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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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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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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六章

24、孤寂者

时光荏苒,眨眼之间已是1995年的冬天了。

这年深冬,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又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洒起来之后,似乎就不想再停歇下来了。雪持续飘落了几天,皮家沟的漫山遍野便积雪深厚了。这天晌午,在瑞雪纷纷落得很紧的时候,会计徐先友却走出屋门挨家挨户通知说,下午三点在村委新盖的瓦房里召开村民大会。“下雪天也不让人省心,麻梦德那挨怂的又想啥歪点子,又要弄啥瞎瞎事情咧?”接到开会通知的村民把徐先友送走以后,转身回屋就骂起来了。“这些哈怂干部,一天到晚都不让人安身,今天一个会议,明天一个精神,但却只不过是说一宗事情,就是问咱老百姓腰包里掏钱咧。狗日的,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人了?”

尽管皮家沟的农民都心存怨气,但麻梦德召集开会却又不能不去。只不过,大伙儿都拖拖拉拉不按时准点走进村部。下午两点五十分,当麻梦德披着件黄色军大衣走进村部的时候,村部屋里火炉旁除了几个村干部,横七竖八的几十条长凳子上只稀稀拉拉坐着三五个村民。麻梦德撩起门帘看见屋里是这般光景,心里便有些隐隐不快了。他站在门口咳嗽了几声,村主任皮有福赶紧站起身来给他让座,棒子队长朱二苟也提着把铁水壶满脸堆笑地巴结着说,“麻支书,天冷咧,你快喝杯热茶暖和暖和,这可是我从家里拿来的上等茉莉花。”

麻梦德没有回话。他慢悠悠地走过来在火炉旁坐下,这才接过朱二苟递上来的茶杯子问会计徐先友说,“都通知到了?”

“早都通知到了。”徐先友叹声说,“这些年来,人心越来越懒散了,开个会也拖拖拉拉不情愿来嘛。”

“都没个规矩了,”棒子队长朱二苟就撸起衣袖看了下手表说,“明明通知的是三点钟开会,一个个硬是磨磨叽叽的不早点来。”

麻梦德默然喝着热茶,心说皮家沟这烂摊子真该好好拾掇拾掇了……

大约又过了半个来钟头,几十户村民才陆续走进村委新盖的瓦房。麻梦德向人群瞟了一眼,感觉各家各户的代表差不多都到齐了,这才把夹在指间的烟蒂丢在地上起身对朱二苟说,“清点一下人数。”

朱二苟赶紧一五一十地清点人头以后报告说,“基本到齐。”

“基本到齐是个啥概念?”麻梦德黑沉着脸色瞪了朱二苟一眼说,“到齐就是到齐,没到齐就是没到齐,以后跟我少说模棱两可的话。你现在就把还没有来的家户记下,从今天起咱立个规矩,往后谁开会迟到就罚款10元,由棒子队负责收缴。”

说完这话,麻梦德才带着一股风声走向主席。主席台是由一张铺着红布的三斗桌子和两把木椅构成的,麻梦德在右边那把木椅上坐下之后,对坐在他左手边的村主任皮有福说,“你念。”皮有福就从兜里掏出一份寺坡乡政府发的“红头文件”传达:根据县政府某次办公会议决定,今年要在三项村提留和五项乡统筹的基础上,每户增收户口费、占房面积费和基础教育附加费。户口费按人头收取,每户村民要在缴纳100元基础费用的基础上,按人头加收25元;占房面积费按照宅基地收取,一个宅基地缴纳占房面积费150元。基础教育附加费每户100元,有学生的家庭按照入学人数,每个学生加收20元……

村主任皮有福还没把文件读完,会场就已炸开锅了。“嘴链子”牛晋泉满脸苦楚地说,“我的天爷爷,今年‘村提留、乡统筹’的钱还没个着落哩,咋又要加收这么多的苛捐杂税,还让人活不活咧?”薛刚阳嬉皮笑脸地说,“你挨锤子的,再胡说话,走路也要收你过路费哩。”动员听后嘿嘿直笑说,“刚阳,收过路费算啥咧,往后你哈怂敢在路上蹦跶,还要收你胡怂蹦跶费咧。”支书麻梦德的大舅李宝敏嘴巴瘪着旱烟锅子抱怨说,“蹦跶一下还要收费,那还让不让人活咧?” 这时驼背范捣鬼揶揄着说,“你们蹦跶吧,我是驼背蹦跶不起来,我不用交蹦跶费。”乔土山一声长叹,吧嗒着旱烟锅说,“要收户口费呢,我不要户口行不行呢?”

“……”

“都给我把嘴夹紧紧的。”

正在大伙儿嘀嘀咕咕小声哀叹的时候,坐在主席台上的支书麻梦德突然把桌子拍得铛铛直响,他指名道姓喊着乔土山的名字说,“你是说不要户口行不行?那咋不行?我看行咧。第一,你把土地交给村集体,想去哪哒去哪哒。第二,你住的地方也是村集体的土地,你别住窑洞了,登月球住天上,那就干脆利索啥费都不让你缴了。”

“这不是手头没钱把人急得嘛,”乔土山慌忙释说,“麻支书,要是有钱的话,我啥时候说过一个不字呢!”

“红头文件写着要你缴费,又不是我麻梦德要掏你的腰包。”麻梦德黑沉着脸说,“作为咱皮家沟的村支书,我的责任是落实上头的指示精神,保证足额完成任务。谁要觉得我这支书当得不好,你来当啊!”说这话时,麻梦德拿目光在会场巡视了一遍,又铿锵地问道:“谁想当这个支书咧?你站直了身子说出来,我保证主动让贤。”

一霎时,会场便鸦雀无声安静起来了。

这天下午,祯虎很早就来到会场了。他一直默然地坐在会场的一个角落。当麻梦德说“主动让贤”的时候,祯虎的心思猛然一动,心说麻梦德,你以为地球离了你就不能转了吗?祯虎这样想着猛吸一口纸烟,被烟雾呛得猛然咳嗽起来。但是,祯虎突兀的咳嗽声并没有招引来村民们的侧目。这时候,皮家沟人都屏声静气地盯着主席台上麻梦德严肃的脸庞。祯虎见状不由为皮家沟的农民悲哀起来,心说,“一个麻梦德就把你们镇住了,皮家沟的农民真是愚昧至极。麻梦德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能够稳坐支书这把交椅,他靠的是什么呢?靠的不就是姊妹们的家族势力吗?面对强权势力,却没有谁敢站出来反抗,满村子的农民都唯唯诺诺,惟命是从,这难道不是农民的可悲之处吗?……”

正当祯虎吃着纸烟胡思乱想的时候,妇女主任金菊花站起身来扭脸看着会场里一时沉默的村民说,“都不屄干了吧?如果没有麻支书的正确领导,咱们皮家沟的社会主义建设啥时候才能推向新高潮呢?”

金菊花的话音刚落,“大嘴巴”何海菊就笑着说,“金主任,看把你慌得跟拾炮那样,都快跟支书穿一条裤子了。”

“大嘴巴”何海菊因为老汉在寺坡中学当教师,所以对村干部就不像其他村民那样怯祸。她又性格开朗嘴巴利索,时常说些过头的话,麻梦德也懒得跟她计较。但今天的场合特殊,“大嘴巴”何海菊不分场合拿他打趣逗乐,当然有失体统。所以,当“大嘴巴”的话引得村民哄堂大笑的时候,他一时恼怒得都抬起了屁股,但却又在将要拍桌子的时候黑青着脸色坐了回去……是啊,现在的农民可不像以往时那样了。以往时谁不听话你可以“扣工分”,还可以五花大绑开批斗会,但现在“包产到户”农民都各过各的,阶级斗争也不搞了,你又有啥理由把哪个村民绑捆起来游街示众呢?

这些年来,麻梦德当支书已经总结出了一套治理村庄的经验——想要治理好一个管理体系相对松散的村子,管理好一群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单凭扎势耍威风绝对是不行的。当然,该扎架耍威风的时候也必须耍点野蛮。要不,你在村里没有威势,谁都不怯祸你,村里的大小事务你根本就难以推展。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啊——“思想和政治又是统帅,是灵魂。”所以,单凭扎势耍威风也是管不好农民的。所谓“人心都是肉长的”,更多的时候你得会摸“顺毛驴”,毛捋顺了,驴学乖了,你再往它脖子上戴磨套、蒙眼窝,然后小鞭抽着,犟驴才会乖乖地围着磨盘转圈圈。所以,这些年来他已经修炼得快成仙了,往往在满心怒火的时候,却又挤出满脸的笑容……

麻梦德稳稳地在主席台的板凳上坐着,他从军大衣兜里摸出一根纸烟点燃,在村民们五马六道的笑声中露出了笑脸,说,“何海菊,你这个‘大嘴巴’就是没个正行,啥时候能改掉臭毛病咧?常言说‘好男不跟女斗’,多嘴婆姨说我几句玩笑,我也不跟你恼了。说白了,咱都是一个村子的乡亲邻居,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无论遇到了啥事情,都得讲究个相互帮衬是吧?我也知道,咱农民现在虽说是吃包穿暖了,但手头却都还是缺钱哩。可是话说回来,乡政府的‘红头文件’有要求,这就是政策规定嘛。咱农民种着国家的田地,政府说要缴费咧,那咱就齐心协力把钱缴上,把村里工作做好了,不仅我麻梦德脸上有光,咱皮家沟人脸上都有光嘛。”麻梦德说完这样一席话后,又扭头对徐先友说,“这大雪天大家行走也不方便,徐会计你就辛苦辛苦,挨家挨户去收钱吧,免得让大家费事了。”

会计徐先友说,“行,我明天一早就挨家收钱去。”

麻梦德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那就散会。”

此时,屋外依然飘着雪花,散会以后村民走出队部便望着落雪的天空叫骂起来,“这哈怂天气,一场雪落起来就没完没了啦,一脚踩不牢稳还要把人滑到咧。”“嘴链子”牛晋泉见说话的人是驼背范捣鬼,就笑骂说,“范捣鬼,你驴怂货美美跌一跟头,说不定就把你的驼背跌直了咧。”薛刚阳苦笑着说,“是啊,总比我直着脊梁却要趴着勾子(屁股)种地,还缴不起苛捐杂税好……”乔土山无奈地摇着头说,“缴不起钱也得缴啊,看来今年我只有去寺坡信用社贷款,才能凑合着缴这些摊派的苛捐杂税了。”“嘴链子”牛晋泉满脸愁容地说,“乔土山,你还叫啥苦咧?这些年为缴纳苛捐杂税,我都连续向寺坡信用社贷三年款了……”

“光说不练假把式,实践才能出真知。一个个只会哀哀戚戚,却从来不思想问题的本质,那顶屁事咧!”

“嘴链子”牛晋泉回过头来,看见祯虎装得就像一位思想家似的眉头紧锁,地低着一边晃悠悠地走着,一边满脸深沉地说着,就忍不住揶揄着说,“你哈怂有文化,会思想,有本事你带头顶着不交钱,也好给我们做个榜样……”

雪一直下着。熬过一个寒冷的夜晚,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院子里又是一层厚厚的积雪。刚刚吃过早饭,会计徐先友就提着算盘挨家挨户收钱去了。徐先友是早些年从四川达县逃荒落户到皮家沟村的。他在皮四爷当支书的那个年代担任了村里的会计。由于他为人低调,就一直在会计这个岗位上呆了下来。见会计徐先友胳膊窝里夹着算盘和账本走进屋里,祯虎起身为他倒了杯茶水说,“先友叔,你还真的挨家挨户收钱呢?”

徐先友接过茶杯说,“我也是没办法嘛,麻支书让收,我不收也不行撒。”

祯虎说,“先友叔,本来我也不想为难你,但我确实是没有钱,要不是这,你回去直接告诉麻梦德,就说我抗拒不缴,这样你也好交差了。”

徐先友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咱都是四川人,我想劝说你几句。”

祯虎说,“那你就别白费口舌了,说啥我都是没钱缴……”

徐先友知道祯虎脾气倔,只好叹了口气起身走了。支书麻梦德听罢会计反馈的情况,顿时就火冒三丈了。“他杨祯虎是想翻天咧?”麻梦德恼咻咻地说,“我当支书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难剃的头’,他杨祯虎还想成精么?”

徐先友慌忙帮祯虎打圆场说,“估计这娃手里确实也没有钱。”

“你作为村干部还说这话,思想觉悟哪里去了?”麻梦德瞪了会计一眼,又甩给他一根纸烟说,“这事你别管了,我亲自去寻他。我还就不信了,他还能把天日塌咧?”

麻梦德一边对会计说着,一边起身走出屋去。屋外的天空依然雪花飘舞,皮家沟被瑞雪裹得很严实,脚踩在雪地里虽然不是很打滑,但却“嘎吱嘎吱”叫得人心烦气躁。麻梦德走进祯虎家院子的时候,看见院子里积雪很厚,便在屋外跺了跺脚大声叫骂说,“祯虎,你真是个懒怂。常言说,‘各扫门前雪’,你连自家院里的雪都懒得扫一埽箤。你爸要是还活着,又要锤你狗日的了。”

听到麻梦德在屋外说话,祯虎并没有起身迎出门去。他兀自孤坐在屋里的火炉旁,一边端着茶杯喝水,一边隔着屋门回话说,“积雪又不耽搁走路,何必要白费功夫白淘气力……”

麻梦德撩起门帘走进屋来以后,祯虎依然坐在火炉旁紧锁着眉头吃纸烟,盈芳招呼支书在炕边坐下,他才倒了杯茶水递过去说,“来问我要钱咧吧?”

“不错,我来寻你就是说交钱的事情咧。”祯虎傲慢无礼,早已惹得麻梦德心里很不高兴了,但他依然克制着内心的不满情绪,尽量把语气放平和说,“祯虎,这些年虽然‘包干到户’各过各的了,可是咱农民虽然吃的是自家饭,种的是还国家的田地嘛,该缴的钱,咱还是要想办法缴,拖着赖着那咋行呢?”

祯虎并不听劝,依旧黑着眉眼说,“还是那句话,我没钱缴纳这些苛捐杂税。”

麻梦德知道祯虎脾气执拗,也不想跟祯虎明火执仗吵起来,便尽量隐忍着心头的火气耐着性子说,“咱农民过日子,谁家钱多得没处花咧?不都是拆借着,想办法完成上头的摊派任务嘛。”

“我拆借不来钱。”祯虎梗着脖子说,“还是那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办去。”

“你咋是个犟怂货呢。”麻梦德沉起脸说。

“不是犟怂,我就认个死理儿。”祯虎把捏在手里的火钳子丢在火炉旁说,“麻支书你是干部,比我懂得更多的道理,那我想请教请教你,乡政府凭啥总是要农民缴这费那费,而当农民遇灾遇难的时候,为啥就找不到个帮衬呢?”

“你娃说话也太没良心了吧,”麻梦德阴沉着脸说,“在咱皮家沟,谁说没有帮衬这话我都无二话,唯独你说不起这个硬话咧。前些年你爸殁了,不是村里帮衬着抬埋的?你家住着敞口房子熬不过冬去,不是村里帮衬着拾掇好的?还有咧,那年你家窑塌受灾以后,村里不是还减免你三年‘村提留’咧?你红口白牙张嘴就说遇灾遇难没人帮衬,还有点良心呢?”

“村里帮衬那是邻里情感,村委减免了我三年的提留款,我也在心里头记着咧,但是你忘记了?我爸被窑洞塌死那年,我拿着村里开的证明去公社和县里申请赈灾救济,结果公社推到县里,县里又推回公社,推来推去推得毛都没见着一根,反倒是我落了一身骚气,硬说我是胡搅蛮寻事儿呢。我就是想不明白,乡政府凭啥随便下个‘红头文件’让咱农民交钱,咱农民就得乖乖交钱呢?”

听到祯虎扯起那段往事,麻梦德就沉默了起来。他默然吃了一阵纸烟之后,又开导祯虎说,“人遇事要得往前看嘛,争取‘救济款’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是有文化的人,应该知书达理,你要顶着不缴钱,村里的其他人也跟着你学,我这支书还能不能干了?”

“既然你承认我是个有文化人,那我就要跟你讨论一下农村的问题。”祯虎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说,“这些年农民被各种税费压得不堪负重,麻支书,你也是农民呀,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的感同身受吗?常言说,‘大厦之所以稳固,在于坚实的根基。’农民才是社会的根基啊,可是你睁眼看看咱农民过的是啥日子呀?才刚刚吃饱穿暖,却又被各种名目繁杂的税费压得喘不过气了……”

“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麻梦德终于仍耐不住内心的火气了,他腾地一声从炕楞上站起身来说,“你哈怂咋满脑子都是怪思想咧,心里头咋就那么多的花花肠咧?是咧,皮家沟就你念过高中有文化,可你有本事考上大学啊,你考上大学当官了,自然说话就算数,可惜你没有当官的命嘛。你就是个农民,凤凰落鸡窝你飞不高嘛。既然飞不高,那你就踏踏实实给老子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

“请问麻支书,在你心中咋样才是一个守本分的农民?”祯虎也从矮凳上站起身来,不甘示弱地说,“难道农民就应该是没有任何思想的种田机器?难道农民就得唯唯诺诺任凭你摆布?难道农民只有缴纳各种摊派费用的义务,而没有享受社会福利的资格?……”

“祯虎,祯虎,你这是弄啥咧?你看都把梦德叔气成啥样了?”

一直默然坐在火炉旁纳鞋底的盈芳,见祯虎与麻梦德争吵起来,吓得慌忙丢掉手里正纳着的鞋底子,扯着祯虎的胳膊向麻梦德赔礼道歉,说,“祯虎就是个犟怂,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梦德叔你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把钱缴上……”

“滚蛋,你还是我的婆姨的话,就不要向任何人道歉。”祯虎猛然甩脱了盈芳的手对麻梦德说,“麻梦德,请你告诉我,凭啥一纸‘红头文件’就要向农民收钱?为何农民需要救济的时候,一些当官的却不管不顾呢?你只要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把钱凑够缴足,否则,即便是乡长来找我,我依然还是那句话,要命一条,要钱没有。”

这时,麻梦德早已恼羞成怒,他抓起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说,“给你狗日的脸,你还不要脸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托塔李天王,还是武则天?看把你日能成啥了?还要乡长来找你。乡长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三天之内必须把钱给我凑齐缴了,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麻梦德说完就转身走了。他出门的时候反手把门带上,门板与门框磕碰出的哐当声响,吓得盈芳的身体不停地颤栗。盈芳心神惶恐地撵出门去说,“梦德叔,你不要跟祯虎计较……”

此时,麻梦德已走出了院子,盈芳只好站在门口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回屋埋怨祯虎说,“你这是何苦呢?你看看咱皮家沟有谁像你这二杆子,看看谁敢跟麻梦德喊叫呢?”

“你懂个锤子。”祯虎瞪了盈芳一眼说,“我都活二十多年了,应该咋样活着,还需要你来教我吗?……”

盈芳被祯虎一顿抢白,顿时委屈得哭了起来。第二天下午雪停以后,皮家沟再次召开了村民大会。在村民们陆续走进村委之后,支书麻梦德让“棒子队”队长朱二苟把祯虎拽上主席台进行了批判。在这次突然召开的批判会上,祯虎因为不老实、不配合,被棒子队长朱二苟扇了耳光。会议结束后,祯虎心里不服就去找支书麻梦德评理。麻梦德说,“开你批斗会,这也是集体研究决定的,你愿咋样就咋样,看你还能把我的蛋咬了?”

“皮家沟也是共产党的天下,还轮不着你麻梦德来当‘土皇上’,”这时候,祯虎梗起脖子说,“麻梦德,我虽然咬不了你的蛋,但我也不会惧怕你。我相信共产党的天下,总是有个说理的地方。”

麻梦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说,“想告你告去,我随时等着……”

25、麻梦德

当年,麻梦德在皮家沟村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

在麻梦德担任支书之前,皮家沟从建村立户划归寺坡行政管辖以来,尽管经历过“农会”到“大队”的名称更改,“村庄大印”也曾几次易手,但始终却都掌握在“皮”姓家人的手中。1974年冬天,寺坡公社聚全社之力,在皮家沟的葫芦河畔搞“冬季大会战”以后,时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的皮四爷就被那种人多势众、气吞山河,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鼓起了“壮大发展皮家沟”的理想风帆。那时候,皮四爷胸怀“壮大革命队伍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高潮”的宏伟梦想,喊响“村有百万家、人要千万口”的伟大口号,号召全体社员群策群力,积极动员亲戚朋友来皮家沟入队落户。

当年,在皮四爷的召唤下,麻梦德家的亲戚陆陆续续搬迁到皮家沟入队落户。最初的时候,皮家沟的村民们还都懵懵懂懂没啥反应,但等麻梦德的“家族势力”在村庄逐步形成,村民们的脑瓜子这才猛然灵醒过来,但却为时已晚了。1978年春天,在寺坡公社推动的基层党组织换届选举中,麻梦德就凭借着“家族势力”高票当选了皮家沟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其实在皮家沟村庄,麻梦德除了有八九户嫡亲的亲戚,他还有一个哑巴姐姐,一个弟弟和四个妹妹。尽管哑巴姐姐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小户人家,弟弟麻梦平初中毕业也回皮家沟当了农民,但四个妹妹却一个比一个有福气——大妹嫁给了县城一个局长的儿子,二妹嫁给了寺坡公社的一个干部,三妹嫁给了神木县一个煤矿主,四妹去县城给领导当了几年家庭保姆,摇身一变却成了领导的婆姨。这样一来,麻梦德不仅在村里“势力庞大”,村庄之外他也有很深的人脉关系。但是实话实说,麻梦德之所以能够连任村党支部书记,除了家族势力的帮衬外,也有他个人的威望和魅力。

1979年冬天,当他听说安徽小岗村搞“大包干”粮食喜获丰收后,就想在皮家沟推行“包产到户”,但那时中央的政策还不明朗,当地干部又思想保守,所以这个想法得不到支持,甚至有些干部群众还坚决抵制与反对。这年冬天,在三分之二队干部投反对票的情况下,他却一意孤行在皮家沟实施了“大包干”。在那晚召开的大队干部会议上,麻梦德说,“你们都怂包害怕,可是我不怕咧。人常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虽说我是支书,但说到底还是个农民。搞‘大包干’这事情,我也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我前前后后想了很多,最坏就是把我这个支书撸掉不让干了,其他还能把我咋咧?谁还能不让我当农民了?即便是把我拉去坐几年牢房哪又能咋样?出来以后还是条好汉,还照样种地过日子。”

“所以我决心已定,‘大包干’这事一定要弄咧。你们怂包怕事就不要吭声,”麻梦德说着从队部的土炕上跳下身来,眼睛瞪得像个灯泡似的把几个队干部挨个看了一遍说,“还是那句话,你们怕事可以,但不准说出去。在这个事情没有弄成之前,谁要是敢说出去了,我一定有办法拾掇死他个狗日的。”

说罢这话,麻梦德就从衣兜里掏出了他提前拟定好的工作方案。按照方案的分工,队长皮有福负责丈量土地,会计徐先友负责对大队的农具登记造册,并把每块土地标上序号、写好纸条,还把每家每户编成号码,每家选一个代表来抓阄。民兵连长穆旦负责维护“抓阄”会场的秩序,确保“包产到户”落到实处,不出乱子。

会议结束以后,干部们都已纷纷散去了,麻梦德却在队部的炕头坐了许久。是啊,“大包干”只不过是安徽小岗村几个农村干部的做法,至于这种做法正确与否,中央还没有个明确的态度。他之所以胆大妄为敢于效仿,一则是因为小岗村当年粮食丰收,解决了农民吃饭的问题;二则是他听说上面并没追究责任。麻梦德通过深思熟虑、斟酌多日,估计到中央对“包产到户”的做法是默许的。要不,小岗村那几个农村干部早都被抓去蹲监狱坐牢房了。但是,搞“大包干”毕竟是一件大事情,既要统一干部思想做好工作,更需要群众的理解支持和积极配合,否则就会适得其反。如果好事没办好,反而搞砸了,那他就更是百口莫辩难辞其咎了。这个寒冬的夜晚,麻梦德孤坐在队部的土炕上想了许久,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皮家沟村,目前他家的亲戚最多,他舅他姑他姨,还有他爸的两个兄弟,他们加在一起都快十户人家了。所以,做好亲戚们的思想工作,对他搞“包产到户”是大有裨益的。在这些亲戚当中,他首先要做的是大舅的思想工作。大舅家有九口人,是人口最多的家户。假如舅舅在“分田分地分牲口”的现场闹了起来,那肯定就把事情搞砸了。况且,在陕北皮家沟这块土地上,讲究“娘亲舅大”——舅是外甥得罪不起,也是坚决不敢得罪的嫡亲……

这天晚上,麻梦德去他大舅李宝敏家的时候,还特意提了两瓶特曲。麻梦德说,“大舅,虽然说这是村里头的事情,但毕竟我是支书,所以村里的事情就成我的事了,大舅你得支持我的工作咧。”大舅李宝敏“吧嗒”着旱烟锅子,瞅着搁在炕头的两酒满意地笑说,“你是我外甥,舅咋能跟外甥过不去呢?”麻梦德这才放心地回家睡觉去了。然而第二天上午,在“分牲口”的现场会上,大舅李宝敏还是不顾体面,与祯秀父亲杨永万闹起了别扭。

这事儿说来也很蹊跷。这天上午,祯秀父亲杨永万“抓阄”的手气好得就像刚掏过大粪似的。他抓了一头驴后,又抓到了队里那头“青口牛”。而恰恰相反,麻梦德大舅李宝敏的手气却干瘪得要死,村里的驴没抓到,骡子也没抓到,好不容易抓到一头牛,却还是头老母牛。这头母牛已经生过好几头牛犊了,如今早已丧失了生育能力。老母牛年岁已高还瘦骨嶙峋,村里人说这头老母牛是“见风倒”。李宝敏抓到这头老母牛后,顿时放声大哭。他连续扇了自己几个耳光骂说,“李宝敏啊李宝敏,你狗日的就是个败家子。”

李宝敏的大儿子李三立见爸爸当着满村的人打自己的脸,就慌忙跑过来劝说。却不料,话音未落反倒被爸爸扇了个响亮的耳光。李宝敏的婆姨见老汉打儿子,心疼得很想骂几句,但见老汉铁青着脸色,却也只好忍气吞声躲在队部的窑洞里抹起了眼泪。晌午时分,李宝敏走进牛棚的时候,恰好杨永万也捧着纸条儿走进牛圈。他看见李宝敏站在牛圈外面,就拖着四川人特有的那种张扬的声调说,“大舅,你也来牵牛撒?”李宝敏斜眼看见杨永万脸上挂满掩饰不住的喜悦,一时就赌气说,“是的,我来牵那头‘青口牛’咧。”杨永万猛一愣怔,慌忙说,“那啷个要得撒,‘青口牛’是我抓到起的哟。”李宝敏往地上吐了口痰说,“都是一个村的人,便宜不能让你一个占光了。老子今天就要牵这头‘青口牛’。”李宝敏说着就去牛圈的栏杆上解缰绳,杨永万慌忙上前与他争抢,俩人便撕抓了起来。

民兵连长穆旦闻讯赶来,不由分说就在杨永万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吼叫说,“杨永万,你想干啥?是想造反吗?”

如果放在平时,民兵连长穆旦一脚踹在杨永万的屁股上,杨永万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但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了。这是关系到一头“青口牛”的问题,往深处说,就是关系到将来一家人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啊!所以,杨永万摸着被穆旦踹疼的屁股喊叫说,“我抓的牛他要来抢,你当干部不能总是‘柿子捡软的捏’哟……”

听了这话,穆旦就不好再踹杨永万的屁股了,但李宝敏却已把那头“青口牛”抢过去牵着准备走了。却不料,这时麻梦德快步走来,说,“大舅,你把牛还给杨永万。”李宝敏根本就没把外甥的话当回事儿,他依然牵着牛缰绳绳往外走,哪曾料想,麻梦德上前一步夺过牛缰绳说,“大舅,你还懂不懂规矩?”

“规矩?你都活成老佛爷了?”李宝敏不由分说就扇了外甥一个耳光说,“还敢跟你舅说起规矩了呢。”

麻梦德被舅舅当着村人的面扇了耳光,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但他吞咽了口唾沫隐忍着说,“大舅,我现在处理的是公务,不是家务。公务就要按公家定的规矩办事,既然杨永万抓到了这头牛,按规矩这头牛就是杨永万的,你不能把人家的牛牵走。”

“老子今天就要牵这头牛,有本事你把老子抓去法办嘛!”

李宝敏说着就与外甥抢起了牛缰绳,麻梦德紧紧攥着牛缰绳不肯丢手。俩人扯了几下,李宝敏抬手又扇了外甥一个耳光。这时候,麻梦德黑起脸色扭头冲民兵连长穆旦吼说,“还不给我捆了。”

但是,民兵连长穆旦却愣怔着迟迟不敢动手,这让李宝敏的气焰更加嚣张了起来。他又抬手扇了外甥一个耳光说,“麻梦德,你狗东西吃里扒外,老子就没你这样的外甥。”

谁也没有料到,这时麻梦德会抬手扇他大舅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一声耳光响过之后,队部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刚才还喧闹争吵的村民都惊愕了。他们有的手里捏着纸蛋蛋,有的拿着麻绳绳,有的扛着犁铧,有的提着镢头,目瞪口呆地望着李宝敏被穆旦一脚踹翻在地上,又被几个民兵七手八脚捆绑起来押进了队部的土窑洞……麻梦德阴沉着脸色把牛缰绳递给杨永万,这才慢慢扭回头来对愣怔在院子里的村民说,“谁抓到啥就是啥,任凭天王老子都不能更改……”

在这一场风波中,麻梦德得罪了大舅,但却在村里树立起了威望和权威。事后,皮家沟人在私下里常感慨地说,“李宝敏喜欢狗仗人势,幸亏他外甥麻梦德遇事还能秉持公断,否则那年皮家沟‘包产到户’早被这老哈怂给搅黄了。”

从此以后,皮家沟就没人敢在麻梦德面前狞呲叫板“当刺头”了。然而这年冬天,麻梦德为征收乡政府摊派的苛捐杂费,命令棒子队长朱二苟把祯虎押上村民大会主席台批判之后,祯虎就与麻梦德公开叫板了。最初的时候,祯虎向寺坡派出所报案,声称自己遭到麻梦德的非法拘禁,但派出所却以各种理由不予立案。祯虎又到寺坡法庭指控麻梦德非法捆绑农民,法庭又以证据不足不予受理。无奈之下,祯虎便到寺坡乡政府去上访。信访干部接访后满脸堆笑劝说祯虎先回村里,还说,“我们高度重视群众反映的任何问题,我们一定会认真处理,尽快帮你解决问题。”

“其实也没啥难解决的,”祯虎圪蹴在信访办门口说,“我只要麻梦德再召开一次村民大会,并在村民大会上诚心诚意地向我道歉认错,承认他开我的‘批斗会’是违法行为,就把问题解决了。”

“应该的,应该的。”信访干部当时满口答应。却不料,就在祯虎得到乡信访干部承诺的第二天晚上,麻梦德走进祯虎家院子张嘴就骂,“杨祯虎,你长了几个蛋子儿,还想告老子咧。”

祯虎闻声走出屋来的时候,麻梦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满嘴喷着酒气说,“你来你来,我给你道歉……”就把一口唾沫啐在了祯虎脸上,说,“你不是要我道歉吗?这就是我给你道歉咧。想告,你就继续告状去,别指望老子会害怕你。”麻梦德说完便哈哈大笑着转身而去了。

上访伸冤不成,反而遭到了麻梦德的羞辱,这让祯虎气愤难平。当天晚上,他就写了封长达十页的告状信,第二天便赶到县城把一个写着“冤”字的纸牌挂在胸前,双手擎举告状信跪在县政府门口喊冤叫屈。这时,政府大院里走出来一个干部把祯虎带到了县信访局。接访干部收下祯虎的告状信后,和颜悦色询问了一些情况,到了中午还给祯虎打来饭菜,又劝祯虎回家等候消息。祯虎一听这话就撂下了饭碗说,“你是不是又想糊弄我呢?前几天我在乡政府上访,信访干部也是让我回去等消息,可是转过脸来麻梦德就寻上门了,他不仅没有道歉,还吐了我一脸唾沫。这一次我说啥也不上你们的当了,不解决问题,我坚决不回皮家沟去……”

这一次,祯虎在县城呆了三天。寺坡乡的信访干部撵到县城对祯虎好言相劝了两天,但却毫无效果。第三天上午,寺坡乡负责信访维稳工作的副书记便带着麻梦德匆匆赶来了。麻梦德显然已经挨了领导批评,他在县信访局接待大厅见到祯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对祯虎笑脸相迎说,“我服你狗日的了。今天领导们都在场咧,我当面给你道歉。这回行了吧?”

“这不行,”祯虎圪蹴在闹哄哄的信访大厅说,“你当着领导的面道歉没用,我还是那句话,再召开一次村民大会,并在村民大会上公开向我道歉认错,承认你开我的‘批斗会’是违法行为,那样才算数咧。”

“你还真跟我飚上了?”

麻梦德顿时沉下了脸色,但他刚想发火,却被副书记吼住了。副书记说,“麻支书,道个歉就那么难吗?又不是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不就是承认个错误道个歉吗?你也知道,书记和乡长的态度是很明确的,今天不把人领回去,你这个支书就别干了。”麻梦德这才支吾着答应了祯虎的要求。

祯虎坐着乡政府的轿车回到寺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乡政府大院下车之后,祯虎扭头就走,但刚走出政府大院就被麻梦德拽住说,“祯虎,天也黑了,回去也赶不上晚饭,干脆我请你下馆子,咱俩好好喝一场酒。”

“想喝你喝,我不喝。”

祯虎挣脱了胳膊扭头要走,却又被麻梦德扯住说,“你放心,这个歉我还给你道,反正我也被你弄得没毬眉眼了,咱桥是桥路归路,道歉归道歉,该喝酒咱还得喝酒。”麻梦德说着已经把祯虎拽进了一家小酒馆里,他要了四个小菜一瓶白酒,俩人就一边喝着酒,一边说起话来。

“祯虎,你给我说实话,为啥非要我道歉,咋不要钱呢?”

“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啥的问题?”

“是脸的问题。”

“是咧嘛,你都把脸面看得比钱还金贵呢,我瞎好还是村支书嘛,让我在全村人面前向你道歉认错说怂话,你说我还有脸面在村里活人呢?”

“那我不管,自己做下错事,就应该承担后果。”

“你真是个哈怂货、狗日的,”麻梦德骂了一句说,“咱今天借着酒遮脸,就把话说开了,就算是我给你认个怂,这一次的摊派费不要你缴了,我现在向你赔礼道歉,并且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日鬼你了。祯虎,你就给叔一个脸面,你看这能行呢?”

祯虎没有说话,他端起酒杯猛喝一口,便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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