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隐秘
这年深秋,麻梦德总是被同样的噩梦惊醒。
他总是梦见皮家沟村前那条泥巴土路已经铺上了柏油,村里早已死去和依然活着的大人碎娃全都在柏油马路上快乐行走着。却在这时,一股黑色的旋风突袭而来把村民们卷向了天空。他慌忙伸手去拽,一个个村民被他用力拽住暂时没有被旋风卷走,但却又迎面扑来了一只猛虎。猛虎腾空而起扑向村庄、扑向人群、扑向了他……他慌忙举起拳头向猛虎迎面砸去,虎头瞬息万变就变成了刘绍龙灿烂的笑容。
“狗日的刘绍龙,你跑外面混搭几年还混成了神神么?回村里一趟,就把魂留下来时常变作噩梦来吓唬我哩!可是,老子还能怕你个哈怂货咧?……”
麻梦德每次被噩梦惊醒之后,就躺在炕上这样骂上一阵刘绍龙。前年春天,刘绍龙从河南密县返回村里的时候,早已不是当年与晋泉婆姨鬼混一搭时的那副鬼样子了。多年以后,当刘绍龙从河南返回皮家沟的时候,他头发上喷着发胶、抹着头油,发型是当下时尚的“大背头”。刘绍龙跟村里人说话的时候撇腔拿调操着满口河南密县方言,好像说了几十年的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方言土语,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其实,刘绍龙这次返回村里令人惊讶的并不只是他的头发和口音改变了,关键是他还开着一辆“两头嗲”的小轿车。那天中午,刘绍龙开着“两头嗲”卷起一路风尘驶入村庄的时候,圪蹴在村子中央老枣树下的几个婆姨还议论说:“今天刮的是啥风?咋把当官的刮到咱皮家沟来了。”
晋泉婆姨见说话的是“大嘴巴”何海菊,便笑骂说:“你又胡咧咧啥呢?让当官的听见还不把你的嘴撕烂才怪咧?”动员婆姨改焕笑揶揄说,“晋泉嫂,你整天价把‘撕烂嘴巴’挂在嘴边边有啥意思咧?有本事你真把老何的嘴撕烂让咱看看嘛!”听到这话,晋泉婆姨顿时就来劲儿了,她转身扯住改焕的胳膊说,“我看你的臭嘴就不值钱,你把嘴巴伸过来看我敢不敢撕烂?……”
正在几个婆姨嬉笑打闹的时候,那辆黑色的“两头嗲”已经疾驰而来在老枣树下停稳了。这时车门还没有打开,但车轮卷起的黄土灰尘却已张扬着跟跟大伙儿打起了招呼。刘绍龙就在大伙儿目瞪口呆的时候,派头十足地从轿车的驾驶室里钻了出来。
“都谷堆在这儿弄毬啥咧?”刘绍龙右手扶着车门,抬起左手摘掉架在鼻梁上的墨镜跟大家热情地打着招呼说,“都咋着咧?瞪着大眼不认识俺了?”
“这不是刘绍龙吗?你这哈怂咋开上‘两头嗲’回来了?”“大嘴巴”何海菊认出是刘绍龙,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便像往时那样伸出手去,想要扯拽刘绍龙的胳膊,但见刘绍龙西装笔挺、干干净净,又慌忙把手缩了回来神情尴尬地笑说:“我还以为来了当官的咧,咋会是你这老哈怂咧么?”又说,“刘绍龙,你哈怂该不是吃返老还童的神丹妙药了吧,多年不见咋越活越年轻了咧?”
“看恁这信毬老婆,张嘴净是胡说。”
刘绍龙笑着回话的时候,目光越过何海菊的肩头瞟了一眼晋泉婆姨。但俩人的目光稍作对视,晋泉婆姨就自卑得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了。今天,晋泉婆姨穿着一双条绒布做的手工布鞋,布鞋因为穿得时间过久而又没有清洗,所以变型的布鞋帮上沾满了泥巴,看上去简直寒酸极了。这时候,刘绍龙已经把车门关上了。他站在轿车旁抬起右脚,脚面勾在左腿裤腿上蹭了蹭黑皮鞋上弥漫的黄土灰尘,皮鞋顿时就锃亮得有些反光耀眼了。刘绍龙毫无内容地对晋泉婆姨淡然一笑,这才把目光移到“大嘴巴”何海菊的脸上说,“哪有啥神丹妙药返老还童呢?你这货这多年也没啥变化,那张嘴还是胡呲乱怼咧?”刘绍龙说着转身从车内提出几袋包装精致的瓜子分别给婆姨们甩过去说,“有瓜子嗑着就占住你们的嘴了。”然后又掏出纸烟发给围拢过来的几个老汉,说,“恁都尽管放开吸烟吧,六十块钱一包的软中华,这可是名牌香烟。”
年已古稀的李宝敏接过纸烟手指颤抖着点燃猛吸一口,这才吸溜着口水说:“啊呀,刘绍龙,看你这架势是把事业弄大了嘛!”
乔土山把纸烟接过来后就像不敢相信似的又仔细看了看牌子,还把纸烟搭在鼻子上嗅闻一阵,裂嘴笑着说:“刘绍龙,你挨怂的把大财发了吧?”
“发啥财咧,”刘绍龙习惯性地用右手的五根粗指头往脑后梳理着“大背头”说,“刚回密县那阵子跑了几年三轮车,后来又倒腾了几年木料,这两年才凑钱办了个耐火材料厂……不图发大财,赚点小钱有个吃喝就中啦。”
其实,刘绍龙说的耐火材料到底是个什么?他跑回河南后到底发了多大的财?皮家沟人并不清楚,但他们从刘绍龙的言行举止当中却深刻地感受到,刘绍龙早已今非昔比发财了。你想啊,六十块钱一包的软中华,吃一根烟就把三块钱烧掉了呀,这哪是吃纸烟,简直是烧钱呢嘛。皮家沟的男人们一边吃着刘绍龙的纸烟,一边在心里计算着一支纸烟的价钱,但却又在心里头发狠说,“吃的刘绍龙的软中华烧的又不是我的钱,还算个毛咧,狗日的烧吧烧吧,烧死他刘绍龙那个‘大烧包’才好着咧!”这时候,皮家沟的男人们一边跟刘绍龙嘻嘻哈哈说笑着,一边咬牙切齿把烟屁股上的过滤嘴咬扁嚼烂,还在心里偷偷嘲笑说,“看你刘绍龙到底能撑多久?总有一天你撑不住了,自然就会像当年被牛晋泉逼着索要‘精神赔偿’那样夹着勾子偷偷溜锤子了。”
但后来皮家沟人却发现,刘绍龙根本不在乎满村男人都烧他纸烟所花销的那点儿钱。他这次回来在皮家沟呆了一个多礼拜,见人就笑呵呵地发纸烟,而且在离开皮家沟的时候,他还给每家每户送一条“金延安”和两瓶白酒,遇到十岁以下的碎娃还发十块钱说让娃们去“买糖吃”……如果“不是发大财”谁敢这样烧包咧?后来村里还听说,刘绍龙去牛晋泉家串门的时候送了重礼,据说是两条软中华和一箱子上等的河南名酒。据说,刘绍龙离开牛晋泉家的时候,晋泉婆姨撵出门来送他的时候,他竟然出手阔卓往晋泉婆姨手里塞了五百块钱。“大嘴巴”何海菊说,“晋泉婆姨捏着五百块钱喜得眼泪汪汪,还死不要脸地问人家刘绍龙说,啥时候咱俩再来一次狗恋蛋?”
动员婆姨好奇地问:“那刘绍龙咋说咧?”
“那还能咋说呢?人家转身就走了嘛。”“大嘴巴”何海菊鄙夷地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而今的刘绍龙哪样的女子弄不下,晋泉婆姨你还想啥啴事咧!”
刘绍龙准备离开村庄返回河南密县的时候,皮家沟几个“爱嚼舌根”的婆姨在老枣树下闲说一阵,便嘻嘻哈哈笑着散去了。这时候,麻梦德的小女子麻荌琪却寻了过来。她对刘绍龙说,“绍龙叔,我跟你去河南打工呀……”
这一年,麻荌琪才十七岁。她读了一年多高中觉得上学读书没啥意思,刚刚弃学回村就恰好遇见刘绍龙从河南密县荣归故里了。此时,十七岁的麻荌琪刚过“丑小鸭”的成长期,所以身材标致、模样俊俏。刘绍龙盯着麻荌琪愕然半天才回过神来,说:“你是荌琪呀?我离开皮家沟的时候,你还是个小闺女嘛,哈呀,女大十八变,俺一眼还真没认出来。”
麻荌琪赶忙露出一对小虎牙甜甜地冲着刘绍龙笑说:“绍龙叔,我跟你去河南打工吧?”
刘绍龙说:“只要你爸说一句话,俺带你去河南没问题。”
然而,麻梦德却坚决反对女儿跟刘绍龙去河南。“刘绍龙人模狗样的回到村里,那只不过是扎势给别人看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刘绍龙到底是个啥货色,我还能不清楚吗?当年他就是因为跟晋泉婆姨瞎胡搞,没脸在皮家沟活人了,才夹着尾巴逃回河南老家的。你咋能跟着这样的哈怂货跑河南去咧?”麻梦德黑着脸对小女儿麻荌琪说,“你一个女子娃不要整天胡思乱想,就老老实实呆在村里,将来向端个好人家嫁了,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了。”
然而,麻荌琪却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刘绍龙离开皮家沟时,她便偷偷跟着刘绍龙跑河南去了。荌琪逃离皮家沟以后,麻梦德每每想起女儿,就忍不住要骂婆姨董红英说,“都怪你死婆姨打小对荌琪娇生惯养,所以女子才不听话,翅膀还没长硬就飞了。”每当这时,董红英便以泪洗面说,“你抓紧去河南把女子寻回来吧,要不我也活不长久了。”麻梦德听了这话心里很烦躁,便气呼呼地冲婆姨吼叫说:“活不长久你抓紧去死,你还嫌在皮家沟把人没丢得够,还要跑到河南去丢人现眼咧?”
麻梦德警告婆姨说:“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说去河南寻女子的事情了。”
婆姨董红英本来就是个说话不多的人,平常心里遇到不痛快的事情,她宁肯把气憋在肚子里,也不愿跟麻梦德吵架,所以被麻梦德一阵怒吼,她便抹着眼泪躲到一边默然垂泪去了。去年冬天,婆姨董红英身患重症久治不愈已经去世了,麻梦德就一人独守家里享受起了生活的孤单与苦寂。
然而,麻梦德一辈子养育了两女一子三个娃娃,曾经是皮家沟最幸福的家庭。但娃娃们长大以后,这种幸福的感觉却没有了。大女儿麻荌蕊二十岁那年就远嫁他乡了,小女儿麻荌琪跟刘绍龙去了河南便杳无音讯,儿子麻荌超高中没有毕业就去深圳打了几年工后,又返回廘州县城向银行贷款成立了一个建筑公司,便在县城四处承揽建筑工程,一年四季也很少回来。婆姨董红英去世以后,麻梦德孤身寡居在皮家沟村里,往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感到满心孤寂,对小女儿荌琪的思念也一天胜似一天。但他性格刚毅而又死要脸面,便一直拖着没有去河南把女儿寻找回来……
深秋的这个早晨,麻梦德又被噩梦惊醒之后,便从冰冷的土炕上爬起身来背着臂膀在村前屋后四处转悠着查看村庄。这些年来,皮家沟这个地处陕北南部沟壑地带的小山村突然就像是一块隐秘之地似的,总是有种暗流涌动的迹象。比如说,昨天还在村头老枣树下嬉笑打闹的几个十七八岁的娃娃,今早醒来却已结伴离开村庄不见踪影了,但村民们却都神色泰然,好像啥事都没有发生那样。他们依然赶着羊群从院子里出来,“嗷”一嗓子把羊群撵进山坳里,便背着绳索到外边村庄背石头赚钱去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年开始,皮家沟前村后沟的庄户人家拾掇新宅院时早已不再像往年那样依傍着山势挖土窑洞了。他们花钱请来石匠打石料,请箍窑匠箍石窑,花钱雇佣附近村民来打小工,干一天活就结算一天的工钱。常年孤守着偏僻山村的皮家沟农民在经历了当年“包产到户”和“外出务工”的社会浪潮之后,突然发觉“村邻感情是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钱花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也在心里打起了赚钱的“小算盘”。他们宁肯讨价还价现场出卖苦力,也不肯放弃劳动报酬来谈说邻里之间的情感,人们更看重金钱的现实价值,似乎邻里之间的感情已经淡如凉水很不重要了。与此同时,皮家沟那些外出打工的女子娃返回村里的时候,嘴巴涂抹得像猴屁股似的,穿的短裙连屁股都遮挡不住,都已露出粉红色的内裤“羞先人”了,但一个个却还笑得奶子乱颤……每当看到这种场景,麻梦德就在心里头想,皮家沟的这些女子娃原本多么天真淳朴啊,她们原本听一句骚话就会害羞得脸红,但是出门到外面打了几天工回来,咋就变成了这般模样?难道说,外面的世界果真唯有金钱而不顾廉耻了吗?
每天早晨,麻梦德背着臂膀站在村头,望着村民脊背上吊着一根粗麻绳去邻村打短工的时候,就为乡里乡亲的感情淡漠感叹悲哀,他甚至还会感到伤心难受,总是苦闷地想:“乡村社会突然遭遇金钱的诱惑,皮家沟人顿时便心花怒放、各怀鬼胎,几千年培育的‘邻里相亲、村邻相助’的质朴情感在消失,几千年培育的‘孔孟之道、礼义廉耻’的涵养在消失,这还是血脉相承的皮家沟后代吗?……”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了。在这个季节里,阴坡走马梁的峡谷里和麻子山的沟梁上,除了遍山红叶,还有枝头的累累果实,红的是狼牙刺果子,黄的是野酸枣……这正是秋收的忙季呢,但皮家沟的田地里却没有农民收秋忙碌身影。也不知道是从哪年开始的,一些思想活泛的村民也纷纷居家往外搬迁了。前年初夏时节,“大嘴巴”何海菊从寺坡街上找来一辆大卡车搬家时,神气十足地对站在村头观望的村民们吆喝,说,“你们没事了,就到寺坡街上的家里来串门子呀!”
“你听这是啥话啊?她说‘寺坡街上的家里’,难道皮家沟的那个老宅院就不是你狗日的家了”。麻梦德当时就在心里这样骂过何海菊。
说实话,“大嘴巴”何海菊搬迁到寺坡街上去生活,对麻梦德的思想震动还不是很大。毕竟这么多年何海菊的老汉高晓辉一直在寺坡中学教书,何海菊举家搬迁到寺坡街上去安家落户,也算是为了一家人团聚过日子咧。但是那年秋天,满盈虎一家也抛弃皮家沟的土地,举家迁往黄川县城去居住了。这对麻梦德的思想触动很深——在皮家沟村,满盈虎家的人口虽然不多,但却是个“老门老户”。村子西边的麻子山坡有两块老坟地,一块是皮姓家族的老坟地,另一块就是满姓家族的老坟地了。这两块坟地占尽了麻子山的风水,但多年来村里抬埋老人,却没有哪家敢动心思在这两块坟地附近挖坟建墓。麻梦德心想,皮姓和满姓这两个家族,几代人都喝着葫芦河水繁衍生息,麻子山坡还埋着他们的老祖坟,他们早已与这块黄土血脉相亲了啊,他们的后人是最不应该丢下皮家沟搬迁到外地去居住的。可是那天上午,满盈虎开着一辆大卡车返回村里说一声搬家,一家人就欢天喜地迁往黄川县城去了。满盈虎搬家那天,盈虎妈兴奋得满村子撒糖,还以她那别具一格的尖细嗓音说,“没事了你们去黄川找我耍呀,黄川可是个大县城呢,比廘州县城可大多了,不管你们谁来黄川的时候,都要记得跟我说一声哩,我带你去黄帝陵旅游一圈……”
“狗日的,你们心里就没有皮家沟这个村庄了?”
深秋的这个清晨,麻梦德在村里四处仔细察了看一圈返回家里,捧着紫砂茶壶孤坐在藤椅上思绪纷扰。他仔细回想这些年皮家沟悄然发生的改变,就满心抱怨地骂着迁往外地的村民,又充满深情地想着常年在外的儿女,情绪顿时就烦躁不安起来了。他捧起紫砂壶对着壶嘴猛吸一口茶水,想起儿子麻荌超很久都没回村里来了,便在心里暗骂说,“你送我一把紫砂壶就是孝顺吗?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是皮家沟的支书,而不是皮家沟普通的农民。我想要的并不是一个能捧着暖手的紫砂壶,而是皮家沟人都留居在这块土地上,像往常那样守望着田地安心种庄稼,像往常那样邻里相亲互帮互助,即便是吵过骂过,但转过脸去却又一如当初那样露出和睦可亲的憨笑……可是这些年皮家沟人的心散了,村委组织对村民似乎越来越失去了号召力和约束力,倘若长此以往,皮家沟岂不成了难以收拾的烂摊子了吗?”麻梦德一边用手指胡乱摸着紫砂壶,一边在心里头想着,“我应该去一趟县城,应该把儿子喊回村里来。作为皮家沟的村支书,想要稳住村民的心,我首先要把儿子喊回村里,让他老老实实在村里扎下根来。这样,我做起群众的思想工作心里头才有底气咧!”
这样想过以后,麻梦德便起身往县城赶去了。
麻梦德走进儿子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了。麻荌超建筑公司的办公地点,在廘州县城沙梁上的一栋十几层高的写字楼里。儿子把他迎进办公室后,先喊秘书晓航给他泡茶喝,然后又对他说:“茶几上有纸烟,你先吃烟喝茶坐一阵子,等我把这张图纸看完咱就去吃饭。”
儿子说完就爬在老板桌上专心致志地看图纸,好像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个老子放在心上那样。麻梦德感觉心里很不舒服,却也不好立即发作,便吃着纸烟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儿子的办公室。儿子的办公室很宽大,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把屋里照得格外亮堂。办公室进门的右手边摆着一组真皮沙发,沙发前放着大理石料做的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套泡茶的茶具,品牌各异的茶叶,烧水的水壶,紫砂茶壶和精致的茶具器皿一应俱全。这时候,秘书晓航正坐在茶几旁边为他泡功夫茶,工序繁多很浪费时间,但这个长得好看的女子却很有耐心。她翘着兰花指捏着个木镊子轻轻夹起袖珍茶杯,然后放在沸腾的开水里烫了三遍,这才往袖珍茶杯里倒满茶水,又用木镊子捏着袖珍的茶杯,轻轻放在他的面前说,“叔叔,您请喝茶。”
晓航说话的时候冲他莞尔一笑,弯弯的长睫毛下那双大眼睛忽忽直闪,闪得麻梦德心里一阵慌乱。麻梦德听见自己心里头“咯噔”了一声,心说麻荌超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弄这样一个妖艳的女子在身边,你还能干成啥大事业呢?麻梦德这样想过之后,就更加坚定了要把儿子喊回皮家沟的决心。他默然地端起袖珍茶杯轻嘬一口,但茶杯太小,感觉还没有喝到茶水,但茶杯里却已滴水不剩了。于是,他把袖珍茶杯放在茶几上说:“女子,你给咱找个大缸子泡一杯茉莉花来搁这儿就行了。”
晓航应了一声,便站起身来扭着屁股走了,不一会儿就端着一只弥漫着茉莉香味儿的茶缸回来了。麻梦德接过茶杯对晓航说:“女子,你去忙你的吧,我跟我娃说几句话。”晓航微笑着向麻梦德微微鞠了个躬转身走出了屋去。麻梦德捧着茶杯,等晓航皮鞋“哒哒”的声响渐行渐远了,这才阴沉起脸色说,“你快拾掇拾掇,跟老子回皮家沟去。”
“家里有事吗?”麻荌超依然低头看着图纸问父亲。
麻梦德心里更不痛快了,就赌气说:“家里没事,你老子有事不行咧?”
麻荌超这才抬起头来望着父亲说:“你咋了?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舒服?要不,我安排你去延安的大医院检查检查身体吧?”
“盼着你老子快些死呢?”麻梦德心里腾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说,“我还死不了,身体还硬朗着呢,我还能为党工作咧。”
见父亲突然动怒,麻荌超赶忙起身走来向父亲陪不是,但麻梦德却不买账,依然吊着眉眼说:“你少跟老子来这一套,你要是真心孝顺你老子的话,现在就拾掇东西跟老子回皮家沟去。”麻梦德气呼呼地骂说,“这些年皮家沟的瞎风气就是被你们这些心不安稳的年轻娃弄坏的,整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打工挣钱,好好的土地被撂荒没人种了。如果世界上的农民都不种地,没有粮食,你哈怂守着一堆纸钱喝西北风去?”
“你这老汉咋就老思想顽固不化呢?”麻荌超转身又回到老板桌旁说,“你知道社会发展早已是商业时代、市场经济了吗?农耕思想早已陈腐了,满世界都在喊‘时间就是金钱’,可是你却梦想回到从前,可是还能回到从前吗?”
“我不管毬是啥时代,也不管是啥经济,我是皮家沟的村支书,就是不想看着你们逃离村庄在外面瞎胡混搭。”麻梦德说着就往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说,“别人我逮不住,但你麻荌超是我的儿子,就是所有人都跑了,你也不能逃跑。干部子弟就是要率先垂范,既然当年不好好念书,那你就要像你老子一样守着田地,守住村庄,脚踏实地当一辈子农民。”
“你这是什么逻辑啊?”麻荌超气得在老板椅上坐直身子说,“爸,你这些年可真的是老糊涂了,只要在家呆得无聊戏了就跑到县城来寻我的麻烦。你算一算光今年你为这事情都跑县城多少趟了?……爸,你就听我一句劝吧,我们这一代人跟你们的想法完全不同,当初既然逃离了土地,就不甘心再回农村了。你要觉得在村里住着太冷清孤单,就来县城跟我一起住嘛。如果不想来县城居住也行,想要钱花的话,随时说话我随时都可以给你拿钱嘛,何必非要逼着我回皮家沟去,像你一样戳牛后半截种田地当农民咧!”
“种地当农民咋咧?咱们麻家祖上几代不都是种地当农民吗?一代一代都是守着田地养儿育女,咋到了你麻荌超这一代,种庄稼当农民就不行了?”麻梦德点燃一根纸烟说,“麻荌超,你少跟老子说废话,快抓紧拾掇摊子跟老子回皮家沟去。”
“看你这老汉,还真的是老糊涂了。”麻荌超说罢这话,就像赌气似的又把头埋在老板桌上的图纸里说,“想回你自己回去,别指望我跟你一搭里回皮家沟。你是我爸爸,如果缺钱花尽管说就是了。对我来说,钱不是问题……”
“那行,这话可是你说的,麻荌超,那你现在给老子拿十万块钱来。”麻梦德黑沉着脸色说,“你不是财大气粗吗?现在给十万块钱,我立马滚蛋走人……”
“十万块?”麻荌超猛然一愣,抬起头来问父亲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麻梦德吃着纸烟说:“修路。”
麻荌超一脸茫然地问父亲说:“修路?你要修哪里的路呢?”
“就修咱村里的那截泥巴土路,”麻梦德说,“既然你不想跟老子回去,你又在外面赚到钱了,那你就出钱把咱村那一截土路铺上柏油……”
“你有没有搞错啊?”听到这话,麻荌超顿时大笑了起来,说,“爸,你可真是老糊涂了。你首先要搞清楚,我是个商人,而不是慈善家,投资是要追求利润的,我投资修皮家沟村前那条泥巴土路能赚钱吗?……”
“狗日的,我看你挣钱挣得都快成畜生了。”麻梦德气得走到儿子的老板桌钱,就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盯着坐在老板椅上的儿子说,“既然你赚到钱了,为啥帮村里做点事情就舍不得掏腰包咧?你敢说从今往后就不走那条路了?从今往后就不回皮家沟了?”
“……”
这天,麻梦德在县城跟儿子争吵得面红耳赤,装着一肚子的怒气返回村里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深秋正是秋收的忙季,但皮家沟村前的土路上却没有村民忙碌的身影,成熟的糜谷与蒿草一起在田地里摇曳着,路旁地里的苞谷叶子面黄肌瘦,苞谷穗也已成熟了,一些苞谷杆被麻子山里的野猪跑下山来压倒啃食了一半,还有一半露出了苞谷颗粒金黄的颜色。秋收的庄稼就这样被糟蹋了,麻梦德看着心里更加难受。今年秋天以后,皮家沟二十多户人家已经迁走差不多有一半了。麻梦德心想,倘若皮家沟还是这样贫穷,估计不出两年,剩下的这一半庄户人家也都会悄悄迁走……这怎么可以呢?无论如何,皮家沟也不能在我的手里消失没落。这样想过,麻梦德就决定当晚召开一次干部会议,仔细研究修路致富的问题。
“常言说,要想富,先修路。”麻梦德对几个村干部说,“其实这个问题很多年前我就想到了,但村里没钱就一直拖着没有行动……”
老会计徐先友说:“麻支书,咱是不是去乡里争取点修路款呢?”
村主任皮有福也望着麻梦德十分谨慎地说:“不是说要‘村村通、路路通’吗?皮家沟咋就不通咧?”
“不满大伙儿说,为修咱村的这条泥巴土路,我去乡上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就连县公路局领导也寻过了,可是不顶用嘛。领导们还批评我说,你们农村干部遇到矛盾和问题不是想办法自己解决,却一门心思把矛盾和问题往上交,这种‘等、靠、要’的思想不解决,农村工作是很难做出成效的……既然问题交不上去,那咱只能在村里想办法解决问题。我思谋着,这些年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了,现在县乡两级政府不再向咱农民搞‘集资摊派’了,就连农业税国家也都取消了,村民又时常外出打工赚点零钱,就是再穷手头总比往年活泛多了吧。咱几个干部今晚上就统一思想,再搞一次集资筹款,只有把这条路修好了,皮家沟才有个盼头。”麻梦德对几个村干部说,“当干部就是要有决心,咱几个村干部现在就咬个牙印儿,我先表个态,带头集资一万块钱,村民每户集资五千元,要求三天之内缴纳完毕。如果谁敢抵赖不交,棒子队就把人捆绑了关在队部里,等他家人拿钱来赎人。”
说完这话,麻梦德就神色威严地看了每个村干部一眼,几个村干部便都吧嗒着烟锅子沉默了起来。第二天一早,麻梦德让会计把这个决定张贴出去,棒子队也挨家挨户去催缴集资款了。但是第三天早晨麻梦德刚刚醒来,就听见有人在他家门外面哭爹喊娘大吵大闹。他慌忙跑出屋子,却见晋泉婆姨躺在他家大门外打着滚哭喊说,“麻梦德,你要偿命咧……”
麻梦德恼咻咻地冲晋泉婆姨吼叫说:“这一大早你哭丧呢?”
“人都死了,我不就是哭丧呢嘛!”
原来,牛晋泉缴纳不起五千块钱的集资款,昨天又被棒子队长朱二苟踢了几脚威胁说:“如果明天还不交钱,就要来捆人。”“嘴链子”牛晋泉一时想不开,就在半夜三更偷偷上吊自杀了。晋泉婆姨早上醒来时,看见老汉吊在牛棚早已成为了僵尸,便跑到麻梦德家门前哭闹了起来……
皮家沟村“修路计划”以“嘴链子”牛晋泉的自杀半途而废画上了句号,但晋泉婆姨却拖着娃娃踏上了上访之路。她从深秋走到深冬,又从春天走到夏季,等问题得到彻底解决,已经是两年以后了。两年以后,晋泉婆姨得到经济赔偿便带着娃们离开皮家沟,搬迁回榆林她娘家去居住了。麻梦德也在这年被免去了支书职务。卸任那天傍晚,麻梦德来到牛晋泉的坟头说,“兄弟呀,你死了,我也完蛋了,这一切都算是了了。可是说实话,兄弟啊,我心里头难受呢。我不是为丢掉了支书的‘乌纱帽’难受,而是为咱皮家沟村庄难受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修路,但却弄不来修路的钱嘛!前几年,好不容盼来‘村村通、路路通’的好政策,我以为咱皮家沟这条泥巴土路终于可以铺上柏油了,但跑去申请修路款项,领导们却说,现在满世界都要花钱呢,要‘又快又好’发展经济,政府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哪里是‘刀刃’呢?建厂子、买机器……要以工业反哺农业,这才是大势所趋……领导们还说,县域经济要实现‘又快又好’发展,农民就得勒紧裤腰带支持县域工业发展,‘又快又好’的关键是要念好‘快’字诀,没有工业的快速发展,就没有经济效益,没有经济效益,如何做到工业反哺农业呢?……”麻梦德点燃一根纸烟插在“嘴链子”牛晋泉的坟头上说,“兄弟,咱是农民啊,我想这么多年的苦难日子,咱农民不都忍耐着过去了吗?那咱就勒紧裤腰带再忍耐几年,等领导们说的县域经济发展好了再‘工业反哺农业’,等到那时咱们的好日子不就来了吗?可是你却忍耐不了嘛。你‘嘴链子’原本是那么快乐的一个老汉嘛,咋就忍耐不住自杀了呢?说实话,不是看见你这长满蒿草的坟头,我真的难以置信,你‘嘴链子’牛晋泉也会想不开去自杀咧……”
夕阳落山了。麻梦德站起身来望着对面阴坡走马梁深沉地说:“兄弟,现在我也不是村支书了,也没啥身份可以顾忌的了。你在黄泉路上走着咧,我没有啥可以送你的,你这一辈子就爱唱个‘信天游’,我就给你唱一段吧。”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咧?
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只船咧?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咧?
几十几个艄公呀来把船来搬?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咧。
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只船咧。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咧。
九十九根杆咧,九十九个艄公呀来把船搬。
…………
夜色渐渐袭来,月亮从东边慢慢爬上了天空。此时,麻梦德苍凉的歌声从麻子山坡传来,惊扰得村里响起一阵狗的吠叫之声。夜已深了,倦鸟归巢,麻梦德踩着狗的叫声,从麻子山坡慢慢走回了村里。
46、话别
这年深秋,祯秀也要离开皮家沟村庄了。
今年八月,女儿盛嫣被廘州县直高中录取,开学以后就去县城读高中了。忙罢秋收,祯秀一个人闲赋在家,这才感觉到了内心的孤独。儿子盛明那年离家出走以后一直杳无音讯,但在今年秋收时节,却突然往麻梦德家里打了个电话。那天晌午,麻梦德走进院子里来说,“盛明刚打电话来了,让我给你说声,这几年他一直在河南打工,一切都挺好的,让你不要牵挂。”
这时祯秀正在做午饭。听说儿子打来电话了,她慌忙丢掉锅铲往屋外跑去,但却被麻梦德一把拽住胳膊吼声说:“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咧,你跑个啥?”祯秀一脸茫然地说,“我儿子打电话了,我去你家接电话呀。”麻梦德丢开祯秀的胳膊叹声说,“我接到电话就说要来喊你,但是娃说不用寻你接电话,让我给你捎个口信,报个平安就行了。”
“他不想跟我说话吗?”祯秀的眼泪顿时就流淌了起来,说,“他为啥不让我接电话啊?他跑出去才几年咧,难道连亲娘老子都不认了吗?”
麻梦德没有说话,转身走了。望着麻梦德的身影在院畔消失了,祯秀这才回屋爬在炕上哭泣起来。但是哭过以后,却又觉得心里多了几许安慰。是啊,儿子终于打回来个“报平安”的电话了。这两年多年来,她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可以落地了。当妈妈的这颗心,也就稍微能够放宽些了。
在儿子离家出走的两年多的时间里,祯秀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头的痛苦与难堪却没有减少一点点——她痛苦的是,儿子一别就杳无音讯。这就像心被别人挖走了那样,疼痛已经麻木了,但整天却又心神恍惚;她难堪的是,婆婆一旦想起孙子来,就找上门来吵闹说,“你这个‘白板狐’妖精害死了我的儿子,又要害我孙子,你明摆着是要我的傻儿子绝后啊……”每当婆婆躺在院子里打滚哭骂的时候,一村子的人都跑来围观,还对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往往这时,婆婆越骂越有精神,她历数祯秀与傻子订婚之后的种种劣迹和斑斑罪行,弄得祯秀的心里无比尴尬难堪。对婆婆的胡搅蛮缠,祯秀内心其实早已恼羞成怒,但想一想那是傻子的妈妈啊,所以她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咽,孤苦无奈地始终隐忍着。祯秀隐忍着熬过了两个春秋,才忽然得到儿子在河南一切都平安的音讯。这时她突然觉得,这几年她承受的煎熬与苦难与儿子一切都平安顺利相比,哪又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秋收已过,地里的活计也都忙完了。祯秀一个人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就时常想东想西,自然就又想起了弟弟。今年夏天,她送女儿盛嫣去廘州县直高中报到的时候,发现弟弟的生活早已穷困潦倒了。弟弟这一辈子,好像是跟她捆绑在了一起似的,只要她不在身旁,弟弟的日子就越过越艰难。祯秀时常心想,这难道就是无法割断的血脉关系么?……这天早晨醒来以后,祯秀想一阵弟弟,又想了想自己的三个娃娃。大女儿盛虹在咸阳早已成家立业,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挺好,可以不用为她操心了。盛明现在已经远在河南暂时还没法去寻找。但二女儿盛嫣和弟弟都在县城,却让人很不放心……这样想过,祯秀就㧟着篮子,装着香火烧纸爬上了麻子山坡。她来到父母坟前点燃烧纸香火,便坐在坟头跟父母话别。
“我这一辈子,最担心的就是日子不能安稳,最怕的就是像你们那样,过那种担惊受怕漂泊的日子,但终究却还没有逃脱像你们那样的命运。”祯秀苦笑说,“这几天,我总是不由回想起往事,回想起那时候虽然年少懵懂,但心里头却有个坚定的目标——那就是,要让我们杨家入队落户,要让咱一家人过上安稳的日子。可谁料想得到咧,一家人好不容易在皮家沟安稳下来,爸爸殁了,妈妈也殁了,而我呢?为了给傻子生儿子,又像爸爸当年那样拖家带口逃避计划生育,在店头沟矿区躲藏了好多年。可是刚在店头沟矿区安下身来,傻子又在煤矿的瓦斯爆炸事故中殁了,我还得拖家带口返回皮家沟来。我刚刚返回村里,弟弟又跟麻梦德积怨结仇,他在村里待不下去了,我只好把他打发到县城躲避几年。我想时间能够抹平一切积怨,等他们彼此都迈过心里的那个坎了,再把弟弟喊回村里。却不料,弟弟离开皮家沟就不想再回来了,他宁愿在县城苦熬着,也不肯再返回村里。这人啊,离开村庄容易,返回村庄咋就那么艰难呢?我真的有些看不懂了。
“看不懂别人可以,关键是现在我连自己也看不懂了。你看,我又要走了,又要去陌生的县城讨生活哩。这次的流浪,不是被生活所迫,而是因为我心里的想法改变了。这些年来,皮家沟的年轻人都纷纷外出打工去了,村里能找到门路的人家也都搬迁走了,往时村庄的那种人口众多、邻里相亲的氛围没有了。有人说现在在皮家沟村里,出门看见的狗比人都多呢。所以,我一个人呆在村里就觉得内心孤寂落寞。我还得走啊,就像当年爸爸带着咱一家人从四川逃往陕北那样,毫无目的随波逐流地去过那种漂泊的生活。我要离开皮家沟了,来给你们二老点香烧纸,跟你们二老说说话儿。回想咱们两代人的生活,感觉就像是一个轮回,转一大圈却又回到了当初。人这一辈子呀,巴巴的想改变,其实到头来啥都没有改变,尤其是咱们杨家的这两代人,几乎都是相同的命运。爸,妈,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因为啥呢?是因为我们都是农民,是踏实肯干的农民,所以后辈人只能重复前辈人的命运吗?”
“我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了。”
祯秀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便起身告别来到了傻子的坟头。秋收时节,傻子坟头的山丹丹早已落花结果了。山丹的蒴果形如圆球,秋风拂过,圆圆的蒴果在山丹细长的茎秆上摇摆着,就像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小老头。祯秀在傻子坟头坐下身来,顺手采摘了几颗山丹花儿结成的果实装入衣兜,这才开口说话。
“傻子,盛明跑了,现在盛嫣也考上县直高中到县城念书去了,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县城守着咱盛嫣呢?”
“秀,去守着。”
这时候,傻子被一束温暖的秋阳托举着,一脸肃穆地站在山丹花的蒴果上说:“盛明跑了,你的心情我理解,‘儿行千里母担忧’,其实你不要担忧,盛明是咱的儿子,是老付家的血脉香火,总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
“憨头傻宝,你跟我捉了一辈子的迷藏咧。”祯秀望着被秋阳托举着的傻子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傻子,你是不傻装傻咧。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就是我告诉你说我怀孕的那天晚上。你听到我说怀孕的话之后,就跑到院子抬头仰望天空呐喊,‘儿子,我有儿子’。你若真的是个傻子,哪里会为有了儿子而激动咧?憨头傻宝,那天晚上,我以为你会告诉我说你不是傻子的,但你却依然跟我装傻咧。你跟我装了一辈子的傻蛋,捉了一辈子的迷藏。那年在黄川县城的工地上,我端着菜盘走进秃顶‘包工头’工棚的时候,你默然跟在我身后,还躲在外面的小窗户看我是不是跟秃头好了。你看见秃头抓我手的时候,像一条鬼影那样忽然消失。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伤心吗?我当时想,这个男人连自己的婆姨都不知道心疼,他还是个男人么?我伤心极了。我从秃头那里拿到咱俩的工钱,返回家里带着你和盛虹逃离县城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坐在拉煤车的车厢里,你以为我睡了,就哭着说自己没用,赚不来钱,养不了婆姨,逼得婆姨去跟别人睡觉。憨头傻宝,你知道吗?我当时就想狠狠扇你一个大耳光。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想我要是一耳光扇在你的脸上,你就没脸面了。一个男人,不敢面对现实,为了逃避现实假装傻子,这要是被他婆姨揭穿了,哪里还有脸活人呢?所以我没有扇你,我想给你留着脸面。我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你会主动对我说,你不是傻子。但等了一辈子,这句话你始终都没有正经八百地向我坦白,没有正经八百地对我说你是不傻装傻啊!
“憨头傻宝,其实我还知道一件事呢。你在我家坍塌的窑洞里挖不出家谱木匣子,就偷偷做了个跟‘杨氏家谱’一模一样的木匣子送给我。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是吧?但你错了。你都忘记我是谁了?哈哈,我是杨祯秀,我想要弄明白的事情,你个傻子还能瞒哄得过我哩?不过话说回来,人这一辈子,其实活的就是一种习惯。当我后来慢慢习惯了你假装傻子的生活,心里也不想你到底是不是傻子的问题了。其实,傻子的世界才更单纯,你只要一直傻着,就对我和娃们更好呢,所以我宁愿你一直这样傻着,只要咱一家五口能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就行。但是你个老哈怂却先殁了,把我孤零零地闪在了半路口。你也晓得啊,你妈的心里容不下我,她一辈子都容不下我嘛。你活着的时候还能帮我挡着,你殁了之后,不仅没人帮我挡着了,反而在你妈心里增加了我的罪名。她骂说我是‘白板狐’妖精,说是我把你害死的……
“好吧,她说我是‘白板狐’妖精那就妖精吧,都这把年纪了,谁咋说早已无所谓了。今天我倒是想跟你说说老光棍。不管你是咋想的,可我觉得光棍汉毛桂仓那人不错。他确实很爱我。不瞒你说,日久生情我也渐渐喜欢他了。但我还是决定这辈子不跟他结婚。原因有三条:第一是盛明那娃不肯接受他。第二是我做过结扎手术,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就是嫁给他也不能给他生娃,他一辈子还是留不下个血脉香火。第三个问题其实最关键,我总是想,我这辈子只能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汉,那就是你憨头傻宝。等将来死了,我要跟你埋在一搭里,即便在阴曹地府,我还是要跟你憨头傻宝一搭里过日子哩。但是,如果我又改嫁给老光棍了,百年之后在阴曹地府,我又要面临再一次选择跟谁一搭里过日子,我又何苦给自己寻那样的麻缠呢?所以,我后来决定还是不嫁给光棍汉了。是的,我把身体给他了,都这把年纪的女人了,其实身体早已没那么金贵了,给予不了他婚姻,就给予他身体上的满足吧,来感谢他对我的爱情。我是这样想的……”
“憨头傻宝,你说句公正话,我这样做有没有错咧?”
这时候,傻子从秋阳上落下,站在一颗山丹丹的硕果上默然着。
祯秀说:“我离开皮家沟以后,你记住要时常陪我爸妈说说话儿,可不要让他们感觉寂寞。”
傻子说:“秀,我记住了。”
第二天上午,祯秀去找老光棍毛桂仓说话。自从那晚儿子盛明闯入老光棍屋里之后,这几年俩人虽然同住一村却也很少见面。这时,老光棍像一位垂暮的老人那样,孤坐在自家窑洞的门口晒太阳。祯秀说:“老光棍,我要去县城了。”
老光棍双手拢在衣袖里圪蹴在门口说:“哦,走吧。”
祯秀说:“我觉得我很亏欠着你咧。”
老光棍说:“人活一辈子,谁也不亏欠谁。”
祯秀说:“那你就不想问问,为啥我倒究还是不肯跟你结婚咧?”
老光棍说:“心里有比啥都好,结不结婚又能咋咧!”
祯秀一时无语,陪着老光棍坐了一阵,就站起身来默然走了。
祯秀离开村庄的时候,看见婆婆马青梅孤坐在院畔的一只矮凳上晒太阳,想了想便向婆婆走去。其实,婆婆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一生抚养了四个儿子,除傻子殁了,她给丁狗毛生养的三个儿子都还健在,而且三个儿子的日子过得还都不错。但三个儿子却都不愿意为她养老,所以婆婆八十来岁了,却还要自己种地挑水做饭吃。盛明离开皮家沟那一年,她曾经去找婆婆说,“妈,你把铺盖搬到我屋里,跟我一搭里过日子吧!”却不料,婆婆把一口唾沫啐在她的脸上说,“你这个‘白板狐’妖精祸害死了我的老汉,还把我儿子祸害死了,孙子也被你祸害得寻不见个踪影了,你是不是还不解恨,又想来祸害我这个老婆子呢?杨祯秀,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深秋的晌午,太阳很温暖,婆婆微闭着眼睛,佝偻着脊背依靠在院墙上晒太阳。祯秀走到婆婆身旁说:“妈,我要去县城陪盛嫣念书了。”
婆婆闻声慢慢睁开眼来,却把一口唾沫啐在地上说:“哪里跑来的狐狸,咋就骚得要熏死人呢?”
祯秀只好叹声转身而去。深秋的阳光很鲜亮,就连对面阴坡地里都被阳光照耀得像一幅山水画儿那样。祯秀背着包袱爬上麻子山坡,沿着弯曲的坡路爬上了山梁。这时候,对面阴坡突然飘来了老光棍毛桂仓苍凉的信天游歌声——
人说光棍好,光棍也不妙,
从早到晚一个人,日月实难熬。
人家都有妻,我光棍没婆姨。
早起担水晚上烧火,甚也不能离。
算卦不留情,留情卦不灵,
算来算去算得我,就是个光棍命。
…………
祯秀停下脚步转身回望村庄,看见光棍汉毛桂仓孤站在的对面阴坡走马梁的圪梁梁上,嗓音沙哑地唱着陕北歌谣,忍禁不住泪水就盈满了眼眶。这时,山风吹来一丝深秋的冰凉,祯秀扯着衣袖擦干眼泪,便转身翻过麻子山梁,大步向县城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