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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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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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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四章

15、梦想

转过年去的又一个寒冬,祯虎突然萌生了要去当兵的念头。这个念头在他的思想里发芽之后,就像是从岩石里生长出来的青藤那样坚固而又执着。

这天一大早,他就在吃饭时向家人宣布说,“我要去当兵了。”

这时候,祯秀正捧着一只瓷碗喝小米稀饭。今年的小米碾晒时大概是没把石子收拾干净,稀饭里时常夹带着细碎的砂砾,稍不注意就把牙齿咯得难受。祯虎说他要当兵的时候,祯秀恰好把夹在稀饭里的一颗砂砾咬碎,只听“咔吧”一声脆响,便是满嘴泥沙的感觉了。她走出屋去刚把一口稀饭吐到地上,院子里几只闲散的母鸡便扑棱着翅膀跑过来抢食吃。这让祯秀心生厌弃,她抬脚把几只鸡子轰撵飞了,这才含口茶水漱过以后回到饭桌旁说,“今年的小米没拾掇好,熬稀饭老有碎石子咯牙齿。”

祯虎见姐姐枉顾左右而言他,就把饭碗撂在饭桌说,“姐,我要去当兵咧。”

祯秀像是没听见弟弟说话似的,自顾着用筷子夹起一个白面馍馍咬了一口。霎时间,小麦的香味儿满嘴流淌。祯秀嘴里嚼着香喷喷的白面馍馍,心说人这一辈子,巴巴地想比别人强咧,但其实有白面馍馍吃就已经是好日子了。父亲当年拖着一家人颠沛流离,巴巴地逃荒到陕北来,以为这里的生活会更美好,却不料刚能吃饱穿暖,人却殁了。

“人这一辈子,谁能说得清楚将来会咋样哟!”

这是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母亲曾经告诉她说,当年你大伯被抓了“壮丁”,你二伯跟着邻村的小伙参加了革命,但两个伯伯直到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如今杨家的男娃就只剩下祯虎这一根“独苗苗”了。可是杨家的这根“独苗苗”,却突发奇想要去当兵呢!收音机里说,这几年云南和广西边界正在打仗。前年冬天,驼背范捣鬼的儿子范安国就当兵去了,结果刚一入伍就被拉到“前线”去打仗。驼背老两口听到这个消息后以泪洗面,总是担心儿子在前线壮烈牺牲了。但是,驼背范捣鬼有四个儿子啊,即便他的二儿子范安国壮烈牺牲了,范家依然还有男娃传递血脉香火哩。然而,杨家的情况却是截然不同的。倘若弟弟开赴前线壮烈牺牲了,杨家的血脉香火也就被彻底断送了。

父亲殁了,时常托梦给她说没有家谱,就等于断送了杨家的血脉香火。祯秀心说,如果杨家唯一的男娃壮烈牺牲了,那才是彻底断绝血脉香火了呢!祯秀希望弟弟踏踏实实地呆在村里,过一两年寻个会过日子的婆姨生儿育女,那样才能保证杨家的血脉香火永续永存啊!然而,祯虎见姐姐还不接话茬,便气呼呼地站起身来说,“姐,实话告诉你吧,我并不是跟你商量,而是提前通知你一声……”

“你慌啥?”祯秀终于忍耐不住了,说,“可你当兵肯定不合适。”

“我咋不合适?”

“一副‘见风倒’的骨架子,你也能当兵打仗?”

“姐,请你不要偷换概念。”祯虎很不服气地说,“瘦是干练而不是‘见风倒’。再说参军到部队还要训练,身体还能练不结实吗?”

祯秀轻轻喝了口稀饭说,“那也不一定能把身体练结实。”

“姐,你就不要给我泼凉水了。”祯虎瞟了姐姐一眼说,“我知道,你就是想把我看管住嘛,可实话告诉你,我宁愿战死疆场也不情愿被你看管着,更不愿意在皮家沟这个山沟沟里窝憋着。不瞒你说,昨天我已经到公社武装部报过名了,我现在说这话,只不过是提前通知你们一声而已。”

祯虎这话并没撒谎。昨天上午,他去寺坡街上赶会的时候,看见满街张贴的都是征兵的宣传标语。“精忠报国、保卫家乡”、“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当兵是有志青年的梦想”……祯虎读着这些鼓舞人心的宣传标语,一腔热血顿时就沸腾了起来。他读着标语走进公社大院,搭眼望去,看见一位身体发福微胖的高个男人披着件绿色军大衣,气宇轩昂地站在武装部办公室门口,就赶忙走过去怯声问说,“这是武装部吗?”

“你弄啥咧?”那男人威严地耸了耸披在肩头的军大衣说,“想报名参军?”

“是咧是咧,”祯虎慌忙赔笑说,“想问一问,我当兵够不够格?”

“想当兵尽义务,那还有啥够不够格的?你进来吧。”那男人转身走进屋里,从桌子上抽出一张表格递给祯虎说,“你先填一张表,到时候通知你来体检。作为武装部长,我的职责就是把好青年送到部队、送到前线为国立功……”

听说他就是武装部长,祯虎对他顿生敬意,赶紧爬在桌子上埋头填完表格,这才双手捧着递给武装部长说,“部长,你看这行咧?”

“咦,你小伙子还是高中毕业生咧?”武装部长看了一眼表格说,“好好好,有知识有文化,你这条件扛硬着咧,回去等通知来参加体检吧。”

那天下午,祯虎从寺坡街上返回皮家沟的时候,高兴得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满村子逛荡。当他逛到村中央的那棵老枣树下时,已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了。站在老枣树下抬头四处瞭望皮家沟村庄,祯虎突然发现,其实这个偏僻的村庄很美——你看,皮家沟的冬天尽管草木枯萎,但沟壑里残留的一块又一块白雪,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之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遍地枯黄的山野被一块又一块残雪点缀着,难道这不是皮家沟的独特风景吗?你看啊,对面阴坡走马梁的松树顶着还没融化的积雪,就像一朵又一朵蘑菇云似的,难道这不是皮家沟的又一道独特风景吗?你再看,夕阳下“嘴链子”牛晋泉吆着羊群从葫芦河畔爬了上来,信天游歌声与牧羊鞭的响声融为一体,难道这不是皮家沟的独特风吗?你再看看,几头已经吃饱喝足的黄牛站在葫芦河畔扯着嗓子“哞哞”欢叫,健壮的牛蹄把黄土地踩出了“嘎巴嘎巴”的声响,还有毛驴,还有柴狗,还有麻子山坡的土窑洞……祯虎突然诗兴大发,睹景抒怀——“生我养我的皮家沟啊,我就要与你挥手告别了。故乡啊,请不要悲伤。因为热爱你,我才与你作别!因为热爱你,我才甘愿赶赴疆场!”那天夜里,祯虎做了个英雄的美梦——梦中,他像董存瑞那样手举炸药包高声呐喊:“同志们,冲啊!”……梦醒以后,他被自己梦中的英雄壮举感动得热泪盈眶,便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穿好衣服走出屋门。这时东边天际已经泛白,寒冬的又一个清晨即将来临了。他站在院畔望了一阵天边,转回头来看自家院落的时候,陡然意识到他应当即刻把要去当兵的消息告诉家人,才在吃早饭的时候说:“我要当兵去了!”

“我要当兵,我必须去当兵!”

说完这话,祯虎就走出屋去。他在院子里找到一块木板,又去村里借来几件木匠工具,精心制作了一杆木制步枪。在那杆木制步枪上绑根背带,他就在院子里操练起来了。此那以后的每个清晨,祯虎赶早就从热炕上爬起身来,举着那杆自制的木制步枪在院子里喊“杀、杀、杀……”,直到练出一身汗水,这才回屋洗脸吃早饭。吃罢早饭,太阳爬上半空的时候,祯虎便又提着那杆木制步枪在院子里继续操练起来……陕北寒冬是农闲的季节,躲在屋里“猫冬”的皮家沟村民闲来无事,正发愁时光难熬,却听说祯虎制作了一杆木枪在院子里胡日鬼。一些老汉和婆姨娃娃们就跑出家门,圪蹴在祯虎家院畔看稀罕。这时候,河沟里没有寒风刮来,冬日的暖阳晒着院畔的土地,一堆人圪蹴在墙根晒着太阳,听着祯虎傻里傻气的喊杀声谝闲传。

一个老汉说,“这娃弄毬个棒棒当枪杆,还练得有模有样咧。”

一个婆姨耻笑说,“当兵耍的是真枪实弹,木棒棒也能当枪杆杆了?”

“嘴链子”牛晋泉嘴巴瘪着旱烟锅子说,“这娃就是个混混子,啥怂事也弄成不,还尽耍怪出洋相。”

邻居乔土山瞥了牛晋泉一眼,吧嗒着烟锅子说,“你老哈怂整天不也在耍怪出洋相吗?何必说这话祸害人家祯虎。”

被乔土山抢白得一时接不上话茬,“嘴链子”心里很是不舒服,便咳嗽几声往硷畔上吐了口痰说,“我只是觉得,这娃啥都往好处想,可样样事情都是瞎胡想。你看他想考大学没考上,想当公社干部不也没有当上吗?狗日的,咋又日鬼捣棒槌想起去当兵了?”

圪蹴在硷畔上的老汉婆姨们尽管说的都是些“丧气”话,母亲却还笑呵呵地熬了壶茶水招待大家。是啊,杨家在皮家沟入队落户已经快十年了,哪曾像今天这样体面过呢?今天杨家院墙根下圪蹴着一群老汉,柴垛上坐着好几个婆姨,碎娃们还像过年那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嬉笑打闹……杨家院坝简直热闹极了。

然而,当母亲提着茶壶给围观的老汉和婆姨们端茶递水的时候,祯秀心里却很尴尬。这时候,她很想冲过去把母亲手里的茶壶抢过来扔掉,很想冷脸把围观的老汉婆姨们撵走,但却还是抹不开面子、拉不下脸皮把村民全都得罪光了。所以,祯秀只好喊了傻子去河滩里挖洋姜——“洋姜”这种植物,其学名为菊芋,又名鬼子姜,是一种多年宿根性草本植物。可以煮食或熬粥,腌制咸菜,晒制菊芋干,或作制取淀粉和酒精原料等。但那些年,陕北人栽种洋姜主要是用于腌制咸菜,以备冬季和初春时节当作下饭菜食用。到了晌午时分,祯秀估摸着圪蹴在院畔墙根下的老汉们都回家吃晌午饭去了,才喊傻子从河滩地里收工回家。吃晌午饭的时候,祯秀忧心忡忡地说,“妈,你看祯虎出这洋相,万一到时候当不上兵了,那可咋收场哩?”

不等母亲回话,祯虎就接住话茬说,“姐,你说话我就是不爱听嘛,啥叫我当不上兵了?武装部长都说只要一心想着报效祖国,那就没麻搭。你咋总是泼我的凉水呢?”母亲也劝祯秀说,“既然是这话嘛,幺儿想去当兵,要说他走的也是正道哟,就让娃儿出去闯闯,说不定还闯出个事业来了呢。”

听到母亲这话,祯秀便沉默了起来。她起身洗刷了锅碗瓢盆,就喊着傻子又去麻子山坡砍柴了。姐姐走后,祯虎坐在屋里喝了一壶淰茶,想一想村民们的议论和姐姐说的话,突然感觉心里也不踏实了。于是他赶紧放下茶杯,起身往寺坡走去,在公社大院寻见武装部长说,“部长,我专门来寻你,主要是想把当兵那个事情靠实哩!”

武装部长呵呵笑说,“想当兵就是想当兵,有啥靠实不靠实的?”

祯虎说,“为当兵这事儿,我都已经在家里操练多日了。我是觉得,万一到时候你又不让我当兵走了,那我可没脸在村里活人了。”

“那你实话告诉我,身体有问题没有?”武装部长说,“读书多了,眼睛是不是近视咧?”

“我身体没问题,眼睛也不近视,”祯虎担心地说,“我就是害怕将来想去当兵的人多了,你又不让我走了。”

“身体健康,条件符合,你又是高中毕业生,样样条件都扛硬,谁还能拦着不让你当兵走呢?”武装部长说,“你要是还不放心的话,干脆自己先去卫生院做个体检,心里有了底数,你自己就踏实了。”

祯虎觉得武装部长这话不无道理,就转身跑到寺坡卫生院进行了体检。体检结果出来以后,医生说,“你身体没麻搭,就是个头矮了点,才一米六二。”听了这话,祯虎满心忐忑地拿着体检报告又去找武装部长。武装部长看过体检报告后说,“你个子的确不高,但也符合一米六零的征兵条件。如果没有啥意外情况,应该是没麻搭的了。”

这年深冬,当麻子山脉的二第场大雪落过之后,就到了寺坡乡应征青年身体初检的时候。一大早,祯虎便踩着对面阴坡的积雪爬上走马梁,一路哼唱着《红星照我去战斗》向寺坡公社赶去。寺坡公社所在地,是由几座大山连接在一起自然形成的一处黄土平塬。爬过对面阴坡走马梁的山头,就是寺坡塬上开阔的平地了。站在这片开阔的高塬平地放眼望去,平展展的田地里是一望无际绿茵茵的青麦苗儿。土塬上的村庄都以播种小麦和油菜为主。每到春天,麦田里一片绿茵,油菜地里飘散着油菜花香。然而此时,寺坡塬平展的土地却被白雪覆盖着,茫茫雪地上偶尔可见几只野鸡慢慢行走,感觉有些寂寥。祯虎走进公社的时候,一向肃穆的人民公社大院早已被走来窜去的年轻人喧腾得闹闹哄哄的了。每一位参加体检的应征青年,脸上都挂着满怀期待的笑容,他们有的相互熟悉,有的彼此很陌生,但在院子里打照面时,却都彼此热情地打着招呼,还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问,“入伍以后,你最想干什么?”回答自然是五花八门的,但却都对火热的军营生活充满了憧憬与渴望。

祯虎在武装部门口领取了一张体检表格,又仔细填写了基本信息,仔细核实了三遍才放心地把表格交上去,就耐着性子坐在院子排队等待叫号。却在这时,他被初中同学卞士成搂着肩膀问说,“杨祯虎,你入伍以后想干什么?”

祯虎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自然是奔赴前线,驰骋疆场,报效祖国啊。”

“我靠,你也太高尚了吧。”卞士成就像遇见了外星人似的,惊恐得眼睛瞪得像牛蛋那样大,说,“杨祯虎,咱读初中时,只晓得你学习成绩好,没有想到,你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啊。”

祯虎蔑视地瞪了一眼说,“老卞,像你这样打架斗殴的同学都报名参军,难道也心怀梦想吗?”

“当然,我也有梦想啊。”卞士成这时比划着拳脚说,“我的梦想是练好少林神功,擒拿格斗样样精通,练成武林高手可以飞檐走壁,可以草上飞人……”

“边境正在打仗,哪里需要飞檐走壁草上飞人呢?”

“你是个瓜娃呀?就不知道咱县今年招的是啥兵种吗?”

卞士成满脸狐疑地盯着祯虎说,“你傻逼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蒙我咧?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知道,今年来咱这儿招兵的这个兵种根本就不用上前线打仗。听说平常训练擒拿格斗,日常在城市搞武装巡逻,要不,你看今年咋突然有这么多人报名参军咧?杨祯虎,今年你要是真想当兵走的话,不托人找关系送点礼,估计连门都没有。”

祯虎立刻反驳说,“参军报国还要说情送礼?你把这社会看成啥样子了。”

“常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你就䞍等着被刷掉吧。”

卞士成说完就转身走了,却不料他一语成谶——祯虎在这次“身体初检”时,因为“身高问题”被刷下来了。听到这个消息,祯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抱着一线希望去找武装部长,争取再量一次身高。武装部长却说,“当兵体检都是一锤定音,你身高不够,我总不能违反原则往部队输送不合格的士兵吧?”

“可是不对啊,我前段时间也是在卫生院体检的嘛,你也看过体检报告,还说个头不高,但也够格当兵了。再说,我都在家里操练这么多天了,全村老小都知道我今年要当兵走咧,结果头一关就被刷掉了,我还咋有脸面回村里见人呢?”

“是你个人的脸面重要,还是国防事业重要呢?”武装部长从一摞表格里翻出祯虎的体检表,说,“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身高’一栏里写着一米五九?”

说完这话,武装部长就准备抬脚出门,却被祯虎一把拽住胳膊说,“既然是这,那你当初为啥哄骗我?”

“我怎么哄骗你了?”武装部长黑起眉眼说,“我当时说过,只要身体合格没麻搭,问题是你的身高不够,就不合格嘛……”

恰在这时,皮家沟妇女主任金菊花来公社办事,见祯虎与武装部长撕抓在一起,就慌忙跑过来替祯虎打圆场说,“部长,他是个碎娃,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硬把祯虎拽出公社大院劝回皮家沟了。但在回村的路上,祯虎却一直抱怨金菊花说,“部长不让我当兵,为啥你也拦着我?你们这样沆瀣一气,有何意义呢?”

金菊花本来觉得,她把祯虎劝回村里是为他好,却不料反而落下埋怨,就气得踢了祯虎屁股一脚说,“你这娃脑子被驴踢了?麻梦德说你脑子有毛病,我看还真的没说错咧。”

临近年关的时候,麻子山的天空又飘落了一场大雪。

在寒冬的下雪天里,皮家沟的男人们都喜欢往脖子上吊根旱烟锅子去串门子,三五个男人凑到谁家土窑洞里围着炉火熬茶喝。熬茶,是陕北皮家沟这一带山区人们生活的一个特色。抓一把茉莉花茶叶子丢进一个洋铁瓷缸子里,烧得滚烫的开水倒进洋铁瓷缸子盖上盖儿,再把洋铁瓷缸子放在煤火炉的铁圈上熬着。这样煎熬出来的茶水极像中药的汤汁,黑乌中泛着淡黄的颜色。如若你初次品尝,就会觉得熬出的茶水又苦又涩,但若仔细咂咂嘴巴,却又能感觉到茶叶的香味儿在满嘴里流淌。其实,庄稼汉们闲来无事聚在一搭里,也不只是熬茶喝茶,他们还说说年馑谝个闲话。这年深冬的雪天里,祯虎因为被传说“神经有毛病”,就成为皮家沟人谝闲传的由头了,无论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还是穷嘴呱嗒舌的婆姨们,只要提起“祯虎发神经”,那就笑声不断,顿时场面就热闹非凡起来了。

然而此时,祯虎却沉默了起来。他每天夹着一根纸烟,孤坐在屋里火炉旁烤火。买不起纸烟吃的时候,他就去撕扯读高中时积攒起来的作业本,捏一搓旱烟放在撕成条状的纸条上,两手搓着卷成纸烟的形状,然后把铁火钩子戳进火炉的煤炭里烧红后,再取出来把烟点燃。烟雾缭绕,满屋子都是旱烟呛人的味道,但他却一边把手伸到火炉上烤火,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卷,仿佛这样的日子才是他人生最大的享受。整整一个冬天,祯虎都始终沉默而又孤寂地守着屋里的火炉足不出户,直到大年三十这天晚上,他才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时,天空飘着雪花,纷纷扬扬的雪片早已把村庄的土路,对面阴坡走马梁和阳坡麻子山染上了一层洁白的颜色,皮家沟的山川河流,便沉静在一片茫茫白雪之中了。谚语说,“瑞雪兆丰年”——大年三十落一场大雪,就预示着来年会风调雨顺,春种的时候土地可能会墒情饱满。当瑞雪风飞的时候,皮家沟的庄稼汉们站在院子里满心欢喜,心说又是一个好年馑啊!所以,大年三十的夜幕刚刚降临,村里人家就像比赛似的,从炕席底下摸出鞭炮和“刺花子”,在院子的雪地里放得热火朝天,炸得遍野都是“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祯虎走出屋子的时候,中指和食指依然夹着一根用书本纸卷的旱烟。他站在院畔的雪地里猛吸了一口,把烟雾和冷风一起吸进了喉管里,顿时呛得眼泪汪汪地流淌着。他狠狠地把烟蒂丢在雪地上,等纸烟的火头在积雪上悠然地燃烧一阵熄灭了,这才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出院子。他穿过村前的泥巴土路下到河滩,在葫芦河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雪不停地下着,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上,渐渐积攒起来,积攒成白茫茫一片。他顶着满头积雪弓腰走过葫芦河床,像一个满头银发的小老汉似的,慢慢向对面阴坡走马梁的山坡爬去。

夜色渐浓,洁净的雪片为这个漆黑的夜晚渲染了一层浅白的颜色,麻子山坡上的庄户人家却在院子里挂起了大红灯笼。火红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着,那些喜欢放“刺花子”(烟花)的碎娃们举着火把,嘻嘻哈哈地蹲在院畔点燃“刺花子”的炮眼,“刺啦”一声就点燃了一地的光亮。碎娃们在“刺花子”的光亮里兴奋得活蹦乱跳,好像有“刺花子”燃烧便是生活的全部乐趣了。其实,祯虎心里明白,碎娃们之所以在点燃“刺花子”时那么兴奋,是因为放罢除夕夜里的“刺花子”和鞭炮,熬过除夕的年夜,便是新年头一天的正月初一了——陕北有一首童谣唱道:“新年到、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赶早起来拜年了……”他想起小时候熬过除夕夜晚,大年初一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从被窝里爬起身来,穿上一身新衣裳就跟着村里是小伙伴们串门子拜年去了——这是皮家沟这一带山区过年的习俗。每年正月初一早上,村里的娃娃们穿上新衣裳就慌着跑出屋去,成群结伴地挨家挨户拜年去了。当然碎娃们拜年,并不像走亲戚那样提着礼物。他们只是结伴从村子东头开始,挨家挨户走进院子,簇拥在庄户人家的门口,由一个胆子大、嘴巴甜的碎娃喊一声:“叔,年过得好嘛!”被问候的这家大人,就慌忙端着早已准备好打发碎娃们的东西,笑哈哈地站在门口说,“好哩嘛!”然后大人们或捧一捧瓜子,或抓一把油果果,或捏几颗糖果,或发一根纸烟,一个都不落地挨个打发着簇拥在门口的碎娃们。一群碎娃从这家大人手里接过东西,就嘻嘻哈哈吵闹着往下一户人家走去——是啊,这时候每个碎娃心里头都对下一家的礼物满怀希望,却也往往在满心希望中收获一些惊喜。比如说,个别有钱而又大方的人家,见赶早来拜年的碎娃不多,就给每个娃娃打发一毛“压岁钱”,崭新的人民币捏在手里“呱呱”直叫,一个个碎娃的心里都撩日塌咧……

然而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但却突然看不到任何希望了。在这些内心凄冷而又孤苦的日子里,他孤守屋里炉火,感觉人生就像是烤火那样,火炉里燃烧的火焰都快把前胸和眉毛烤焦了,但脊背却冰冷得人浑身发抖——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想要拥抱生活的希望,但希望却像一个大大的肥皂泡似的,昙花一现就又破灭了。比如说,十年寒窗苦读他信心满满,但却在他即将高考的关键时刻家庭遭遇不测,扰乱了他的心智和情绪,所以第一场考试他就考砸了。还不如,那次“公社干部招考”成绩优秀,面试也过关了,似乎当公社干部已成定局,却又被“政审”横亘门外……就连想去当兵那么神圣而又光荣的梦想,也因各种社会因素的掣肘,梦想破灭了……他突然发现,每当生活给予他一丝希望,每当他想要拥抱生活的时候,却又往往被生活当头一棒打回了原形……此时,他站在阴坡的雪地里满心悲凉地抬起头来仰望天空,纷飞的雪片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以后,便是一片冰凉。

“这是个冷若冰霜的世界!”

祯虎仰望天空突然发出悲悯的感叹,心里顿时塞满了悲伤。他悲伤地回想起了许多往事。比如,那位公社主任——在父亲被窑洞塌死以后,贫穷的一家人急需政府救济,但那位公社主任不仅没有为杨家争取“救济款”,反而诬陷他在县里民政局闹事了。祯虎悲悯地想着,被农民视为父母官的公社领导,却对农民的苦难漠然视之、冷若冰霜……其实,皮家沟人也是冰冷的,在生活将要把一个年轻人压垮的时候,他们热潮冷风、面若冰霜……就连父亲都是冰冷的,在他连连受挫需要心灵抚慰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想过如何帮他解决问题、化解矛盾,而是冲他发火爆脾气,满脸冷若冰霜地用鞭子抽打他的身体……

“这是个冷若冰霜的世界啊!”——不仅是寒冬里天空飘来的雪花,就是浑身流淌着热血的人们,也都是一幅幅冷若冰霜的面孔,恍如一个个冷血动物那样。祯虎突然觉得,他在这个冷若冰霜的世界里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浑身沸腾的热血被渐渐凝固,跳动的心脏也因冰冷而渐渐扭曲起来了。恰在此时,山沟里刮来一阵寒风。寒风卷着飞舞的雪片打在脸上,祯虎的脸蛋早已被冻僵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冰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一霎时就冷得浑身打起了摆子,感觉双腿酸软“噗嗵”一声就跪倒在雪地上了。

“谎言与冷漠,还有这个世界冷若冰霜的模样……可是,当人们活在充斥着谎言与冷漠的社会里,没有真诚与信任,没有温度与怜悯,人活着还有意义吗?谁能告诉我,人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有何意义呢?”祯虎跪在雪地上仰天追问,但天空无语,大地也沉默着,黑暗而又寂寥的雪夜,让他一时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所以,满盈芳是什么时候走来的呢?他完全不知道。那时,他早已失去了对时间的记忆,只是在雪夜的寒风中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一丝软绵绵的温暖。他在这种软绵绵的温暖中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盈芳的怀里。此时,盈芳正在默然垂泪,眼泪滴落在他的脸颊上,一阵温暖,又一阵冰凉……

祯虎回过神来,赶忙挣脱盈芳温暖的怀抱,坐在堆满积雪的土地上盯着盈芳怒吼,“你,你来干什么?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你咋是个这呢?”

盈芳顿时委屈得别过脸去哭了。她慢慢站起身来,在黑夜的雪地里甩给祯虎一个冰冷的脊背,但却哽咽着说,“你简直太过分了。”

“我过分吗?”祯虎依然咆哮着狂吼说,“大年三十,你不在屋里熬年,却撵到这里来看我的笑话,你这样做有何意义?”

“你说有何意义呢?”

盈芳终于发怒了。她猛然转身过来大声质问,说,“杨祯虎,除了这句毫无意义的话,你还能说点儿别的吗?”

这么多年来,盈芳在他面前一直是小心谨慎的那种模样儿,即就是跟他说话,也是慢声细语的。却不料,在这个落雪的夜晚,在他倍感失落的时候,盈芳突然冲他大喊大叫了起来。祯虎惊愕得沉默着了。是啊,在这些沉默而又寂寥的日子里,早已经没有人冲他发火,更没有人像盈芳那样大声向他发问了。皮家沟人懒得搭理他,从不向他发问,就连爱说话的姐姐,这段时间也小心翼翼,也不向他发问了。所以,他觉得他生活在沉默的世界里。沉默是一个洞,一个幽深而又寒冷的深洞,洞内漆黑得像是暗无天日那样。他感觉他被囚禁在了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听不到一点儿人类的声响,呼吸不到一点儿人类的空气。他以为,这辈子他就这样在黑洞里沉寂着了。他以为,他这样沉寂千年万年,也不会被人追问了。却不料,现在盈芳来了!她带着疑问来到他的面前,还有那温暖的怀抱,还有那温热的眼泪。祯虎突然很想趴伏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场……

盈芳流着眼泪慢慢转身过来,紧紧地把他拥抱着在怀里说,“还冷吗?”

祯虎说,“不冷了。”

盈芳说,“那咱回吧?”

祯虎说,“咱回吧!”

就这样,他们踏着厚厚的积雪从阴坡走来,手牵着手踩着葫芦河床的冰面走过川道,在村庄西头的坡路上分手。他们相约说开春之后去一趟县城。盈芳高兴得咯咯直笑说,“我还没有去过县城呢。”

“那好,等开过年后,我带你去吧。”

夜已寂静了,但雪还持续地下着,村里喧闹着的人们早已躲进窑洞里打扑克“斗地主”熬年夜去了。此时,村头安静得能听见雪片落地的“沙沙”声响,她们转头看看四周无人,便“㖔㖔”地小声偷笑了起来。他们笑着又拥抱在一起,瑞雪纷飞,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张扬得简直要命,或许那些张张扬扬的雪片以为,他们就是天使,他们就是媒人,但他们的确见证了皮家沟这对青年男女热切的拥抱,还听到这对青年男女热烈亲吻的喘息之声了。

夜至静时,两颗年轻的心却狂野地跳动了起来……

16、信天游

“头年瑞雪飞、来年大丰收!”

这是陕北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农民,对年馑好坏的一种惯常判断。然而,转过年来的春播时节,持续不断的干旱却让种子无法下地播种。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地处陕北南部,属于渭北黄土高原的丘陵地带,位于中纬度半干旱地区,属大陆性暖温带季风气候,春季风多干燥,夏季炎热多雨,秋季天高气爽,冬季寒冷干燥。这里的降水季节分配很不均匀,全年80%的降水集中在夏季,期间常有暴雨频发。皮家沟村庄由于处在麻子山与走马梁两座大山的夹角地带,遍地沟壑相连,河川平地屈指可数,粮食播种以坡地为主,春播时节对降雨的依赖程度很强。“靠天吃饭”的皮家沟农民,早春播种的时候若遭遇干旱,坡地的粮食绝收,农民半年的生活便无着落了。

此时,已至四月天了,麻子山脉的天空还没有降一场春雨,干涸的坡地时常被山风吹得黄沙弥漫,皮家沟人赶早播撒在地里的良种还没有长出禾苗。每天早晨,人们醒来以后走出屋子,站在院畔望着对面阴坡坡地的一片黄土,就在心里对天哀叹:“老天爷,再不下一场春雨,种子播撒不进地里,今年秋天就要绝收了啊!”往往这时,对面阴坡走马梁的山峁上就传来了“嘴链子”牛晋泉满含忧伤的祈雨调——

龙王救万民哟,清风细雨救万民。

天旱了着火了,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龙王救万民哟,清风细雨哟救万民!

天旱了着火了,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天旱了着火了,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这是陕北民歌的《祈雨调》,低声部的旋律低沉哀婉如泣如诉,高声部的音调苍凉而又高亢,犹如惊雷炸响那样。每个清晨,当“嘴链子”牛晋泉惊雷般的声音在走马梁上唱响的时候,新一轮的太阳便从麻子山东边山坳里缓缓爬上来了。这时候,牛晋泉双膝颓然跪倒在走马梁山峁刚刚泛绿的草地上。他仰望天空撕心裂肺地大声喊唱:“……龙王救万民哟,清风细雨哟救万民……”,但此刻万民敬仰的天空却始终蔚蓝如海,火红的太阳很快就爬上天空了。时令已过谷雨,早春的阳光依旧灿烂,黄土高原太阳强烈的紫外线刺疼了“嘴链子”牛晋泉的双眼。山风卷起地上干涸的黄土沙尘迷住眼睛,他就流起眼泪来了……

然而这天清晨,皮家沟的村民被“嘴链子”牛晋泉的信天游唤醒时,听到的却不是《祈雨调》苍凉的歌声。这时候,牛晋泉吆着黄牛正在阴坡的责任田里耕地播种。坡地的黄土被犁铧深翻起来,在早晨初升的阳光下氤氲着泥土潮湿的芬芳清香——苍天有眼,当牛晋泉跪在对面阴坡走马梁上祈求了几十个清晨之后,麻子山天空的第一场春雨终于落下来了,干涸的黄土地被雨水浇灌,阴坡坡地顿时就起死回生了。仿佛一夜之间,漫山遍野已是一片翠绿。这时,赶早播种在地里的良种开始发芽,还没播种的坡地也该抢种播种了。

熬过了早春干旱的愁苦,“嘴链子”牛晋泉的心思便又活泛了起来。昨天晌午,他听说村里发生了一件挺稀罕的事情——“杨祯虎带着满盈芳逛县城去了”。

皮家沟村如花似玉的满盈芳,竟然跟着黑不溜秋的杨祯虎去逛县城,这可算得上是今年春天皮家沟的奇闻怪事。“嘴链子”牛晋泉觉得,他应该把这件事儿编成信天游,唯有悠扬的歌声才能让“咄咄怪事”变得趣味十足。所以,清晨醒来之后,他吆着黄牛爬上对面阴坡,看见祯虎家的烟囱在晨曦中升起了袅袅炊烟。祯秀从屋里走出来揽起一抱柴火又转身返回屋去,傻子却在院畔转悠着像是寻找什么。那条黑狗蹦跳着跟在傻子身旁,就像与傻子交谈着山区的美好生活那样。霎时,几句歌词就蹦进了“嘴链子”脑海里。他甩响赶牛的皮鞭高唱——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着哥哥。

青青的野草哟哗啦啦的水,白格生生的云彩是妹妹。

白天想哥哥哟心神神儿慌,梦里头想哥哥泪格汪汪。

我妈妈她劈头打了我的脸,叫一声祯虎哥妹想你嘞。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绵羊羊相跟着走。

众多的女娃数盈芳妹子好,山丹花花也比不上你瞭。

河沟沟的情哟山坡坡的爱,咱二人心思你妈不明白。

喊一声盈芳妹快跟哥哥跑,逛县城亲口口对脸脸笑。

“嘴链子”牛晋泉随口编唱的信天游歌声,就像是山坡上刮过来的一阵春风那样,悠扬的旋律就飘进正吆着黄牛在阴坡耕地的乔土山的耳朵里了,乔土山一边吆着黄牛耕地,一边隔着山沟大声吆喝说,“嗷——晋泉,你哈怂没毬事了吧?”

“嘴链子”牛晋泉“喔喔”着扯住牛缰绳隔着山沟回话说,“乔土山,你老哈怂不是没毬事了,你是毬没事了。”

乔土山在沟那边笑说,“你编排这事,就不怕盈芳妈听见日诀你老先人咧?”

“我先人早死八辈子了,她一个婆姨家家,想日诀就让她日诀去呀。”牛晋泉啐了口唾沫说,“土山,你就不觉得稀罕呀?长得像山丹花儿那样好看的满盈芳,跟脸蛋子黑得像蛋皮似的杨祯虎谈恋爱了,这么稀罕的事儿,我‘嘴链子’要不编排几句信天游,就觉得嗓子眼儿直发痒痒……”

正当两个男人在阴坡地里说笑拌嘴的时候,盈芳妈已经从村庄东头一路骂过来了。“杨祯虎,欺负人都欺负到我的头上了。我算是把眼窝瞎了,这些年还一直把你当人看哩,你狼崽野心我咋一点都没看出来呢?”骂罢了祯虎,她又骂女儿盈芳说,“真的是羞先人咧,我咋就要下这么个女子嘛,做下这丑事情让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呀?”

在皮家沟村庄,盈芳妈算得上是个“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女能人”。早年,她嫁给满老大的时候,婆婆已经过世多年了。尽管满家在这个村里也是“老门老户”,公公满文昌为人和善,在村里也有几分威望,但没有女人操持的家庭,毕竟还是显得杂乱而又邋遢些了。满老大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盈芳妈与满老大结婚过门时,妹妹已经十四岁了,但却还拿不起针线活儿。不满十岁的弟弟脏得像泥猴似的,整天鼻孔吊着两根鼻屎,村里人见他就喊“鼻脑子娃”。盈芳妈过门以后,看见弟弟“呲溜”一声就把鼻屎吸进肚子里,顿时恶心得想呕吐,但她却没有嫌弃这个弟弟。新婚后的第二天早上,她就把弟弟扯过来洗脸洗头,三下五下就把弟弟拾掇得有模有样了。后来,她又说服公公和丈夫,就把弟弟送进了学堂。冬天农闲时节,她又教妹妹铰窗花、做针线活儿。妹妹心灵手巧,不仅很快就学会了针线活儿,还跟着嫂子学会了茶饭。不出几年,妹妹的针线和茶饭活儿样样精通,就出息成“君子好逑”的大女子了。后来妹妹出嫁,弟弟学业有成也被招工去南方“吃公家饭”了。可不幸的是,她因婚后第二年意外流产后,就一直怀不上娃了。后来她吃了许多“中医偏方”才怀上盈虎,但是此后肚子又大不起来了。那年冬天,公公病重时把满老大和她喊到炕边说,“在皮家沟村咱满家虽是老门老户,但却人脉不旺。我这辈子养下两儿一女,也算是儿女齐全了。可你们结婚多年只生了个男娃,要不生养个女子,咋说也算不上儿女双全嘛。”

几天以后,老人带着一脸遗憾离开了人世,盈芳妈从此便落下心结了。但“怀孕生子”那是天意啊,无论她和丈夫夜里多么努力,依然毫无成效。有天晚上,她又猴巴着满老大行房事,满老大一边精疲力尽地应付着,一边对她说,“要不是这吧,看谁家生了女子不想养,咱就抱来当亲女子养着,也算是儿女双全哩。”

听了这话,盈芳妈立马就把满老大从身上掀了下来。她恼咻咻地扭过身去说,“要一个就要一个,也免得我猴巴着你弄那事儿,让你心烦还轻瞧我咧。”

那天夜里,满老大只不过是因为疲于应付随便说句闲话。不料,盈芳妈却把这事儿当真了。她听说雷家源上有一对夫妇一心想要个男娃,但却连生了两个女子。第三胎生出来时男人见婆姨又生了个女子娃,就恼得想一把将女娃掐死。多亏那婆姨心肠软,她哭着劝老汉说,“毕竟那是一条命呀,你就是不想养活,咱送给别人抚养,也让娃活一条命哩。”盈芳妈得知这个消息后,当天就逮了只母鸡,㧟着一篮子鸡蛋上雷家源寻这对夫妇去了。盈芳妈抱着还不满月的女娃准备离去的时候,躺在炕上的产妇却又恋恋不舍哭得像泪人儿似的。盈芳妈又往产妇炕席下压了十块钱,就抱着女娃回皮家沟了。她对这个抱养的女儿视为己出,按照满氏家族的排行给女儿起了“满盈芳”这个学名。后来,女儿慢慢长大成人,盈芳妈这才发现,羊奶喂养的女儿肤色白净细腻,鹅蛋似的脸蛋上还长着一对小酒窝,两只大眼还是双眼皮儿,齿白唇红,“㖔㖔儿”笑时就像风中摇曳的山丹花儿那般迷人漂亮。这么多年来,盈芳妈总是心想,我养下这么个漂亮女子,将来一定要寻个‘吃商品粮’的女婿才能般配咧。哪料想,她视若宝贝似的女子却不争气,偷偷跟着祯虎逛县城去了。

但其实,以往时盈芳妈也曾考虑过将来把盈芳嫁给祯虎——那些年,祯虎读书肯吃苦又有上进心,就连在寺坡中学当老师的高晓辉都说,“在皮家沟这一茬子娃里头,如果只出一个大学生的话,那肯定是祯虎无疑了。”所以,祯虎考入县直高中以后,她在心里头就把祯虎纳入“未来女婿”的后备人选了。可是,谁能料想,祯虎白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高考落榜又返回皮家沟当了农民。这让盈芳妈大失所望。后来,听说祯虎参加“公社干部”考试,她又对祯虎心怀希望,却不料依然以失败而告终,就连想去当兵他也失败了。祯虎样样失败,但却“心比天高”不肯下地干活,还整天吊着张驴脸看谁都不顺眼,就像谁该欠他二斤黑豆似的,见谁就跟谁拌嘴……盈芳妈心说,这样一个心不踏实,又不务实的男娃,谁敢把女子一辈子的生活托付给他呢?

“可是盈芳呀,你咋就是个死心眼呢?为个杨祯虎,你个碎女子咋还跟我耍起心眼子了?”——前天早上,盈芳吃罢早饭对她说,“妈,我去塬上我姨家串门呀。”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是啊,女子都十八岁了,你不能还像个碎娃那样前后屁股跟着呀。女子要去塬上她姨姨家串门,还能有啥不放心的吗?可是天黑以后,盈芳还没回来,她心里就有些着急了。她站在院畔望了一阵儿,却又心说,大概妹子想留盈芳住一晚上吧。所以,她担心一阵也就回屋睡了。但是等到第二天晌午,见盈芳依然还没回来,她就心慌得坐不稳了。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她抬脚便往塬上妹子家走去,但妹子却说盈芳根本就没来过。

“盈芳是不是去旁人家了?”妹子说。

“我就你一个妹子,她说去塬上她姨家哩,除了你这,还会有旁人谁家?”

说这话时,盈芳妈已经感觉脑袋“嗡嗡”作响了。她想象不到,盈芳除了来塬上妹子家里还会到哪儿去呢?这么多年,盈芳一直都很乖巧听话,从来都没扯过谎啊。可现在妹子却说盈芳没来她家。她就像信不过妹子似的,前院后院寻了一遍,就连红薯窖都看过了一遍,却还是没有寻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心里顿时就为盈芳的安危担心起来了。“从皮家沟往寺坡塬上走,要爬过阴坡走马梁。听说走马梁的树林里有狼咧,盈芳该不会是被狼叼走了吧?”虽然这个念头只是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却已吓得她毛骨悚然起来了。

妹妹笑说,“盈芳又不是碎娃,那么大个女子娃,狼想叼也叼不走呀。”

“狼叼不走,还有别的危险呢。我听人家说,前段时间咱这一带川沟里来了几个坏人,他们专门挖人的腰子卖钱呢?”说这话时,她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说,“妹妹,你说,盈芳该不会有啥事情吧?”

“你咋越说越玄乎呢?”妹妹慌忙从洗脸盆架上扯了条毛巾递给她说,“你听人瞎说,还自己吓自己咧。姐,你快回家吧,盈芳说不定就在家等你咧。”

“要说也是咧嘛。”

盈芳妈这才慌忙与妹妹告别返回了皮家沟村庄。此时已至傍晚,太阳早已掉进西边山坳里了,晚霞从西边天际反射过来,就把麻子山和阴坡走马梁映照得五马六道的了。盈芳妈在葫芦河畔被“大嘴巴”何海菊喊住。何海菊拄着撅头把子站在河畔说,“嫂子,看你慌慌张张的,这是咋哩?”

盈芳妈停下脚步说,“他婶子,你见我盈芳回来没有?”

“没有呀,”何海菊说,“她不是跟祯虎逛县城去了吗?”

“胡说啥咧,”盈芳妈顿时就恼了,说,“何海菊,满村人谁不知道你整天胡吹冒撂,可是你要是敢搬弄是非,敢胡造我家盈芳的谣,小心我把你嘴巴撕烂了。”

“哎呀,你咋是个这?”何海菊杵着撅头把子说,“逛县城就逛县城呀,那又不犯法,你还怕人说么?”

盈芳妈愣怔了一会儿,这才慌忙走到“大嘴巴”何海菊身旁说,“到底咋回事情,你听到谁说啥了?”

何海菊哈哈大笑说,“嫂子,你还真能装咧么,我就不信,你还不晓得俩娃逛县城了?”

“你尽是胡说啥咧,”盈芳妈依然不肯相信,说,“夜天早上,盈芳说去塬上她姨家咧,咋可能跟祯虎去逛县城嘛。”

“嫂子,看你不像装的,还真的是被蒙在鼓里了。”

“大嘴巴”见盈芳妈一脸茫然,这才收起笑脸说,“村里有人都亲眼看见,你盈芳和祯虎手拉着手在寺坡街上坐班车哩,这件事情,说不定你家盈虎早都知道了,还就把你自己蒙在鼓里咧。”

见“大嘴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盈芳妈就将信将疑地返回家里。这时儿子盈虎正在做饭,她就喊叫说,“盈虎,你给老子说实话,你妹子去哪哒了?”

盈虎往锅里倒了瓢水,淡淡地说,“逛县城去了。”

盈芳妈顿时感觉两眼一阵发黑,差点没有摔倒在地上。缓过神来以后,她疾步上前“噼啪”扇了儿子一个耳光说,“羞先人的货,你咋不早说咧?”

盈虎摸着脸蛋委屈地说,“你也没有问过我嘛。”

“这还要问吗?”盈芳妈气得用指头狠狠戳了儿子的脑袋几下说,“你娃长脑子没有?你妹子都被别人拐跑了,你还像个没事人似的,还有个当哥的样子吗?”骂完儿子以后,她就转身走出了窑洞。此时,夕阳已经落山了,皮家沟早春的夜色说来就来,但月亮却还没有升上天空。盈芳妈顾不得天黑路烂满脚的泥灰,急匆匆走进祯虎家院子喊叫说,“杨祯秀,你快给老子出来。”

祯秀听到盈芳妈的叫声放下饭碗迎出来时,傻子早已跑出屋子站在门口了。这时傻子憨笑着说,“婶,婶,你来了?回屋、回屋呀。”

“傻子,你跑出来不顶事。”见傻子犹如门神那般把住屋门口,盈芳妈恼得吼叫傻子说,“喊你婆姨出来,想站在我的头上拉屎屙尿,你们还不够资格。”

祯秀推开傻子笑着迎上来说,“婶子,你看这是咋呢?啥事情让你发这么大的火?”

“你说咋咧?”盈芳妈怒气冲冲地往屋里走去时,黑狗在她的身后狂叫。傻子慌忙把黑狗撵到一边,盈芳妈这才走进屋里一屁股坐在炕楞上说,“杨祯秀,快跟老子一搭里寻盈芳去。”

母亲赶忙端来一杯茶水,满脸堆笑地对盈芳妈说,“她婶子,你先消消气哟。”

“你少跟我套近乎,”盈芳妈抬手就把茶杯打翻在地上,那只茶杯就像一个小丑似的,在地上轱辘着哀鸣乱叫。傻子赶紧把茶杯从地上拾起来,憨笑着对盈芳妈说,“掉了,婶,杯掉了,水洒了。”

傻子此时的憨态,差点把盈芳妈逗笑,但她这时却笑不出来,就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

“你说这不是羞先人是咋咧?”盈芳妈抹着眼泪说,“盈芳瞒着我跟你家祯虎逛县城去了,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呢?”

祯秀慌忙劝说,“婶子,你先消消气儿,人常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俩人你情我愿相跟着逛县城,她俩又没偷人抢人,婶子你咋就见不得人了?”

“啥叫‘你情我愿’咧?是你家祯虎把我女子拐跑了。”盈芳妈揪了一把清鼻涕抹在炕楞上说,“杨祯秀,我女子还没有你那么贱……”

听到这话,祯秀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起来。她咬着嘴唇缓缓吞咽了口唾沫说,“婶子,我兄弟把事情做错了,你说我几句难听话,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可是县城那么大,天又黑了,你往哪儿寻去呀?”

傻子憨笑着又端来一杯茶水说,“婶,喝茶,咱寻,明儿寻去。”

“你傻不拉几的咋还说了句人话呢!”盈芳妈瞪了一眼傻子,这才接过茶杯说,“行,今黑就不说了,明早我再来寻你。我就不信跑得了和尚,看你还能跑得了庙咧?”

……

第二天早晨,盈芳妈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过山头了。昨天夜里,她躺在炕上像烙锅盔似的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直到鸡叫三遍才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早已大天白日,便急慌慌往祯秀家走来。这时,傻子吆着黄牛准备下地干活,祯秀也在院子里拾掇撅头。盈芳妈见他们并没有去县城寻人的意思,气得顿时就在院子里蹦起来了,说,“祯虎拐跑了我女子,你还想安心种地呢?没那么便宜。”

祯秀赶紧笑脸迎来,说,“婶子,快先回屋呀。”

“回屋弄啥?不是说好去县城寻我女子咧,你咋又想变卦吗?”

“看婶子说哪儿去了?”祯秀笑说,“我是晚辈咧,再变还能变过婶子你了?说实话,夜晚上我熬煎得都没睡着觉。我想呀,今天必定是要去县城寻祯虎呢,可是县城那么大,人又长着腿咧嘛,他们又是一对儿年轻人嘛,好不容易进一趟县城还不跑得满天飞了?婶子,你说咱去哪里寻得见人呢?”

盈芳妈说,“那按照你的意思,咱只能在屋里干熬着了?”

“咱熬也不是白熬的嘛,”祯秀亲热地拉起盈芳妈的手说,“祯虎回来了,得让他跪在你跟前磕头认错咧。”

“好我的神哩,还敢让他磕头咧?只要我女子没啥事就谢天谢地了。”盈芳妈说,“你杨祯秀嘴巴说得怪热闹,今天她俩能回来么?”

“婶子,这你䞍放心吧,”祯秀微笑着说,“祯虎走的时候说逛两天就回来咧,连皮算上今天都三天两晚上了,说啥都该回来了。”祯秀扭头对傻子说,“傻子,你该弄啥弄啥去吧,估计婶子在咱家里坐着等心里也不踏实,我陪婶子去村头等呀。”

傻子憨笑着连声对祯秀说,“秀,秀,行咧,行咧。”

祯秀与盈芳妈相跟着走出院子后,傻子安顿好母亲便扛着木凳,拎着茶壶撵来了。祯秀说,“傻子,你撵来弄啥呀?”

傻子嘿嘿憨笑着说,“秀,我也陪咧。”

三人来到村庄西头水田湾土茆上——皮家沟人从县城坐车回来,一般情况下都是在九道弯坡底下车后,顺着河沟土路往东走大约两里地就回到村里了。这样一来,水田湾便成了回村的必经之地。傻子把两条木凳在水田湾路旁的土茆上放好,这才憨傻憨傻地喊叫说,“婶,你坐,喝茶!”盈芳妈接过茶杯时,脸上才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说,“傻子,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呢?一阵儿像是不傻呀,一阵儿却又发癫狂,就像是演戏逗人高兴咧嘛。”

这时傻子的脸堂悄然泛起红晕,他挠着脑袋憨笑说,“傻咧,傻呢嘛。”

时光难熬,却也临近晌午了,但盈芳依然还没回来,盈芳妈心焦得就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在土坎上跺了一会儿脚说,“早上都没顾上给他父子俩做饭,中午我得回去做饭呢。”

祯秀还没说话,傻子就接过话说,“回哩,都回,我等咧。”

这天中午,盈芳妈做饭的时候总是出差错——想着蒸米饭,但却把水加多了;说是炒菜呢,锅底子的清油都烧红了才发现还没切菜……一顿午饭,盈芳妈做得杂乱无章,气恼得把柴火从灶洞里抽出来用脚踩灭,恰好这时,儿子盈虎走进屋来,她就忍不住骂儿子说,“你妹子跟别人跑了,你也不拦住,亏得你还是当哥的。羞先人咧,我这幅老脸都被你们糟蹋得没处搁了。”

盈虎知道妈妈爱面子、气性大,没敢顶嘴。他勾着头走到案板把菜切好,帮着妈妈一起做好午饭。盈芳妈扒拉了几口饭菜,连碗都没来得及洗,就又跑到水田湾来了。

熬过晌午,祯虎和盈芳才从水田湾的土路那边走来。盈芳妈的眼尖先看见了,就像一只老母鸡似的奓着双臂扑了过去。祯秀紧跟着撵过来时,盈芳妈已经把祯虎的脸抓出了一道血印,大声骂说,“杨祯虎,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咋眼窝瞎了,以往时我都白对你那么好了。”

“妈,妈,你这是弄啥?”盈芳慌忙拽住妈妈的胳膊说,“这是弄啥咧嘛?!”却被妈妈反手扇了个耳光骂道,“羞先人咧,一个女子娃跟着男娃跑县城瞎逛,你还好意思说话咧?”

盈芳顿时就委屈得捂着脸哭着跑了……

17、盈芳

盈芳哭着跑回家里,就一头馕进被窝里了。哥哥盈虎见妹妹爬在炕上捂着被子哭泣,慌忙跑过来扯着妹妹的被角说,“妹妹,谁欺负你了?”

盈芳压着被子不想让哥哥扯掉,但哥哥硬是不懂妹妹心思,死拉硬拽扯着被子角角,扯得盈芳心里火冒三丈。她忽腾一下撂开被子坐起身来冲哥哥吼叫说,“滚,你滚。”盈虎吓得木楞许久,这才悄声退出屋去了。

这时候,盈芳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伤心极了,感觉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心思,满心的委屈都无处倾诉,汹涌的眼泪便如滔滔江水那般奔流起来了。盈芳这时才深刻地体会到,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说得清楚的。比如说爱情,不知不觉就在你的心里头生根发芽了,等你发现的时候早已无法自拔——是的,她对祯虎的爱就是说不清楚的。现在想来,这份爱情就像是存钱罐里的那些分分毛毛那样,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她八岁那年,祯虎跟她一起在皮家沟小学念书。只不过,那时祯虎跟哥哥盈虎都念五年级,而她才上一年级。祯虎跟哥哥盈虎在村里念书的时候,就已经是好朋友了。他俩上课时一起在学校念书,放学后一起在家里玩耍。时常吃饭也不分彼此,他俩无论在谁家院子里玩耍,只要饭做好了,端起饭碗就吃,就连晚上睡觉,俩人也时常挤在一个土炕上——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祯虎到她家来,挤在哥哥的土炕上睡觉。那时,盈芳就像个跟屁虫似的,前前后后撵着两个哥哥一起玩耍。盈芳十岁那年,祯虎和哥哥盈虎都去寺坡中学住校读书了。周六晚上回到村里,祯虎依然还时常来家里跟哥哥挤在一个炕上。盈芳也就吵闹着要去哥哥屋里睡觉。妈妈笑说,“一个礼拜都没见你哥了,该是想你哥哥咧嘛!只要你哥愿意让你去他窑里睡,那你就去睡吧。”

这样一来,每到周六的晚上,盈芳就把铺盖搬到哥哥屋里的土炕上睡觉。这时,她发现祯虎与哥哥很是不同。哥哥吃罢晚饭回屋说些闲话便倒头呼噜大睡了。但祯虎却在炕头摇曳的煤油灯火下读起书来。有天深夜,盈芳被一泡尿憋醒时,发现祯虎还在炕头的煤油灯下读书,就悄悄凑过去小声喊:“祯虎哥。”那阵儿,祯虎看书正看得入迷,寂静的夜里猛然听到喊声,吓得他赶紧把书藏在了身后。当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是盈芳的笑脸,这才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哎哟我的神,你不好好睡觉咋半夜爬起来吓人呢么?”

“我让尿憋醒了。”盈芳咯咯直笑说,“祯虎哥,你看啥书呢?”

“小说。”

“啥小说呢?”

“《红楼梦》。”

“祯虎哥,我也想看咧。”

“你可不敢看,”祯虎说这话时就像做贼似的环顾左右,又仔细听了听屋外的动静才悄声说,“这是禁书,你是女子娃,可不敢看禁书。”

“这不公平。你都能看我咋不能看呢?你要不让我看,我就告老师告我妈去咧,让老师把你的书没收了,让我妈打你的勾子(屁股)……”盈芳说这话时声音很大,吓得祯虎慌忙把盈芳扯过来捂住了嘴巴,说,“我的神神呀,你小声些不行吗?”见盈芳不说话了,祯虎才把手拿开说,“你连字都认不周全,就是把书给你,你也看不懂嘛。”

“那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看咧嘛。”盈芳很不开心地噘着嘴说,“反正你不让看,我就告老师说你看《红楼梦》哩。”祯虎一时无奈,只好做出让步说,“要不是这,以后每个礼拜六晚上,等你哥睡了,我给你讲书里的故事,这样你也不用费神,也不耽搁我看书了。只是有一点咱俩得提前说好,打死你也不能把这事情张扬出去。你要是能保守秘密,我每个礼拜六晚上才给你讲书中的故事。”

“谁要不保守秘密,谁就是小狗,还死他全家咧。”盈芳立即赌咒发誓,俩人又“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便结盟保守起这个属于她俩的“小秘密”了。后来盈芳发现,这种结盟共同保守一个秘密的行动,给她内心带来的是一种隐秘的快乐。她时常会因此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㖔儿㖔儿”地偷笑。往往这时,祯虎夜半时分犹如耳语那般悄声讲述的故事,就渐渐地在她的脑海里鲜活起来了——林黛玉的娇态,贾宝玉的风流,薛宝钗的端庄,史湘云的爆笑……就在她“㖔儿㖔儿”的偷笑声中走进了头脑,也把少年漫长的岁月磨蚀掉了。

时光飞逝,这一年盈芳十五岁了。这时候,祯虎考入了县直高中,哥哥盈虎初中毕业也离开校园回皮家沟务农了。盈芳在寺坡中学又上了一年学,便觉得读书无趣也辍学回到了家里。妈妈心疼女儿年幼,不肯让她下地干活,她整天呆在家里无事可做,反而更加觉得百无聊赖。有一个礼拜六,祯虎从县直中学回来,她就找祯虎把《红楼梦》借来阅读。盈芳翻开书本时,才发现这本小说确实如祯虎说的那样,有很多生僻字,而且那种半是白话、半是文言的语言风格,她读着也很懵懂。好在是书中的故事情节和主要人物,祯虎以往都给她讲过。所以,她一边翻着页码阅读,一边回想着祯虎的讲述,却也渐入佳境投入感情了。这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思变得细腻而又多愁善感了起来,偶有的忧伤与烦恼就能让她哭泣,但往往却又在默然垂泪的哀泣中时常想起“宝哥哥”来——这些年,在她的生活当中,记忆深刻的男娃除了哥哥盈虎,就是祯虎哥了。所以,每次哀婉悲戚想起“宝哥哥”的时候,盈芳自然就想到了祯虎。她时常拿着祯虎与书中的贾宝玉相比较,感觉他们似像非像、亦真亦假。就这样,祯虎便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她的梦里……

其实,盈芳真正意识到自己爱上祯虎,是在她十六岁那年夏天。那年八月的一个午后,她㧟着篮子要去对面阴坡打猪草,但葫芦河因前日的一场暴雨而导致河面变宽水流湍急。她要到河对岸的阴坡地里打猪草,却又害怕掉进深水里了,就脱掉鞋子伸脚在河边试探了几次,还是胆怯得不敢涉水过河。正在她踌躇不定的时候,祯虎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说,“盈芳,你怕水不敢过河呀?”

“祯虎哥,你咋也在这儿呢嘛?”盈芳脸上漫起一片红晕,望着暴雨过后变得宽阔而又浑浊的河水羞涩地说,“祯虎哥,这河里猛然涨水,也不知道深浅了。”

“不怕,来,我背你过去。”祯虎把捏在手里的书本放在河边一块石头上说,“我嫌屋里太热,就到葫芦河畔柳树阴凉下复习功课,刚坐下就看见你了。”

盈芳感觉心里顿时一阵慌乱,赶紧左右张望几眼,见四处别无旁人,这才㧟着篮子爬在祯虎的脊背他的脊背上。祯虎个头不高,脊背也不宽阔,但盈芳爬在上面却觉得心里头很踏实。此时,暴雨过后的葫芦河水很浑浊,祯虎看不清河里的情况,只能用脚试探着河水的深浅一步一晃地背着盈芳慢慢过河。却不料,当祯虎背着她小心翼翼蹚过水流湍急的河心地带,身后猛然传来了吼声:“弄啥咧?”

一霎时,祯虎就被这突兀的吼声惊得脚下打滑,俩人“噗通”一声就摔倒在河水里了。祯虎从河水里爬起身来慌忙拉拽盈芳。盈芳呛了几口水后早已顾不得害羞,就紧紧搂住祯虎的脖子不肯撒手。这样一来,俩人便在河道的浅水里紧紧搂抱在一起了。

“哈哈哈,猪八戒背媳妇,掉到河沟还亲口口咧!”

“嘴链子”牛晋泉这时头戴草帽,扛着把锄头站在河对面哈哈大笑着说,“你俩个娃娃还挺骚情嘛,人家是二龙戏珠,你俩是龙凤戏水咧。”牛晋泉说话时已蹚水走过来了。他拍了拍祯虎的脑壳笑着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看把你俩骚情的么。”

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俩个仡佬里走。

摸了你的棉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

摸手手那个亲口口,圪捞捞里盛不够

…………

当“嘴链子”牛晋泉的歌声在河沟飘荡的时候,盈芳㧟着去打猪草的篮子已经被河水卷着往下游飘去了。祯虎赶紧爬上河岸往下游跑去,又一头扎进河水里把篮子捞了上来。盈芳从祯虎手里接过篮子时羞得不敢说话,转身就急匆匆地跑了。她满心慌乱地爬上阴坡躲进苞谷地里,感觉心依然还像只小野兔似的“砰砰”欢跳。这时,被河水浸湿的衣服还滴落着水珠儿,夏天单薄的衣衫也紧紧地沾粘在身上。盈芳低头看时,无意中看到了被湿衣服包裹着的双乳很翘,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那天晚上,盈芳一直回忆着她在河滩搂住祯虎脖子时的那种奇妙感觉,似乎在那个瞬间,祯虎的眼里有种灼热的光亮。还有,祯虎嘴里喷出的气息带着河水泥沙潮湿的香甜,只差那么一点儿,她就被那股气息熏晕了。她设想了一下被熏晕的感觉,应该是躺在祯虎的怀里,那个怀抱虽然单薄,但手臂却很有力量。是的,祯虎把她从河水里抱起来时,她感受到了这种力量,就像钳子似的……然而第二天醒来,祯虎没来寻她,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两个礼拜都过去了,祯虎还是没有来家里寻她。这时候,盈芳就在心里头恨起祯虎来了。她恨得咬牙切齿心里毛躁,恨得躲在屋里揪衣衫,还悄声抹泪哭鼻子。妈妈看见后就问她说,“芳呀,你是咋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要是病了就要去看咧。”

“我病了吗?我没病呀!”

盈芳心里头这样想的时候,人已经走出院子往祯虎家跑去了。但是,当她跑到祯虎家院畔底下的坡坎时,却又没有勇气往祯虎家走了。这简直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以往时她想来就来,从来就没有一点儿思想顾虑,却不料才几日的时光,仿佛一切都变得跟以往大不一样了。她想见祯虎,但却又怕见祯虎……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却在这时,姐姐祯秀从村口走了过来,说,“盈芳,咋坐在这儿了?走,跟姐回屋坐呀……”盈芳慌忙喊了声“祯秀姐”,这才有勇气走进祯虎家的院子里。这时,祯虎正在拾掇铺盖,见盈芳进来便笑问说,“盈芳来了?这几天忙着复习,也没顾得上去你家玩,那天掉到河水里你浑身湿漉漉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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