,屡立战功很受首长器重,就从一个战士一步步提拔当上了团长。解放后随部队南下支援四川地方建设,但在五七年‘反右运动’中却被打成‘右派分子’,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了几年,又被派到这里来接受‘劳动改造’。”
“杨永万,能跑你就带着一家人跑吧,离开四川或许就好了。”蔡吉安说,“我之所以不跑,一方面,我是‘右派分子’,他们盯得太紧;另一方面,我一辈子为革命出生入死,我相信总有一天组织上会为我们平反昭雪的。但是你跟我的情况不同,你只不过是成分高些,他们盯得也不紧。”蔡吉安吃罢了馒头又点燃一锅子旱烟吧嗒着说,“明天我给你写封信,你带着我的信去陕北廘州县罗二川村找我堂哥。我堂哥蔡吉普在当地有些名望,你只要找到他了,有我写的信,他肯定会把你一家人安顿好的。”
那个寒冬的深夜,我失眠了。我翻来覆去地想蔡吉安对我说的那些话,又百折千回思考能不能逃往陕北?这时,儿子祯虎被杨家坝村里的娃儿们推进河里的画面就一次又一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婆娘赵明春的哭声也不绝于耳……整整一个晚上,我被脑海里不断呈现的画面,和耳旁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闹得头疼欲裂,就缩在被窝里默然哭泣,心说,“既然这么无奈,我何必还要在这里熬着呢?”
那年冬天,我带着一家人逃到陕北廘州罗二川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三的掌灯时分了。这时候,地处陕北南部山区的罗二川村庄已经有了过年的氛围,庄户人家正忙着蒸白馍、炸油糕、磨豆腐……准备起年货了。当我携家带口踩着狗的狂吠之声,走进村庄西头一户人家院落的时候,敲开屋门看见一位留着胡须的老人盘腿坐在炕头。我张开嘴巴刚喊了一声“大爷”,还没说明来意,老人就已经热情地招呼我们一家快进屋里,说,“你们是从哪哒来的咧?这天寒地冻还引着婆姨碎娃,就不怕把娃娃冻日塌了么?”
此时,屋里灶台的大铁锅升腾着一股股白色的蒸汽,白面馍馍的香味儿就在蒸汽的摇曳中钻进了我的鼻孔。一霎时,我的眼眶潮湿了起来,就跪下身来给老人磕头,祈求他赐予我婆娘和娃儿几个白面馍馍。老人慌忙跳下炕头拉我起身,说,“娃,可不敢可不敢,你快起来嘛,快让婆姨娃们坐炕上暖和着。”
“听口音你是四川人吧?”我刚在炕沿坐定,老人就慈祥地笑着问我,说,“四川哪哒的?”
我含泪望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说,“我是四川开县杨家坝的。”
老人听罢我的回答之后,搓捏着额下那撮三羊胡说,“四川太远,我还没有去过咧。不过,我有一个堂弟解放后跟着部队南下,去你们四川了。前些年他还时常给我来信,后来大概工作忙写信越来越少,这几年连一封信也不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咋样了?”
听到这话,我心头猛然一阵惊喜,心说咋跟说书似的,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这样想时,我就试探着问老人,说,“你堂弟是不是姓蔡,叫蔡吉安哟?”
“怎的,你,认识我兄弟咧?”
……
当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就被罗二川的阴阳先生蔡吉普暂时收留了。他喊他的儿媳子做了一顿好吃的饭菜招待我们,又喊儿子蔡老三烧热偏窑洞的土炕,我们一家人便挤在窑洞温暖的土炕上,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第二天醒来,蔡先生就打发他儿子把罗二川大队支书何二柄喊来了。支书何二柄大概五十来岁,他个头不高身材单薄,自来卷的头发盘在脑盖儿上,蓬蓬松松犹如野草那般凌乱,但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石头眼镜,中山装的上衣兜里还插着一支钢笔,说话不紧不慢感觉挺斯文。他坐在炕边望着蔡先生憨笑说,“叔,你寻我呢?”
“是咧嘛,叔有事才寻你咧。”蔡先生从棉袄里摸出一盒纸烟甩给支书说,“娃,这一回叔可真要给你寻个麻烦事呢。”
“看叔把话说到哪哒去了?”何支书点燃纸烟说,“有啥事情你尽管说嘛,如果能办,我还敢让叔把话掉地上么?”
“那行咧,”蔡先生喝了口茶水说,“是这,你吉安叔让这一家人从四川来寻我哩,一路上日急三慌就把生产队开的证明弄丢了,好在有你吉安叔给我写的信嘛,你要是信不过的话,要不先看看你吉安叔写的信?”蔡先生说着就把手伸进棉袄兜里,但何二柄却赶忙摇头说,“叔,看你把话说到哪哒去了,这十里八乡的谁敢不信你咧么?再说了,吉安叔给你写的信,我当晚辈的看也不合适嘛。”
听到这话,蔡先生顿时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笑着又把手从棉袄兜里抽出来说,“既然你是这话,那我就跟你不绕弯子直说了。你吉安叔的意思是,让这家人在咱村里入队落户,你看这事情能成呢?”
支书何二柄这时沉默了起来。他低头吃罢一根纸烟,又把一根纸烟点燃,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蔡先生说,“叔,其他事情我能说了算,可是入队落户是个大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嘛。”
“恩,要说这事情的确是难为你哩,”蔡先生捻着胡须沉下脸说,“那是这,入队落户咱回头再说,可这一家人恓惶得跑来了,总得让他们落个脚吧?”
“这事我能做主,”何二柄抬起左手摩挲着头发,咧嘴笑着对蔡先生说,“叔,要不是这,村东头那个破院子拾掇拾掇估计还能凑合着住人,就让他们先在村里落脚,往后的事情咱往后再说,你看能成?”
“你娃仁义哩,”这时蔡先生脸上爬满笑容,说,“当年选你当支书还真是没看错人呢。”
听到蔡先生赞扬的话,何二柄高兴得露出了被旱烟熏黑的门牙说,“叔是夸我哩!”
蔡先生说,“夸你也应该嘛!”
就这样,我们一家四口就暂时在罗二川落下脚来。转过年去的春天,蔡先生亲自出面邀请大队干部来我家吃饭。酒过三巡,支书何二柄对蔡先生说,“叔,你出面喊我们几个大队干部来这家喝酒,我知道叔的心思哩。既然是吉安叔让这家人来投奔咱咧,我们也不能把人挡在外头。叔,你看是这,明天我们开会研究一下,如果干部们都没啥意见,就让这家人在咱罗二川入队落户。”
然而,支书的话音刚落,民兵连长赖青山就站起身来说话了,“何支书,你让他暂时在村里落脚几天我没啥可说,但‘入队落户’可是件大事情,就凭吉安爷的一封书信,谁敢保证他不是逃跑出来的‘流窜犯’呢?”
“你这娃年少轻狂,几杯酒下肚就晕毬了。”蔡先生沉下脸盯着赖青山说,“吉安十几岁就参加革命了,吉安这个老革命你都信不过?”
赖青山早已喝得面红耳赤,他不敢与蔡先生对视,就扭过脸去看着屋外说,“蔡爷,我年少轻狂说话直,你也不要跟我计较。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可听到些不好的传言,说吉安爷被打成‘右派分子’了,还听说四川那边给咱廘州县发函,请求协查吉安爷的历史清白呢……”
“狗日的,你胡咧咧啥哩?”蔡先生顿时气得把酒杯摔在桌子上,说,“你娃长志气有胆量了,才当了几天干部,都敢污蔑老革命了?我看你才是‘右派’,才是资本主义的走狗咧!……”
一时间,蔡先生就把民兵连长赖青山骂得狗血喷头。民兵连长气得脸色惨白暴跳如雷,说,“蔡爷,你也不要嫌我说话过头,这些年你帮人看风水,弄的就是‘牛鬼蛇神’那一套,只是你年龄大了没人跟你较真……”
支书何二柄见赖青山越说越过头,慌忙把他扯出屋去劝说,“你娃也太轻狂了,你把蔡先生当谁了?不说别的,就凭他在十里八村的威势,你赖青山也不该在他跟前逞能哩。”
民兵连长依然不甘示弱。他站在院子里梗着脖子大喊大叫,说,“我说的是革命道理,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我坚持的是真理,我怕他个锤子咧。”
支书何二柄一时被噎得回不上话来,就骂着把赖青山拽出了院子。然而那年初夏的一天晌午,两名公社干部却走进了罗二川村庄。他们先去队部与何支书进行了谈话,又走进我家院子询问情况。公社干部在村里调查的时候,民兵连长赖青山一直跑前跑后张罗着,好像唯有他的积极配合,才能把我们杨家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似的。当天吃罢晚饭,两名公社干部骑着自行车离开村庄以后,赖青山就满身酒气地走进了我家屋里,他满面春光地对我说,“杨永万,原来你狗日的是‘地富分子’呀,逃出来就是为了逃避贫下中农的劳动改造……”这时赖青山打了个饱嗝,一股很冲的酒味儿就在窑洞的空气里弥散起来。我慌忙给赖青山递上一杯茶水,弓腰含胸向他赔着小心说,“赖连长,你看我一家人都逃到陕北来了,要是又被遣返回去,哪可就没有活路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赖青山挥手挡开茶杯说,“把你一家遣返回去,是为了让你们一家人更好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咋能说没有活路呢?没有活路这话就很反动,我看你满脑子都是‘活思想’,真得好好整治整治才行咧。”
“赖青山,你娃真的是有事不嫌小哩。”
正当我惶恐不已的时候,蔡先生慢悠悠地走进屋来。他木着脸在炕沿坐下说,“民兵连长是多大的官呢?不想着行善积德,满脑子都是花花肠子,怪不得你个子不高、头毛还少哩,看来都长心眼里去了。”
赖青山虽然被蔡先生骂得脸色灰白,但他毕竟对蔡先生心存敬畏,就一边还着嘴顶撞,一边转身走出院子了。蔡先生转过头来,看见我婆娘赵明春搂着祯虎坐在锅灶旁哭得恓惶,女儿祯秀也悄声哭着抹眼泪,便宽慰了我们几句,又对我说,“娃,你不要害怕,吉安让你们来寻我咧,无论啥事情都有我担着。”
那天晚上,我送蔡先生离开院子的时候,初夏的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月光洒在院里的泥土上,犹如凝结着一层冰霜。蔡先生见我犹如一位耄耋之人那般弓腰含胸耷拉着脑袋,默然无语地跟在他的身后,便站在院畔站叹了口气说,“永万娃,不要操心,只要有我老汉在哩,你䞍放心踏实睡觉,啥事情都不会有办法解决。”
可是,我怎么能够放心踏实睡觉去呢?——去年寒冬的那个深夜,当我选择逃离杨家坝村庄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啊!在那个寒风凛冽的深夜里,我带着一家人逃离村庄以后,摸黑来到父母的坟头。父母的坟茔在村前河沟的一个小土丘上,四面环水绿树常青,占尽了杨家坝村庄的风水。然而此时,土丘荒漠被严寒紧锁着,河水沉静草木瑟瑟,坟头一片寂静。在父母坟前跪下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爸爸呀,你要我保证延续杨家血脉香火,可如果我们一家人还在杨家坝呆着,我夜夜都在做噩梦啊,我总是梦见儿子祯虎会被娃儿们丢进河水里淹死。如果没有了儿子,我还拿啥子延续杨家的血脉香火哟?……”
那个寒冬的夜晚,我跪在父母坟前哭诉以后,又向静默在夜色里的杨家坝村庄跪拜,心里默然哭诉着,“我走了,这一跪拜或许就是诀别,可我此刻的内心是多么难受啊。这个小小山村,这块山区土地,其实我多么眷恋,离别之际我心里有话想说,可是我又能对你说什么呢?说我曾经读过的诗书?说我曾经种过的田地?说我曾经有过的欢乐?……现在一切都没有了,生活留给我的只有一条逃荒之路。我离开这里熟悉的一切,离开掩埋着我父母尸骨的土地,逃往陕北那个陌生的地方……尽管我满心无奈却又别无选择,好在陕北是一块‘红色的土地’,或许还真的能够落脚啊!”
……
夜已深了,当我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就被内心的忧伤与恐慌搅扰得难以入眠。熬过漫长的黑夜,第二天醒来,生活依然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女儿祯秀一早就提着箩筐往后山挖药材去了,婆娘带着儿子祯虎在院子的菜园里侍弄瓜果蔬菜,但我的心里却始终惴惴不安。我简直不敢想象,逃离四川杨家坝半年以后又被遣返回去,在那片令人胆怯的土地上,我们一家人将会面对怎样的苦难生活?“挨批斗”是必然的,“劳动改造”也是肯定的,皮肉之苦对我来说可以忍受,但对精神上的折磨,我却心生恐惧,尤其是想到儿子祯虎有可能招致杨家坝娃儿们更为残酷的整治,心神就更加恐慌起来了。我想,倘若儿子祯虎突然夭折了,父亲的在天之灵岂能安然?这时我心痛极了,心尖犹如被锋利的刀刃拉开了血口那般。但心无安放,却只能任凭鲜血流淌……
这时候,儿子祯虎正跟在婆娘赵明春的屁股后面,活蹦乱跳地在院子里的小菜园里拨菜。爬在菜叶上的瓢虫引起了他的好奇,驻足在菜花上的蝴蝶也拨动了他童真的心弦。儿童的天真,让他不知生活的烦恼,他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小菜园里抓捏瓢虫、追赶蝴蝶,祯虎欢快的声音就在这个破烂的农家小院里飘散开来。但是,婆娘赵明春却心疼菜园里的瓜果蔬菜,她吼声喊叫着祯虎不要乱跑,说,“看嘛看嘛,这么好的菠菜都被你踩坏了。”婆娘说着就扯住了祯虎的胳膊,恼怒地在儿子的屁股上拍打了起来,儿子满心的欢乐情绪霎时就被婆娘掐断了,一屁股坐在菜地的泥土上哇哇大哭,但婆娘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你还哭撒?咱一家人都没得个口粮嘛,菜叶子就是一家人的粮饭哟,你把菜叶子都踩烂了、糟蹋了,没得吃的要把嘴巴都挂起来撒?”
……当婆娘对儿子的抱怨声从小菜园里飘过来时,我突然伤心得落起了眼泪。是啊,虽说是在罗二川村庄落脚了,可是没有落户就不能下地种田,一家人连吃饭的口粮都没有。这几个月来,吃饭问题都是靠蔡先生和村里几户好心人家接济着敷衍肚皮……想到这里,我便站起身来踩着婆娘的骂声和儿子的哭啼,硬着头皮往往蔡先生家走去。
这时候,蔡先生捧着只茶缸坐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我走过去后,他抬起左脚勾来一只矮凳说,“坐吧。”我默然坐下,勾着脑袋,感觉满肚子的话语,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蔡先生见我沉默不语,就笑着说,“永万娃娃,你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才遇到点事情嘛,咋就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咧?”
我缓缓抬起头来,两颗眼泪悄然滑出了眼眶,说,“蔡老爸,逃跑出来又被遣返回去,我一家人真的就没活路了啊!”
“谁说要把你遣返回去咧?”蔡先生淡然一笑说,“走一步说一步,你先放心在村里住着就是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支书何二柄推着自行车走进了院子。蔡先生一如先前那样捧着茶缸,等何支书把自行车扎在树下才对何支书说,“柄娃,跑了整整一个上午,你也跑累了吧,快坐下歇一会儿。”
我慌忙起身把凳子让给支书。何支书坐下以后从头顶取下草帽扇着风说,“叔,入队落户的事情,公社说不行嘛。”
“那总得让人活着呢,”蔡先生把茶水递给何支书说,“还非得遣返回去咧?”
“那倒不会,”何二柄接过茶水“咕咚”着喝了几口抹着嘴巴说,“我找公社马书记说了,他也知道是你的意思,他应该是默许暂时在咱村里落个脚的。”
“那就先住着吧,”蔡先生说,“走一步说一步,往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呢?”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暂时在罗二川居住下来。但此那以后,罗二川大队只要有“政治运动”,民兵连长赖青山就把我押到村头“批斗”。那时我想,只要我认罪态度诚恳,总有一天会博得社员们的同情,总有一天会赢得大队干部们的怜悯,总有一天我们杨家可以在罗二川入队落户。这种想法一直支撑着我在“挨批斗”的时候,自觉自愿地在社员们面前低头认罪。有一天晚上,一位妇女冲上台来把一口唾沫啐在我的脸上,她骂我是“流窜犯”,是臭狗屎,是臭流氓……听到这样不堪入耳的怒骂,我的内心还是感觉十分委屈,忍不住就掉起了眼泪。但是,民兵连长赖青山见我哭了,就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说,“杨永万,你认罪态度要诚恳,不要想着用眼泪削弱人民群众的革命斗志。”
……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如果后来没有发生民兵连长赖青山逼我交出“杨氏家谱”木匣子的事情,说不定我忍辱负重“挨批斗”还真的能够换取村民和干部的同情,说不定一家人还真的就在罗二川入队落户了呢!但在1973年初春的一个夜晚,赖青山却带着两个民兵突然闯进了我家暂时居住的那眼破窑洞里,他大喊大叫要求我把“家谱”交出来,还说我若不交出“家谱”就要把我送去法办。
这时候,我虽然心神慌乱,但却依然向他赔着笑脸,还装着无辜的样子对他说,“赖连长,你说的是啥子嘛?”
“你少跟我嬉皮笑脸,”赖青山阴沉着脸色哼哼冷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坚决反对‘做两面人’,坚决打倒‘两面派’。无产阶级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杨永万,我已经把政策都给你宣讲过了,如果你还负隅顽抗,还不肯把家谱交出来,那就别怪我们对你实施‘无产阶级专政’了。”
说实话,尽管我们一家在罗二川落脚以后,赖青山处处与我为难,但我内心依然还是抱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想法。那时候我总是心说,他是民兵连长,是武装力量,他可以把我这个“盲流”当成敌人,可我却不能与他结仇生怨。毕竟他是大队干部,倘若我在他面前处处示弱,总有一天他也会心生感动。所以,我依然腆起笑脸给赖青山递纸烟说,“赖连长……”但他却摆出一副铮铮铁骨百毒不侵的样子,猛然把我递烟的手推开说,“杨永万,你还想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吗?你少跟我装啥迷瞪,逢年过节,你就躲在这个窑洞里烧香拜‘家谱’,革命群众都把你躲在屋里‘搞封建迷信’的行为向组织检举揭发了,你还想抵赖不成?”
说罢这话,赖青山就命令跟在他身后的两个民兵说,“立即搜查,寻到证据,看他还有啥话可说。”
“人入绝境方显英雄本色!”——我想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那天晚上,当两个民兵撸起袖子要进屋搜查“家谱”的时候,我怯懦的内心突然就迸发出了“豁出去”的胆量与勇气,随手抄起一根扁担大声喝道:“谁敢?”
两个民兵淬不及防,就被我的吼声惊得愣在了门口,就连赖青山也愣怔住了,但他很快便又恢复了自信,依旧盛气凌人地说,“杨永万,你想造反吗?”他说着伸了伸胳膊,还把脖子扭得咔吧作响,说,“革命战士从不畏惧敌人的枪弹。敌人只不过是‘纸老虎’。”赖青山向两个民兵挥动手臂喊,“上!”
“我看谁敢?”
我这时早已失去了理智,就用扁担头直指赖青山的胸口怒吼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赖青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把我的家谱抢走。”
面对我的反抗,赖青山习惯性地去身上摸枪,但却发现步枪并没有跨在肩头,他慌忙后退几步躲在两个民兵身后吼叫,说,“还愣着干啥?”
正在这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候,支书何二柄闻讯赶来了。他喝退了民兵,又把赖青山拽到一边说,“就算他是‘流窜犯’,你也得让人活命嘛。如今他们一家在村里也住了快三年,人家不偷不抢规规矩矩,也没吃咱生产大队的粮食,咱要开‘批斗会’就把他抓来,咋说也算是给村里做了点贡献。赖青山,你可以不让这家人入队落户,但也要给人留条活路嘛。”
赖青山很不服气地说,“杨永万搞‘牛鬼蛇神’,你还替他说话,何支书,我对你的政治觉悟和政治立场有意见。”
听了这话,支书何二柄轻声叹息说,“青山啊,‘抓革命、促生产’我坚决支持,但我还是想说句不该说的话,无论你政治觉悟有多高,可总还是个人嘛。既然咱都是人啊,你活着也得让别人活着,把活人往死路上逼,这也不符合抓革命的立场和原则……”
听到这话,我双膝发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何支书面前了。何支书慌忙把我搀扶起来,他没有跟我说话,却把赖青山拽出了院落……
5、傻子
祯秀跟着金菊花刚刚走出下院,就看见支书麻梦德和大队长皮有福从窑洞坍塌的上院走来了。祯秀慌忙按照风俗礼节,跪在院畔给两位大队干部磕头。支书麻梦德礼节性地拉起祯秀说,“无论多大的事情,毕竟还有组织呢嘛。你䞍把心放宽宽的,只要相信组织、依靠组织,无论多大困难都不算困难……”
此时听到这话,祯秀心里顿时感觉很温暖,她又要跪下磕头致谢,却被麻梦德扯住了胳膊说,“免了免了!”又扭头对金菊花说,“金主任,你招呼上几个婆姨,先去把下院拾掇平整,再寻人去借锅碗瓢盆和桌椅板凳……不管咋说总得有个茶饭招待准备咧。”
妇女主任金菊花应声走后,麻梦德才对祯秀说,“其他的事情组织上可以出面替你先张罗着,可是皮四爷还得你亲自去请哩。”
“行咧,梦德叔。我到上院看一眼就抓紧请皮四爷去。”
祯秀说完就往上院走去了。但她刚刚走到院畔,就见傻子付昌军正挥舞着拳头要与牛晋泉搏斗——在皮家沟村,牛晋泉是有名的“嘴链子”。早些年,他领着年轻的婆姨从陕北榆林搬迁到皮家沟入队落户以后,皮家沟人发现他是个喜欢与人打情骂俏、会现编现唱信天游的活泼小伙,就送绰号“嘴链子”。 “嘴链子”牛晋泉走进窑洞坍塌的杨家上院的时候,恰巧看见傻子抹着眼泪从牛棚里走了出来,心想一个憨头傻子娃,老丈人死了还晓得伤心哭鼻子咧,真是太可笑了,便笑哈哈地拿傻子打趣,说,“傻子娃,死的是你老丈人,又不是你漂亮的婆姨殁了嘛,你哭锤子啥咧?……”
却不料,傻子听到这话顿时怒目相视,好像怒发冲冠将要大打出手似的。牛晋泉并不在乎傻子的愤怒情绪,他依然嬉皮笑脸地打趣傻子说,“你哈怂盯着我看啥咧?我脸上又没长你婆姨的奶头头……”
哪曾料想,傻子这时飞来一脚,就把“嘴链子”踹翻在泥坑里了。等院子里的几个男人慌忙把傻子扯开的时候,牛晋泉早已变成了泥猴。泥猴似的牛晋泉从泥坑里爬起身来,就咆哮着扑上来要与傻子搏斗。怎奈,傻子身材魁实又有气力,个头矮廋的牛晋泉刚扑上来,就又被傻子抬脚踹得仰面八叉跌倒在泥坑里了。光棍汉毛桂仓慌忙把牛晋泉从泥坑里拉起来劝说,“晋泉叔,开玩笑你也不分个场合。这边尸骨未寒,你却跟傻子开那样的玩笑,这不是找揍呢么?”
“你快滚远远的……”“嘴链子”牛晋泉恼羞成怒,见光棍汉扯着他的胳膊责怪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光棍汉说,“看你那怂样子,三十来岁连个婆姨都寻不下,倒是鼻子上插大葱——装起大象了。你有啥资格教训我?……”
像牛晋泉一样,皮家沟的很多人都不把毛桂仓放在眼里。早年,毛桂仓的父母从河南逃荒出来,在皮家沟落脚之后才有了毛桂仓这个儿子。“老来得子”的老两口对儿子很是疼爱,但在毛桂仓十岁那年,他的父亲却害一场大病殁了。年迈的寡母拖着幼儿艰难度日,但却熬不住孤苦岁月,她在儿子毛桂仓十六岁那年也一命呜呼升天而去了。如今,毛桂仓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干农活也是“好把式”,但却因性格腼腆不善言谈,眨眼间都三十多岁了,却还孤身一人,便在村人眼里成了没啥出息的“小光棍”。
光棍汉毛桂仓好心好意把牛晋泉从泥坑里拉起身来,却被牛晋泉拿话羞辱,一时气得满脸涨红说,“你,你咋……你咋是个这呢嘛?”便恼得把“嘴链子”的胳膊甩掉转身走了。“嘴链子”牛晋泉这才转过身来冲着傻子吼叫说,“妈的你个傻货,别看你寻下个山丹花儿样的碎婆姨,就凭你憋那一脸的怂疙瘩,老子就知道你连个屄腥气都没有沾过……”
恰在这时,祯秀走进了院子。她看见傻子被两个村民扯拽着,但却还嗷嗷叫着要扑过去与牛晋泉搏斗,就沉下脸色喊了一声傻子,说,“你长本事了?”
傻子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祯秀第一次见到傻子,是在1973年的初夏时节。
那年夏天,陕北南部多晴少雨,气温就比往年高出了许多。这天一早醒来,父亲就蹲在院畔吧嗒起旱烟锅了。旱烟灰白的烟雾在父亲头顶上撩绕着,搭眼望去,犹如腾起的一股薄薄的晨雾。这时候,夏日的太阳已经晒热了院畔的泥土,一股热浪从脚底往上翻滚,汗水便从父亲额头冒了出来。但此时,父亲无心擦拭汗水,却像一个痴傻的老汉那样弓着腰身,目光痴呆地望着罗二川村庄南边的那座大山。从罗二川村庄往南走十多里路,翻过那座山峰叠嶂的麻子山就是皮家沟了。蔡先生说,“如果祯秀愿意嫁给傻子付昌军的话,你们一家人就可以在皮家沟入队落户……”
那是几天前的一个傍晚,阴阳先生蔡吉普腋下夹着帮人看风水时使用的罗盘从外村回来,就直接踏进了杨家的门槛。见蔡先生走进屋里,父亲慌忙喊母亲快给蔡先生泡茶,但母亲却站在锅灶前怯望着父亲说,“屋头没得茶叶嘛……”
“那就冲碗糖水撒。”
“屋头没得糖嘛!”
母亲说这话时,急得直抹眼泪,蔡先生笑着在炕边坐下说,“永万娃,就别难为你婆姨了。你要觉着过意不去,让我吃你一锅旱烟就行。”
“是啊是啊,我啷个忘了请蔡老爸吃烟撒?”
父亲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从脖颈上取下烟袋,双手捧着递给蔡先生说,“这是我在院子里栽的旱烟,蔡老爸你尝尝嘛,看味道还要得不?”
蔡先生一边慈祥地笑着,一边接过布烟袋。他装了一锅子旱烟沫点燃,吧嗒几口便由衷点着头说,“嗯,就凭这旱烟的香味儿,拿街上也能卖个好价钱咧。”
听到这话,父亲心头猛一激灵,便十分谨慎地对蔡先生说,“我可没敢想过拿到街上去卖钱。蔡老爸,你说在院里栽几棵旱烟,这算不算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哟?”
见父亲如此惊慌,蔡先生淡然一笑,便岔开了话题说,“我今天来呢,是想帮你找个踏实落脚的地方。翻过麻子山南边沟里,有个村子叫皮家沟。队长丁狗毛有个养子本来是个挺聪慧的娃,可是前些年却被他婆姨一耳光给扇傻了。今天晌午,我在皮家沟帮人看风水,恰巧碰到丁狗毛的婆姨马青梅了。她说我人缘好交际又广,如果遇到合适的女子,就给她那傻子娃牵根红线,还说只要女方同意,无论提啥条件她都能答应。”蔡先生说这话时,扭头瞅了眼坐在锅灶旁的祯秀说,“为这事儿,我还找了趟皮家沟的大队支书皮四爷,问他马青梅说的那话靠不靠谱?皮四爷到是个爽快人,他说丁狗毛的养子付昌军也是个苦命娃娃,只要是女子愿意嫁给傻子,解决‘入队落户’的问题没麻搭……”
“就是这么个事儿,成不成赶明儿给我个回话。”蔡先生说完抬屁股准备走人,不料想,一直默然坐在炕头的祯虎突然喊了蔡先生一声“爷爷”。听到祯虎这亲昵的喊声,蔡先生的脸上顿时就乐开了花。他爱怜地盯着祯虎看了一阵,问父亲说,“你这小子几岁了?”
父亲赶忙回答说,“刚满十岁。”
“观面相,这娃长了幅‘棋子耳,田字面’的好脸型,”蔡先生摸着祯虎的脸蛋说,“这娃五行属土,按面相学说,‘棋子耳,圆形似棋子,祖业难靠,能白手兴家。田字面,面形短圆而带方,三停均圆,富贵之相,终身运佳’。以我的眼光看,这娃是一块念书的好材料,你可不敢把娃给耽搁了。”
夜已深了。父亲送走蔡先生回到屋里,就像是跟谁赌气似的,黑沉着脸色蹲在门口不停地吧嗒着旱烟锅子。母亲坐在锅灶旁抹着眼泪说,“这事坚决要不得嘛。哥哥,我把话说到前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同意把祯秀嫁给个傻子当婆姨哟!”
“哭啥子?你个死婆娘,是要给老子哭丧撒?”
父亲突然狂躁起来,他站起身来把脚旁的一只小板凳踢出了屋去,吓得母亲脸色一阵惨白,但却母亲依然倔强着说,“哥哥,那你……就再想想别的办法嘛。”父亲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说,“老子但凡有点别的办法,还要你个死婆娘说哟?”
在父母争执不休的时候,祯秀默然走出屋去。此时,屋外的月亮高悬天空,清冷的月色把川道照得一地惨白。她踩着清冷的月色来到河畔,川口河水正寂然无声地静静流淌着。陕北山区的夜晚格外沉静,此时夜深人静,就连河畔的虫蝇都已进入巢穴睡觉了,唯有冷月陪伴着祯秀。但是那轮清冷的月牙儿,却又远远地挂在天边,反而是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朦胧的月色里,像一把蒲扇似的在她的眼前巍峨耸立着。望着对面山峦,祯秀感觉心情极其压抑,一时忍耐不住就内心的悲伤便哭了起来,说,“我要嫁给一个傻子么?我为啥要嫁给一个傻子呢?”
祯秀感觉双膝酸软,“噗嗵”就一声跪倒在河岸的草地上了。“老天爷,我要嫁给一个傻子,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嫁给傻子呢?”祯秀跪在草地上哭喊的时候,被泪水遮挡着的双眼就幻化出了多年以后的生活模样儿——多年以后,她身材清瘦而又枯萎,眼眶因为缺失泪水的滋润而枯竭干涩着。她想多年以后,她走在皮家沟黄土弥漫的土路上,身后跟着一个吊着两筒鼻涕的傻子老汉,老汉破衣烂衫又蓬头垢面,就像一个乞丐那样拽着她的衣襟在村庄行走。她想多年以后,每条路上都站着嘲笑她的人们,人们指指点点,戳着她的脊梁骨……
“不啊!”
祯秀不敢再往下想了,便猛然站起身来跳进了川口河里,但河水浅得只淹没到了她的膝盖,身子依然还在河水之上。她突然发现自己连去死的地方都找寻不到,一时绝望得跪在了河水里哭喊,“为啥偏偏是我要嫁给傻子啊?神爷爷啊,难道你就不可怜可怜我吗?”
……
“秀啊,你跑哪里去了哟?女子,你跑哪里去了啊?”
正在这时,河堤岸边传来了母亲的深情呼唤。母亲深情的呼唤就像一剂注入她身体的杜冷丁那样,顿时就让她因内心绝望而失控的情绪冷静下来,又转回到了现实当中。现实极其冰冷,就像是在寒冬腊月的夜里,你站在屋外那般,夜像一块黑似的布蒙住了你的双眼,你看不见一丝光亮,唯有阵阵寒风吹来,冷得你浑身颤抖。她颤抖着从河水里站起身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撵到了川口河畔。见祯秀站在河水里,母亲顿时就吓得瘫软在了河岸上,拽着河畔的杂草向河道里爬行着哭喊,“好女子,你可不敢,你可不敢想不开啊!你爸爸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母亲的话,让祯秀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在罗二川村庄落脚的这些年里,每当父亲像一只温顺的绵羊那样,被民兵连长五花大绑押到老枣树下“批斗”的时候,她就眼含泪水悄然紧随其后,躲在批斗会场某个黑暗的角落悄声望着,望着父亲抹眼泪。这时候,身高一米八二的父亲,像只虾米似的弓腰哈背地站在老枣树下被人批斗。有一次,祯秀躲在老枣树下土台背后的黑夜里,看见一位妇女冲上台来把唾沫啐在父亲脸上辱骂父亲是“流窜犯”、“臭狗屎”的时候,父亲委屈得流起了眼泪,但这时民兵连长赖青山却冲上去狠狠扇了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吼说,“杨永万,你认罪态度要诚恳,不要心怀鬼胎,想用眼泪博取革命群众的同情,削弱人民群众的革命斗志。”
父亲赶忙低头认罪说,“我有罪,我是臭狗屎,我是他妈的屄!”
回忆起这些往事,祯秀心里更加绝望与痛苦。她这时才意识到:其实她连想死的权利都没有啊。心想如果我死了,父亲怎么办?母亲怎么办?弟弟祯虎还指靠谁才能去念书上学?……想到这些,祯秀只得放弃了赴死的念头。她踩着河水向母亲扑了过来,母女俩在河岸紧紧相拥。母亲把女儿抱在怀里摩挲着头发说,“秀啊,可不敢啊,你可不敢想不开。”母亲擦了把眼泪说,“你放心,只要有妈在,就不会把你嫁给傻子。”
“妈,你不要说了,”祯秀哭着央求妈妈说,“让我趴在你的怀里安静地想想,说不定我就想通了道理,说不定嫁给傻子我也心甘情愿呢。”
祯秀趴在母亲怀里的时候,心想人活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此时对她来说,好像跟谁结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婚姻能给这个频临崩溃的家庭以怎样的未来。那么,这个家庭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入队落户”,能够成为名副其实的社员,弟弟祯虎就有学校念书了。祯秀趴在母亲怀里想了许久,才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有个村庄能够“入队落户”,这个犹如一片树叶那样在风中飘飞的家庭,才能停止漂泊,才能过上平稳安静的生活……
“秀啊,好女子你不要哭了,跟妈一起去找蔡先生,咱给他说,就是一辈子逃荒要饭,咱也不能跟傻子……”
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帮祯秀擦拭着眼泪。这时候,祯秀却从母亲的怀抱里站起身来。她把母亲从草地上拉起来,咬着嘴唇说,“妈,只要有我在,咱就不会逃荒要饭。走,咱回家去!”
母女俩车转过身来,却被默然站在身后的祯虎吓得毛骨悚然。母亲气恼地骂祯虎说,“你啷个像个鬼影子样哟,吓得老子冒出了一身冷汗。”
祯虎听到骂声转身跑去,廋弱的身影很快就在夜幕里消失了。
那天夜里,祯秀难以未眠。夜深的时候刚有睡意,却又总是被噩梦惊醒。她梦见父亲被民兵连长捆绑着吊在树上,梦见弟弟像鬼影那样在河床上行走,还梦见妈妈掉进了川口河湍急的河水,但弟弟祯虎却站在河畔狂笑着说,“我要上学!”被每一场噩梦惊醒的时候,祯秀的脊梁骨都冒着冷汗。她在父母的鼾声中悄声穿好衣服偷偷溜出屋子,趟过川口河水爬上对面山峦,坐在山峁望着东边天际……当清晨的太阳艰难地爬上山头的时候,祯秀突然想起一句话来——“只要活着,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她坚强地站起身来,从山坡上走下来回到村里给蔡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