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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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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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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八章

31、孤独

时光如梭,眨眼已经跨入了一个新的世纪。

此时,已是2000年的初冬时节。当历史的车轮驶入新世纪的时候,中国这个有着五千多年人类文明发展史的“东方古国”,凭借着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的春风再次焕发了生机与活力。这是一个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社会创新蓬勃兴起的“信息爆炸”时代。处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里,祯虎深切地感受到:“不读书看报学习,必将是会被社会淘汰的。”但是,皮家沟的农民却没有这样的紧迫意识。他们一如往年那样每到冬闲季节便三五成群地围在火炉旁熬茶喝谝闲传,说东道西。说实话,祯虎打心眼里瞧不上皮家沟这些农民,心说,“一帮子大老爷们,却像穷嘴呱嗒舌的婆姨似的谈论是非,这样活一辈子有何意义呢?”

所以,整整一个冬天,祯虎几乎足不出户。他孤坐在屋里守着火炉看书读报,但却思想驰骋、纵横千里……这天晚上,祯虎翻开报纸读到了一篇题为《合寨村村务公开的经验与启示》的记者调查,文章详细介绍了广西合寨村首创村民自治的组织机构和制度,归纳总结“村务公开”能疏通和拓宽联系群众的渠道;能把村干部置于群众的监督之下;能让群众当家作主参与村政事务管理;能让群众熟悉和掌握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的方针政策和法律法规;能促进群众反映的热点难点问题解决的“五大优势”。报纸配发的评论员文章还说:“给群众一个明白,才能还干部一个清白。”这句话,顿时引发了祯虎对“农村事务”的许多思考。是啊,这些年村民不仅要缴纳“乡统筹、村提留”,还要缴纳学生教育费、道路维护费、水电集资费、房屋占地费……但这些钱都花费到什么地方了呢?就拿道路维护费来说,皮家沟年年都在征缴集资,但村前这条土路却一直没有铺上柏油。村“两委”开支花销集体资金,难道不应该向村民公开账目吗?“村民选举、村民议事、村务公开”,这是多好的民主经验?祯虎心说,“既然报纸刊登了‘合寨村村民自治’的经验与做法,就说明中央对这种做法是给予了肯定的。皮家沟为什么就不能将‘村务管理’还给村民呢?……”

想到这些,祯虎一时激动得在屋里踱起步来。这时,盈芳正盘腿坐在热炕上做针线活儿,她见祯虎夹着纸烟在屋里晃来晃去,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头长叹,便猜到祯虎读报又读出了奇思妙想,不由哀叹一声说,“祯虎,你能不能看报只是看报,别拧着眉毛胡思乱想,看把你毛糙得愁眉苦脸的,这又是何苦咧?”

听到这话,祯虎顿时就对盈芳心生怜悯。他突然觉得婆姨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是啊,她除了吃喝穿衣生儿育女便别无思想,有关人类的进步,社会的发展,生存的苦难,仿佛都与她毫无干系。祯虎不由满心哀叹,这就是可怜的农村妇女,但在农村现实生活当中,像盈芳这样的农民却俯首即是随处可见。他们不愿意读书,更懒得不思考问题,思想狭隘到“吃饱穿暖”就万事大吉。这就是社会最底层的农民阶级的现状……

盈芳捏着针线抬起头来,见祯虎盯着她看就说,“你看我干啥?”

祯虎满心悲鸣地摇了摇头说,“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悲哀是啥意思咧?”盈芳用牙齿咬断线头说,“祯虎,你要是种地能像念报纸这样花费心思,咱的日子就不像现在这样熬煎了。”

听到这话,祯虎内心更是悲悯极了,便捏着报纸满心无奈地走出屋去。此时天色已晚,屋外的天空没有月色,就连星星也都悄声躲在了云彩里。夜色漆黑,但寒风却很凛冽,祯虎站在院畔望着对面阴坡走马梁一时感觉孤单无语。以往这时,祯虎内心苦闷的时候还能去村子东头找妻哥盈虎说话。妻哥盈虎尽管学识不高,但很多思想却能与他在见识上达成共识,或者思想认识不一致的时候还能与他辩论。可是前些年,妻哥盈虎因为与麻梦德大舅李宝敏的女儿李珊红自由恋爱,遭到李宝敏的坚决反对。当李宝敏以三万元的聘礼价钱将李珊红嫁给了雷家塬村的一个小伙子后,妻哥盈虎便负气离开皮家沟到黄川县城打工去了……

夜已深沉。皮家沟的夜晚被寒冬的冷风紧紧包裹着,麻子山沟里偶然传来一声野兽的嘶鸣,让这个夜晚更加寂寞而又恐惧。祯虎站在院畔默然地从棉袄兜里抠出一根皱巴巴的纸烟点燃,满脑子想的却是“村务公开”这个问题。是啊,“给群众一个明白,才能还干部一个清白。”为什么皮家沟就不能实行“村务公开”呢?这样想过之后,祯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必要与麻梦德讨论清楚,便丢掉烟头转身向麻梦德家走去。

这时候,麻梦德刚刚吃罢晚饭,他把身子慵懒地倚靠火炉旁的一把藤椅上听祯虎把话说完,这才脸色阴沉着从衣兜里抠出一根纸烟点燃,慢悠悠地吐着烟雾说,“既然报纸上都登文章了,那肯定是先进经验。可是马列主义不能生搬硬套,是要活学活用的。”麻梦德端起搁在炕楞上的茶杯说,“小学课本都说‘中国地域辽阔’嘛,所以,每个地方的情况各有不同,你说广西那个啥寨呢?”

“合寨。”

“是啊,广西合寨我咋没听说过咧?”麻梦德一边慢声说着,一边悠悠地吐着烟雾说,“我之所以没有听说过,那是因为合寨村离咱皮家沟太远嘛,所以说,各个地方的环境不同,工作方法就要不同哩。所谓‘实事求是’就是不能脱离实际说空话,要因地制宜才能把咱皮家沟的事情办好。”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像你这号爱念书、爱动脑子的年轻人,”麻梦德猛吸一口纸烟说,“回头我召开个支委会研究研究,先吸收你为预备党员,像你这样有头脑的人,早就应该充实到干部队伍里来了嘛。”

“梦德叔,你不要吧问题想歪了。”祯虎慌忙解释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讨论‘村民自治、民主管理’的问题,而不是讨论我能不能入党当干部的问题……”

“你杨祯虎还假清高个锤子咧。”麻梦德咳嗽几声往地上吐了口痰说,“说白了,你就是学识比我高,心眼子比我多,想当干部又不明说,找出这种理由对我施压,只不过是想逼着我表态而已。那我今天就给你表个态,只要你肯听话,想入党当干部只要有我一句话就没麻搭了。”

“啊?……你,你咋能……思想咋能这么狭隘?”祯虎顿时气得嘴角颤抖就结巴了起来,说,“我真的,真的就……就没想当干部,我只是……只是想跟你讨论,讨论村民自,民主管理,你……你竟然,竟然狭隘……”

“看看,说话都结巴了,还说不想当干部呢?不想当干部你结巴啥?说话结巴就是你狗日的心虚嘛。”麻梦德突然仰头大笑说,“杨祯虎,想跟我斗智斗勇,你还显然是嫩了点,不管咋说我也当了这么多年村支书,三教九流的人我瞎好也都结交过不少,号不住你杨祯虎的脉,我还能当兽医咧?”

麻梦德突兀的笑声弄得祯虎一时无所适从。祯虎气得满脸通红,就“腾”地一声从矮凳上站起身来说,“麻梦德,你简直……你简直太不可理喻了。”

说完这话,祯虎便负气转身走出了屋去。此时,屋外寒风凛冽。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初冬的寒夜格外孤寂,猫冬的人们早已爬上烧热的土炕钻进暖和的被窝睡觉了。路旁树木在冬日里伸着干枯的枝桠,但却因为没有叶片,风吹过来而了无生息。此时,祯虎不想回家便来到了葫芦河边,当他孤单地站在河畔的时候,虽然满心悲凉,但却不是伤心的感觉。所以,他没有流淌眼泪。他从衣兜里抠出一根纸烟,但打火机红色的光亮刚刚燃起就被河道的冷风吹灭了。他背转身去用廋弱的身子抵挡风寒,终于把纸烟点燃,这才吐着烟雾想,“麻梦德所代表的是一种顽固不化的农村势力啊……这股顽固的农村势力就像碉堡一样,总得想法子攻破。谁来攻破?我啊,唯有我啊……”这时候,祯虎突然想起“战斗英雄”董存瑞了。那是他少年时代看过无数遍的电影——《董存瑞》。记忆尤为深刻的是董存瑞举着炸药包炸敌人碉堡的时候高喊:“同志们,冲啊!”祯虎心说,“董存瑞舍生忘死粉身碎骨,英雄的美名千古流芳,而我此时为之粉身碎骨,难道也能美名远扬,也能千古流芳吗?”

“你真是傻蛋,你以为你战胜了麻梦德,皮家沟人就能把你美名传扬吗?”

祯虎看见自己的影子站在葫芦河的冰碴上仰天长啸,“杨祯虎,你何必自寻烦恼,你何必找不自在呢?满村子的农民都沉默不语,但你却硬要拿鸡蛋碰石头,你这是何必呢?你以为你是跟麻梦德一个人的战斗吗?不是的,一个碉堡里面总是藏匿着许多敌人,他们对你同仇敌忾,各种农村的权贵势力交错,所以,你注定打的是一场败仗……”

祯虎恼怒地啐了影子一口唾沫,他犟筋着脖子对影子说,“……‘士可杀不可辱’,你听他卑鄙的语言,你看他目空一切的狂笑,你还能咽下这口气吗?‘士可杀不可辱’,皮家沟就你正经八百地读过高中,还参加过高考,尽管高考落榜了,但你不是也通过函授自学拿到‘中央广播函授大学’的文凭了吗?可怜的农民总得有人敢于挺身而出……1978年冬天,安徽凤阳县小岗村的18位农民以‘托孤’方式,冒死在土地承包责任书上按下鲜红手印。这一‘按’竟成了中国农村改革的第一份宣言,它改变了中国农村发展史,拉开了农村改革的序幕。你仔细回想,中国农村社会的每一次变革,哪一次不是依靠苦难农民自己的创造……”

祯虎越说越激动,感觉顿时热血沸腾,便热血澎湃地转身跑回家里找来稿子和笔墨,满怀激情地起草《关于实施皮家沟“村务公开”的请求书》。祯虎草拟了“请求书”后又仔细修改几遍,才用稿纸工工整整地抄写好。他走出屋来已是鸡叫三遍的时候了。此时,东边天际已经泛白,早已是拂晓时分。天亮之后,祯虎匆忙扒拉了几口早饭,就揣着“请求书”向麻梦德正式递交去了。

麻梦德接过“请求书”看罢后脸色骤然大变,说,“昨晚上不是给你说得很明白吗?等回头开个支委会先发展你为预备党员,你咋就耐不住性子?难道你想一步登天,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个支书的位置给占着咧?”

“村务公开,这是每个村民都应该拥有的民主权利。”祯虎神色淡定地说,“麻支书,我特别要再次向你声明: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抢你支书的位置。请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狭隘,普通的村民也有要求‘村务公开’的权利。”

“对,这是你的权利,那你看好你的权利。”

麻梦德冷笑几声就唰唰唰地把“请求书”撕得粉碎,还随手一扬就把撕碎的纸片抛向了空中。当撕碎的碎纸片像雪花那样在空中飘散的时候,祯虎脸色煞白地冲着麻梦德咆哮说,“这可是我熬了一晚上的心血啊,你说撕就撕了?你这样做,有何意义呢?”

“狗日的,你还有资格跟我要村务公开呢?”麻梦德黑沉着脸说,“既然你不想当干部,那就好好当你的农民,先把这些年拖欠的集资款缴了,你再来跟我谈别的。”

祯虎梗着脖子争辩说,“我欠村里的账不假,有钱了自然会还上,但村务公开要的是一本‘明白账’,你不能把两码子事搅缠在一起来说。”

麻梦德恼怒地把一杯茶水泼在地上吼叫说,“咋就不能搅缠在一起说呢?实话说,你想收拾我还没长那个蛋子。我先把话撂在这儿,你碎哈怂再敢胡日鬼,我就先把你拾掇了。”

“我就弄不明白,村民的正当诉求,为什么在你麻梦德嘴巴里就成‘胡日鬼’了?难道你麻梦德是个土皇上,老虎尾巴就摸不得了?既然这样,那我也把话撂这儿,不给个说法我还揪着这事儿不放了。”

祯虎说完转身就走,他回家后又把“请求书”抄写了三份,然后挨家挨户去找村民签字。祯虎心说,“我一个人提出‘村务公开’的请求势单力薄,你麻梦德可以不重视,但如果村民们都集体签字画押了,你总不能置所有村民的意见不顾,依然我行我素吧?”

然而,令祯虎没有料想到的是,当他拿着“村务公开”请求书找村民签字的时候,却遭到了拒绝。邻居乔土山语重心长地劝他说,“祯虎,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何苦要跟麻梦德作对呢?”“嘴链子”牛晋泉吧嗒着旱烟锅子说,“祯虎,你娃没怂事干了?想整治麻支书又没胆量,想拉上我当垫背的,你以为我是傻子咧?”后来祯虎又去找到梁安明,但梁安明却说,“祯虎,咱就是个农民,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何必要惹火烧身咧!”

祯虎听了这话还不死心,说,“安明,你就没有想想,咱一年到头苦死累活种地卖粮食赚点钱,却被麻梦德说的这费那税都收缴去了。咱种的是国家的土地,缴农业税没啥可说的,但那些名目繁多的摊派费用为何征收?又是如何使用花销了呢?这些情况咱们一无所知,如果长期这样下去,干部不受任何监督,想收啥钱收啥钱,想咋花钱咋花钱,你还能过上好日子过吗?”

梁安明沉默了一阵,却还是把“请求书”原封不动地还给祯虎说,“那是这,如果其他人都签字了,你再来找我签字没麻搭……”

这天上午,祯虎跑遍了皮家沟村的每个家户,但却没有一个村民肯在“请求书”上签字。中午的时候,姐姐主动寻上门来说,“杨祯虎,听说你满村子跑着找人签字,咋就没去找我呢?”祯虎慌忙拿出“请求书”请姐姐按手印,却不料姐姐抓起“请求书”唰唰几下就撕得粉碎,说,“杨祯虎,你为啥满脑子想的都是不靠谱的事情咧?”

姐姐说着就随手将撕碎的纸屑抛向了空中……当纸片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飘荡的时候,祯虎慌忙伸手去接,但抓在手里的却是被姐姐撕碎的碎纸片片。祯虎双手捧着纸屑,一时绝望得蹲在屋里大哭起来,说“你咋……你咋能这样?咋这样啊,这是我熬了一晚上的心血,你把它撕得粉碎,你这样……你这样做,有何意义呢?有何意义呢?”

“你哭啥?快给我站起来。”姐姐狠狠踢了他屁股一脚说,“以后给我安心好好种地过日子,再也不要弄这号没眉眼的瞎瞎事了。”

这一次,祯虎铁石心肠坚决不听姐姐的话了。他在姐姐的吼声中蹲在屋里的地面上声音更大更响地嚎哭起来。不一会儿,祯秀的心就被弟弟哭软了。她弯腰把弟弟扯起身来,又掏出手帕帮弟弟擦掉眼泪说,“弟弟,你都忘记了吗?那些年咱家为了找个落脚的地方作过多少的艰难呢?咱爸挨过多少批斗?咱妈受了多少委屈?而我呢?为了咱家能在皮家沟入队落户……这些事情虽说都已经过去了,但你仔细想想我们为了落户所受的艰难,你再好好想一想,人活一辈子还有啥事比有个村庄安稳过日子更重要咧?”祯秀劝说着把弟弟扯到矮凳子上坐下劝说,“好弟弟咧,以往时你可以不管不顾与麻梦德争斗,可现在你已经是两个娃的爸爸了,不是你自己一个人过日子,还有婆姨娃娃一群人呢,难道你也要拖着一家四口逃荒要饭、四处流浪去讨生活吗?”

祯虎哭着反唇相讥说,“你不也逃荒要饭,离开过皮家沟去讨生活吗?”

“哪能是一回事吗?”祯秀叹了口气说,“我当初逃离皮家沟那是迫不得已,是被现实逼迫的啊。我想要生个男娃,可是我呆在村里就要被结扎。如果那样的话,傻子就绝后了。你知道吗?一个女人不能给老汉生个男娃留后,死的时候连个‘烧纸盆’都没人顶着,一家人的血脉香火是在你这儿断了的,死了是没办法去见人家老祖宗的。”祯秀递一杯茶水给祯虎说,“弟弟,你就听姐一句劝吧,咱爸那一代人折腾了一辈子,我只求你别胡折腾,能在村里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把娃娃养大保持杨家血脉香火就行,等我们百年以后有子孙祭奠,清明时节爸妈坟头有个香火就行咧。”

“人生难道就是为了一炷香火吗?”

祯虎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却没有说出口来。他知道,即便他把这个疑问说出口来,姐姐也不能理解,反而会因此引发她长篇大论。姐姐这个农村妇女虽然没啥文化,但却能说会道。你一旦把姐姐的话匣子打开了,姐姐的长篇大论便犹如决提之水似的……祯虎不想跟姐姐讨论生活,更不想跟姐姐讨论“血脉香火”,他擦干眼泪转身走出屋子去,爬上对面阴坡向寺坡街上走去,心说,“朗朗乾坤,你麻梦德不可能一手遮天。农民们的思想觉悟底,但乡长的思想应该是先进的……”

晌午过后,当他急匆匆赶到寺坡的时候,却又在乡政府门外徘徊起来。这些年来,祯虎很少踏入乡政府大院。他每次来到乡政府就不由回想起那年“公社干部招考”的梦想落空,就不由回想起“申请救济”所遭受的心灵伤痛,就不由回想起“当兵体检”所经受的精神打击……尽管这些早已成为往事,但如烟的往事却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心里。他每次站在寺坡乡政府门口的时候,那些如烟的往事就会爬上心头,就会令他的精神备受折磨,让他倍感信心受挫……对这个与农民贴得最近的基层政府,他早已失去了信心……

然而,现在他还是来了。当麻梦德把他挑灯夜战拟写的《关于实施皮家沟“村务公开”的请求书》撕得粉碎的时候,当皮家沟所有村民拒绝在“村务公开请求书”上签字画押的时候,当亲爱的姐姐也像麻梦德那样把“请求书”撕得粉碎,就像天女散花似的将纸屑抛向空中的时候,他心中唯一的希望还是去找乡政府……他坚信,既然报纸都已经刊登了“合寨经验”,说明中央和省里都对“村务公开”的做法是认可的。然而,当他满怀信心地走到乡政府大门口时,却又陡然感觉心里有些发虚。他不知道,他突然提出要求“村务公开”的请求,乡领导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这些年来在农村很流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话,还常听说“政策不出中南海”……祯虎心想,截至目前,他还没有看到中央有关“村务公开”的红头文件,他要求“村务公开”的依据只不过是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合寨经验”的文章而已……

“杨祯虎,你站在门口咋不进去咧?”

正在祯虎去留彷徨满心犹豫的时候,高中同学李卫平却开着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他的身边。李卫平把车窗摇下来热情地跟祯虎打招呼说,“快呀,快上车,到我办公室喝茶去……”

“我为什么要上你的车呢?”祯虎一脸木然地站在车旁回答说。

“看看看,还跟我记仇咧!”

李卫平说这话时已经下车。他热情地抓起祯虎的手说,“不管咋说,咱毕竟还是老同学嘛。不管咋说,我还曾经帮过你嘛。祯虎你自己凭良心说,除了那次扇忽你收购木材,我还坐下啥事情对不起你咧?”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这事情呢?”祯虎顿时沉下脸说,“你都忘记了?你扇忽我收乡里头的白杨树的时候,不是说都已经联系好了买家吗?不是说咱俩一搭里做生意咧么?可是为啥一根木头都卖不出去,反倒是信用社贷款全都转到我的名下了?而你倒好嘛,一分钱不出,却把乡政府卖不出去的烂怂白杨树卖给了我,你为乡政府机关创效增收获得提拔,而我却从此欠下贷款债台高筑……老同学,你还有脸说‘凭良心’咧么?”

说完这话,祯虎挣脱李卫平的手转身就走,却又被李卫平扯住了胳膊,说,“行行行,是我对不住你。既然我犯错了,你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改正错误。祯虎,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没啥特殊情况你是不会来乡政府的,可是今天你来了,又站在门口不进院子,得是你遇到啥难肠的事情需要找领导协调解决呢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祯虎这时脑瓜子猛一机灵,心说是啊,我来乡政府就是为了找乡领导出面解决皮家沟“村务公开”问题的,而李卫平早几年前就已经是副乡长了,他不就是乡领导吗?这样想过以后,祯虎才转过身来对李卫平说,“是呀,我咋忘记你是乡领导了?”祯虎说这话时从衣兜里掏出了“村务公开”申请书说,“你要是真想帮我,那你就帮我把‘村务公开’这事情弄成。只要你把这个事情弄成了,咱俩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却不料,李卫平看罢祯虎写的“村务公开”申请书以后,犹如看见一个怪物似的神色惊恐地盯着祯虎说,“哎呀我的神神,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咧?啥事情不能弄,咋就想出‘村务公开’的馊主意哩?祯虎,我跟你说,现在凡是涉及到农村,尤其是村务的事情都很敏感复杂,我建议你不要去蹚这摊浑水……”

祯虎鄙夷地瞪了李卫平一眼,便从李卫平手里抢过“村务公开”申请说,“你想当官走仕途,这摊浑水你不敢蹚,那我就不影响你进步了。”说完这话,祯虎就转身走进乡政府,走进乡长办公室了。他把“村务公开”申请书递给乡长说,“……‘村务公开’是给村民一本‘明白账’,是发扬民主、凝聚人心的有效途径,这对促进农村社会管理意义重大……”乡长听着祯虎这话额首称赞,他仔细看罢祯虎的“村务公开”申请书后又低头沉思了一阵才说,“你先回去,等我跟书记碰头以后再答复你。”

然而此后,祯虎连续等了几个礼拜也没有等到任何结果,便又走进乡政府大院去找乡长探问情况。乡长点燃一根纸烟字斟句酌地说,“……要说呢,你的请求也是很有道理的,报纸上刊登的合寨村经验我也看到了。好像前年中央也下发了个关于在农村实行‘村务公开’的通知,但那只是中央的文件要求,目前县里还一直没有安排这项工作。一般来说,涉农问题都很复杂,你提出的‘村务公开’是一件大事,这事儿到底能不能行呢?实话实说,这事情我还真不敢做这个主。所以,我建议你耐着性子等一阵儿,等县里头有明确的指示精神了,可以先在你们皮家沟搞试点,你看这样是不是更稳妥一些呢?”

听到乡长这样的答复,祯虎心里就不舒服了。他吊起眉眼黑着脸说,“‘发扬民主’是党的优良传统,为什么真正落实起来却比登天还难呢?既然报纸上都刊登了合寨村的经验,中央也都有文件精神了,为啥还非得等县里的文件才能推行实施呢?作为乡长你故步自封不敢探索尝试,‘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乡长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起来。他把捏在手里的纸烟狠狠惗灭在烟灰缸里说,“说到底‘村务公开’还是你们村里自己的事情,我找人把麻梦德喊来,还是你们自己商量去吧。”乡长说着起身走出办公室,祯虎慌忙撵出门去扯住乡长的衣服说,“乡长,你该不是想跑吧?”

“你这是干哈?”乡长扭头厉声呵斥说,“杨祯虎,你还要行凶么?”

恰在这时,派出所长走进政府大院找乡长办事情,他见祯虎扯着乡长纠缠不休,就慌忙跑过来吼叫说,“你想弄啥咧?还不赶快丢手,是想让我把你哈怂拷上咧?”

派出所长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此时又黑着脸色吼声如雷,祯虎心里紧张更是紧紧拽着乡长的衣服不肯撒手。乡长便恼火地对派出所长吼叫说,“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把这哈怂弄走?”

听到乡长这话,派出所长赶紧过来扯拽祯虎,但祯虎死死拽着乡长的衣服不丢。三人在乡政府大院里撕来扯去引起了街上闲人的围观。派出所长在情急之下便将一幅冰冷的手铐戴在祯虎的手腕上了。这天下午,祯虎被带到派出所询问室里,两个民警审问了半天也找不到祯虎违法犯罪的事实证据,就说要把祯虎放了。却不料,祯虎说啥都不让警察取掉手铐,说,“你们不能说抓就抓,说放就放,总得给我个说法才行。”两名干警气得几次都轮起了拳头,但却又不敢随便落下,只好打电话通知麻梦德亲自来派出所把祯虎领走。麻梦德匆忙赶来好说歹说,祯虎才同意打开手铐跟麻梦德回去,但回到家里却感觉气愤难平,便连夜写了一份告状信,第二天赶早就跑到县城告状去了。

可是祯虎不曾料到,他刚在县政府门口与保安交涉,说是要找县长告状的时候,就被寺坡乡“截访”干部逮住,采取强制措施塞进警车拉回乡里去了。乡长听说杨祯虎跑到县里上访的消息,顿时大发雷霆,派人把麻梦德喊来说,“把你村里的哈怂给我看好,如果他再敢去县里上访一次,你这个支书就别干了。”

32、县城

这是一个极其恼人的夜晚。

刚一入夜,麻梦德就爬进被窝躺在暖和的土炕上睡觉了,但是,直到半夜他还没有睡着。熬到后半夜他才刚有了点睡意,却又被窗外突然刮起的大风吵醒了。此时,肆掠的寒风犹如一群魔鬼似的,鬼哭狼嚎地拍打着窗棂,搞得人心神不宁烦得要命。麻梦德把头缩进被窝里裹卷着棉被想好好睡觉,但心里越想睡觉,头脑却越是清醒,便像是烙锅盔似的在热炕上翻来覆去。婆姨董红英被他不停翻动的响声吵得睡不安稳,忍不住就嘟嘟哝哝地抱怨说,“为啥事情嘛,看把你愁成这样,自己睡不着也不让别人睡安稳……”

长夜失眠,麻梦德心里本来就不舒坦,又被婆姨嘟哝抱怨,心里头更是烦躁。他一骨碌爬起了身来坐在炕上低声吼说,“你咧咧个啥?想睡你睡,不想睡起来,再咧咧看我不拾掇你……”见老汉发起了脾气,董红英便侧身过去撂给他一个脊背不吭气了。此时,屋里没有灯火,门窗又被厚布帘子捂得很严实,青砖箍起的窑洞里漆黑一片。麻梦德撂开棉被摸黑穿上棉袄,又从棉袄兜里摸出根纸烟点燃,便在烟头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想心事儿。他想,现如今村支书这个差事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经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如今回过头来看这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的确是经济大发展、社会大进步,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中国走进新时代”,但在“金风送喜来,紫金花已开”之中,对农民的思想教育却没有搞起来……现如今农民全都想的是过起自己的“小日子”,谁还关心国家大事呢?谁还在乎落实“红头文件”精神呢?特别是这些年随着“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口号越喊越响,县乡两级政府为实现“抓经济、促发展”这一总目标,围绕“一个钱字”频频下发“红头文件”向农民搞摊派要钱。建学校、修公路、扯电线……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农民集资;办企业、建商城、搞开发……发展经济需要农民参股筹钱……诸如此类的“红头文件”都措辞严厉,要求具体,几乎每份文件都要求“压实责任”、搞“一票否决”,无论哪份“红头文件”落实不到位,村支书都是“第一责任人”……想起这些烦心事情,麻梦德恼得用指头弹飞了烟头骂说,“狗日的,这村支书真毬没法干了……”但是,即就是不好干,那也得好好干啊!毕竟皮家沟这个村庄他已经治理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来,他几乎把全部的思想和精力都花费到对皮家沟的治理上了。尽管现在皮家沟人甩掉饥荒吃饱穿暖了,但却还没有完全脱贫全部富裕起来。他还得继续带领皮家沟村民“奔小康”……

常言说,“要想富、先修路”。但是皮家沟由于地处偏僻、山沟狭窄,几十年来村民进出村庄走的都是村前的这条泥巴土路。这些年来,他为修村前这条路都快把腿跑断了,最磨破了,但乡领导却一直推说等“振兴寺坡”目标实现了,等乡政府有钱了,才能把修皮家沟这条路纳入规划。后来,他多措并举四处游说,凭着一颗为村民谋福利的赤诚忠心终于感动了乡领导,寺坡乡政府才研究决定拨款为皮家沟修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却在这时,杨祯虎为抗拒缴纳乡政府的摊派费用而上访,顿时让乡领导大怒。乡长明确地告诉他说,因祯虎要求“村务公开”而去县里上访,皮家沟在维稳工作中出现了问题,乡政府研究决定取消为皮家沟拨款修路的款项,而那笔修路款则作为维稳经费已经划拨到维稳专项资金账户里去了。

“杨祯虎,你狗日的就是一只趴在脚背上的懒蛤蟆,不咬人但却恶心人咧!”

麻梦德坐在炕头这样骂过祯虎以后,仔细想了一阵又不得不在心里暗自佩服祯虎,心说,“杨祯虎呀杨祯虎,你娃娃也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了。”常言说,“打蛇打七寸”。倘若你杨祯虎拿其他问题来跟我叫板,就凭你娃那点儿威势,我麻梦德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但是“村务公开”,“给群众一本明白账”,咋想咋觉得都是一根“软肋”——尽管这些年我一直是在根据“红头文件”、按照乡政府的安排部署尽心尽力。但村里的那本账却是不能随便让人来算的。那可是一本很难说得清楚的糊涂账啊。麻梦德心说,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这些年我没有贪污村里的一分钱,也从来没有私自挪用过村里的公款,但有很多账算却是不能公开的。比如说请乡里的干部吃饭,逢年过节给乡镇领导表示点意思,还比如给村干部发福利……这些账算如果全都公开透明被村民们知道了,那还不吵翻了天呢?“狗日的杨祯虎,你为啥非要跟我过意不去呢?”麻梦德气恼得又点燃一根纸烟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不好好收拾你,你杨祯虎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晓得‘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了!狗日的,压不住你,我这支书还咋当?……”

麻梦德披着被子坐在土炕上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突然脑瓜子灵醒就想起祯虎去年没有缴纳“学生教育基金费”。这项费用是乡里“摊派”的收费项目,每家每户都要缴纳100元。乡里规定有学生的家户要在100元基础费上,每个学生多交30元。祯虎的女儿杨娜已经在寺坡读初中了,但祯虎却没有交钱……第二天清早,麻梦德没有吃饭就往乡政府赶去。他先向乡教办的领导反映了祯虎不按时缴纳“学生教育基金费”的问题,又跟寺坡初中的校长沟通商量之后,决定把杨娜暂时撵出学校。

中午时分,杨娜抹着眼泪从寺坡中学回来时,祯虎正坐在门口看报纸。他见杨娜无缘无故从学校跑回家来,就板起脸吼叫说,“不好好念书你跑回来干啥?”

杨娜委屈得扯着袖子抹眼泪说,“学校说你没交钱就把我开除了。”

“初中是义务教育,他们说开除就开除,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完这话,祯虎就拽着女儿的胳膊往寺坡街上走去,但校长却说,“你要想让娃上学可以,但必须要村里给学校开证明。”听了这话,祯虎便明白这是麻梦德干的缺德事儿,就回到村里跟麻梦德理论。麻梦德捧着茶杯说,“你狗日的说句服软的话儿,保证以后不日鬼倒棒槌了,你娃就能继续去念书,否则你娃就别念书了。”

“你他妈的凭啥不让娃念书呢?初中是义务教育,你把我娃撵出学校就违反政策了。”祯虎恼咻咻地说,“麻梦德,你不让我娃上学,我明天就去县里告状,我就不信天下还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了。”

祯虎说完这话就梗着脖子走了,但却在麻梦德心里扎上了一根刺儿。这根刺儿刚扎在麻梦德心里的时候,他还不感觉很疼,但后来他越想就越是觉得疼痛难忍了。他心里清楚,凭祯虎那头像倔驴子似的犟脾气,绝对不会对此事善罢甘休。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又在写告状信了。麻梦德心想,估计明天一早,祯虎又要去县里,甚至是去延安,说不定还会去省里头告状。但是现如今,政府把老百姓告状叫做“群众上访”。在当前“稳定压倒一切”的大形势下,各级政府对“群众上访”都高度重视,多措并举拦截阻挠群众上访,并出台各项政策措施把维稳工作与经济利益、政策支持、干部升迁挂起钩来,采取“一票否决”,层层压实责任……这时候,麻梦德再也坐不住了,就立即动身去找棒子队长朱二苟说,“你晚上带几个棒子队员,去把杨祯虎好好拾掇拾掇……”

当天晚上,棒子队长朱二苟便带着几个棒子队员闯进了祯虎家里,气焰嚣张地吼叫说,“杨祯虎,今晚上你就得把欠队里的费用交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算个老几呢?”祯虎梗着脖子顶撞,但话音未落就挨了朱二苟一个巴掌。祯虎情急之下抄起凳子往朱二苟的身上砸去,却被朱二苟夺过去反手砸在了祯虎的头上。盈芳眼见要出人命,慌忙抓住朱二苟的胳膊哭着哀求,“朱队长,朱队长,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马上去找钱……”

朱二苟见祯虎的脑袋已经流血,心里也有些胆怯发虚,便借坡下驴带着棒子队员赶紧撤离了。盈芳慌忙扯块破布摁在祯虎头上止血,又哭着劝祯虎赶快去找医生包扎,但祯虎却倔强着说,“为啥要去包扎呢?他们把我头打破了,伤口就是证据,我为什么要去包扎?……”盈芳无奈,只好找了块白布先把祯虎额头的伤口包扎了起来。熬到天亮以后,她就跑到姐姐家里哭着说,“姐,祯虎被朱二苟打了。”

祯秀听到弟弟被打的消息急匆匆跑来,见弟弟祯虎头上缠裹着一条发黑的白毛巾早已被从额头伤口渗出的鲜血浸透,便心疼地捧起弟弟的脑袋含泪说,“弟弟,疼不疼呀?”又忍不住抱怨盈芳说,“头都打烂流血了,你都不晓得寻医生给他包扎呢么?”盈芳委屈得直抹眼泪说,“我说带他去寺坡卫生院咧,可他犟着不肯去嘛。”

“那你就不会先请老中医来看看么?”

“他还是不让嘛!”盈芳委屈地抹着眼泪说,“他说不能包扎,要保留证据,天明以后他还要去县里头告状呀。”

“还要告状咧?”祯秀顿时沉起了脸说,“这些年你也没少告状,可是哪一次你告赢了?哪一次不是县里推给乡里,乡里交给村里,最后不都还是把你交给麻梦德了?你都没有想一想,头是朱二苟打烂的,可背后指使他的是谁呀?还不是麻梦德么?盈芳,你不要由着他的犟劲儿,抓紧去把老中医请来看病,屋里的事情我来招呼着。”

盈芳去请医生的时候,祯秀便起身去寻麻梦德。这时候,麻梦德披着件黄色军大衣正坐在炕上喝茶,见祯秀进屋便挪了挪屁股说,“祯秀来了?”

“我不来行么?”祯秀冷冷地说,“人都打成那样了,我再不来寻你,还指不定要出啥乱子咧。”

“谁把谁打成啥样了?”麻梦德假装惊讶地说,“你说谁把谁打了?”

“梦德叔要是当演员,必定是一流的了。”祯秀沉着脸说,“谁打谁了你还能不知道?恐怕昨天晚上你都晓得了。朱二苟那个狗腿子整天撵着舔你的勾子呢,你让他去收租子,他还敢不去咧?现在人被你们打伤了总的有个说法,你以为装着不知道就能混过去咧?”祯秀一屁股坐在炕楞上说,“梦德叔,你也不要给我装洋相了,咱今天就论个理儿,人打伤了该不该看病?看病花钱该不该报销?”

麻梦德一直黑沉着脸色把话听完,这才骂了句说,“说到底还是要钱呢嘛?只要你兄弟答应不再胡毬弄事,以后再也不上访了,其他啥事情咱都好说。”

“一件事说一件事,我今天来是要你解决眼下的问题咧,”祯秀黑沉着眉眼盯着麻梦德说,“梦德叔,你也不要跟我绕圈子。我想你总不至于逼得我也跟着去上访吧?”

麻梦德一时沉默起来,屋里除了婆姨董红英在锅灶弄出的声响,便是长时间的寂静了。大概董红英觉得气氛压抑,便责备了几句祯虎,又劝说起祯秀,但她刚说几句话就被麻梦德吼住了。

“村里的事情你少掺和。”婆姨闭嘴之后,麻梦德才对祯秀说,“该看病看病,回头我安排会计把钱送去。”

“只要有你这句话,那就行了。”祯秀扭头对董红英笑说,“红英婶,那我先走了,回头再来寻你说话呀。”

这年冬天,祯虎额头的伤疤长好之后,祯秀觉得祯虎与麻梦德积怨太深,如果还让他在村里待着,估计也没好日子过,就跟弟弟和盈芳商量,让他们暂时离开皮家沟到外面呆几年。祯秀说时间长了矛盾自然化解,积怨自然就消了。但是祯虎却犟劲着说,“我这回还就跟他杠上了,看他麻梦德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祯秀好言相劝,又承诺给他买一辆机动三轮车,祯虎这才带着盈芳往廘州县城讨生活去了。

廘州县位于陕西省会西安北部,延安地区南部,东靠黄龙山系,南与黄川县接壤,西隔子午岭、关山梁,北缘丘陵沟壑与延安相连。据历史考证:廘州县城古名为“五交城”,以“三川交会,五路噤喉”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廘州县城四面环山,又有一条北洛河从县城穿过。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廘州县城只有县委县政府门前那一条主街道。县直机关和事业单位,以及学校、商场、国有企业都以县政府大院为中心在街道两旁依次排开。那时候,倘若你从塔庙山顶俯瞰县城,感觉廘州县城犹如一个袖珍的城堡那样。然而岁月更迭,此时已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深冬了。祯虎驾驶着一辆崭新的机动三轮走进廘州县城的时候,这座山区小城早已今非昔比迥异不同了。这时候,除了县委县政府的院落依旧,街道两边早已盖起了高楼。由于县城整修扩建,北边山脚的土丘已夷为平地建起了楼堂馆所。往时,隔河相望的南川河沟,还有东边地势相对平坦开阔的沙梁上,也被两座宽阔的大桥连通了。新世纪的廘州县城已不再是唯有政府门前那条窄窄的街道。政府门前的府前街与南边新修的环城路一起往东西延伸,又与南北走向的塔庙路、五交街相互交错,形成了县城的“井”字型交通。这座原本紧凑狭窄的小县城陡然拓展了区域,城内的道路也纵横交错了起来。然而此时,沙梁桥东边依然还在填沟挖山平整河川,就连城郊鸡子湾的火车站也已火车轰鸣人声沸鼎了起来。祯虎开着三轮车来到日新月异的县城的时候,感觉往日的烦闷与苦恼都变成了昨天的回忆,而当下和未来才是现实的美好生活。他把三轮车开到沙梁桥头停下,站在桥头凭栏眺望,心情无比激动地大声呐喊,“亲爱的廘州,我回来了!”这时候,北洛河畔柳树的枯枝在风中摇曳着,河床冰层被太阳照射出了耀眼的光芒……

到了中午时分,祯虎把盈芳带到县政府对面的一家饭馆门前准备吃午饭,但盈芳却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望着饭馆仿古的牌匾和宽阔的门楼小声说,“咱……还是不进去了吧,随便在街上买个馍吃了,还得抓紧去寻房子落脚呢……”祯虎却不听她的劝说,笑嘻嘻地拽着盈芳的胳膊说,“不怕,咱既然来城里了,就要过城里人的生活。”盈芳仍觉底气不足,小声嗡嗡着说,“祯虎,咱才刚来县城,还摸不着‘马王爷在哪里放屁’呢嘛,你就这样扎势咋能行啊?”

祯虎淡然一笑说,“一个新环境,就需要一种新方式。你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请你下过馆子咧,咱就铺张一次,说不定还赚个彩头。”

这顿午饭,盈芳吃得满嘴流油,心想,“县城的生活就是比皮家沟好啊!”

下午时分,两口子在县城四处打探着租房子,问了很多地方,祯虎最终还是决定在县直高中附近的南教场租赁了一间民房。祯虎向房东预付了租金,两口子便一起忙碌着收拾屋子,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才把租赁的小屋基本收拾妥当。祯虎疲累得四脚朝天仰躺在宽大的床铺上,但盈芳却笑盈盈地端着一盆清水朗声喊叫说,“懒怂,床铺还没扫呢,你也不嫌肮脏就躺上了!?”

祯虎扭脸盯着盈芳痞笑说,“穷婆姨也讲究起卫生来了,看你这讲究劲儿,往后咱‘弄那事’是不是也要先洗洗才能‘那个’了?”

盈芳嗔笑着拿毛巾往祯虎身上抽打,说,“你哈怂咋是个臭流氓?看我不打死你才日怪咧。”却不料,祯虎逮住毛巾乘势把盈芳扯过来,痞脸笑着说,“刚铺的新床铺,咱俩干脆先试活一下,看这床铺牢不牢靠?!”

“这大白天的,你也不嫌害臊啊?”盈芳说这话时慌忙爬起身来,她赶紧转身把门窗掩上,吐了下舌头偷笑说,“大天白日的,要是被别人看见那可丢死人了。”

“你是我婆姨,我是你老汉,又是在咱自己屋里,”祯虎翻身把盈芳按在床铺上嘿嘿笑说,“咱想啥时候弄就啥时候弄,谁还能把咱法办了不成咧?”

祯虎说着就解开了盈芳的衣扣,两口子在行夫妻房事的时候,盈芳舒服得微闭起双眼“吭哧”起来,祯虎就揶揄着说,“舒服了你就叫床呀。”盈芳“吭哧”着说,“咋叫?”祯虎说,“‘床啊,床啊’,你就这样叫。”盈芳就试探着喊叫几声,尽管叫声怪异,但俩人却都觉得别有一番性趣。当一切都已停罢的时候,祯虎搂着盈芳躺了一阵儿,盈芳便感动得流起了眼泪说,“你好多年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搂抱我了,你个没良心的,每次弄完就呼噜大睡,把人家撂一边就不管了。”

听了这话,祯虎便深情脉脉地抚摸着盈芳的脸蛋说,“你别哭了,总有一天我会赚到钱,咱们也会过上城里人那样的好日子。”

盈芳说,“如果你赚到钱了,会不会嫌弃我土气呢?”

祯虎笑说,“媳妇你放心吧,我就是变成了百万富翁,也不会变心嫌弃媳妇是土老帽……”

“还说不会变心咧,”盈芳笑着打趣说,“还没有挣到一分钱说话都已经变腔变调,都把婆姨喊成媳妇了,真要变成百万富翁,谁保证你能不变心呢?”

“腔调要变,但心是绝对不变的。”祯虎摸着盈芳的脸蛋说,“媳妇,现在咱已经离开皮家沟来县城追求新的幸福生活了,咱也要适应环境有个新气象,往后我改口喊你媳妇,你也要改口称呼我‘老公’,那才像城里人的样子。”

“老公?”盈芳脸上腾起一块不易察觉的羞红,然后小声喊了几声“老公,老公,公公,公公”就㖔地笑了,说,“猛一听这话,咋像是喊老公鸡呢?‘呱呱呱’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老公鸡压住老母鸡踏蛋……不行不行,你快饶了我吧……”

“媳妇呀媳妇,你真是个活宝。”祯虎顿时就乐得揪起盈芳的脸蛋说,“一个称呼上的改变,你就能联想到性爱事情,单靠你这脑袋瓜丰富的联想力,就能去当作家了。”

“你又耍笑我没文化咧,”盈芳笑说,“我就是个农村妇女,这辈子没啥追求,只要有吃有喝有钱花,也就心满意足了。”

“常言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在皮家沟村里我杨祯虎就是一条臭虫,但在外面闯世界,我杨祯虎便是一条蛟龙。媳妇,你就把心放得宽宽的吧,我早都把咱未来的生活设计好了。”祯虎翻身坐起身来点燃一根纸烟悠然地吐着烟雾说,“我算计着,咱以‘跑三轮’起家捞到‘第一桶金’了,就在县城做生意,奋斗几年必定能发达起来……”

“你能这么打算将来的日子,我心里头当然高兴哩,”盈芳悄声叹了口气说,“可我就是担心你熬不住苦累,在县城混搭几年把日子混塌火了又返回皮家沟去,那咱可就没脸面见人了。”

“咋对你老公没有信心呢?”祯虎扔掉烟头笑说,“快些起来,去好好拾掇一顿饭菜,今晚咱应该好好预祝一下将来的好日子,然后踏踏实实睡上一觉,明天一早我就开始去捞‘第一桶金’去了。”

“你看吧,说了一百圈还是要先咥饱饭咧,”盈芳笑呵呵地穿好衣服就起身做饭去了。吃罢晚饭,俩口子躺在温暖的床铺上又缠绵一阵,这才安然入睡。第二天早晨盈芳被三轮车的马达声吵醒时,天才刚刚放亮。这时候,祯虎早已拎着毛巾把停放在院里的那辆机动三轮擦洗了一遍。等盈芳做好早饭,祯虎匆忙扒拉几口便起身说,“捞金去喽,”就驾驶着姐姐给他买的那辆机动三轮车到县城街道“跑三轮”拉乘客赚钱去了……

尽管岁月更迭,时光的车轮已经驶入了新时代,但地处陕北南部的廘州县城的公共交通并不发达。这时候,城区内既没有开通公交,也没有发展出租汽车行业。这样一来,一些脑瓜活泛的农民便瞄准商机驾驶着机动三轮在县城街道上拉人载客——廘州人把这种生意称之为“跑三轮”。祯虎刚到县城“跑三轮”时生意很旺,第一天上街就在城区跑了二十几趟。太阳落山的时候,祯虎准备收车回家吃饭,却又被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招手拦住。他停下车来向对方解释说,“师傅,天黑了,我准备收车咧!”但是那个男人却不听解释,火急火燎地跳上车说,“我急着去一趟牛武街上,师傅帮帮忙……”

听到这话,祯虎就不好再拒绝了,只好掉转车头往牛武镇跑去。祯虎驾驶着三轮车从县城跑到牛武镇还不到一个小时,但那男人下车时却甩手塞给祯虎五十块钱说,“师傅,你的车技不错,零钱算是给你的小费,不用找了……”祯虎得到一份额外收入,心里头就格外高兴。他返回县城就走进一家门脸很大的百货超市给盈芳买了条围巾。回到家里,盈芳捧着新围巾高兴得摸着祯虎的脸蛋关切地说,“风那么大,你还跑那么远的路程,该没被风刮出毛病吧?回头买个头盔戴着防风避寒,别让风把你刮得满脸枯绌皮了。”

祯虎听到这话哈哈大笑说,“晚上有你伺候着,我又不出去耍女子,满脸枯绌皮怕啥咧?”

盈芳嗔怒说,“你哈怂才在县城住几天呀,咋就变得老不正经了?”

“……”

刚到县城生活的那些日子,祯虎俩口子是在欢声笑语之中快乐度过的。在那段时间里,祯虎“跑三轮”赚了不少钱,盈芳在县城街上“摆地摊”的收入虽然不多却也能贴补家用。祯虎手里有了余钱,就跟盈芳商量把钱存进银行里去。这天下午,当他缩手缩脚地走进县城银行的时候,发现县城的银行与寺坡信用社完全不一样。县城的银行门脸儿很高很大,厅堂也很宽敞明亮。银行职员穿着黑色的制式西装端坐在柜台的大玻璃里面,撇腔拿调用陕北普通话说,“你好,欢迎光临。”办完存款手续,祯虎接过存折时那个漂亮的柜员还站起身来礼貌地说,“感谢您的支持,再见!”这让祯虎忽然感觉自己有身价了。所以,接过存款单后,他刻意放慢步伐,就像膀大腰圆似的一摇三摆地走出了银行大厅……

那天傍晚,祯虎回到家里以后就高声大气地喊盈芳多炒两个菜来,他又到门口是商店买了瓶酒回来,俩人便在租赁的小屋里推杯换盏谝起闲传了。

祯虎说,“媳妇,你猜我想啥咧?”

盈芳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啥我咋知道?”

祯虎说,“我想,按照现在这个收入,我好好跑上几年三轮,等赚下钱了,咱在沙梁上租间门面开个商店,你也不用‘摆地摊’整天像老鼠躲猫那样提心吊胆地逃避城管追撵了。”

“那不要紧,我眼窝尖着哩,搭眼就能看见城管队员在哪儿站着……再说,现在我也躲出经验来了,啥时候跑,往哪儿跑,我心里比城管还有数。”盈芳说,“祯虎,咱俩想的不一样。我想等咱在县城把日子捋顺了,就想办法把女儿杨娜转到县城念书,她一个女子娃待在寺坡初中住校,我还真的放心不下咧。”

祯虎沉默了一阵说,“是咧,是应该把女子接到县城跟咱一搭里住着才行呢。其实我还想,等将来日子过好了也把我姐接进城里……她婆婆又对她那么恶毒,我姐一个人在村里待着,估计日子也挺难熬着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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