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姚仁才的头像

姚仁才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11/19
分享
《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九章 第九章之二

36、爱与恨

进入六月天,地里的杂草与庄稼一起发疯似的比着狂长,几块责任田还没来得及锄过一遍,田地里先前锄过的杂草却又死灰复燃了。农忙时节,祯秀屋里屋外忙累得都快直不起腰了,但阴坡苞谷地里的杂草却还是长出了半尺多高。

今年开春时节,祯秀还在葫芦河畔水田湾那几亩“头梢子地”里栽种了烤烟。眼下,烤烟的秸秆已经长出一人多高了,烟叶肥大甚是喜人,但却由于一时腾不出手来撇烟叶,底层的烟叶已经泛黄,倘若再不撇回来烘烤,烟叶大概就会枯萎沤烂在田间地头了。这几亩烤烟可是家庭一年的经济收入啊,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还有娃们念书的杂费开支,等等,都得指靠这几亩烤烟填窟窿呢。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其实农民生活的关键却在于平常日月里心里的盘算。祯秀心说,农民想把日子过好,不仅得手脚要勤快,心里头还要会盘算才行呢。你不要以为把庄稼种进责任田里等待秋收就是了。田地里倘若只有庄稼而没有经济作物,你至多刚能吃饱穿暖,手里没钱花的日子更会让你犯愁。况且这些年来,自从农村实施“包产到户”之后,其实绝大部分农民才刚刚解决温饱问题,但是公家却觉得农民早已富得流油了。每年秋收过后,村会计就把算盘珠子拨拉得“噼啪”乱响,“乡统筹、村提留”,还有教育附加费,外出务工费,房屋占地费,禽畜污染费,河道治理费,道路维修费……一股脑儿就给你算出许多“摊派的费用”来了。县、乡两级政府要你缴纳的苛捐杂税,你不敢不缴;乡、村两级摊派的费用任务,你也得如数凑齐。否则,支书麻梦德立刻就会喊“棒子队”来兴师问罪。

前些年,弟弟祯虎因为拖欠名目繁多的“摊派费”与麻梦德结怨,以至于引发祸端被棒子队长朱二苟打得头破血流,只好离开村庄到县城谋生去了。今年春节,弟弟回来过年的时候说,“水田湾那几亩地适合栽烤烟,姐,你要是拾掇一季烤烟,一年也能赚些钱咧。”祯秀当时笑说,“弟弟,无论啥事你都能想到,可你为啥就是做不到呢?”祯虎便自嘲说,“姐还不了解我这个人吗?我就是个‘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嘛。”开春以后,祯秀还是采纳了弟弟的意见,在葫芦河畔水田湾的几亩责任田里栽种了烤烟。河滩田地墒情饱满烤烟涨势喜人,但这段时间祯秀顾头不顾尾,忙着锄庄稼地里的杂草,却腾不出手来拾掇河滩地里的几亩烤烟。

“一个女人忙农活,还真是忙了这头就荒了那头啊。”

祯秀一声哀叹后,慌忙去找村里人帮忙。大伙儿帮衬着她忙碌了几天,总算把第一炉烟叶送进了烤炉,她这才踩着夜色回家倒头便睡。然而烤烟的时候,夜里是不能睡得太死的。烟叶刚入炉时要以文火除湿,倘若炉火太大,烟叶的湿气还没除掉就被猛火烤焦,那就成废品了。倘若炉火太小,烟叶湿气聚在炉内形成水珠,拷出来的烟叶浑身长满麻点点,就卖不上好价钱了。寺坡烟叶收购站的几个年轻小伙对烟叶的质量很挑剔,搭眼就把你的烟叶子分成了三六九等。特级烟叶价格最高,依次是一等、二等、三等和末等,等级上的差别就是价格上的巨大差异,特等与末等之间的价格,每斤差别都在一块五毛钱左右。所以,烤烟这活儿忙起来不仅在白天,夜晚睡觉也要睁只眼闭只眼才行。然而,这几天祯秀确实太劳累了,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大亮,早已睡过头了。她翻身而起慌忙往梁安明家院子跑——今年虽然栽种了烤烟,但却没有建造烤烟炉,烟叶撇下串好以后就送到梁安明家的烤炉里搭伙烤了。

祯秀抬腿往梁安明家跑出去的时候,抬头看了眼早已爬上天空的太阳,心里顿时就哭了起来。是啊,贪睡一场却可能烤毁一炉烟叶,这对祯秀来说,代价的确是太大了。然而,当她跑进梁安明家院子察看吊挂在烤烟炉外墙上的温度计时,却发现计量器上显示炉内干湿温度正常。祯秀这才狠狠地松了口气,心说,“凤玲这个姊妹真的不错呀,大半夜她还记得帮我照看炉火。”这样想着,祯秀就往梁安明屋里走去。这时,梁安明一家正在吃早饭,凤玲见祯秀进屋就站起身来喊祯秀一起吃早饭。

“早饭就不吃你的了,多亏你昨晚帮我照看炉火哩。”祯秀自责地说,“你看我这个没出息的人,一觉醒来已是大天白日了,要不是你们帮着照看炉火,这炉烟估计就烤日塌了。”

“半夜里不是你来填煤加火的吗?”却不料,凤玲这时一脸错愕,说,“今早起来我还对安民说你真能干咧,一夜三次起来烧火看炉子……”

“我睡得跟死猪一样,醒来早已大天白日了,”祯秀又扭头问梁安明说,“该不是你帮我添加的煤火么?”

梁安明端着瓷碗尴尬地笑着说,“本打算帮你看着呢,可一觉醒来也天亮了……”

祯秀站在门口沉默了一阵说,“这些天尽忙着拾掇烤烟,阴坡苞谷地里的杂草怕是早都长疯了,再不抓紧去锄草的话,恐怕今年的苞谷就没收成了。”她又对凤玲说,“凤玲,你白天要是不出门的话,就帮我照看一下烟炉子,我得抓紧去阴坡地里锄草咧……”

对面阴坡的几亩责任田,今年早春时节被毛桂仓深耕了几遍。土质松软播种时节又恰逢一场春雨,苞谷禾秆早已笑呵呵地就抱着青棒子苞谷穗,欢欢实实地疯长起来了。红红的苞谷须从苞谷穗里生长出来,满地禾秆被红色的苞谷缨子点缀着,就像一幅图画那样好看。祯秀扛着锄头走进苞谷地里的时候,发现垄沟里的杂草已被铲除掉了一半。透过苞谷笔直的垄沟望去,看见毛桂仓正在躬身锄地,祯秀顿时感觉心头一阵慌乱。她把锄头墩在垄沟上,望着在苞谷林里躬身锄地的光棍汉沉默了许久,这才喊叫光棍汉说,“毛桂仓,你先不要锄地了,咱先把事情说清楚,你要是还想帮我干活的话,那你就干,也免得你一边干活,还一边在心里头瞎琢磨……”

盛夏时节的苞谷禾秆已经长出一人多高了。人在苞谷林里,就像被海水淹没了那样。毛桂仓魁梧的身材淹没在苞谷禾秆的丛林里,好像没有听见祯秀说话似的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兀自躬着腰身锄地。今年早春播种的时候,他为这块田地施足了肥料,苞谷长势喜人,但杂草却也吸足了营养活蹦乱跳地猛生猛长着……刺荚,这种杂草是最容易成活的,它那白色的根茎长满了胡须,往往是你把它的主根锄掉了,但残留在地里的根须却深藏在泥土里悄悄生根发芽,不出几天便又会长出一蓬刺荚草来。还有马齿菜,这家伙的繁衍能力极强,一蓬一蓬的爬在地上疯长着,如果你锄草的时候不把它的根茎翻过来晾晒,不出几日,它肯定就又活过来了……祯秀站在地头喊他的时候,光棍汉毛桂仓正在锄一根苦菜。苦菜这种野生杂草,嫩的时候可以调拌凉菜吃,但长老了却很麻烦。尽管苦菜的模样一根一根的,看上去好像很独立,但它却根深叶茂。你一锄头锄过去,锄掉的往往是它露在外头的叶子。真要斩草除根,你还得用锄头深挖才行,否则一扭脸它就又长出茂盛的叶片来了。

“毛桂仓,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祯秀还在身后说话,但声音听上去却已不像刚才那样凶狠了。毛桂仓觉得,祯秀的声音带着一股子甜甜的香味儿。祯秀这个女人,皮家沟的男人说“散发着一股香胰子味儿”。毛桂仓知道那是祯秀脸上抹的雪花膏的香味儿。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嘛!要说都是皮家沟的妇女,都是娃他娘了,可是皮家沟大多数妇女还不到四十就邋里邋遢简直不成样子了。然而祯秀无论啥时候都把自己拾掇得很清清爽爽,有模有样的。祯秀脸上的肤色很白净,春秋之季抹一种雪花膏,进入冬季,她又抹另外一种雪花膏。所以,每当祯秀从你身旁走过的时候,随风飘来的香味儿,也随着季节的变换而不同。有时候是清香,有时候是浓香,还有的时候却是淡淡的薄荷香味儿……

“喊了你半天,你咋一声都不言传咧?”

祯秀见光棍汉对她说话置若罔闻,心里就有些恼火了,便忍不住大声骂说,“你是个死人吗?”

“死了才好呢!”

毛桂仓依旧默默地躬身锄地,心说人活一辈子,其实只有死了心才干净,才没有欲望,也没有念想了。但活着的人啊,却往往心存奢望,心存念想,还巴巴地盼望着念想变成现实咧。这些年来他一直盼望着,总有那么一天能把祯秀娶回家来……说实话,这些年他在梦中都已经把祯秀娶回家里八百多回了,但现实却是祯秀跟傻子结婚了,她还为了给傻子生儿子延续血脉香火,而与傻子一起逃离了皮家沟。一晃多年他们难以谋面,当爱情的美梦已渐渐化为泡影,却不料这时傻子殁了,祯秀返回村庄时变成了寡妇,那些早已化为泡影的爱情梦幻,又如影相随地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起来了。

“这是不是天意呢?是不是我俩今生必定会有一段姻缘呢?”

当傻子变成麻子山坡的一个坟丘之后,他时常这样暗自思忖。后来,这样思忖多了,埋藏在他内心多年的爱情之火便又死灰复燃。当爱情之火在他的心里重新燃烧的时候,就把他焚烧得寝食不安、坐卧不宁了。每天夜里,他都在祯秀家院畔外面默然守候着祯秀,直到夜半时分才返回家里去做春梦。他常常梦见祯秀骑着毛驴走进院子,他们牵着红绸缎子走进堂屋拜堂成亲……但是,初夏那个恼人的夜晚,他却遭受了祯秀的无情奚落。那天深夜,他恼羞成怒地返回家里,把锅碗瓢盆全都砸烂了。他一边砸着锅碗瓢盆,一边臭骂自己说,“没有女人你就不能活了吗?毛桂仓,我警告你,以后再也不要想女人了……”但第二天醒来,却依然初心不改真情难忘。他懊恼得跪在土炕上扇自己的耳光,但哭过骂过心里依然还是无法克制对祯秀的念想……

“我问你话咧。”祯秀气呼呼地走过来拽住光棍汉的锄把恼咻咻地说,“我问你,昨天夜里,是不是你帮我照看烤烟炉的煤火了?”

光棍汉毛桂仓这才无奈地直起腰身来,他故意把头扭到一边不看祯秀,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吗?那你为啥偷偷跑来锄地咧?”

“我没有偷偷跑来锄地,天亮以后我才来锄地的,所以我是光明正大的。”

“那要是这么说的话,你大半晚上帮我照看烤烟的炉火,那就不是光明正大的了吧?”祯秀像好不容易才逮住了他的把柄似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说,“老光棍,你还是心里有鬼。说吧,你心里到底装着啥鬼点子咧?”

“我的鬼点子已经跟鬼说过了,”毛桂仓被祯秀笑得有些恼怒,就赌气说,“你想知道的话,赶快去麻子山傻子的坟头问鬼去好了。”

“你这人真是日眉怪眼的么,你跟鬼说鬼知道个鬼哟。”这时候,祯秀感觉自己也心软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毛桂仓,你这是何苦呢?咱俩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嘛,如果这样不咸不淡、不明不白地搭连着,那还能挡得住村里人戳咱的脊梁骨吗?再说了,我已经做过绝育手术,就是跟你结婚,也不能再生娃了……我就弄不明白嘛,你为啥不好好寻个婆姨,偏偏非要在一棵歪脖树上打提溜当吊死鬼咧?”

“我就是爱你!”

毛桂仓说这话时,猛然转身把祯秀紧紧搂抱在了怀里。一霎时,祯秀就被这突兀的拥抱惊呆了。她惊愕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时慌乱得不知所措。却在这时,黄狗傻子狂吠着从地畔跑了过来。祯秀神色愕然地扭头看黄狗的时候,却见支书麻梦德阴沉着脸色站在地畔上。

“毛桂仓,你老哈怂想弄啥咧?”

麻梦德突兀的吼声,顿时惊得光棍汉丢开了祯秀,惶恐地望着麻梦德说,“我……我没弄啥……啥也没弄……”

“还敢说没弄啥咧?都抱在一搭里了……”麻梦德黑着脸说,“也不嫌丢人现眼丧德吗?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躲在苞谷林子里胡日鬼……”

祯秀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她看见麻梦德一幅凶煞恶神的模样儿,就说,“麻支书,你说这话是咋说咧?我俩啥事都没有,你凶啥咧凶?啥叫躲在苞谷林子里胡日鬼呢?”

“还敢说啥事都没有咧?一个老光棍,一个小寡妇,躲在包谷林里搂搂抱抱,还敢说啥事都没弄咧?”说完这话,麻梦德又转过脸去盯着光棍汉吼叫着说,“毛桂仓,知道你的这种行为是啥吗?是搞不正当男女关系,是伤风败俗破坏村里的风气,你䞍等着我找人把你捆了送派出所法办去。”

麻梦德说完便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这一整天,皮家沟的村支书麻梦德都在心里头熬煎发愁。

麻梦德心里熬煎发愁的是,寡妇杨祯秀与光棍汉毛桂仓在苞谷地里胡日鬼的瞎瞎事一旦被人传扬出去,今年皮家沟争创“文明村庄”的大事就又要落空了。去年冬天,在乡村两级联创“文明乡镇、文明村庄”活动的关键时期,皮家沟就因发生了“杨祯虎上访事件”而与“文明村庄”的荣誉失之交臂。为了消除“杨祯虎上访事件”的不良影响,今年他可没少往乡政府跑腿,诚恳的态度和深入的感情联络,他的工作才总算被书记和乡长认可,分管维稳工作的副乡长也不再揪住“杨祯虎上访”这件事情不放,皮家沟才被允许纳入争创“文明村庄”活动的评比之中。为了争取这个集体荣誉,年初以来他就动员全村老少一起上阵,把村前的土路收拾平整,还在村东头那条干河沟里挖了个大坑掩埋垃圾,专门成立“树新风业余演艺团”,任命“嘴链子”牛晋泉为演艺团团长,带领十二个瞎逛荡的娃娃们组织在一起编排节目,农闲时节就在废弃了的小学校园里演出,丰富村民的业余文化生活。应该说,这些努力是没有白费功夫、是很见成效的——他曾经邀请书记、乡长和乡政府“联创办”领导来村里视察过几次,领导们对皮家沟开展“争创活动”都给予了充分肯定。却不料,正当他对今年争创“文明村庄”信心满满、把握十足的时候,老光棍与小寡妇却在苞谷地里骚情咧!……麻梦德越想心里越熬煎。熬到晚上,他实在是想不出个好主意解决这个问题,就孤坐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喝闷酒。在这个恼人的夏夜里,他独自一人都快把一瓶白酒喝干了,却觉得还是没有喝个心里痛快。但这时,婆姨董红英却把酒瓶抢过去抱怨说,“你就不能少喝点酒吗?看你的手都喝抖了,还喝啥咧喝?”

“狗日的,你唠叨个锤子咧……”

麻梦德吼声骂着婆姨,一把抢过酒瓶犹如赌气似的对着瓶嘴又“咕咕咚咚”灌了几口,这才站起身来摇晃着走出了院子。皮家沟的夏夜并不宁静,青蛙的叫声不时从葫芦河畔传过来,树枝上蝉鸣之声“呜哇”不断,偶尔传来狗的狂吠犹如吵架似的,聒噪得人耳根子不得清净。麻梦德站在院畔点燃一根纸烟猛吸几口,这才带着几分醉意晃悠悠地离开院畔,趟过葫芦河水,孤身爬上对面阴坡。他在阴坡的一处地畔上坐下身来,望着麻子山坡上的几十户人家灯光闪闪,不由感慨地说,“当支书这些年,我麻梦德也算是为村庄做了不少贡献咧!”

这些年来,他为了皮家沟村民能够用电照明,劳心费神多次到乡政府去游说,终于在今年春天把电线扯进了村里,皮家沟村民这才告别了煤油灯照明的历史……这时候,他又想起前些年有个什么组织在麻子山脉做过考察,断言阴坡走马梁山下有煤层,还说水田湾有天然气和石油矿藏。但却由于皮家沟山高路远,交通又不方便,考察人员离开以后就杳无音讯再无下文了。后来,他通过深入分析,认为当前影响和制约皮家沟发展的关键性问题,是因为没有一条通达山外的柏油马路。他心想,如果有一条通达山外的柏油马路,不仅皮家沟人出入方便,外面的人进山也不困难了,阴坡走马梁的矿石和水田湾的油气,自然就有人愿意出资开采,偏僻的皮家沟必然能够实现“又快又好”发展。但是,修路需要一大笔钱啊!皮家沟地处偏僻,土地贫瘠,村委底子薄,村民也都缺钱花,依靠自身力量根本筹措不起这笔巨大的“修路款”。所以,皮家沟的发展需要借助外部力量,需要依靠乡政府的财政支持,才能解决实际问题。说实话,这些年来,他之所以积极努力把乡政府安排的各项工作抓紧抓实,积极努力与乡镇领导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就是希望争取政府领导的资金扶持,为皮家沟修一条“致富之路”啊!但几年前的那个冬天,杨祯虎因为拒缴乡政府的摊派费用而“上访”,顿时惹怒了书记和乡长,就把原本答应划拨的“修路款”扣押了起来。然而现如今,杨祯虎才被撵出村庄铲除了隐患,哪曾想他姐姐杨祯秀却又与老光棍瞎混胡搞,弄到一搭里了……

“这姐弟俩真是麻缠死人了。”

麻梦德心想,倘若这种有伤风化的“瞎瞎事”被传扬出去,皮家沟今年又将被乡政府取消“文明村庄”的评比资格。这样一来,不仅他这一年的努力白费,全村老小的辛苦付出也都将付之东流……夜风吹来,麻梦德感觉浑身一阵冰冷。陕北黄土高原的山区昼夜温差较大,尽管中午毒日暴晒,酷热难耐,但太阳落山以后气温就会骤然降低,山风吹来就有些冰冷的感觉。冷风拂面他猛然打了个激灵,竟然又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经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麻梦德顿时感觉心头一亮,便满怀信心地往祯秀家走去……

37、浴火

这天晚上,麻梦德走进祯秀家院子的时候,祯秀正穿着条大裤衩坐在门口洗脚。此时,挂在门口的灯泡就像一只小太阳似的,把祯秀裸露着的大腿皮肤照耀得光滑炫白。麻梦德只是轻瞟一眼,便感觉有些怦然心动。他很想乘着酒意走过去在那条雪白的大腿上轻轻抚摸一把,但却被猛然窜出来的黄狗傻子惊吓得打了个激灵。黄狗傻子如临大敌似的冲着他呲牙咧嘴狂吠不止,这让麻梦德恼怒极了,便站在院子里黑沉着脸吼声骂黄狗说,“瞎了你的狗眼,有本事你扑过来试试!”心里却在暗骂祯秀,“真不是省油的灯,一条狗都被你养得这样疯狂扎势,可见你这一家人有多麻缠咧……”

祯秀把黄狗傻子吼到一边乖乖卧着以后,赶忙从凳子上扯条毛巾擦了擦脚站起身来搬了把凳子放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说,“梦德叔,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泡一杯茶来。”

麻梦德假装威严地“嗯”了一声坐下,却忍不住又偷眼瞟着祯秀雪白的大腿,心里暗自揣摩着,“这小寡妇的腿肚子如此光滑白嫩,如果逮住捏上一把的话,肯定像海绵一样软和……”但是,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闪过,他就赶紧扭脸收回目光暗骂自己是个没出息的货,心说,“麻梦德你是村支书啊,思想上没有定力,头脑不保持清醒,你还能弄成啥大事情咧?……”

“梦德叔,你喝杯茶水吧。”

这时候,祯秀已经笑盈盈地端着茶杯走过来了。灯泡瓷白的光亮把祯秀的笑容映照得像漂亮的小媳妇似的,引诱得你简直无法打消潜藏在心里的邪恶念头。麻梦德接过茶杯时,那双不争气的眼睛又往祯秀雪白的大腿瞟了几眼,一时邪念萌动便很想跟祯秀说几句入耳好话套套近乎……

“梦德叔,你快喝口茶水吧。看你这架势是喝了不少酒吧。” 祯秀微笑着提醒他说,“茶水能解酒,你多喝几口缓一缓,兴许会清醒些呢。”

听到这话,麻梦德便慌忙收回目光,轻嘬着茶水掩饰着内心的躁动,直到把一杯茶水喝了大半杯,这才慢慢沉下脸说,“啊,是这啊,你先不要忙活了。”说着,他又轻嘬了几口茶水,还假装咳嗽清了清嗓子说,“那个啥,我作为村支书,啊,想有些事情,啊,还是应该跟你谈说清楚。”

“看这架势,麻支书是要跟我讲大道理咧?”祯秀在他对面坐下说。

“不是大道理,是现实的道理,是做人的道理。”

麻梦德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纸烟点燃,满脑子乱哄哄的思绪才渐渐集中起来,便捏腔拿调地对祯秀说,“做人是吧,你不能心里头只是装着自己,啊是吧?还要有个集体意识,大局意识,啊是吧?你心里还得有家国情怀,啊是吧?……”

“麻支书,干一天农活你也不嫌累得慌,这些云山雾罩的话把人说得直想打瞌睡。”祯秀忍不住笑说,“一个村子住了这么多年,谁是啥脾气、啥秉性,彼此谁不都滚瓜烂熟的咧?你有啥说啥,就别一阵是国家,一阵又是集体兜圈子。”

这时,麻梦德正一边字斟句酌说着话,一边在脑海里整理着谈话的思路,被祯秀这样一打岔,一时愣怔着就接不上话茬,只好低头闷声吃着纸烟,心里暗想,“看来,这小寡妇还挺难对付咧。”他这样想着把烟头丢在地上,从矮凳上端起茶杯不停地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口又一口地轻嘬着茶水重新整理思路,直到把一根喝进嘴巴里的茶叶又吐回茶杯里,他才把凌乱的思绪理顺,这才抬起头来严肃地盯着祯秀说,“哦,要说也的确如此。大道理说了也是白说,反正你也听不懂,可是‘家国情怀’的道理,咱每个人都还是应该懂得。啊是吧?你仔细想一想,所谓‘国家国家’嘛,没有国哪有家呢?你说得是这个道理吧?”

“可是这话要颠倒过来说,那就是没有家哪有国咧!?”祯秀笑说,“梦德叔,你有啥快说啥吧,这样颠来倒去绕弯子,还真把我给说糊涂了。”

“既然你是这话,那就别怪我没有做你的思想工作了。”麻梦德就像赌气似的又掏出一根纸烟点燃猛吸几口说,“要是话说白了嘛,就是你和光棍汉不能再胡毬来往了。去年就因为你兄弟杨祯虎瞎糊弄,咱村里没有评上‘文明村庄’,今年如果还评不上,那是会影响皮家沟的长远发展的。”

听到这话,祯秀感觉脑袋一时发懵,说,“皮家沟能不能评上‘文明村庄’,这与我跟光棍汉有啥关系呢?”

这时候,麻梦德不想被祯秀牵着思路说话,便依然按照自己想好的思路往下说,“一个国家,要有一个国家的荣誉,一个集体,要有一个集体的荣誉,同样的道理,一个村庄,也要有一个村庄的荣誉。而现在,咱们皮家沟村的荣誉就是要争取‘文明村庄’这个称号,皮家沟的每个村民都要发扬主人翁精神,为争取这个荣誉而努力。所以,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代表村委正式跟你谈话,要求你跟光棍汉一刀两断,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胡来往了。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村里也应该有个村规民约来约束才行。尽管咱是农民,可也得有家国情怀、得有集体主义精神……”

就在麻梦德还进一步强调“家国情怀”和集体主义精神的时候,恰好有一只蚊子爬在祯秀的腿肚上猛咬了一口,咬得祯秀浑身发毛。祯秀满心恼怒地一巴掌拍过去,就把那只歹毒的蚊子拍死了。

“麻支书,我就是个大老粗老农民,你说‘国’的事情离我实在太远,可是说起‘家’来,我还是有些想法的。”祯秀手里捏着那只被她刚刚打死的蚊子说,“我只晓得咱农村人过日子是要有吃有喝有钱花才行咧,如果连日子都过不安稳,哪里还有‘家’呢?我家傻子殁了,我一个寡妇拖着两个上学的娃娃在田地里讨生活,连种地都是困难嘛,村集体咋就没有想到给我们孤儿寡母一点儿特殊照顾呢?你年底征收摊派集资费的时候,哪一样对我这寡妇人家减免一分钱了?光棍汉可怜我孤儿寡母日子恓惶,愿意帮衬着我种地打粮。麻支书,你咋也像个嚼舌妇似的捕风捉影,对我和光棍汉指手画脚呢?常言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如果换作你是孤儿寡母日子过得恓惶,你还能有心思去想着‘家国情怀’、想着集体主义精神哩?”

祯秀的这一席话,顿时就把麻梦德说得哑然无语了。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祯秀,心里头着急便恼咻咻地站起身来大声吼叫说,“你这哈怂婆姨,出去混搭了十来年,其他啥本事没有学下,倒是把嘴皮子练利索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好像真理就掌握在你手里似的……”

“麻支书,你还真会说笑咧,真理我说不了,但句句都是咱农民的大实话。”祯秀坐在凳子上冷声笑说,“再说了,我到底是跟老光棍睡觉了,还是咋样了呢?你作为支书捕风捉影听信村里的谣言……”

麻梦德说,“今天我都亲眼看见了,你还跟我耍嘴硬说捕风捉影咧?”

“你看见啥了?是看见光棍汉扒掉了我衣裳,还是看见我跟光棍汉脱裤子了?你不就是看见他抱我了嘛,那又咋样呢?咱皮家沟的男男女女开玩笑时常抱在一起也不稀罕,像这样的事情,你又不是没在村里看见过。况且话说回来,我是个寡妇,他是个光棍,即就是睡在一个炕上也不犯法呀,也轮不到你麻支书来说三到四……”祯秀说着便站起身来,她弯腰端起脸盆把洗脚水泼在地上说,“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麻支书,你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祯秀话音刚落,黄狗傻子便窜过来仰脸冲着麻梦德狂叫。麻梦德顿时恼羞成怒,他抬起脚来向黄狗踢去,但却踢了个空,就气呼呼地对祯秀说,“行行行,人常说,‘好男不跟女斗。’我拿你一个小寡妇没办法,拾掇他光棍汉个还不容易咧么?”

说完这话,麻梦德就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夜已至深了。

祯秀还在门口外面楞坐着。刚才麻梦德走出院子的时候,她“啪嗒”一声就把挂在屋外的电灯拉灭了。这时候,一轮弯月寂寞地挂在天空,清冷的月色洒在院子里,把院子里的猪圈、牛棚、鸡棚、狗窝……照得影影倬倬,犹如一团一团的疑雾那样。祯秀这时心想,倘若是村里的婆姨们“嚼舌头”,我虽然心里难受,却也不会如此恼怒。但是麻梦德却不相同啊!他是皮家沟的村支书,向来说一不二,说话办事很是持重,这样一个在村里很有威势的村支书,他怎么也像婆姨似的“嚼起舌根子”了呢?

祯秀孤单地坐在寂寞的月光里,仔细回想在傻子去世以后的这些时日里,她与光棍汉毛桂仓的所有来往好像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即就是今天上午在苞谷地里光棍汉猛然将她抱住,那也只不过是一时情绪激动,那也只不过是搂抱了一下而已,并没有做下任何丢人现眼伤风败俗的瞎瞎事情啊……可是,为啥支书麻梦德黑更半夜跑来,又是“家国情怀”,又是“集体荣誉”,又是“不能胡搞”地指教起她来了呢?难道在支书的心里,早已铁定地认为我跟光棍汉睡到一搭里了?……想到这些,祯秀气恼地起身撵到院畔,她很想找麻梦德问问清楚,但举目望去却已瞭不见了麻梦德的踪影,唯有门前那条泥巴土路蜿蜒在朦胧的月色当中,恍如一条灰白的蟒蛇那样。

祯秀孤寂地在院畔站了一阵,猛然回想起刚才麻梦德说,“……我拿你一个小寡妇没办法,拾掇他光棍汉还不容易咧么?”心里头不由猛然一惊,心说麻梦德要收拾光棍汉吗?老光棍知道麻梦德要收拾他吗?但想了又想也没有想到麻梦德“收拾光棍汉”的任何理由,就转身回屋躺在土炕上睡觉去了。然而她才刚刚迷糊着睡着,却又被一场噩梦惊醒了。她梦见,老光棍被五花大绑吊在村子中央的老枣树上,棒子队长朱二苟捏着一把带着枣刺的树条儿拼命抽打,老光棍撕心裂肺的叫声犹如划破苍穹的彩虹似的,带着一股股血腥味儿在空中飘荡……她顿时就被吓坏了,浑身哆嗦得犹如筛糠那样跪在老枣树下请求麻梦德快把老光棍饶了,但麻梦德根本不听她的求情,依然阴沉着脸色命令朱二苟把老光棍从老枣树上放下来,就像秦腔戏里演的包文正不留情面铡陈世美那样,喊几个棒子队员把老光棍抬到铡刀旁,“噗嗤”一声铡刀响过,老光棍人头落地就喷出一股鲜血,就吓得她大哭了起来……

夜已深了。屋外一片寂静。祯秀从噩梦中惊醒以后,发现枕头已经被眼泪浸湿了。她侧过身去想继续睡觉,但却思绪纷扰难以入眠,就在心里仔细回想老光棍毛桂仓这个男人,好像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不好。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不爱说笑,给人的感觉很木讷,但村里谁家有个啥事需要人来打个帮手啥的,只要招呼他一声,他从来也不拒绝。在皮家沟村里,老光棍毛桂仓就像是一头笨驴似的,村民们嫌弃他的时候就在他屁股上揣上一脚,但需要拉套的时候却又把他拴在磨盘上。这个“瓷脑子货”好像没心没肺似的,也不跟谁记冤仇,任凭人家嫌弃,却又乐于帮人拉套。这么多年来,老光棍尽管时常被村里的婆姨们呼来唤去随意使唤着,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跟谁家婆姨有啥不清不白的丁点儿传言。似乎这个“瓷脑子”光棍汉就是一头老叫驴,只晓得帮婆姨们拉套干活,而不晓得沾腥闻味儿似的。

“其实不然啊!”祯秀心说,“这头闷驴,他一直在打我的主意咧……”

祯秀孤单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难以入睡,就爬起身来穿上衣服又往院畔走去。黄狗傻子就像一位忠诚的卫士那样默然紧跟身后,她在黄狗傻子默然的护卫下走出院畔,走过村前那条泥巴土路以后,从老枣树下的那条主路叉开,沿着一条能过牛车的弯曲坡路爬到半坡,不知不觉来到了老光棍居住的院落。这时候,院子的栅栏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铜锁在朦胧的月色里泛着一层淡淡的光韵,好像伸手触摸便可触电似的。

“看来光棍汉不在家呀。”祯秀这样想着转过头来看黄狗。黄狗傻子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黑鼻头哼唧着说,“你看我干什么?既然他不在家,咱就回去嘛。”

祯秀对黄狗傻子的回答很不满意,就抬脚踢了黄狗一脚说,“你说得怪轻巧,万一麻梦德把光棍汉拾掇了,你这一辈子还能安心么?”

黄狗挨了一脚后就哼唧着跳到一边吵闹起来,说,“你踢我干啥?光棍汉他就是个农民,难道麻梦德还日能得不让光棍汉当农民了么?”

祯秀叹了口气说,“那倒不会吧?农民一辈子就是靠种地讨生活,任凭谁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人连农民都当不成了吧!”

说完这话,祯秀感觉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便转身准备离去。却在这时,光棍汉毛桂仓从院畔坡底下爬上来了。他看见祯秀夜半来访,顿时高兴得合不拢嘴巴,慌忙往跑过来说,“祯秀,你来了?那快……快进屋吧,回屋里去坐吧。”

“哦,哦,不了不了,我回去咧。”

当光棍汉推开栅栏门请她进屋的时候,她慌忙转身准备逃离,但走了几步却又转回身来对老光棍说,“那个啥呀,我是想问你,麻梦德来找你没有?”

光棍汉左手扶着栅栏门一脸茫然地说,“麻梦德找我弄啥咧?”

“其实也没啥。哦,我来是想告诉你,他今天晚上去寻我了,说要拾掇你咧。”祯秀说,“我是怕你被他拾掇了,提前给你说一声,让你也好有个思想准备。”

听罢这话,光棍汉突然朗声大笑起来,说,“他还能咋拾掇我呢?我就是个农民,难道他还能把我农民的身份抹掉,难道我连当个农民的资格都没有?”

祯秀沉默了一阵说,“那行,那我回去了。”

祯秀带着黄狗傻子返回家里,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深夜很安静,就连知了都已经入睡了。但祯秀躺在土炕上却翻来覆去依然难以入睡,又起身披上衣服孤单地坐在院子里。下半夜的时候,麻子山的天空连月亮也躲起来了。黄狗傻子早已在她的脚旁卷缩着脑袋沉沉睡去,院子里一时寂寥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祯秀感觉心里有种莫名的难受,就狠狠踢了黄狗傻子一脚。黄狗哼唧着往远处挪了挪身子,又把脑袋卷缩在肚皮里抱怨说,“你踢我干啥?”

祯秀生气地说,“你是个猪脑子,吃饱就知道睡觉咧。”

黄狗傻子这才抬起头来,一双狗眼在夜里发着蓝色的荧光说,“你才猪脑子咧?傻子殁了,老光棍爱你,你咋就不敢接受咧?猪脑子。”

“一个女人能嫁给两个男人做婆姨么?”

“电视里头都整天说,‘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你不会也飘一飘咧?”

“那是你们男人,你见过哪个女人彩旗飘飘了?”

祯秀气得又踹了黄狗傻子一脚。黄狗傻子哼唧几声说,“我咋没有见过?眼前都有现成的例子,乔土山婆姨孙新蕾不就跟着雷家塬村的光棍汉跑内蒙去了吗?尽管皮家沟人说了她很多难听话,但人家孙新蕾不照样人模狗样地返回村里,还把两个娃都带走了?”

“你一条老狗懂得啥咧。”

祯秀叹声说完这话以后便转身回屋睡去了。然而这天夜里,祯秀却做了个令她十分尴尬的梦。她梦见老光棍在苞谷林子里紧紧地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然后她就被老光棍扒光了衣服……第二天早晨,祯秀被黄狗傻子的狂吠之声吵醒时,太阳早已爬上东边山头了。祯秀醒来以后在土炕上静静地躺着,却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了人群吵闹的声音。她赶紧从土炕上爬起身来跑到院畔看热闹,却看见几个棒子队员押光棍汉在村前的泥巴土路上吵闹着。

“你们凭啥捆我?”被五花大绑的光棍汉叫嚷着说,“麻梦德,你这样做是犯王法咧,朱二苟,我要去法院告你们非法拘禁。狗日的都没有王法了……”

然而,光棍汉的叫嚷声并没有博得村民的同情,一路撵来的皮家沟人就像是在看一折子有趣的秦腔喜剧似的,在光棍汉的呐喊声中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此时,棒子队长朱二苟和几个棒子队员几乎把光棍汉的身体架空拖着往村外走。麻梦德嘴角叼着一根纸烟跟在后面,清晨红白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身材坚硬而又刚强,显得极其威武雄壮。

“欺人太甚,你们凭什么抓人?”

祯秀站在院畔喊叫了一声,便转身回屋里抓起一把菜刀冲出院子。她跑到村头挡住了棒子队员的去路怒吼说,“把人放了。”

“杨祯秀,光棍汉对你耍流浪,我送他去派出所是保护你咧,你不知廉耻还护着他咧?”麻梦德恼咻咻地走过来吼声说,“就凭这,你还敢说你俩没有搞到一搭里咧?”

“麻梦德,你给一句实话,你现在放不放人?”

祯秀说这话时已抬手把菜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了,她怒目圆睁盯着麻梦德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真要把他抓走,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时候,围观的村民越聚越多了,麻梦德担心这样僵持下去会把事情弄大不好收场,就骂骂咧咧地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跟你寡妇一般见识。”这才转过头去冲光棍汉吼叫说,“毛桂仓,今天老子饶你一回,往后你还敢胡毬骚情破坏村里的风气,老子就是去蹲监狱坐班房也不饶你狗日的……”便命令朱二苟把光棍汉先放了。

谁也没有料到,当朱二苟把捆绑在老光棍毛桂仓身上的绳索解开以后,祯秀“哐当”一声把菜刀丢在地上拉起毛桂仓的手说,“老光棍,走,我陪你睡觉去。”

祯秀说罢这话就拽着光棍汉走过村前的泥巴土路,爬过坡坎走进光棍汉的土窑洞里了。此时,光棍汉窑洞的屋门敞开着,盛夏耀眼的阳光从屋外照射进来,祯秀在灿烂的阳光中脱得一丝不挂。她赤裸着身体对光棍汉大声说,“毛桂仓,你不是一直也想吗?村里人不是也一直在说吗?一个村子的人都等着看热闹咧,来吧老光棍,我现在就陪你睡觉,也免得让人猜来猜去胡思乱想了。”

“你,你这是干啥咧嘛!”

一霎时,光棍汉就被祯秀这样的举动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了。他神色惶恐地望了眼撵进院子里来围观的村民,慌忙从地上捡起衣服递给祯秀说,“你快,你快穿上衣服。”

“你怂了吗?你是不是怂了?”祯秀抬手扇了光棍汉个响亮的耳光怒吼说,“毛桂仓,你要是怂了,那就不是个男人……”

此时,光棍汉毛桂仓黝黑的脸庞被祯秀一耳光扇得满面红光。当殷红的光色像一朵莲花那样在他的脸上徐徐绽放的时候,他才缓慢地扭过脸来盯着祯秀。他看见祯秀的脖颈白嫩细长,颚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肩胛骨浑圆,但却显露着锁骨,乳头虽然泛着一层奶过碎娃的褐色光晕,但乳峰却傲然耸立在胸前,肚脐眼那儿扁平的肌肤被太阳的光亮照耀出一层炫白的光晕,盛夏初升的阳光把她的身材剪裁出了一条弧线,屁股浑圆微翘,双腿修长笔直得就像圆规的两条美腿那样……一霎时,毛桂仓就被这弧线的秀美与端庄震撼得狗血喷头了。

“我怂了吗?”光棍汉突然呐喊起来,说,“我怂个毬毛!”

话音刚落,光棍汉就伸过手来扯住祯秀,祯秀身材弧线的秀美与端庄瞬间就被光棍汉搓碾揉碎了。此时,窑洞的屋门依然敞开着,山风惊慌地跑进屋来,卷起祯秀高亢的哭声又惊慌失措地跑出屋去,寂寞的皮家沟村顿时就沉浸在祯秀的哭声之中了……依然还有山风从窑洞敞开着的门窗刮进屋来。山风像一股又一股浪潮似的,汹涌澎拜的从院里扑进屋来,又像退潮似的席卷而去。这时候,祯秀犹如一具僵尸似的仰躺在光棍汉毛桂仓冰冷的土炕上。尽管炕席断裂的篾条已经扎破了她肩胛处的皮肉,下身似乎也被炕席篾条刺破了血口,但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山风吹来夹带着院子里的泥沙,泥沙从窗棱上飞过来迷住了她的双眼。当流淌着的眼泪与泥沙混合在一起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就变得虚无迷离了。她这时感觉浑身冰冷,犹如蟒蛇的躯体那般光滑冰冷。她在这种冰冷中蠕动着身体,蠕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接着就不停地蠕动了起来,她的灵魂就在身体的蠕动中挣脱了躯壳,站在窗棱上看着那具仰躺在土炕上的皮囊被老光棍激情满怀地搂抱在怀里搓揉着,便忍不住伤心地哭了!

这个上午,皮家沟天空的那一坨乌云是在祯秀悲伤地哭泣的时候飘来的,乌云散去以后,傻子就站在灿烂的阳光当中了。他左手拽着一根红色的太阳光线,右手不停地向祯秀召唤着说,“秀,不要哭了!男女之事不过如此而已,既然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值得哭的呢?”

说完这话,傻子便拽着一根红色的光线腾空而去,麻子山天空的太阳一如往常那样……

38、叛逆

这年九月,新的学年刚刚开学,儿子付盛明就辍学回皮家沟了。

祯秀闻听此事甚是恼火。当儿子盛明把铺盖被褥从寺坡中学扛回家来的时候,祯秀手持荆条站在门口怒吼,说,“不好好念书,你跑回来找死咧?”

盛明满不在乎地说,“念不念书那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还敢犟嘴,我看你是皮松了……”祯秀说着就抡起荆条往儿子身上抽打,却被儿子反手抓住荆条冷笑几声,然后又甩掉荆条跑出院子去了。

这是初秋的晌午,太阳在天空高悬着,麻子山脉的气候还不算冷。盛明顶着太阳从院子里飞跑出来以后,犹如发疯似的在村前的泥巴土路上狂奔一阵便感觉浑身燥热极了。他跑到葫芦河畔脱掉鞋袜,把双脚放进冰冷的河水里浸泡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伤心的时候唱首情歌”这句歌词,但他此时却没有唱歌的心情。盛明这才意识到,人在真正绝望的时候,其实是很想安静的。他想静静地坐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想一想内心的苦闷与烦恼。如果想明白了,他就让自己化成泥土,或者是变成水珠,随着江河自由奔流。可是,他还这么年轻啊,心头还燃烧着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怎么可能化成一堆泥土,怎么可能变成水珠呢?

“他妈的!”

盛明仰望着天空突然叫骂了一声,但心里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骂谁?这让他回想起前天夜晚,他在寺坡中学校园外面的苹果园里被吴潇虹的弟弟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仰望天空大声叫骂过……今年五月,在皮家沟这一带山区油菜花开的季节里,盛明突然爱上了同班女生吴潇虹。盛明是个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小男孩,当他发现自己爱上吴潇虹以后,就毫不犹豫地给吴潇虹传递“小纸条”。今年放暑假期间,他还给吴潇虹写了一封长达十页的情书。新学期开学以后,他又趁晚自习递条子给她,请她下课后到校园外面的苹果园里约会,但等来的却是吴潇虹的弟弟吴全红。其实,吴全红个头还没有他高,但由于没有思想准备,吴全红猛扑过来就把他按倒在地上了。吴全红按着他一边捶打,还一边骂说,“付盛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一个婊子养的娃也敢追求我姐……”

盛明挣扎着翻身把吴全红摁倒说,“我追求你姐,那是我们俩个的事情,你掺和个毛线?”

“呸,别玷污了我姐的名声。”吴全红却把一口唾沫啐在盛明的脸上说,“我姐说了,她就是一辈子寻不下老汉,也不会跟你这个破鞋婊子养的娃谈恋爱。”

“谁是破鞋婊子?”盛明扇了吴全红一个耳光说,“你再敢胡说看我锤死你。”

“你妈杨祯秀就是个破鞋头,她跟光棍汉搞在一搭咧,你问问看谁不知道?”吴全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后,又往盛明脸上啐了口唾沫说,“付盛明,你个婊子养的,我警告你,以后再敢对我姐骚情,我饶不了你。”就扬长而去了。

“他妈的。”

当吴全红的身影在苍莽的夜色消失之后,盛明仰望天空就这样大声叫骂,但他心里却不知道是在骂谁?他一时六神无主颓然跪倒在苹果园的泥土上。初秋的夜晚,微风习习有种清凉的感觉。盛明在苹果园冰冷的土地上跪了一阵,感觉心里格外憋闷,就很想找个人倾诉,但他返回校园来到二姐盛嫣的宿舍门前的时候,女生宿舍早已熄灯了。他只好转身走出校园,钻进学校外面的一块苞谷地里发疯似的奔跑。月色清淡,苞谷丛林透出的一丝丝模糊光线,把苞谷地照得若隐若现。这个时候钻入苞谷丛林,就像钻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那样。他在迷宫里茫然穿行,钻过无数颗苞谷的根茎,又穿过无数条垄沟,好不容才窜出苞谷林地,双膝发软又颓然跪倒在地畔上了。此时,弯月已经躲进一朵乌云里了,寂寞的天空唯有星星眨巴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寺坡塬上没有浩瀚的森林,就连野兽的嘶鸣都没有,耳旁唯有苞谷叶子被秋风撩动摩擦出 “刺啦刺啦”的响声。这种声音孤单而寂寥,听上去令人心里格外难受。盛明这时很想大哭一场,但喉头发硬却哽咽无声。他突然就想奶奶了。他相信,这个世界唯有奶奶疼他爱他,唯有奶奶才会细说端详。于是,他站起身来飞身而去,踩着夜色跑回了皮家沟村庄。

奶奶说,“你妈那个骚货,简直把我这张老脸丢尽了。”

奶奶说,“你妈是个‘白板狐’妖精,没有男人伺候她就痒痒。”

奶奶说,“你爸尸骨未寒,你妈就耐不住寂寞,跟光棍汉混在一搭里了。”

奶奶说,“你要不信就去光棍汉屋里寻她,那骚货肯定在光棍汉炕上睡觉。”

“……”

听罢奶奶的一席话后,盛明默然转身走了。他果真走进了光棍汉的院子,果真听见妈妈跟老光棍说话的声音……他顿时懵了,感觉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涌,就想疾步上前踹开屋门,但这时黄狗却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它急切地狂叫着迎面扑来,摇着尾巴舔舐他的脸蛋儿,舔得他打了个寒噤。他懵懂的头脑这才清醒过来,这才清醒地意识到在光棍汉屋里说话的那个女人是他的妈妈,顿时委屈得流起了眼泪,这才无奈地推开黄狗,转身跑到葫芦河畔想一头扎进河水里,但却又被黄狗紧紧咬住了裤腿,只好坐在河畔大哭——当流言蜚语被真相验证之后,付盛明顿时感觉无地自容了。他害怕看见同学不敢再走进教室,更不敢与吴潇虹见面,就悄悄收拾起铺盖逃离学校,就这样退学返回皮家沟了。

初秋的河水,已经透着一丝秋意。

此时,尽管还是太阳高照的晌午时分,双脚放在河水里浸泡一阵依然还是感到河水冰凉。正在这时,李宝敏的孙女李萍萍骑着一辆自行车从村里出来,她看见盛明独自孤坐在河畔,慌忙把自行车停在路边高声呐喊,“付盛明,你弄啥呢?”

盛明懒得跟她答话,李萍萍却把自行车扎在路旁,像一只蝴蝶那样飘飞到了盛明身边。她学着盛明的样子脱下鞋袜把双脚浸泡在河水里说,“付盛明,听说你也不上学了?”李萍萍双脚不停地在水面上快乐地拍打着说,“不念书好呀,我去年都不念书了,这才晓得不念书很好耍,想去哪哒耍就去那哒耍,想跟谁耍就跟谁耍,简直撩日塌啦。”

“想跟谁耍就跟谁耍吗?”

盛明心里顿生促狭之意,便扭身把李萍萍搂入怀里猛亲一口,然后仰天大笑说,“那你跟我耍不耍呀?”

盛明孟浪的言行是在李萍萍淬不及防中完成的。所以,她愣怔半天才反应过来。但这时盛明早已逃离了河畔,像一只脱逃的野兔似的往前槐村跑去了。皮家沟村子西边的前槐村,距离皮家沟不足十里路。两村近在咫尺,但地理环境却大相径庭。前槐村河川平地不仅宽阔,一条北起甘肃西峰,南接古城西安的210国道还从前槐村前经过。在这条沟川里,前槐村和前槐村西边的王家庄的村民,尽管与皮家沟人同饮一条葫芦河水,但这两个村庄的村民却他们村庄的地势相对平坦,川道良田较多,门前还有一条不怕雨天的柏油马路,而觉得比处于两山夹角的皮家沟人有心理优势。所以,一般来说,前槐村和王家庄人是不大喜欢与皮家沟人走动的。他们宁愿翻山越岭与寺坡塬上的人家攀附亲戚,也不屑与近在咫尺的皮家沟人交往过密。但是,两村紧邻却不愿结亲,那只是大人们的世俗思想,村里的娃娃们并没有这样的讲究。尤其是十几岁的娃娃们更是不计较这些,他们前村后村活蹦乱跳,相互熟络得就像家门自己的兄弟姐妹似的。那年夏天,付盛明从店头沟矿区返回皮家沟以后,霎时就吸引住了皮家沟这一条沟川女子娃们的眼球——从店头沟矿区回到皮家沟的付盛明,不仅个头比同龄的男娃高,肤色也很白净,关键是他时常穿喇叭裤或者牛仔裤,还梳着“小偏分”发型,还把衬衫扎在裤腰里。他站在你面前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抬手把额头的一撮长发梳理齐整,然后仰脸轻甩一下脑袋,飘逸的长发就乌黑柔顺地爬在脑袋上成为造型好看的“小偏分”发型了。盛明的这一系列动作总是一气呵成,言谈举止潇洒自如,简直帅得让那些豆蔻年华的少女们心跳不已。

这天晌午,盛明在葫芦河畔突然亲吻了李萍萍以后,就提着鞋袜跑到了前槐村。他站在一个打麦场高声大喊“王莹莹”。前槐村王跛子的女子王莹莹听到喊声,慌忙丢下饭碗跑到打麦场来嗔怪盛明,说,“大晌午的,你不在家吃饭,跑这儿来喊叫啥咧?”

这时候盛明憨笑不语,却一把扯起王莹莹的小手,俩人就欢笑着跑到河畔的一棵大柳树下躲猫猫去了。初秋的柳树依旧枝繁叶茂,俩人坐在树下又被树枝和蒿草遮掩着,便犹如钻进了一处安静的巢穴。王莹莹懵懵懂懂地被盛明牵着钻进蒿草丛林,刚刚坐下还未及开口说话,就被盛明抱入怀里了。她顿时一脸茫然与惊慌,脸庞却又被盛明亲吻了一口。盛明还隔着单薄的衣衫抚摸她正在发育的乳房。王莹莹心里顿时有些恼怒,但被盛明亲吻,被盛明抚摸,却又好像是久等的期盼终于变成了现实似的,感觉心里舒坦着哩……王莹莹眼眶盈满了热泪喃喃地说,“付盛明,你是不是喜欢我呢?”不等盛明回答,她又喃喃地说,“我喜欢你呢,你从店头沟煤矿回来,咱俩在寺坡念书坐同桌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可是我后来不念书了,我觉得咱俩没戏了,没想到你还喜欢我呢……”

王莹莹满脸绯红地捧起盛明的脑袋,睁着一双忽忽直闪的大眼睛说,“付盛明,你是不是喜欢我了?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付盛明这才如梦初醒。他猛然睁开眼睛打量了王莹莹许久,又如脱兔那般起身往对面山坡上跑去。前槐村对面阴坡的那条峡谷叫野人沟。盛明爬上山坡拐进野人沟里的时候,很希望自己陡然变成一个野人。如果这样,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在森林里奔跑,在树木上攀爬,内心没有忧愁,大脑没有烦恼,扯几片树叶遮羞,摘几只野果裹腹,躺在岩石的石洞里与野人交配,漫山遍野都是赤裸着的野人。

他心说,“都是赤裸着的野人,就没人耻笑我了。”

但是,他在峡谷里走了一个来回,还爬上了峡谷沟底的几颗大树,还攀援石壁找到了一个洞穴,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分也没有寻找到野人的一根毫毛。这让盛明的心里很失望。他满怀失望的悲伤情绪慢慢走出峡谷,茫然无措地往皮家沟村庄走去。此时已近傍晚时分,但夕阳却像一个吊死鬼似的,屌屌地吊在麻子山的树梢上不肯落下。盛明站在麻子山九道湾坡下的柏油路上冲着夕阳尿了一泡,但火红的夕阳却没有因为他的尿水呲出一丈多高而从树梢上跌落下去……盛明灰心极了。他灰心丧气地走过水田湾那截土路之后,在即将走进村庄的时候,却又不想回村去了。

盛明转过身爬上皮家沟早已废弃的水库堤坝,孤坐在堤坝的豁牙子上撩起葫芦河水洗头发。夕阳下,清凌凌的河水倒映着他的脸庞,齐耳长发纷乱地耷拉在脸上。他看见水影里的自己就像一个野人,顿时就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抠起堤坝乌黑的淤泥抹在脸上仔细搓揉,又捧起清凉的河水把头发和脸蛋清洗干净,就连脖根子都洗得白亮亮的,再看水面倒映着的脸庞,发现自己是双眼皮,浓眉毛,脸色肌肤白净,腮帮还有一对小酒窝儿。盛明冲着荡漾在水面上的自己微微一笑,感觉那对酒窝儿很甜。这让盛明沮丧的心情才有所好转,就站在堤坝上高唱起了“羊肚子手巾”。陕北信天游的歌曲很多,但盛明只喜欢这一首。他觉得这首“羊肚子手巾”是陕北信天游的绝唱,一嗓子就能把自己吼哭了。

羊那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儿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

拉不上个话话儿,哎呀就招一招手。

瞭见那村村哟嗷,瞭不见那个人,

我泪个蛋蛋抛在,哎呀沙蒿蒿林。

…………

付盛明悠扬的信天游歌声在傍晚的霞光中随风飘荡,就飘进皮家沟村子里去了。李萍萍听到歌声慌忙往堤坝上跑来。她关切地问盛明说,“付盛明,你咋了?是不是你妈又捶你了?”

盛明轻蔑地“切”了一声说,“杨祯秀凭什么打我?她就没有资格打我。”

“二杆子,她可是你的亲妈呢。”

盛明突然感觉心里很烦躁,就瞪了李萍萍一眼说,“以后我不喊你,你就不要来烦我。”

李萍萍顿时委屈得眼泪汪汪,便赌气转身走了。

夕阳如血。盛明觉得夕阳就像女人的月经那样,一片血红简直肮脏极了。有一次,盛明在学校的厕所外面看见一疙瘩带血的纸团,一个同学说那是女生的月经带,盛明顿时就恶心得差点呕吐起来。盛明孤坐在水库堤坝豁口处,望着如血的夕阳渐渐落进山里,又望着夜色爬上麻子山的天空,这才转身往家里走去。盛明刚刚走进院子,黄狗就猛然蹿跳出来哼哼唧唧想挡住了他的去路,盛明恼怒得踢了黄狗一脚,黄狗才躲到一边哭去了。

“你给老子站住。”

祯秀坐在院子里等了一个下午,才把儿子等回家来,就捏着皮鞭站在门口冲盛明吼叫说,“还没说你一句就跑出去瞎混一晌,你还要不要脸了?”

盛明没有说话。他仰起脸来潇洒地甩了甩乌黑的“小偏分”头发,便走进屋里揭开锅盖,发现锅里并没有饭菜,就“哐当”一声把锅盖摔在灶台上转身又准备出门。祯秀一把扯住儿子说,“疯了一天,你还要去哪哒疯咧?”

“不要你管。”盛明挣扎着说,“我想去哪哒疯就去哪哒疯,你管不着。”

听到儿子犟嘴,祯秀气得抡起皮鞭想要抽打,却又被儿子一把扯住了鞭稍。盛明冷眼瞪着妈妈说,“你打吧,打死了,我就免得再有烦恼了。”

“烦恼?不好好上学,你有啥烦恼?”

“少啰嗦,你打不打?不打我就要走了。”

“你走?你要走哪哒去?”

“我走哪哒去跟你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祯秀把皮鞭摔在地上,头脑一时冲动便说,“行,既然你想走呀,那也行,只要你把话说清楚了,随便想去哪哒就去哪哒,就是从今往后不认娘老子也行。”

盛明轻蔑地盯着妈妈说,“你想说啥尽管说,我还要急着走咧。”

“你为啥不好好念书跑回来瞎晃荡咧?”

“不想念书。”

“为啥不想念。”

“不想说。”

“为啥不想说。”

“不值得说。”

“你碎怂是想翻天咧?”

“我翻不翻天跟你有关系吗?”

“除非你不是我的儿子,否则只要我活一天,你就翻不了天。”

“那好,我正式宣布从今往后,我就不是你的儿子了。”

“你……你滚出去。”祯秀顿时咆哮起来,她抬手指着屋外怒吼说,“我权当没有生养你这个孽种,去死吧。”

“行,我去死。”

盛明说完就抬脚要往屋外走,却被黄狗一嘴咬住了裤腿。盛明的喇叭裤不经撕扯,彼此扯拽几下就撕开了一个裂口。盛明顿时火冒三丈,便举起拳头砸黄狗的狗头,尽管拳头如雨点那般稠密,但黄狗傻子却紧紧地咬着不肯放松。

祯秀的心终于柔软了起来,她慌忙扑过去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说,“明娃,到底要妈妈咋样,你才肯回学校去好好念书啊?”

“滚,你们都滚,都滚,都快滚……”盛明猛然推开妈妈狂躁地呐喊起来:不要让我看见你们,看见你们,我就恶心得想要上吊。”

盛明一边吼着,一边拼命扯拽他的裤腿,但黄狗傻子任凭盛明撕扯捶打,也始终咬着盛明的裤腿不肯放送。祯秀再也忍禁不住内心的悲伤,便放声大哭了起来。在泪眼朦胧之中,她看见父亲踩着一束月光站在门口,说,“秀啊,你得把家谱请出来,就是再叛逆的娃娃只要看见祖宗,总还是心存敬畏的……”

父亲说,“人这一辈子,只要他还没有丧尽天良,谁敢不认他的老祖宗?”

说完,父亲就踩着那束月光消失了。祯秀这才收住哭声对儿子说,“既然你决意想走,那就先坐下来等我把话说完了,是去是留你自己定,我杨祯秀再也不拦着你了。”祯秀说,“你也晓得,我们家有个家谱盒子。这么多年来,我和你爸从来就没有丢弃过这个盒子,即便那时候带着你大姐逃荒要饭,也没把那个家谱盒子丢了。这么多年来,我延续你外公的做法,逢年过节或者遇到大事的时候就要祭拜家谱。当然了,尽管按照祖上的规制来说,你是不该祭拜我们姓杨家的家谱的,但是你爸爸死了以后,我已经把那个家谱木匣子打开看过了,才知道那个木匣子里装的是你爸爸留下来的东西。所以,我把那个木匣子当作你们老付家的家谱来让你祭拜,这也能说得过去。既然今天你决意要离开这个家,大概再也不想回来了。这是一件大事,你得去祭拜一下才能离开这个屋子。”

祯秀说着把儿子拽进供奉家谱的堂屋。堂屋窑掌的香案上摆放着那年傻子从上院坍塌的窑洞捧回来的家谱木匣子。祯秀拉亮屋里的灯泡,灯光就把木匣暗红色的釉面照耀得泛起一层光晕,木匣很小很精致,但却肃穆地陈列在香案上。祯秀一如往常祭祀家谱那样,先抽出三炷香点燃,双手供奉着插在香案上的那只老瓷碗里。她跪在香案前磕了三个头说,“傻子,你是看见的了,我确实没有办法,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帮帮我吧。我这一辈子,一直巴望着能为你生个儿子延续你们老付家的血脉香火,还跟你妈抢儿子,但儿子还是不属于我的。憨傻子,憨头傻宝,你说吧,儿子现在不认我这个妈了,他要离家出走……”

就在祯秀唠唠叨叨跪在香案前哭诉的时候,盛明突然对供奉在香案上的那个家谱木匣子心生仇恨。所以,在妈妈唠唠叨叨的诉说当中,他猛然冲过去从香案上捧起家谱木匣子摔在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之后,家谱木匣就被摔成了几瓣,一个笔记本就从破裂的木匣子里滚落了出来。笔记本包着白色的塑料皮,塑料皮上有一个莲花图案,一只黑色的钢笔别在本子上,就像刚刚有人用过那样。

祯秀见状,顿时就眩晕了过去。

黄狗傻子慌忙从屋外扑进屋来,它围着晕倒在地上的祯秀哼唧着哭喊。“秀,你醒来啊……”黄狗傻子流着眼泪哭喊了一阵,又仰起头来骂说,“付盛明,你还是老付家的种吗?……”

祯秀渐渐缓过气来,看见黄狗正在骂儿子,就把黄狗的脖子抱住大哭起来。黄狗狂吠了一阵,却见盛明蹲下身来把家谱的残骸一块一块地拼接在一起。他默然地又找来钉子把已经摔烂的木匣子订好。但是,当他想把那个笔记本重新装进木匣子里的时候,却发现重新订好的木匣子有些小了,那个笔记本根本放不进去。盛明只好将笔记本放在香案上用木匣子压着,这才转身走出屋去。

屋外一片漆黑,麻子山脉的天空被一层厚厚的乌云蒙上了。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摸黑走路一脚高一脚低,就像腾云驾雾那样。但夜并不安静,葫芦河畔蛙声此起彼伏,路旁树梢的秋蝉依然鸣叫着,对面阴坡的山梁上还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嚎叫,叫声撕心裂肺惊心动魄。盛明摸黑走到葫芦河畔,河水在夜色里呈现出一片白色,既像飘在天空的一条玉带,又像是爬在地上的一条蟒蛇似的。

盛明一时心生惊惧慌忙扭转身来,却见妈妈默然站在身后……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