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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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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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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七章

29、凭吊

临近晌午时分,婆婆马青梅才哭哭啼啼地走进院子。

祯秀慌忙迎上前去喊了声“妈”,但话音未落就挨了婆婆一个响亮的耳光。“杨祯秀,你真是个‘扫把星’呀,”婆婆哭着叫骂说,“自打傻子娶了你这个‘白板狐’妖精以后,我们一家人就没有一天太平日子了。你公公死了,现在傻子也殁了,你说我个糟老婆子活着还有啥意识咧?杨祯秀,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盛虹实在看不惯奶奶的蛮横无理,就沉着脸色走过来说,“奶奶,你在这儿胡闹个啥咧?喊你来不是让你来寻事情的……”

马青梅为殁了儿子而伤心悲痛,但她才找到祯秀这个出气筒骂了几句,却又被孙女付盛虹抢白了几句,便又扯起哭声骂盛虹说,“你个碎女子想咋咧?是不是你爸没了,就觉得没人管教得了你了?还想六亲不认拾掇你奶奶咧?”

“不认就不认,你还能咋咧?我长这么大,你抱过我几回哩?你还有资格指教我了?”盛虹越说心里越气愤,就顾不得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了,说,“你还是回皮家沟去吧,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的遭人心烦……”

马青梅被孙女盛虹抢白得一时接不上话茬,就抬屁股坐在炕楞上喊叫,“杨祯秀,你以为你有女儿帮腔,我就怕你了?今儿咱就当着你娘家人把话说清白,从今往后两个女子归你抚养。我要把孙子领回皮家沟去,傻子就留下这么一个男娃,说死也不能跟着你这个‘扫把星’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祯秀说,“那要听娃的呢。”

“放你娘的屁,”婆婆把一口唾沫啐在祯秀脸上说,“无论说啥,我们老付家的种都不能留在你身边了,我算是看透了,只要跟着你就没有个好日子过。”

“……”

正在婆媳两人为抚养付盛明的问题争论不休的时候,一位遇难矿工家属却慌里慌张地跑进屋来说,“祯秀快跟我走。”就拽着祯秀的手往屋外跑。

祯秀懵懵懂懂跑出屋子才问说,“你火急火燎的扯着我弄干啥去呀?”

“打起来了,他们打起来了。”那位家属一边扯着祯秀往院畔跑着,一边回答着——原来,今天一大早十几位遇难矿工的家属就结伴去找矿长讨要遇难矿工的死亡赔偿金了。但是,当她们披麻戴孝拖儿带女地来到煤矿办公楼外时,却被门口的几个保安拦着不让进院子。死者家属情绪激动,就与保安发生了口角。这些保安平常轮流在煤矿办公楼大门站岗放哨,但关键时候却是矿主的私人保镖,个个都是体魄强壮、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所以,当十几位遇难矿工家属围着他们叫骂,还把唾沫啐在他们脸上说是“矿主豢养的恶狗”的时候,一个年轻气盛的保安忍不住火气,就抬手扇了一位遇难矿工家属一个耳光。其他遇难矿工家属见状,就蜂拥上来与保安撕抓起来。恰好这时,井下矿工换班回来走到门口,见几个保安与遇难矿工家属扭作一团,便为遇难矿工家属鸣不平,扭住一位保安就打。保安见势头不妙,赶忙通过对讲机喊人增援。一时间,几十名保安队员都提着警棍跑到门口,与矿工和遇难矿工家属们对峙起来。躲在办公楼不敢露面的煤矿主一边指挥人去门口劝解,一边就拨打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报警。

祯秀被那位遇难矿工家属扯拽着跑到煤矿办公楼前的时候,派出所的民警早已赶到。他们出面调停事态才得以平息,但当大家等待着解决问题的时候,两名打人的矿工却被派出所民警带走了。这个消息就像一阵疾风吹来似的,一霎时就在矿区传遍了。上百名矿工和矿工家属立即像潮水那般涌向了派出所。当矿工和矿工家属们黑压压涌进派出所小院之后,派出所长打电话向矿区管委会报告了情况。矿区管委会接到“群体性事件”的报告后,立即派一名副主任赶来,并要求矿务局也派人前来协助处置。副主任首先命令派出所将抓来的矿工全部释放,并向矿工和家属们承诺将妥善处理好遇难矿工的相关问题,拥挤在派出所小院里的矿工和家属们这才陆续离去。这时候,祯秀和其他十几名遇难矿工家属被副主任留了下来,说是要具体协商处理遇难矿工的善后事宜。

当大伙儿在派出所二楼会议室坐定后,矿区管委会副主任就让人把出事矿主喊来参加协商。矿主走进会议室还没有落座,十几位遇难矿工家属就你一言我一语吵闹着说要赔偿金的问题。管委会副主任只得大声吆喝说,“请大家安静一下,我先说几句看行不行?”听到领导说话,遇难矿工家属们才渐渐停止了吵闹。副主任说,“发生矿难,我们有监管责任,我在此首先向大家做检讨。但是当前最急迫的问题不是检讨,而是要处理好善后问题。”副主任建议选几位遇难矿工的家属代表共同讨论协商处理遇难矿工善后事宜。副主任说这话的时候,看见坐在靠近窗户角落里的祯秀一直沉默不语,就请祯秀作为代表之一,留下来协商“死亡赔偿金”的问题。

却不料,这时祯秀慢慢站起身来说,“我不要钱!”

祯秀此言一出,立即像在平静的水面扔进一块石头似的,所有遇难矿工的家属都以愤懑的目光盯着祯秀叫喊了起来。一个说,“你啥意思咧?想当老好人?”一个说,“傻子也是一条人命啊?”……就在大伙儿气愤不平诘问祯秀的时候,婆婆马青梅恰好拖着孙子付盛明撵来。听说祯秀不想要钱,马青梅就抬手狠狠扇了祯秀一个耳刮子,哭声骂说,“就是一只猫,一条狗,也都有个价钱咧,傻子在你心目当中连一条狗都不如吗?日你先人,你不要钱你滚蛋,老子要钱。”

“我不要钱,我要傻子咧……”

祯秀说这话时已经流起了眼泪,她流着眼泪盯着副主任那张肉嘟嘟的脸蛋说,“我要傻子咧,给再多的钱我也不要,我只要傻子活着,只要傻子跟我回皮家沟去,我不要钱……”祯秀说着这样的疯话离开了会场,犹如一个疯女人那样在派出所的院子里一边走着,一边哭喊着说,“我不要钱,我要傻子咧,我要带傻子回去皮家沟去,我不要钱……”当祯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会议室敞开的玻璃窗户传进屋来的时候,所有遇难矿工的家属都“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天晌午,祯秀哭喊着走出派出所院子的时候,店头沟矿区的天空飘来了一疙瘩乌云,带着煤炭粉尘的大风把那一疙瘩乌云吹开,犹如团雾似的乌云就像一块巨大的黑色毛毯似的把天空笼罩了起来。当闪电划破乌黑云层的时候,一声惊雷突然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滴就“乒乒啪啪”地滴落起来了。暴雨越下越猛,矿区街道上的行人都慌忙钻进屋里去了,就连在街面摆摊的商贩也都收拾了摊位躲到屋檐下避雨,但祯秀却还依然在暴雨里慢慢走着,却还依然哭着喊着说,“我不要钱,我要傻子咧……”

祯秀穿过躺着雨水的街道,拐进一条小沟又爬上一个小山坡,就回到了这些年来她们一家人居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歪脖子大槐树,树下有傻子用石头垒砌的石墩,石墩上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她在石板桌旁坐下,暴雨依然猛烈地下着。暴雨携带着一阵狂风刮来,老槐树的树枝就在狂风中呼呼啦啦地大幅度摇摆着。当一根树枝被狂风折断的时候,躲在屋里的祯虎才发现姐姐坐在老槐树下哭泣……

“姐——”祯虎哭喊一声,就慌忙从炕楞上跳下身来,他跑出屋去扯拽姐姐的身体,但这时姐姐的身体却很沉重,他一个人根本无法把姐姐扯拽起来,就扭头冲着屋里吼叫说,“盈芳,你是个死人吗?”

盈芳听到吼声跑出屋来,与祯虎一起把姐姐扶回屋里,却发现姐姐浑身烫热,从头至脚烧得犹如火炭那样……此时,店头沟矿区的天空依然下着瓢泼大雨。祯秀被弟弟祯虎背着往矿区医院奔跑的时候,她感觉她已经逃脱了凡体肉胎。这时候,她像一个仙女似的踩着一朵云彩,飘到一个遍野都是山丹花开的山坡上。当她从那朵莲花似的云彩里飘然落下,这才发现是麻子山坡。然而此时,麻子山坡的田地里没有庄稼,坡坡坎坎和庄稼地里都长满了盛开的山丹丹花儿。红格艳艳的山丹花儿吐露着芬芳,粉红的花蕊上爬满了勤劳的小蜜蜂。蜜蜂嗡嗡着采撷花粉,但一只只蜜蜂从花蕊里飞起来时,却在空中簇拥一起变成了傻子。傻子一如往常那样憨笑着喊她,“秀,秀……”但却又不像往时那样跟在她的身后,而是飘在空中。她恼怒地仰起脸来喊傻子说,“憨傻子,你不好好的站在地上,飞那么高干啥咧?小心把你狗儿的摔死了,我可不管。”傻子却不听话,依然在空中飘着憨笑说,“秀,我会摔死吗?我才不会死咧,我要守着秀咧么。秀,秀,你看我不但活得结结实实,还学会了飞的本事哩。秀,我飞一个给你看。”傻子说着就张开手臂在空中翱翔,犹如一只老鹰那样,又犹如一只喜鹊那样,唧唧喳喳不停地叫唤着说,“秀,你快看嘛,我是不是飞起来了。”

……傻子在空中自由飞翔的时候,天空蔚蓝如海,地上花香弥漫,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傻子身上,傻子浑身上下都金光灿灿,犹如一块会飞的金子那样。祯秀觉得好玩极了,就站在麻子山坡上仰望着傻子喊叫说,“憨傻子,看你还能得不轻咧,你等等,我也飞一个你看。”祯秀说着就伸展双臂说,“变,三十六变!”

这时候,她伸开的双臂就长起了羽毛。羽毛一层层地长着长着,她就飞了起来。但是,她的双脚刚刚离开地面,傻子就声色俱厉地喊叫说,“秀,你不能飞,你不能飞,你飞了娃们咋办?”傻子刚刚喊罢,天空就乌黑一片了,一个闪电穿过乌云,一声惊雷猛然炸响,她就被惊雷突兀的响声吓得落在了地上,但再仰头望去的时候,却已不见傻子的踪影了。

“傻子!”

祯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把自己从幻觉中惊醒了过来。这时候,急救室里的医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缓声对祯虎说,“总算苏醒过来了。”祯虎慌忙抓起姐姐的手含泪说,“姐,你可差点把我吓死了。”

……

几天以后,在矿区管委会的协调下,矿主为每位遇难旷工赔偿了十万元钱。但在管委会通知家属领钱那天,婆婆马青梅却跑到管委会大院里哭闹,说她还要养孙子付盛明,儿子的卖命钱不能全都发给杨祯秀,否则她就要在政府大门口吊死。祯秀神色平静地走过去问婆婆说,“妈,你想要多少钱?”

婆婆马青梅抹着眼泪说,“见面分半,你至少得给我五万块钱。”

祯秀就从挎包里掏出五万块钱递给了婆婆说,“妈,咱回家吧。”

第二天上午,祯秀送走了婆婆和儿子盛明之后,又在店头沟矿区呆了一些时日。她料理罢傻子的善后事宜,这才拾掇东西准备返回皮家沟去。大女儿盛虹说,“妈,你干脆跟我去咸阳算了。”

祯秀说,“好端端的我去咸阳干啥咧?”

“黄鹏远的家在咸阳,我俩都已经商量好了,准备在咸阳开一家超市门面过日子。”盛虹为妈妈担心说,“你看我奶奶那样子,妈,你就是回到皮家沟估计也在村里头呆不住,还是跟着我们一起过日子吧。”

“现在你爸殁了,除了回皮家沟,我哪儿都不想去。”祯秀摇着头说,“那是我的家呀,麻子山坡上还埋着我父母的坟呢,你爸爸殁了也要在麻子山入土为安咧。我不能撇下祖坟不要,无论咋样我也要回去。况且还有你妹妹和弟弟,我也不能撇下他们不管嘛。”

盛虹劝说不下妈妈,只好抱着爸爸的骨灰盒,陪妈妈回皮家沟去了。回到村里,祯秀请皮四爷为傻子看了一处墓地,严格按照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葬礼风俗为傻子举行了葬礼。傻子下葬那天,儿子付盛明把“烧纸盆”顶到麻子山坡傻子的坟头摔烂之后,就被婆婆又喊叫走了。吃晚饭的时候,祯秀让盛虹去婆婆家喊儿子回来吃饭,但盛虹却从奶奶家只身返了回来,气呼呼地说,“奶奶说盛明以后归他抚养,跟你不相干了。”

祯秀愣怔地盯着女儿说,“那盛明咋说呢?”

盛虹说,“盛明说他也不想回来,还说爸爸殁了,他要陪着奶奶过咧。”

祯秀气得把饭碗蹲在桌子上骂说,“我咋养下这么个货色咧?他还没有长大就不认亲娘老子了?”

盛虹见妈妈生气了,赶忙劝说,“妈,你何必生这个闲气咧,盛明想在奶奶家住几天也只不过是图个新鲜,过段时间他住烦了,自然就会回来的。”

祯秀默然想了一阵说,“行,先不管他,等回头再说!”

多年以后,当祯秀从店头沟矿区重新返回皮家沟的时候,这才发现她在村里早已没有了生活基础。院子里长满了蒿草,几眼窑洞更加破旧,牛棚早已坍塌了,黑狗的尸骨也早已化为灰烬,一切都是空落落的感觉。傻子的骨灰埋在麻子山坡子之后,弟弟祯虎帮她平整了院子,又找匠人把窑洞拾掇一遍,这才勉强安身落脚。这天早晨,祯秀正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听见外面有公鸡“嘎嘎”的叫声。她慌忙走出屋来,就见大妗子金菊花左手提着一只母鸡,右手抓着一只公鸡笑呵呵地走进院子说,“祯秀,我给你捉了两只鸡子,你先用绳子把它们绑在院子里养几天,等养熟悉它们不跑了,再松开绳子搭个鸡窝养起来。”

说这话时,金菊花已经把两只捆绑着翅膀和鸡爪的鸡子丢在院子里了,说,“咱农村人居家过日子,得有禽畜在院子里跑着才行呢,赶明儿寺坡街上逢会了,咱俩相跟上去卖一头猪娃回来,你把猪圈拾掇拾掇养一头猪,日子也慢慢就活泛起来了。”

正在俩人说话的时候,梁安明和凤玲两口子也走进院子了。梁安明拎着一袋小米,凤玲提着一篮子嫩绿的蔬菜说,“祯秀,我家菜园子今年种的菜长势很好,我跟安明摘了些菜给你送来,你也不要嫌弃……”

祯秀赶紧接过菜篮说,“看你们都替我操心咧,我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这时候,大女儿付盛虹已到咸阳帮她男朋友黄鹏远料理超市去了,二女儿付盛嫣和儿子付盛明也去寺坡住校念书了。盛明每个双休日从寺坡返回皮家沟后,就住在奶奶家里不肯回来。这天晌午,祯秀走进婆婆马青梅家的院子想把儿子盛明喊回家来,但婆婆却像一条老母狗似的守着门口不让她进屋。

“杨祯秀,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屋了。从今往后,我跟你杨祯秀没有一丝关系,盛明你也不要操心了,我会把他养大成人。”婆婆说,“我已经都看清白了。我们家的男人只要跟你杨祯秀沾边,那就没个好下场,你就行行好,给我的傻儿子留个种来延续老付家的血脉香火吧。”

婆婆说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祯秀磕头作揖,弄得祯秀顿时惊慌失措,只好含泪转身离去。她孤身爬上麻子山坡来到傻子坟前哭着说,“傻子呀,现在你殁了,你妈又不让儿子回家来。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七零八落,满屋子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这么孤寂清冷的日子,你说我往后可该咋过活咧么?”

此时,夏末午时炫白的阳光洒在傻子坟头上,傻子的坟头便像是被漂洗过了似的格外清亮。祯秀擦抹一把悲凄的眼泪,看见傻子新鲜的坟头已经稀疏地长起了几根蒿草。一株山丹花儿在稀疏的草丛中盛开着。这时候,祯秀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她想把麻子山坡沟洼里的山丹花儿移植到傻子坟头,那样每年山丹花开的时候,傻子坟头就会花儿红艳、四溢芬芳了。

吃过午饭,祯秀就提着撅头爬上了麻子山坡。她从沟洼里挖来了许多山丹花儿栽种在傻子的坟头,傻子孤寂的坟头顿时就花团锦簇格外生动活泼了。祯秀坐在坟头说,“傻子,你活着的时候每年都给我采山丹花儿哩,今天我把山丹丹花儿栽种在你的坟头,让山丹花儿在你的坟头常年生长,你就当是我陪着你吧。”

祯秀说,“傻子,你若在天有灵的话,要帮着我守护好咱们的子女,保佑他们健康成长,要教育他们知书达理好好做人咧。”

祯秀的话音刚落,麻子山坡就拂来了一阵山风。山风吹在脸上,有一种凉爽的感觉。此时,傻子坟头的山丹花儿在轻风中摇曳着,花蕊的芬芳沁人心脾,祯秀宛若置身百花丛中那样温馨而又浪漫。祯秀在山丹花儿的芬芳之中渐渐有了睡意,就趴在傻子的坟头美美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了。祯秀揉了揉眼睛说,“憨傻子,我得赶紧回家给娃做饭吃哩。”

然而,就在祯秀起身准备走时,却发现傻子坟前卧着一条长着黄色毛发的流浪狗。黄狗看见祯秀猛然站起身来,吓得跳到一边冲着祯秀张牙舞爪地狂吠。祯秀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丢过去说,“你咧咧个啥?”黄狗蹦跳着避开石头,但却不肯离去。祯秀想了想就冲着黄狗喊了声“傻子”,黄狗便仰起头来对着天空狂叫了一阵。

祯秀说,“傻子,跟我回家去吧。”

这天傍晚,祯秀领着黄狗回家的时候,见婆婆马青梅挑着水桶往河沟里走,便赶紧迎上去说,“妈,我帮你挑吧!”

但婆婆马青梅却不领情,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说,“咋这么骚气呢?我咋就躲不开你这个‘白板虎’妖精呢嘛!”

说完这话,婆婆马青梅就挑着水桶一摇一晃地走了。

30、马青梅

在陕北皮家沟村,马青梅其实是个可怜的女人。

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马青梅的老汉丁狗毛带着猎狗上山撵野兔,一不小心跌入悬崖被摔死了。丁狗毛死了以后,马青梅拉东扯西地把三个儿子养大成人,还给娃们娶了婆姨都单立了门户。那一年,当她帮小儿子丁思淼娶回婆姨之后,心说几个娃的媳子都娶回来了,家里的大事情办喔吔(妥帖)了,这回总可以把心放宽跟着小儿子享几天清福了吧。

在皮家沟这一带沟川里,老人年岁大了以后绝大多数都是跟着小儿子生活在一起的。却不料,她跟着小儿子一搭里生活了不到半年,就被儿媳郎爱花又撵回了老屋。那段时间,马青梅在村里哭爹骂娘,逢人便哭诉“人老无用遭人嫌弃,有儿不养老,儿媳要遭天谴”这样的话。马青梅的哭诉虽然博得了皮家沟老辈人的同情和怜悯,但却也惹怒了三个儿子和儿媳。当妯娌三人遭村民唾弃的时候,她们就同仇敌忾拧成一股绳子对付公婆,说,“养儿防老不假,但为啥偏偏是我们养呢?傻子不是你的儿子呢?杨祯秀不是你的儿媳子吗?你大儿子一家躲到店头沟煤矿赚大钱,为啥偏偏养老送终就落在我们三个的头上了?”马青梅被三个儿媳子骂得狗血喷头,时常气得浑身颤栗,但却又一时百口莫辩,就常常躲在老屋的土炕上捶胸顿足哭嚎说,“我这辈子到底做啥孽了呢?当年为找一口饭吃拖着儿子跑到陕北又嫁了老汉,一辈子养了好几个娃儿,可人老的时候老汉殁了,又遭娃们的嫌弃……”却在这时,突然传来了傻儿子付昌军遭遇矿难的噩耗。那天早晨,当祯虎从店头沟矿区赶回来报丧的时候,马青梅感到内心唯一的指靠也没有了,顿时就伤心得昏厥了过去。她从昏厥中醒过来后,想起可怜的傻儿殁了,满心的苦闷便转换成对儿媳子杨祯秀的怨恨之气。

“杨祯秀,你这个‘丧门星’啊,明明知道我儿子憨傻,你还让傻子下井挖煤,让傻子为你卖命送死咧。”马青梅哭诉说,“那年你爸被窑洞塌死之后,你让傻子把你妈那个瘟婆子背到我家来住了半天,结果当年我老汉就在走马梁上摔死了。杨祯秀呀杨祯秀,你害死了我老汉,又害死了我的傻儿,倘若孙子还跟你生活在一起,你再把我孙子害死,我傻儿子的血脉香火真的就彻底断掉了……”

所以,祯秀回到皮家沟以后,马青梅坚决不允许孙子付盛明跟他妈妈一起生活,更不允许祯秀踏进她家院子。付盛明每次出门的时候,她就像一条老狗那样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提防着孙子踏入祯秀的家门。为了防范“白板狐”妖精伤害孙子,马青梅还找皮四爷求了张“护身符”压在门楣的缝隙里,她还在窑洞屋顶上悬挂了一只照妖镜。每天早上,当旭日东升的时候,高悬在门厅之上的照妖镜就闪着寒光帮她驱赶藏匿在院子角落窥视的鬼魂。但是,杨祯秀却是个很不识相的女人,她只要看见盛明从寺坡放学回来,就撵来讨要儿子。

祯秀说,“妈,盛明是我的儿子,为啥你偏不让他回家咧?”

往往这时,马青梅就把盛明反锁在窑洞里,而她却手持木棍凛然地站在院子里气势汹汹地挥舞着说,“杨祯秀,你想要盛明跟你回去除非是我死了。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把盛明喊回你家去。”

“妈,你也该讲个道理吧,我生的儿子自然是要我抚养的,我之所以一直忍让着你,那是看在你是傻子的亲娘,是我婆婆的情分上,要不然的话,我早就把你手里的棍棒夺过来撂得远远的了。”祯秀耐着性子对婆婆好言相劝说,“你是长辈,我不跟你硬来,给你留点时间,等你仔细明白道理了,改天我再来喊盛明跟我回家去。”

祯秀说完就转身走了,但第二天一早皮家沟却传出了奇闻——“杨祯秀把瘟神带进马青梅家里了。马青梅猪圈里的那头肥猪一夜之间就得瘟疫死了。”晌午时分,马青梅哭哭啼啼跑去找皮四爷说,“你去帮我看看风水吧,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妖孽擒住,否则我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皮四爷身穿长袍,胳膊窝里夹着罗盘,长发飘飘、衣袂飘飘地往马青梅家院子走去的时候,被“大嘴巴”何海菊看见了。何海菊说,“四爷,你这是要去哪哒咧?”皮四爷站在路畔捋了捋灰白的胡须,默然无语地盯着何海菊看了一阵没有回话,又继续往马青梅家院子走去。何海菊慌忙跑到“嘴链子”牛晋泉家说,“你看见了吧?四爷到马青梅家去捉妖了。”

晋泉婆姨见“大嘴巴”一副神秘兮兮的鬼样子,就说,“老何,你这一惊一乍的,就是没鬼也要被你弄出鬼来咧。”

然而,“嘴链子”牛晋泉却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他赶紧放下饭碗日急三慌地往马青梅家跑去,这时村里来看热闹的人早已把院畔挤满了。此时,马青梅家窑洞门口放着一张条桌,桌上摆放着苹果、点心等贡品,一只瓷碗里装满泥土,三柱香插在瓷碗里燃烧着。缭绕的香雾在晌午的秋风中晃晃悠悠,恍如孤魂野鬼化作烟雾逃之夭夭似的。四爷神情淡定,他不慌不忙地把罗盘的位置摆弄好后,才从怀里抽出一根系着几只铃铛的彩棒。他把彩棒擎过头顶高声喊叫:“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天灵灵,地灵灵,地下阎王请现身……”

四爷一边喊着一边欢跳,精瘦的身子顿时活跃得就像是耍猴的高人那样了。四爷跳完舞蹈在一张黄表纸上画了符咒,他让马青梅把符咒贴在门板上,又用彩棒指着窑洞屋顶上的照妖镜念了咒语,这才捋了捋肩上散乱的长发,便拾掇起东西走出院子飘然而去。马青梅扯着嗓子对站在院畔围观的村民说,“哎呀,你们看我说的是真话吧?杨祯秀那个‘白板狐’回村以后,皮家沟就不得安宁了。四爷都信了,谁还敢不相信呢?”马青梅说,“昨天晚上她走进院子,我拿着棍子挡着不让进屋,结果猪圈里的猪就得了瘟疫,一夜之间就死了。要是让她进屋里了,还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事情呢。”

站在院畔看热闹的村民一时不知该说啥话才好时,“嘴链子”牛晋泉却从人群里蹦跳出来笑嘻嘻地说,“你这老婆,才死了一头猪就把四爷请来做法事,要是死一头牛,那还不得请太上老君来呢?”

“嘴链子”牛晋泉的话顿时引得村民哈哈大笑,但每个人的心里却在这时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当围观的村民带着这种神秘的心理阴影纷纷离去的时候,光棍汉毛桂仓却还站在院畔纹丝不动。他很长时间盯着马青梅的脸庞不放,心说这个老太婆还真是毒蝎心肠啊!……“嘴链子”牛晋泉看见光棍汉痴傻那般盯着马青梅就揶揄道,“毛桂仓,你得是鸡巴硬得没地方搁了,连个老太婆子也不想放过咧?”牛晋泉说罢这话就编唱道:“老光棍,想婆姨,见了老婆打主意……”但刚刚开口却被毛桂仓啐了一脸唾沫。

光棍汉毛桂仓愤愤地说,“死了一头猪这种平常事,咋就被你们弄得如此玄乎呢?我还真的弄不懂你们咧……”

“嘴链子”牛晋泉回过神来的时候,光棍汉毛桂仓早已走出院子了。牛晋泉恼得一边擦着脸上的唾沫,一边冲着毛桂仓的背影高声叫骂说,“老光棍,你挨锤子的敢吐老子一脸,该当一辈子寻不下个婆姨都打光棍……”

入秋以后的一个夜晚,光棍汉毛桂仓踩着冷冷的秋月来到了傻子坟头。他点燃一根纸烟插在傻子坟头,这才坐下身来说,“傻子,我想跟你说说话儿,如果你果真在天有灵,就请你刮一阵风吧。”

此时,麻子山坡陡然刮起了一阵山风。山风荡起傻子坟头的泥沙,纷飞的泥沙就眯住了光棍汉的眼睛。光棍汉抬手搓揉着眼窝说,“傻子,看来你是在天有灵的,今晚咱哥俩就好好交流交流。”

“傻子,我不晓得你是否知道,其实我也很爱祯秀。那年我在麻子山坡第一眼看见祯秀的时候,心就‘咚咚’地跳得惊慌失措。但我却没有那个福分,反倒是你傻子有能耐,能帮祯秀一家人在皮家沟村入队落户,能让祯虎入学念书,所以你才有资格娶祯秀当婆姨。

“我知道,你很爱祯秀。但是那些年我总是很自私地想,你傻子凭啥爱祯秀呢?祯秀跟你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痛苦的生活。所以,祯秀家刚搬迁到皮家沟入队落户的时候,我曾经很多次鼓起勇气想去找祯秀表白。那时我鼓励自己说,‘毛桂仓啊,祯秀只是跟傻子订婚,她还没有嫁给傻子,订婚是农村风俗又不是法律依据,毛桂仓你还是有资格追求祯秀的。’但这时祯秀却喜欢上技术员邓志贵了。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便站在葫芦河畔放声悲哭了起来。说实话,我那时感到很绝望。我相信自己跟你傻子相比,总有一天祯秀会爱上我的。但与技术员邓志贵相比,我就是爬在地上的蛤蟆,而人家则是飞在天上的一条巨龙。在那个寒冬的夜晚,我悲悯自己卑微的身世,哀叹自己凄苦的人生。你也晓得,我幼年失父,跟着年迈的老母孤苦生活。妈妈曾经望子成龙,希望我能够好好读书,但我读高中的时候却辍学返回了村里。傻子,不是我不想继续念书啊,是我可怜我的母亲,她都六十多岁了,却还要下地干农活挣工分,而我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却还要指靠老母养活……那些心酸的往事,我不想说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只想说我真的很爱祯秀,但技术员邓志贵的突然闯入却把我的爱情碾成了粉末儿,所以我内心彷徨犹豫,对生活悲观失望。我从此便开始沉默,任凭村人践踏与耻笑,也懒得与人争辩。那年我妈去世时拽着我的手说,‘娃啊,你得抓紧找个婆姨。’我捏着我妈枯瘦如柴的手说,‘妈,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娶个婆姨回来的。’我对妈妈说这话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祯秀的形象,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我的大脑神经,都能让我夜不能寐,都能让我失魂落魄。

“但是,技术员邓志贵离开村庄之后,祯秀却跟你结婚了。傻子,你知道吗?你们结婚那天,我提着一瓶白酒孤坐在阴坡走马梁的山峁上痛饮。我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爬上浑身长刺的洋槐树放声高歌:‘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俩个圪捞捞里走……’,当我唱到‘睡到半夜梦见你,梦见咱俩一搭搭里’的时候,我感觉浑身酸软,就从洋槐树上掉了下来。我醒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了。这时我浑身扎满了洋槐树刺。那天晚上,我带着满身的伤痕返回村庄,慢慢地走回家里,决定把祯秀彻底忘记。后来我主动去找媒婆给我牵线搭桥说个婆姨。在媒婆的撮合下,我与后柳村的一个女子说妥了聘礼,也说好了订婚的日期。这时候,一场意外的惊喜却又让我放弃了那壮婚事。

“那天,我在寺坡街上赶会的时候,遇见祯秀㧟着个篮子往家里走,我就喊她坐我的自行车,我说稍她一段路程。但是,当我骑着自行车从寺坡塬上往沟底一路狂奔的时候,在一个拐弯处突然迎面开过来一辆拖拉机,我一慌张就把自行车拐进路旁的山坳里了。我们摔倒的时候,我仰面朝天,祯秀正好趴在我的身上。这时候,我闻到了祯秀身体的气息。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好像是白面馍馍的香味,又好像是青草的气味,还像是一股奶油的香味儿……不瞒你说,我顿时就被她身体的这种独特气味儿吸引了。我忍不住把她抱紧,还迅速在她的脸蛋上亲吻了一口,但祯秀却暴怒地扇了我一个耳光后仓皇逃离。祯秀走后,我依然躺在草窝子里闭着眼睛回味着她身体散发的气味儿。这时,我发现我的内心格外忧伤。说实话,我并不恨她,即便她扇了我一个巴掌,即便她啐我一口唾沫,我也不恨她。我狠自己,在你们结婚之前怎么就没有勇气向她表白呢?我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懦弱呢?我在草窝子里躺了许久才哭着坐起身来,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骂自己是个窝囊废,我说像我这样窝囊的男人,根本不配娶婆姨。

“的确,我是一个懦弱的而又胆怯的男人。比如说,后柳村那个准备跟我订婚的女子因为一双皮鞋冲我大发雷霆,就把我吓得从寺坡供销社仓皇逃跑了。我逃回村里之后就不想再寻婆姨了。这时候我想,唯有祯秀这样的女人才适合做我的婆姨啊。但祯秀却已经嫁给你了,所以我决定打一辈子光棍。我知道,在咱们农村,打一辈子光棍是会被别人耻笑和唾弃的,但我宁愿被唾弃也不愿再寻婆姨了。我抗争不了世人卑俗的眼神,却可以保持沉默,所以,我从此以后便更加沉默了起来。

“可是傻子啊,现在我无法沉默了。你死了,祯秀又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她依然可以嫁人,她理应重新获得爱情。我不愿看她被人欺负,被人蹂躏。傻子,如果你在天有灵,那你就应该清楚,你殁了以后,祯秀被你妈妈制造的谣言伤透了心。傻子,如果你在天有灵,那你就应该清楚,每当祯秀孤坐在你的坟头哭泣的时候,我就孤坐在对面阴坡的田地里守望着她。我希望她能看见我,希望她知道我一直默默地爱着她呢。但我依然还是懦弱的。我懦弱得不敢向祯秀表白,懦弱得怕被她拒绝。但每次祯秀哭泣的时候,我的心就在滴血啊!我简直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伤痛。傻子,如若你在天有灵,请告诉我可不可以追求祯秀?可不可以获得祯秀的爱情呢?如果可以,请给我一点鼓励,让我放开胆量,让我充满自信,让我大胆地去追求祯秀的爱情吧!”

正在这时,一条白蛇突然从光棍汉的身旁滑过钻入了草丛,吓得光棍汉毛桂仓大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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