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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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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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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六章

26、寂寞的心

陕北的冬天,寒风总是格外坚硬的。

寒风吹过脸庞的时候,就像是被刀尖舔过似的阴冷生疼着。日月转换,就像葫芦河流淌的河水那样一去不复返了。这又是一年寒冷的冬天了。去年的冬天,祯虎因被麻梦德开会批斗而上访,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大形势下,支书麻梦德不得不放低姿态,请祯虎在寺坡街上的小馆子里喝酒。那天晚上,俩人带着酒意返回村庄的时候,皮家沟早已沉浸在深夜的寂寞之中了。摸黑走过走马梁蜿蜒的山路,走到在阴坡地畔时麻梦德说,“祯虎,咱坐下来谝一阵子。”

祯虎便默然地在地畔上坐下身来。

麻梦德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纸烟,他先给祯虎递了一根才给自己点燃。寒冬的夜色太黑,看不见纸烟燃烧时的烟雾,但却能嗅到呛人的烟味儿,能看到烟头燃烧的光亮。麻梦德猛吃几口纸烟说,“祯虎,要说吧,你也喊了我这么多年‘叔’咧,尽管这种村邻之间的称呼没有血缘关系,也算不上个啥辈分,但毕竟你还是喊了这么多年嘛,所以我权当是你的长辈说你几句。”

祯虎吃着纸烟说,“你想说啥䞍直说了,不要给我兜圈子、绕弯子,我懒得费脑子琢磨。”

麻梦德叹了口气说,“你娃犟毬得很咧,我知道我无论说啥话,你也听不进耳朵里,可我还是想说你几句。你说你是那么聪明的娃嘛,又念过那么多书,满脑子的智慧想的咋都是些歪门邪道的事情哩?咋就不把心思用在思谋着发家致富的门路过好日子上呢?”

麻梦德说完这话也不等祯虎回答,就抬起屁股起身走了。当麻梦德的背影在夜色里消失以后,祯虎心里很不服气地骂说,“你说的㖞是锤子。”

其实,祯虎几年之前就想到“发家致富”的门路了,但姐姐却不同意。这些年来,祯虎一直就想不明白,姐姐为啥在他找到“发家致富门路”时百般阻挠呢?

祯虎虽然性情执拗,但对姐姐的感情却特别深厚。对他来说,父母远远不如姐姐亲近,他甚至设想过,如果没有姐姐的存在,他宁愿去死,也不肯在这个凄冷可怜的家庭里活着……然而那年深秋,祯虎在报纸上读到一则《大荔县农民种蔬菜大棚成“万元户”》的消息后,就满怀信心地去找姐姐商量,说他打算在葫芦河滩的田地里建造塑料大棚发家致富。却不料,这时姐姐兜头泼来一盆凉水,说,“弟弟,你啥时候才能脚踏实地好好过日子咧?葫芦河滩到底能不能栽种塑料大棚,这个问题我的确不懂,但是这条沟川里住着那么多庄稼人,就连翻过麻子山那边罗二川的川道里,你看哪个庄户人家栽种塑料大棚了?”

听到这话,祯虎心里很不舒服,就辩解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是要冒风险的,你因循守旧,一辈子只能守着土地过贫穷生活……”他还据理力争对姐姐说,“我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瞒你说,看到这则消息以后,我查阅了大量的技术资料,葫芦河滩的土地肥沃,引水灌溉又便捷,如果建造塑料大棚保持土地相对恒温,一年四季都可以栽种蔬菜瓜果,夏天的蔬菜价格便宜,但秋冬时节的新鲜蔬菜却能卖上好价钱,凭脑子一想就能赚钱咧。”

“你尽说笑话。凭脑子一想就能赚钱咧?”

姐姐起身把她刚辫好的苞谷辫子挂在窑洞外墙的铁钉子上,转过身来说,“如果凭脑子一想就能赚钱的话,那咱整天坐在屋里,䞍掰着脚趾头想赚钱的事情就行了,谁还想苦力吧唧种庄稼过苦累日子咧。”

正是深秋的收获季节,姐姐家窑洞的外墙上挂满了编着辫子的苞谷穗,窗户上挂着一串串鲜红的辣椒,碾过糜谷的秸秆整齐地码放在院子右边的牛棚旁,院子中央铺着很大的一块塑料布,条块分明地晾晒着黄豆、黑豆、绿豆和红豆,色彩各异的豆子在夕阳下闪耀着缤纷的光芒。这是一个丰收的秋天。姐姐一边手忙脚乱地拾掇从地里收回来的粮食,一边跟弟弟辩论说,“说得轻巧,栽种塑料大棚就那么容易咧么?你要不要花钱修建棚子?要不要花钱购买菜种?要不要花钱去买肥料?你说哪一样不花钱就能弄回屋来咧?可是你手里有钱吗?一勾子烂债你都还没有还清,又去哪里弄钱来建塑料大棚呢?”

听到这话,祯虎心里仍不服气,就从衣兜里摸出根纸烟点燃,坐在姐姐家门口的矮凳上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咧?只要能从银行贷一笔款子,啥问题不都解决了?”

“活人当然不会被尿憋死,但尿一裤裆的事情却时常会有的。你张嘴就说去银行贷款,你以为银行的钱随便是谁都能贷出来的吗?”姐姐又忙着去编苞谷穗辫子了,说,“你看看哪家银行不是嫌贫爱富的货色?有权有势的人去了,百儿八十万张口就能贷到,你一个没啥家底还欠着信用社贷款的农民,想要贷款,银行都懒得招实你咧!”

“……”

夕阳落山的时候,姐姐终于把院子里的苞谷穗子辫完了,她又把豆子装进麻袋里,这才对祯虎说,“就别坐着了,去把你婆姨娃娃喊来,姐给咱们做饭吃。”

争论了半天,结果却是让他回去喊婆姨娃娃来吃饭,祯虎顿时感觉大失所望,就恼咻咻地把头扭向一边说,“又是吃饭吃饭,好像一顿不吃就能把人饿死了。”

姐姐这时淡然一笑说,“人活一口气呀,可是这口气又靠啥呢?不吃饱饭,你浑身就没有气力,没有气力,你还能想其他啥事咧?快抓紧回去把你婆姨娃娃喊来,姐姐给你们做饭,吃饱饭了,才有气力谈说其他事情。”

听到姐姐这话,祯虎感觉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咕叫唤,就起身低头往院外走去了。当弟弟祯虎的身影在院畔消失的时候,祯秀忍不住叹了口气,满心愁绪地叹声说,“这个犟怂弟弟,你啥时候才能长大啊?”

其实,这一年祯虎已经二十五岁了,他的儿子杨小华也已经一岁多了。在皮家沟村这一带沟川里,像祯虎这样已经结婚生子的大小伙子,早已能够独立撑起门户,守着婆姨娃娃踏实过日子了。但这些年祯虎却像还没长大似的,依旧由着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的。有一年春天,他在收音机里听到西安有养鸡培训班,就吵闹着要去学习养鸡技术“发家致富”。当时,祯秀尽管觉得弟弟的这个想法有些离谱,但见弟弟信心满满也就没有横加干涉,心说,“就让他头撞南墙花钱买个教训,或许以后就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了。”一年之后,弟弟“养鸡致富”的梦想破灭,两千多块钱打了水漂,但他却头撞南墙也不思悔改,说养鸡失败的原因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因为皮家沟太穷太落后,他倒竖着“八”字眉毛抱怨说,“养鸡需要现代设备,皮家沟落后得连交流电都没有,养鸡设备无法运转,我就是技术过硬、浑身使劲儿也不顶用……”

后来,祯虎放弃了靠养鸡致富的梦想,却又在同学李卫平的扇忽下向信用社贷款收购白杨树“发家致富”,结果木材收回来却卖不出去,就堆放在院子里变成了朽木,祯虎因此债台高筑。有一次,祯秀见弟妹盈芳把贷款买来的木头当劈材烧,就心疼得骂祯虎说,“你真的是懒得吃屎咧,就不会去山上砍柴火?让媳子把这么好的木料当柴烧,你就不心疼么?”

然而,祯虎坐在火炉旁吃着纸烟说,“卖不出去放着也是沤烂,还不如当劈材烧火,起码也是价值利用。”

听到这话,祯秀气得抬手就想扇弟弟一个耳光,但见弟妹盈芳站在身旁,便也就忍着没有动手,气恼地吼叫说,“那你当时咋就不听劝说咧?当时我就反对你贷款收木材,可是你说如今社会改革开放,到处都在搞建筑,到处都需要白杨树,有货不愁卖,现在咋就沤烂当劈柴烧了?”

却不料,祯虎不仅不总结反思自身问题,反而依然振振有词地说,“哪能怪我吗?木材收回来,我也去找买家了,人家说白杨树木质不好,好赖贵贱都没人愿意要。木材卖不出去只怪那些人有眼无珠不识好货嘛,咋能怪到我的头上了?”

……夕阳已经落山了。夜幕降临,皮家沟的天空就像被裹上了一层黑色的纱布似的,似明似暗模模糊糊。祯秀手脚麻利地把院子收拾干净后,便抓紧收拾锅灶点火做饭。当炊烟冉冉升起的时候,祯秀已经拿定了主意,心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弟弟的性子瞎胡弄了。吃罢晚饭,祯秀就问弟弟说,“祯虎,饭吃饱了是啥感觉?”

祯虎打了个饱嗝说,“吃多了,有点撑得慌。”

祯秀就笑着说,“所以嘛,吃饭不能太快,一口吃不了个大胖子,你得一口一口慢慢垫呀,那样才既能吃饱,又不觉得撑得慌。”

祯虎瞥了姐姐一眼,很不服气地说,“我都活二十多年了,吃饭还要你教呀?姐,你到底对我想弄塑料大棚那事情是啥态度?你就说句爽快的话。”

“我觉得你现在弄塑料大棚很不靠谱。”祯秀一边手脚麻利地拾掇着饭桌,一边劝祯虎说,“先把田地种好了,谷仓有余粮,心里才不慌。你现在也是拖家带口的大男人了,再也不敢像以往那样‘这山望见那山高’瞎胡日鬼了。”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祯虎黑沉着脸倒竖着“八字”眉毛说,“啥叫‘这山望见那山高’咧?没有梦想就没有创造,说白了,你就是个没有梦想的人,一辈子瞻前顾后,只能像爸妈那样守着黄土受恓惶。”

说完这话,祯虎就站起身来喊上盈芳和儿子准备回家,但却被姐姐喝住说,“杨祯虎,你要弄啥?”

“我要弄啥你管不着。”祯虎赌气说,“你甘愿守着几块田地熬日子,那是你的事情,反正你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老死不相往来,你再也不要对我指手画脚了。”

“你寻死咧?”祯秀忍不住对弟弟大吼起来,说,“杨祯虎,我先把话撂这儿,你如果敢瞎胡弄非得栽种塑料大棚,你栽一次,我就让傻子把塑料大棚毁坏一次,咱看到底是你杨祯虎厉害,还是我杨祯秀厉害吧……”

那年冬天,姐弟俩因为“栽种塑料大棚”闹起了别扭,过年时姐姐喊他一家去吃团圆饭,他赌气不去,但儿子杨小华却吵闹着要去姑姑家。他盛怒之下抬脚踢去,却把儿子的腿踢骨折了,疼得儿子哭爹喊娘,搞得一家人年都没有过好……

此时,葫芦河畔刮了起一阵硬风。寒风卷起河床细碎的冰碴子,打在脸上冰冷而又生疼。祯虎从往事的回忆之中醒来,这才发现,往事都早已成为过去了。那年初夏,姐姐为躲避计划生育逃离皮家沟后,多年来一直悄声躲在店头沟煤矿不敢回来。此时,祯虎心里暗自窃喜地说,“姐姐躲在店头沟矿区鞭长莫及,自然是无法管束我了。所以,我可以趁此机会放手一搏,也让他麻梦德看一看我杨祯虎是不是就没有个思想头脑?”

熬过这年的寒冬季节,当早春的和风唤醒遍野花草树木的时候,沉寂在祯虎心里多年的致富梦想也犹如遍野的草木那样,渐渐被唤醒复苏起来了。然而,当他静心思谋的时候,这才发现,栽种塑料大棚的确需要一大笔钱做前期的投入。比如说,建塑料大棚需要钱,大棚保温保暖需要钱,购买优质菜种、有机肥料需要钱……但钱这玩儿却是个硬头货,手里没钱的时候,你想装是装不出来的。

祯虎苦思冥想多日,还是想到走“贷款筹钱”这条路。他找支书麻梦德开了贷款证明去寺坡信用社贷款,但信贷员却说,“只有村里证明还不够,还需要有担保人才能贷款。”听了这话,祯虎顿时作起难了。这些年来,他很少与村里人来往,现在平白无故找人家帮你贷款作担保,祯虎心说,皮家沟恐怕是没人愿意充当这个“傻帽”的。祯虎思忖良久,陡然想到自己还有一处宅院和三间瓦房,便对信贷员说,“你看能不能拿我的房产作抵押呢?”信贷员骑着自信车跑到皮家沟来,但见祯虎家那三间瓦房早已陈旧不堪,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样夹着自行车跑了。后来,祯虎就去寺坡街上找他的高中同学李卫平(那年李卫平通过“公社干部招考”就进入寺坡乡政府工作了)。李卫平带着祯虎去找信贷员说情,信贷员这才勉强答应给祯虎贷一笔款子。信贷员说,“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笔贷款你必须在年内连本带息归还,否则,我也要跟着你受牵连。”

祯虎拿到贷款的时候,已是金秋时节了。秋收过后,祯虎就在葫芦河畔的田地里建起了塑料大棚。按照“蔬菜大棚”建造的标准,祯虎在大棚外面修建了一个烧火加温的大火炉。他还在大棚内吊着温度计,随时观察棚内温度与湿度的平衡。入冬时节,大棚里的蔬菜就开始发芽了,嫩绿的叶片一天天长大,西红柿藤蔓也在大棚里沿着藤架攀爬着站起来了。皮家沟的人们这才大吃一惊。邻居乔土山说,“啊呀,祯虎这娃读书看报还真看出名堂来了。”

“嘴链子”牛晋泉听了这话,就现编现唱一段信天游:“金蛋蛋那个银蛋蛋,祯虎捧了个火蛋蛋,火势猛哎呀个室温啴,洋柿子藤上挂满啴蛋蛋。”薛刚阳听着歌声打趣“嘴链子”牛晋泉说,“你挨毬货唱得再啴,还能有人家祯虎啴吗?开过年去,祯虎蔬菜出棚了,那就是满当当的金蛋蛋,你还照样撅勾子漏蛋蛋咧……”薛刚阳的话引得皮家沟的男人们一阵哄堂大笑,大家笑罢就往河滩跑来,蹲在祯虎的塑料大棚火炉边谝闲传。

祯虎在炉火上搭了个草棚子。人在草棚里挤着,火在炉洞里呼呼燃烧,旱烟的烟雾和茶水的热气又在草棚里打转,草棚子里就暖和得像是春暖花开那样了。这一天,支书麻梦德也走进了草棚子里,他摸着草棚温暖的火墙说,“祯虎你还真能琢磨事儿,摆下这摊场看来是要把事大弄咧。你摊场弄大了,就抓紧把欠缴的提留款缴上。”

祯虎笑着回答说,“钱是人的胆,等我把这一棚子蔬菜卖了,该缴的钱一分不少你的……”

这时候,棚里的黄瓜藤蔓上,小黄瓜已经长成小母指那般模样儿了,西红柿虽然还没有泛红,却也长得有鸡蛋那般大小了。塑料棚里潮湿的地面上,还长着嫩绿的菠菜和韭菜,就连萝卜都长出缨子来了。小白菜刚刚露头的嫩叶,在大棚松软的泥土上张开着,甚是惹人欢喜。盈芳时常满心欢喜地来到葫芦河畔,看着棚内藤蔓上结满了鸡蛋大小的西红柿,便情不自禁地问说,“祯虎,洋柿子是不是过年前就能卖钱了?”

听到这话,祯虎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盈芳,你可真是没文化,洋柿子是西红柿的土名字。等将来西红柿成熟了,你要是拉着一架车西红柿满街喊着卖洋柿子咧,还不被人笑死才怪哩!”

“谁想笑就让笑去,”盈芳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只要咱的洋柿子能卖个好价钱,就是被人笑话心里也舒服着咧……”

这年冬季,当皮家沟这一带山区飘起第二场大雪的时候,祯虎的塑料大棚蔬菜正是成长的关键时期。这时候,黄瓜藤上已经长出了带刺的小黄瓜,西红柿在架子上已经开始泛红,小白菜的叶片伸展开来,就像一只只嫩绿的小手那样张扬着。然而,进入严寒以后,麻子山脉连续降落的两场大雪,却把气候变得格外寒冷。严冬酷寒,大棚的室内温度也在急剧下降,需要添加更多的煤炭二十四小时不停燃烧才能保证棚内的温度平衡。但是,在这个关键时期,祯虎的手里却没有买煤炭的钱了。祯虎慌忙跑去找麻梦德说,“梦德叔,眼看棚里的蔬菜花红果绿了,可我手里没钱,连烧火保暖的煤炭都卖不回来了。你能不能再开个证明,让我再贷点款?”

见祯虎肯低头求他,麻梦德心里自然很是高兴,二话不说就给祯虎开了贷款证明,说,“只要你肯好好干,村里随时都可以给你开证明。”

这天一早,祯虎带着村里的证明去找信贷员时,信贷员却叫苦不迭地说,“咱说好的年底连本带息归还贷款呢,可现在你连一分钱都没还上,反而又要找我贷款。”信贷员一脸苦楚地对祯虎说,“我的哥呀,你可把兄弟害苦了,今年秋天贷给你的那笔款子收不回来,信用社都准备停发我的工资了,你说我还敢给你贷款吗?”

听到这话,祯虎顿时就哑口无言了。可是,如果弄不到贷款买煤炭,塑料大棚的火炉子就要熄火了。倘若棚内的温度不足,满棚子青绿鲜嫩的蔬菜就会被冻死。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祯虎又去找同学李卫平。但这一次信贷员说啥都“不给面子”了,他还吊着脸说,“以往的贷款,年内你得连本带息还钱,否则咱们就法庭上见……”在农信社贷不来款了,祯虎只好返回村里找麻梦德,说,“梦德叔,你看这样行不行?村里垫资入股,到时候蔬菜成熟赚钱了一起分红。我哪怕少赚点钱,也不想让大棚熄火。”

然而这时,麻梦德却夹着一根纸烟慢悠悠地吃着说,“你想问题就是很日怪咧嘛,垫资入股那是资本家的做法,我作为支书不能带头干资本主义那一套。”

祯虎说,“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这塑料大棚塌火吗?”

麻梦德说,“我又没开银行,你说我能有啥好办法?”

祯虎见说不动麻梦德的心思,就抱着一线希望去找皮四爷。皮四爷掌管着皮家沟的土地风水和村人的生根八字,四爷的“神力”总是让皮家沟人顶礼膜拜。祯虎心想,“倘若四爷能发善心,愿意伸出援助之手,他只要在村里说一句话,就能帮我度过这个难关。”但这天晚上,祯虎对皮四爷说了半天车轱辘好话,皮四爷却捻着胡须慢悠悠地说,“阳间俗世,皆为欲望,不是不帮,实在难当。”听罢四爷拿腔拿调的鬼语,祯虎心里顿时就火冒三丈了,说,“四爷,原来你只不过是个假道士而已……”

说完这话,祯虎便转身走出屋去。此时,屋外依旧飘舞着雪花,麻子山脉的天空在瑞雪纷飞的夜晚沉默着,遍野都是洁净的酷寒。从皮四爷家暖和的窑洞里出来,祯虎独自走在村前的土路上,脚下的泥土早已被瑞雪覆盖,寒风裹着纷飞的雪片打在脸上,但他脸部的神经早已被冻僵麻木了。所以,雪花打在脸上,他连一丝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他踩着厚厚的积雪茫然行走着,感觉步履艰难却又停不下脚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葫芦河畔,走到河畔的塑料大棚前,走进大棚下风口的草棚子里,看见棚里的炉火已经很微弱了,一股股小火苗像煤油灯火那样在炉膛里摇曳着。祯虎慌忙把堆在草棚里的木柴填入火炉里,听到柴火燃烧着“噼啪”的声响,这才转过身来孤坐在火炉旁点燃一根纸烟,吐着廉价纸烟的袅袅烟雾暗自悲伤起来。这时候,他回想起这些年来所经历的生活,似乎没有一样是顺心顺意的。每一次,他对生活都投入了巨大的热情。每一次,他对生活都充满希望、信心满满,但每一次的结果都如同触礁的航船那般沉没海底,任凭他如何奋力搏击风浪,任凭他如何挣扎呐喊,全都无济于事,似乎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为向世人证明:虽有满腔抱负、空有满腹经纶,而失败却早已注定的……

“难道我真的就像姐姐说的那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山望见那山高’,一辈子心不稳当、没个定性……”黑夜里,炉膛的火光映射在他的脸上,他紧紧地盯着炉膛燃烧的火焰,就猛然想起姐姐来了。祯虎心想,这些年来傻子在煤矿井下当矿工,应该赚到钱了。常言说“打虎还靠亲兄弟”,祯虎相信姐姐不可能对他见死不救吧……这时候,祯虎感觉心头猛然一亮,就忘记了此时正是寒冬的黑夜,忘记了天空还飘着雪花。他转身返回家里寻出斧头,独自爬上对面阴坡走马梁,借着雪地发出的莹莹光亮,坎了几捆柴火扛回草棚里。熬到天亮之后,他就把盈芳喊来照看着炉火,便起身前往店头沟矿区去找姐姐了。

晌午时分,当弟弟祯虎突然走进院子的时候,祯秀发现一晃多年不见,弟弟已经苍老了许多。这时,弟弟的头发奓得就像刺猬那般,身体好像又瘦了一圈似的,脸上都颧骨凸显了。祯秀烧了一壶热水,让弟弟站在屋外的太阳下洗头,但弟弟却是个很懒的家伙,头发上的洗头膏还没有搓开,他就用毛巾擦起来了。

“弟弟,你啥时候能让我省心呢?连头发都洗不干净,我真为你发愁。”祯秀说着又重新端来一盆热水,又把弟弟的脑袋摁进脸盆里帮他洗头。洗净了头发,姐弟俩这才在屋里说起话来。

祯虎说,“姐,娃们呢?”

“大女子盛虹读完初中就跟着同学去广州打工了,二女子盛嫣和儿子盛明都在上学,可是两个学生娃的借读费高得吓人,你姐夫一个人拼死累活下井挖煤,挣下的钱还不够交俩个学生娃的借读费。”祯秀问说,“你突然撵来有啥急事呢?”

祯虎说,“我想问你借两千块钱。”

“两千块钱?”祯秀顿时瞪大了眼睛说,“你要那么多钱弄啥咧?”

祯虎说,“我在河滩地里弄了个塑料大棚,现在蔬菜正在疯长,但手里却没有钱了,贷款又贷不来,问谁都借不来钱。我想傻子毕竟在煤矿干呢,无论咋样,看能不能先给我弄两千块钱,帮我度过这个难关。”

“谁让你在河滩地里弄塑料大棚的?”祯秀听罢这话心里顿时就恼怒起来了,说,“我以往不是给你说过,不要弄塑料大棚吗?你咋就不听劝说,趁我不在家的时候瞎胡折腾呢?这下可好了吧,惹下一堆麻烦就来找你姐咧。你以为你姐开着银行呢?张口就要两千块钱。”

这时,祯虎正端着茶杯喝水,听见姐姐不停唠叨心里就烦躁得“咣当”一声把茶杯蹲在桌子上说,“你借不借给个痛快话儿,不要耽搁我的时间。”

祯秀说,“你张嘴要两千,我去哪哒找啊?”

“不给就是不给,啰嗦个啥?”祯虎说着就起身往屋外走着说,“反正我这辈子爹娘无靠,旁人不管,自生自灭都已经习惯了。”

听到弟弟这话,祯秀顿时气得流起了眼泪,说,“你这话说得好没良心啊。”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钱。如果没钱,我的良心就被狗吃了。”

祯虎说话时已经走出院子了,祯秀慌忙撵出来喊叫说,“你干啥去?”

祯虎连头都懒得回说,“找不到钱我还能干啥?回去。”

祯秀慌忙转身返回屋里,她打开炕头的一口破箱子,从箱子底下掏出一块白色的小手帕,手帕里包着三百块钱。祯秀捏着三百块钱撵出来时,弟弟已经走到大路上拦车去了。祯秀紧跑几步把三百块钱塞进弟弟手里说,“这三百块钱你先拿着救急,我回头再想办法看能不能帮你凑点。”

祯虎听姐姐说只有三百块钱,一时赌气就把钱丢在地上说,“你以为打发要饭的咧?”

恰在这时,通往寺坡街上的中巴车开过来了,祯虎伸手拦住就跳了上去。当祯秀从惊愕中反映过来的时候,那辆中巴车卷起路上的煤渣灰尘早已跑得很远了。祯秀慌忙在灰尘弥漫的路上找寻被弟弟丢撒的钞票……当尘埃落下的时候,祯秀手里攥着零散的钞票,双膝发软便跪在路旁伤心地哭了。

此时,麻子山天空的雪停顿了几天,但寒风过后很快又降落了一场大雪。

这天早晨,祯虎醒来的时候,鹅毛般的雪片早已把皮家沟紧紧包裹起来了。厚厚的积雪压弯了河床的柳树枝条,葫芦河面的冰层又增厚加宽了一些。河水被冰层覆盖着,听不见流动的声响,葫芦河畔的早晨死一般地宁静。这段时间,祯虎每天都赶早从热炕上爬起来进入山里砍柴,一捆捆柴火背到大棚火炉旁,但刚砍的柴火很难燃烧,好不容易燃烧起火来,燃着的火舌却又像将要熄灭的灯火那般,火力不旺还冒着滚滚浓烟,吊在塑料棚子里的温度计便像是被打了退烧针似的,一截截直往下降落着……

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严冬。突降的暴雪在一个夜晚终于停了,但半夜里却又突然刮起了寒风。肆虐的寒风从西边的河床刮过来时,就像席卷而来的巨浪那般扑打着塑料大棚。塑料大棚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棚顶的积雪被寒风掀起又落下,猛烈地击打着棚顶。这天清晨,祯虎醒来跑到河滩的时候,看见塑料大棚的棚顶已经坍塌了,尖利的寒风正贴着地面抚摸着棚里嫩绿的蔬菜。那些本来站着的西红柿藤蔓,在寒风的利爪下也趴在了地上。刚刚泛红的西红柿,可怜兮兮地贴着地面瑟瑟发抖。这时候,祯虎无力地跪倒在大棚白色的塑料上,他扒开早已坍塌的塑料大棚棚顶上的冰层,抓起一把冻僵的青菜,又抓起一把冻死的西红柿藤蔓塞进嘴巴慢慢咀嚼,嚼得满嘴流淌起绿色的汁液,这才嚎啕大哭了起来。寒风依然呜呜地刮着,带着尖利的哨声挥舞着利爪,狂乱地在祯虎的身上抓挠着,撕扯着。它们以快乐歌唱的方式,卷起地上厚厚的积雪尽情狂欢……积雪在祯虎的膝盖下慢慢融化,雪融化成水浸湿了祯虎的棉裤,冰冷着他的肌肤。他感觉身体的温度正在被雪水慢慢稀释着,冷得他浑身打起了摆子,便渐渐地失去知觉了。他觉得,这时他已经死了。他宁愿死去。他觉得他活着其实是没有意义的……祯虎终于颓然躺倒在葫芦河畔的泥土上了。他躺在洁净的雪野里,感觉身体被寒风裹挟着慢慢起飞,飞到了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那个地方鲜花灿烂。他看到了父亲,那个曾经哈着腰身与人说话的男人,此时却高高地站在云朵之上。父亲脸色圆润,天庭饱满,身材高大玉树临风。他跪倒在父亲面前,向父亲述说艰难岁月,但父亲却一脸漠然。后来,父亲神采奕奕的脸庞在他的诉说中失去了色彩,变成了一片灰色的泥土,慢慢地,父亲就化成了泥土,在他的面前堆积起来,堆积成了一个山脉,一座望不见顶的大山……祯虎醒来的时候已快晌午了。盈芳把他从河畔背回家里后,就把他放在炕上拿一床厚棉被捂着,所以,祯虎醒来时浑身冒着热汗。一层层汗水从额头,从腋窝、从裤裆、从身体任何一个可以冒汗的地方冒了出来,浸湿了裹在身上的棉被,棉被水湿水湿地黏在身上,感觉难受极了。

祯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便忍不住放声悲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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