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扭秧
正月十五这天一早,金菊花就满村吆喝秧歌队员抓紧到村委集合,准备去寺坡街上参加乡政府举办的“秧歌大赛”了。陕北秧歌历史悠久,其文化渊源众说纷纭,但对靠天吃饭的陕北山区农民来说,则是他们过年时节载歌载舞祭祀天地农神,祈求风调雨顺的历史传承。从除夕夜开始,秧歌队就在锣鼓喧天的器乐声中走村串户转院拜年——陕北人俗称“沿门子”。陕北人认为,锣鼓喧天的秧歌队走进谁家院子,就能为谁家驱邪驱病,就能保佑一家人的福绿安康、无灾无病。那些年,由于政治挂帅排斥驱邪消灾的鬼神观念,“扭秧歌”这种群众性文化活动,在皮家沟这片土地上曾一度衰落,但随着农村开放搞活的不断深入,吃饱穿暖的农民对精神文化的需求日益增长,一些能歌善舞的村民便在春节前夕自发组织队伍扭起了秧歌。这些年来,寺坡乡政府为了丰富农村文化生活,每到元宵节都要举办一场热闹非凡的“扭秧歌”大赛。这样一来,正月十五这天一大早,十里八村的秧歌队和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赶来,寺坡街上便拥挤不堪热闹非凡起来了。
皮家沟村委是特别重视乡政府组织的“秧歌大赛”的。每年过完腊八节,支书麻梦德就要召集村干部专题研究“组建秧歌队”工作。村委拨款为秧歌队添置器乐道具,购买彩纸扎灯笼……在村委的领导和组织下,全村老少都对组建秧歌队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一支出色的秧歌队,既要有纵览全局坐镇指挥的舵手,又要有分工明确的具体责任人。皮家沟秧歌队的总指挥理所当然由支书麻梦德担任,妇女主任金菊花是排练与演出的召集人,“嘴链子”牛晋泉则担当起“伞头”的重要角色。
陕北秧歌以腰部为轴心,脚下以“十字步”前后左右进退腾跃扭动,头和上体随双臂摇摆,手里的彩绸彩翻飞飘舞,场面甚是热闹喜庆。其实,陕北秧歌的魅力,除了“扭”的特色之外,“伞头”诙谐幽默的打情骂俏和祈求福禄的悠扬唱腔,更是别具特色。“伞头”是秧歌队的领头人,既要通晓传统秧歌唱段,更要有根据场地气氛,或各家的情况情况即兴编唱拜新年、祝安康的真本领,只有把主人家唱得心里头喜欢了,秧歌队才能够得到主人家的赏赐。每年春节扭秧歌的时候,“嘴链子”牛晋泉就手持一把花伞,吹着哨子,带领扭秧歌的队员们在锣鼓乐器声中扭秧歌。当秧歌队在锣鼓喧天的乐器声中绕院子扭动几圈之后,只听“蹡啷”一声锣响,扭秧歌的队员们便停止扭动,改为步行走圈子,“伞头”牛晋泉就扯开嗓子清唱起来:“正月里来是新年,扭着秧歌来拜年。去年拜的是安康年,今年拜的是太平年。”牛晋泉的歌声刚罢,扭秧歌的队员便随声附和:“呀嘛呀呼嗨,今年拜的是太平年。”然后,锣鼓声响秧歌队又扭一阵子,又听“蹡啷”一声锣响,“伞头”牛晋泉接着又唱:“改革开放就是好,农民如今富裕了。安康幸福喜事多,整天吃着白馍馍。”扭秧歌的队员们又随声附和,“呀嘛呀呼嗨,整天吃着白馍馍……”
每一次,当“伞头”牛晋泉编唱改革开放赞歌的时候,麻梦德就会夸赞说,“晋泉这老哈怂,编唱得还真不错咧!”金菊花慌忙捧场说,“牛晋泉平常嘴巴不干净,可在关键场合也还是很有思想觉悟的。”麻梦德便满意地点点头说,“皮家沟人就应该这样,在大是大非面前绝对不能犯糊涂。就拿‘扭秧歌’这事来说,别人觉得只不过是过年‘闹红火’,可是我却认为这是凝聚力量,树立形象的好时机。尤其是元宵节乡政府组织的‘扭秧歌’大赛,咱们皮家沟就是要在比赛中取得好名次,为皮家沟争取荣誉,要通过比赛展示皮家沟人的精神风貌。金主任,你一定要把比赛这事情给咱弄好……”
所以,元宵节这天,金菊花赶早就满村吆喝着张罗起来了。扭秧歌的队伍在村委院子里集合后,麻梦德作了简短的赛前动员,秧歌队便在锣鼓喧天中离开村庄,奔赴寺坡参加乡政府的“扭秧歌”大赛去了。这天比赛结束时,皮家沟秧歌队挤入四强,尤其是表演的“耍旱船”节目,连续三年蝉联“社火表演”单项冠军奖。麻梦德从乡党委书记手里接过奖状和证书返回扭秧歌队伍的时候,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说,“皮家沟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巨大的荣誉,是靠大家的辛苦努力获得的,村委将拿出一些钱来对所有扭秧歌的队员进行奖励。”麻梦德又叮嘱金菊花要把大家安全带回皮家沟后,就骑着自行车先回村子去了。
晌午时分,金菊花正指挥着大伙儿收拾道具的时候,寺坡邮电所的邮递员小郑笑吟吟地走过来问,“金主任,咋没见你村杨祯虎呢?”
金菊花拿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说,“哎,真日怪了,祯虎刚才还在,这阵子咋不见了?”
“金主任,干脆你帮我把汇款单捎带着给祯虎。”邮递员小郑从墨绿色挎包里摸出一张汇款单说,“也省得我再跑一趟了。”
金菊花满口答应着接过汇款单来扫了一眼,突然就惊喜得心跳加速了。她慌忙把汇款单揣进贴身布衫的衣兜里,捂着胸口望着邮递员小郑呵呵傻笑。邮递员小郑被笑得莫名其妙,就摸着脑袋提醒金菊花说,“金主任,那汇款可是杨祯虎的,咋把你乐呵成这样了?”
金菊花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慌忙掩饰着尴尬说,“哦……哦……你娃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我绝对不会昧了他杨祯虎的汇款,一定保证帮你捎到……”
邮递员小郑这才放心走了。
邮递员小郑离去之后,金菊花立即招呼皮家沟的秧歌队员们背着锣鼓家伙返回了村里。这一路上,金菊花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啥样的滋味都有——这些年来,皮家沟的育龄妇女只要生过二胎,都被她送到寺坡乡卫生院做了绝育手术,可是祯秀那年逃离村庄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音信。多年来,皮家沟的计划生育工作也因祯秀没有“绝育”而与“先进”失之交臂。为此,她可没少挨麻梦德的日诀。麻梦德只要被马副乡长批评了,返回村里就把她寻来日诀说,“金菊花,我一直很看重你的能力,对你也很器重,妇女主任让你当着,还提拔你当了村委副主任,可你把个重点户没看住,杨祯秀‘超生游击队’还要当多少年?是不是再回皮家沟时早已下一窝子猪娃娃了?”
……想到这些,金菊花顿时就对祯秀恨上了心头,就在心里头暗骂说,“杨祯秀啊杨祯秀,你这一躲十来年可把老子害苦了。好在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我可终于逮住你了。”
金菊花带着扭秧歌队一路喧闹着返回皮家沟,早已过了晌午时分。她没有慌着回家吃饭,而是心急火燎地跑到麻梦德家里,从贴身布衫里掏出珍藏着的那张汇款单邀功讨赏说,“麻支书,果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杨祯秀终于露出了马脚……”
然而,麻梦德这时却很沉稳。他接过汇款单看了又看,这才抬起头来慢悠悠地说,“嗯,看来,杨祯虎是知道他姐下落的嘛。”又说,“我就日怪了,这么多年你的工作都是咋做的?真的就没从祯虎嘴里探听到一点儿口风?”
“天地良心呀麻支书,为了打探杨祯秀的下落,我往祯虎家去探听口信,脚都磨出茧子了,嘴皮都快磨破了,可他就是只字不提。”金菊花满心委屈地说,“我还吓唬他说,不把你姐藏的地方告诉我,我就把你拉去骟了。他哈怂竟然说,那你就把我拉去骟了吧。”
听罢这话,麻梦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姐弟俩,还真是情深义重,大义凛然咧。”
金菊花立刻严肃纠正麻支书说,“大义凛然这词儿可不敢瞎用。你这样说,反倒像他杨祯虎是正义的了。其实,我们抓革命工作才是大义凛然的嘛。”
“我又不是教书先生,管怂这词哪词啥意思咧,我想咋用就咋用,谁还敢拔掉我一根毫毛!?”麻梦德掏出一根纸烟点燃说,“对了,有个啥词来着?黄雀在前,螳螂在后,她杨祯秀再日能,还是逃不脱咱的魔掌嘛。”
金菊花笑着又纠正说,“麻支书,你思想觉悟很高,文化水平可真是不咋的。那是螳螂在前黄雀在后,麻支书你一高兴又把词说错了。”
“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不好?”
麻梦德的儿子麻荌超“叮咣”一声把茶杯蹲在桌子上说,“我就看不惯皮家沟你们两个‘政治家’这幅鬼样子,话都说不清楚,鬼点子和馊主意还怪多。”
听到儿子说这话,麻梦德顿时气恼得举起了巴掌,但麻荌超却像条泥鳅似的滑出屋去跑了。麻梦德只好站在门口吼说,“都想翻天呢?咱不管它是螳螂还是黄雀,金主任你明天就带着朱二苟去店头沟矿区,无论如何也要把杨祯秀给我弄回来骟了去。”
金菊花立即表态说,“没麻搭,麻支书,这事情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这天晌午,秧歌的队员们回到村子时,赵品贵早已拖着拐杖把饭菜闷在锅灶里等了许久。但他左等右等却不见婆姨回家来吃饭,就以为几个村干部又聚在一起大吃二喝去了。这些年来,皮家沟的几个村干部越来越喜欢喝酒。为了喝酒,几个干部还采取“轮流坐庄”的方式,隔三差五就在某个村干部家里置办一桌丰盛的酒席,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吆五喝六。然后,村委又以工作费用补贴的方式给置办酒席的干部补助费用。当赵品贵弄明白“干部轮流坐庄”置办酒席是为了赚补贴,他就坚决反对婆姨在家里宴请村干部。金菊花气得骂说,“你就是个瓷脑子、二毬货,是不是嫌钱多了咬手咧?”
“如果是你该得的钱,无论多少都不咬手,但不该你得的钱,你却得了,那肯定是要咬手的。”赵品贵义正言辞地说。
“你老哈怂就给我装假清高吧!”金菊花把一口唾沫啐在老汉的脸上说,“既然你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为啥还把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杨祯秀放走了呢?”
赵品贵也不恼火。他平静地擦干脸上的唾沫说,“生儿育女是人的本性,说白了也是为繁衍种族,是为社会做贡献咧,但却被你们弄成了‘政治运动’,我还真的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金菊花才哼唱着革命歌曲回到家里。赵品贵见她浑身没有丁点儿酒气儿,便一脸狐疑地说,“金主任,今天可是元宵佳节,麻支书没有请你们干部喝几杯酒就这样回来了呀?”
金菊花听出话中多少有些讽刺之意,便狠狠地瞪了老汉一眼说,“瘸腿子,老子今天心里头高兴懒得跟你计较,你不要惹老子生气。”
“金主任,又有啥政治任务激发了你的革命斗志呢?”赵品贵赶紧拄着拐杖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说,“看把你美得都高唱起了革命歌曲。”
“咋那么多废话咧?快给老子盛饭去。”金菊花在饭桌旁坐稳接过饭碗后,一边把苞谷面糊汤喝得呼啦直响,一边说,“你也不要阴阳怪气对我热潮冷讽,你以为当年你把杨祯秀放走了,我就逮不住她了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杨祯秀就是跑到天边边,我照样也能把她揪回来……”
听到这话,赵品贵慌忙在饭桌旁坐下身来说,“人家只不过是想生个儿子,你为啥非要揪住人家祯秀不放呢?”
“咋能说我是盯着祯秀不放呢?”金菊花把饭碗蹲在饭桌上,冷眼瞪着赵品贵说,“抓革命工作对事不对人,就是换作别的任何人,只要她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我照样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揪回来送到寺坡去做绝育手术,这跟她是不是杨祯秀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这话,金菊花又捧起饭碗把苞谷面糊汤喝得呼啦啦直响。赵品贵在饭桌旁默然坐了一会儿,这才叹声拄着拐杖走出屋去。元宵节的傍晚,庄户人家早早点亮了院子大门口的红灯笼,煤油灯火被红色的灯笼纸遮挡着,就像一个个滚圆的火球似的。按照往年的惯例,元宵节这天晚上,秧歌队将在学校院子为村民做最后一场“秧歌社火”表演。这场演出结束以后,今年的秧歌队就算解散,锣鼓和衣服道具归入仓库,皮家沟就又恢复到往日寂寞平静的生活当中了。所以,每年正月十五,皮家沟的村民们都很在意这场演出,各家各户早早点燃烟花炮竹、吃罢元宵汤圆,就往学校院子赶去看“社火表演”了。此时,皮家沟的鞭炮声响烟花不断,寒冷的空气里夹杂着一股熏鼻的硫磺气味。这是火药燃烧时与空气勾兑出的别样气息,嗅闻着有些冲鼻。“筑路英雄”赵品贵拄着拐杖单腿独立站在院畔的时候,含着硫酸气味儿的寒风把他左腿的裤管吹得猎猎飘荡,看上去就像是一面旗帜似的。他望着对面阴坡走马梁满心惆怅地想,“生儿育女本是人类繁衍种族的事情,怎么就被政策计划了呢?”
正在这时,金菊花端着饭碗撵出屋来说,“赵品贵,你是不是心里又想鬼点子咧?上次就是怪你瘸腿子把杨祯秀放走了,弄得我都没眉眼在村两委抬头做人。我可警告你,这一次你少给老子耍花招,今天你哪里都不准去,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免得你通风报信坏我的大事情。”
……一阵山风拂来,几粒沙尘在寒风的裹挟中钻进了“筑路英雄”赵品贵的眼眶里。赵品贵揉了揉眼睛,就揉出了一把辛酸的眼泪。他抬起头来望着辽远的夜空,十五的圆月还没有从东边升起来,此时的天空一片模糊。在这种模糊当中,“筑路英雄”赵品贵感觉心情格外抑郁。这时他想,其实农民的思想多么简单啊,有个男娃将来能顶着“烧纸盆”送终,百年以后没有人骂他是“绝户头”就已经足够。可是,在农村现实生活当中,一些基层干部却像杀猪宰羊那般擒住“二胎妇女”就推上手术台做结扎手术。赵品贵心说,“这种做法是不正确的。”就挪动脚步准备往祯虎家走,但他拄着拐杖刚走出院畔就被婆姨金菊花撵来拽回屋去了。
“瘸腿子,你是不是想给杨祯虎通风报信去咧?”金菊花把赵品贵拽回屋里后,就把门反锁上说,“这一次说啥都不能让你坏我大事了。”
那天晚上,金菊花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风风火火地去组织“社火表演”,她守在家里一边看着老汉赵品贵不让出门,一边翻箱倒柜地寻找出门穿的衣服。她每挑选一件穿在身上,就喊老汉看穿这身衣服是不是好看合适,但赵品贵只是坐在炕头闷声闷气地吧嗒着旱烟锅子。金菊花也懒得搭理他,乐此不疲地调换着衣衫换来换去地试穿着……她最终挑选了一件大红棉袄穿在身上,这才感觉明天穿着这件棉袄去店头沟矿区找祯秀才是最满意、最合适的。第二天清晨醒来,她匆忙吃了几口早饭,就喊着棒子队长朱二苟往店头沟矿区赶去了。
晌午时分,当金菊花满脸堆笑地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祯秀感觉多年来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其实,多年前她带着一家人逃离皮家沟村庄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祯秀相信无论她逃到哪里,总有一天还是会被金菊花找寻到的。她相信,皮家沟这位“革命立场”无比坚定的妇女主任,绝对不可能让她“逍遥法外”……所以这些年来,她几乎是在惴惴不安和提心吊胆的心理状态中度过的。尤其是第二胎又生下盛嫣这个女子以后,她曾内心惶恐得难以入眠。她总是梦见被金菊花带着一群人撵来,犹如过年杀猪那样对她围追堵截,逮住她后就捆绑着塞进车里,任凭她在车厢里挣扎哭嚎,却也唤起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她就像一头送往屠宰场的肥猪那样被硬生生地送进寺坡乡卫生院做了绝育手术……这种令人伤心而又惶恐的噩梦持续了多年,直到儿子盛明出生以后才渐渐从她的睡梦中消失。但这时,她却又像个戴罪之人似的,内心煎熬地躲在店头沟矿区等待着被金菊花来捕获……其实这些年来,她也曾想过要回皮家沟去。毕竟“生个儿子”的想法已经实现了,她心说,“既然生了儿子,就已经完成心愿了,何必还要漂泊在外过这种躲躲藏藏、担惊受怕的苦日子呢?”但后来,弟弟祯虎的来信又改变了她的这种想法。弟弟在信里头说,她带着傻子逃离村庄以后,黑狗被打死了,耕牛被卖掉了,就连承包的土地也被村里收归为集体的了。所以她想,现在她已经家徒四壁,又没有耕牛和田地,回到村里靠什么维持生计呢?弟弟还在信中劝她不要回去,说这些年前村后沟几个逃避计划生育的妇女被逮回来以后,不仅被捆绑着送到卫生院做了绝育手术,还逼着她们向计生站缴纳了几万块钱罚款,村里对她们也不放过,还要收取了她们的“外出务工费”……读罢弟弟这封书信以后,祯秀便暂时放弃了回村里的打算,尽管漂泊在外岁月苦寒,但毕竟傻子下井挖煤下苦力赚到的钱,也基本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祯秀心想,等将来把娃们都养大了,她再带着一家人返回皮家沟去……
然而现在,金菊花已经撵到店头沟煤矿来了。她带着棒子队长朱二苟走进院子以后,就像串门子走亲戚那样高声大气地喊说,“祯秀,大妗子撵来看你哩!”
听到喊声,祯秀顿时神色慌乱地站起身来,但却被傻子一把抓住挡在了身后。傻子转身把饭碗放在饭桌上,憨笑着走出屋子对金菊花说,“大妗子,来了?进屋,来,吃饭。”
金菊花站在院子里望着傻子笑说,“一晃几年不见,傻子都变得没以前憨傻了呀。”
祯秀赶忙走出屋来招呼说,“大妗子,你大老远的来了,咋也捎个话儿呀,先知应一声,我们也好做个准备嘛。”
“都是自己家亲戚嘛,随便来串个门子,还知应个啥呢?”金菊花说这话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就像久别重逢的亲戚似的拉着祯秀的手仔细打量着说,“在外面就是不一样咧,看你都长胖了,不下地干活,脸也白净多了。”金菊花说着扭头看了眼爬在屋里饭桌上吃饭的两个娃娃说,“哎呀,这都是几个娃了呀?”
“三个娃了。”祯秀陪着笑脸说,“老大初中毕业跟同学跑广州打工去了,二女子和老三小子也在矿工学校念书了。多亏有大妗子照应着,要不我哪有机会生个小子娃呢嘛。”
“生就生了,现在儿女双全你也心满意足了。”金菊花笑呵呵地扯着祯秀的手说,“咱顺顺当当回寺坡把绝育手术做了,算是你支持大妗子的工作。”
但傻子却吊起脸说,“不做。”
“你个傻子娃懂个啥咧?”金菊花顿时就冷起脸说,“寺坡乡所有生过二胎以上的妇女都做了绝育手术,我是看着咱赖好也是亲戚的份儿上,才睁只眼闭只眼让你们躲在店头沟生儿子。祯秀,傻子呆傻不明事理,可你是个明白人,该不会赖死赖活还要生一堆娃娃才肯回皮家沟去吧?”
祯秀慌忙说,“有个儿子心就踏实了,说啥都不再生娃了。”
“不生了,也不结扎。”傻子依然瓮声瓮气地接过话茬说。
“傻子,你哈怂想造反咧?”棒子队长朱二苟实在忍不住脾气了,便厉声呵斥说,“我看你就是欠拾掇。”
“你是来打架的么?还没轮到你出马的时候,你慌张啥咧?”金菊花扭过头来训斥了朱二苟几句,又对祯秀微笑着说,“祯秀你也知道,朱二苟是个二杆子货,要是惹毛他了,我说了也不顶用呢。”金菊花细心地帮祯秀扯了扯衣角说,“大妗子晓得你也够不容易的,为生个男娃连家都不敢回么,看你过这样的恓惶日子,大妗子就觉得对不住你妈呀……”金菊花越说越动情,还撩起衣襟擦着眼泪说,“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祯秀,你快拾掇拾掇咱准备走吧,咱回皮家沟去过安稳太平的好日子。”
祯秀一时也被金菊花说得满心伤悲地抹起了眼泪,说,“大妗子,你甭说了……”
金菊花见以情动人的效果已经达到了,就帮祯秀擦干眼泪换成一副笑脸说,“不说了不说了,抓紧拾掇东西咱回呀。”
却在这时,傻子用身体挡护着祯秀说,“不回。”
“朱二苟,你把傻子拉开,”金菊花轻声叹了口气说,“他傻不溜秋啥都听不懂嘛,朱队长,你拉着他就行了,可不敢对傻子动手打他咧。”
朱二苟得到金菊花的指令后,就凶巴巴地过来拽傻子,却被傻子一拳头揍在了脸上。棒子队长朱二苟顿时眼冒金星,就与傻子扭作一团打起来了。正在这时,几个与傻子一起下井的旷工闻讯赶来,他们把金菊花和朱二苟两人团团围住嚷嚷着说,“你们再不抓紧滚蛋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金菊花眼见势头不妙,只得喊着朱二苟仓皇逃窜返回皮家沟去了。
金菊花和朱二苟两人狼狈不堪地逃离矿区以后,祯秀的心里就打起鼓来了。她担心地说,“我估摸着金菊花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几个旷工却给祯秀打气说,“你不要怕他们,这是在店头沟矿区,又不是在你们村里,他们还能把天戳塌了?”这时候,几个旷工家属也走进了院子,她们看着祯秀落泪,回想着自己也是因为躲避计划生育才抛家离舍来店头沟矿区过这种艰难生活的,顿时也泪如雨流。她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骂着说,“是谁让我们断子绝孙呢?”但她们骂着骂着就哀怨起来,说,“都怪肚子不争气,头胎咋就不生个男娃呢?”
天黑以后,祯秀依然忐忑不安,心说看来店头沟矿区这个地方是待不下去了。却没有料到,第二天上午金菊花就带着寺坡乡计生站的工作人员开着警车闯进了院子里。这时候,孩子们都还在学校里念书,傻子拾掇了东西正准备去下井干活,一辆警车就闪着刺眼的警灯驶入了院子。这时候,金菊花微笑着从警车里跳下来说,“祯秀,你看乡里头多重视呀,还派专车来接你呢。”
一霎时,祯秀就被这种威势吓得浑身微微颤抖了起来。傻子见状,慌忙把祯秀拽到身后挡护着说,“不走,咱不走。”但计生站副站长常柳香阴却沉着脸色走过来厉声说,“你说不走就不走了?今天既然来了,你们就得跟我回去。”
这时,常柳香身后跟着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朱二苟站在警察身旁耀武扬威地说,“傻子,我拾掇不了你哈怂的,今天警察来了,看你还敢胡狞呲不?”
傻子依然用身体挡护着祯秀说,“秀,咱不怕。”
“不怕?你看谁怕呀?”
朱二苟说着走过来扯拽祯秀,傻子抬手就扇了朱二苟一个响亮的耳光。却在这时,一直默然站在旁边的警察箭步上来,“咔哒”一声就将手铐戴在傻子手腕上了。祯秀愣过神来便“噗通”一声跪在警察面前哭着向警察求情说,“求你放开他,求你放开他,他是个傻子啊,你放了他吧,我跟你们回去……”
常柳香冷冷一笑说,“你乖乖上车,我就让警察把他放了。”
祯秀一时无奈,只好眼泪汪汪地向傻子走去。她把傻子脸上的灰尘擦干净,又摸着傻子手腕上冰冷的手铐说,“傻子,你听话,我不会有事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几天你不要下井了,在家里把娃们照顾好,我做完手术就回来……”
中午时分,女儿盛嫣和儿子盛明回家后,久等不见妈妈回来,就问爸爸说,“我妈呢?”傻子闷声闷气地说,“舅家有事,回去几天。”两个娃娃信以为真,吃罢午饭就又上学去了。下午的时光极其漫长。傻子没去上班,待在家里又无所事事,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心急如焚。他在院子里转悠了几圈,还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很不踏实,就跑到矿区的一个山峁峁上,站在高高的山岗向寺坡塬的方向瞭望。这时候,傻子回想他在没有变成傻子之前,是个很会唱歌的男孩。所以,傻子突然想唱歌了……
想亲亲想的我手腕腕软,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
想亲亲想的我心花花乱,煮饺子我下了一锅山那个药蛋。
头一回毛妹妹你呀你不在,你妈妈劈头打了我俩锅盖。
想亲亲想的我心花花乱,三天我没吃吃下一颗颗饭。
茴子白卷心心十八那个层,妹子你爱不爱受苦的那个人。
妹子你爱不爱受苦那个人,呀而吆!呀而吆!
…………
傻子孤寂地站在山峁上,随口唱完这首信天游的时候,就把自己吓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唱歌,而且是陕北古老的信天游。这时傻子问自己说,“傻子,你到底是不是傻子呢?”
傻子说,“我是傻子。”
傻子又问:“傻子怎么会唱信天游呢?”
傻子说,“那是我血脉流淌出来的歌啊。”
傻子又问,“歌都是唱出来的,怎么是血脉流淌的歌呢?”
傻子说,“你咋问这话呀?看来你真是傻了。”
傻子说,“那就傻着吧。”
祯秀离开店头沟矿区的日子,就在傻子疯疯癫癫的歌唱中悄然滑过了。第七天下午,当傻子孤站在山峁上唱信天游的时候,看见祯秀走进了院子。傻子就像个孩子似的张开双臂,从山峁上跑回院子,一头扎进了祯秀的怀里。
傻子流着眼泪说,“秀,我会唱歌呢?”
祯秀笑得满眼泪花说,“我早就知道,你不傻子。”
傻子说,“我是傻子。”
这时候,祯秀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那样,轻轻抚摸着傻子的脸蛋说,“那你就是傻子吧。”又说,“傻子,乡计生站说超生的两个娃,每个人要缴一万元罚款,否则就不给娃上户口。当年就是为了户口,我才被迫嫁给你的。可是现在,我的娃们却又上不上户口了。傻子,无论如何咱们也要缴齐罚款,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为两个娃娃落上户口。”
傻子流着眼泪说,“行,一定给娃上户口!”
28、岁月
这一年,儿子付盛明已经十二岁了。
陕北南部的这一带山区有给男娃过十二岁生日的习俗。儿子十二岁生日这天,家里不仅要置办酒席宴请亲朋贺喜,还要把理发匠请来剪掉儿子从零岁开始就留蓄在后脑勺的那撮“长寿毛”,表示儿子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幼儿生命成长周期,鲜活的生命即将像花骨朵那样灿烂绽放了。
对儿子从零岁留蓄在脑后的这撮“长寿毛”,祯秀是十分在意的。儿子每天出门的时候,她都要用梳子把儿子后脑勺上的那撮“长寿毛”梳理一遍。有时候,祯秀还会把儿子的“长寿毛”编成小辫儿,细小的发辫随着儿子脑袋的摆动而动感十足,祯秀简直喜欢极了。
然而,付盛明却很不喜欢这撮“长寿毛”。入学以后,这撮“长寿毛”可没少给他惹麻烦——同学们不仅给他起了个“一撮毛”的绰号,还时常动手揪那撮长发,拽得头皮都快疼死了。所以,他曾多次对妈妈提出严正抗议,要求把后脑勺上的“长寿毛”剪掉。但妈妈却总是抚摸着他的后脑勺笑说,“二杆子,这撮长寿毛是你的命根子,可不敢随便剪掉。娃你快长吧,长到十二岁就不用留‘长寿毛’了。”
今天,付盛明终于熬来他的十二岁生日了。昨天下午,妈妈就已经帮他向学校请了假,所以他不用操心上学的事了。大姐盛虹昨晚也从广州赶回来为他过十二岁生日。跟大姐一起回来的那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还给他捎来了礼物——一副墨镜,一架遥控飞机,还有一套新衣裳。早晨天刚放亮,付盛明就从炕上爬了起来。他穿上新衣裳,戴上墨镜,提着遥控飞机,在院子里让飞机迎着朝阳徐徐起飞。飞机在他的操控下从地面腾飞而起,机身被夏日的晨曦照耀得通体闪光发亮。他让飞机俯冲,又展翅翱翔,但一不小心却撞在院子的老柳树上了。只听“当啷”一声飞机便跌落在地上。盛明的心顿时就哭了。正在这时,一个女人从院畔走来。她手里牵着一位比他大点的碎女子娃笑着说,“你是盛明娃吧?”
盛明正望着这个陌生女人发愣的时候,一个矮瘦如猴的男人也低着头一撅一撅地走进了院子。这个肤色黝黑的矮个子男人就像是刚跟谁吵过架似的横眉竖眼地撅着嘴巴。盛明心里有些害怕,就转身跑回屋里缩藏在妈妈身后说,“妈,咱家院里来人了。”这时,祯秀正在锅灶边做早饭,转过头看见是弟弟一家三口,慌忙放下铁勺迎上来说,“哎呀,你们咋这么早就赶来了呢?”
盈芳说,“怕耽搁事情咧,天不亮就搭便车往这儿赶了。”
祯秀亲热地把盈芳牵着的女儿抱在怀里说,“哎哟,杨娜都长这么大了,姑姑还没有好好看看呢。”祯秀说着就在杨娜的脸蛋子上亲吻了一口,弄得杨娜惊慌得都想哭了。祯秀顿时尴尬起来,说,“杨娜都不认得姑姑咧,看我这姑姑当得可真不够格嘛。”便悄然抹起来了眼泪,又问盈芳说,“杨娜已过十二岁生日了吧?”
盈芳说,“是啊姐,你别看她个头不高,今年都已满十三岁了。”
祯秀往屋外瞧了瞧,却没看到侄子的身影,又问说,“我华华咋没来呢?”
盈芳知道姐姐是问儿子杨小华哩,便回答说,“华华高中没毕业就跟几个同学去杭州打工去了。”盈芳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娃们也不知道咋了,不安心好好念书,光想着跑出去打工,好像到外面就能捡到金元宝似的……”
这时,盛虹笑盈盈地端着杯茶走过说,“妗子,你们老了,所以说我们的世界你不懂。”
“是咧,我抱你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眨眼之间就已经出长成大女子了。” 盈芳接过茶杯的时候,微笑着偷看了一眼站在屋外院子里的那个大男孩,故意压低嗓子笑说,“盛虹,那是你对象?”
盛虹大大方方地说,“还不能算,我们还只是谈朋友。”
几个亲人见面之后唧唧喳喳说得很是热闹,但祯虎却像个陌生人似的孤坐在炕头,兀自阴沉着脸色闷声喝茶,就像是满脑子官司很不开心似的。祯秀看见弟弟总是吊着一张倔驴似的脸庞,就忍不住教育祯虎说,“弟弟,你整天吊着张脸给谁看咧?就不怕把娃们吓着了?”
听到这话,祯虎就竖起眉毛瞪了姐姐一眼,没有说话便起身到院子里去了。盈芳望着祯虎的背影说,“姐,你别招实他。你弟弟现在可出息啦,种地不是把式,打麻将却成老把式了。”
祯秀听了这话心头猛然一愣,说,“你说啥?他还打麻将?”
盈芳说,“咱村韩长谷的‘独苗苗’韩武喜,听说在西安打工时组织妇女卖淫,刚回村里就被公安局抓进去蹲了半年班房。他出狱后回到村里开了个麻将馆,咱皮家沟那一带的年轻人就整天凑到他家打麻将,你弟弟就是其中之一。”
祯秀恼怒地说,“他都多大年纪了?还跟年轻小伙混搭在一起?”
盈芳长叹了口气说,“说不下他呀,姐,你也知道他那倔脾气……”
“还真是把书念狗肚子里去了。”祯秀恼得脸都变了颜色,但想了想却又说,“算了,今天为娃过生日是高兴事,就先不说了,等回头我再拾掇他。”
屋里沉默了一阵,盈芳就没话找话,说,“咋没见我姐夫咧?”
祯秀说,“他去下井了,中午回来跟咱一起吃饭。”
这天上午,祯秀杀了一只老公鸡,还上街买了一堆菜回来,牛肉、羊肉,猪肉样样都很齐全。她还买了两瓶烧酒,又顺便把提前约好的理发匠请来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在盈芳和女儿盛虹的帮助下,祯秀炖上老公鸡,又把肉切好、菜也洗干净了,这才去请理发匠给儿子盛明剪头发。今天请来的理发匠手艺很高超,功夫不大就把盛明的头发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了。盛明摸摸后脑勺没有了“长寿毛”,就高兴得在院子里直跳说,“以后谁也不敢喊我‘一撮毛’了。”看着儿子在院子里奔奔跳跳,祯秀心里头很是高兴。她抬头望了眼太阳说,“快晌午了。”就往院子走去,准备拢一抱柴草点火做饭。
祯秀刚刚走到院畔,就看见院畔下面的那条土路上急慌慌地跑过来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边慌张地跑着,一边冲祯秀挥舞着手喊叫:“祯秀,杨祯秀,快,快去矿上。”听到喊声时,祯秀心里猛然一惊,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慌忙把拢在怀里的一抱干柴丢在地上向坡底下跑去,认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这个男人是傻子的矿友吕志勇。此时,满脸煤灰的吕志勇神色慌张地说,“快,快,出事了。”
祯秀感觉脑袋“嗡”地一声响过就急切地问说,“到底咋咧?”
“瓦斯……瓦斯爆炸……”
吕志勇说罢便拽着祯秀往矿井跑去。傻子所在的这个煤矿,是一家私人承包的小煤窑。祯秀懵头懵脑地被吕志勇拽着跑到矿井旁边的时候,矿井外面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辆救护车停在平坝上闪着蓝色的警灯“完啦完啦”地叫唤着。祯秀晕头转向地向警戒线冲去,但却被几个警察硬生生地扯拽了回来。
祯秀顿觉眼前一阵发黑,一头栽倒便失去知觉了。
祯秀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了。这时候,她躺在煤矿医院的病床上。病房里挤满了病床,每一张病床上都躺着病人。祯秀拔掉扎在臂弯的针头跑出病房,在楼道里大声呐喊,“我家的傻子咧?”祯秀的喊声惊动了护士。当护士闻声赶过来时,盈芳也神色慌张地跑过来说,“姐,你咋起来了?刚才医生还说你需要休息哩,我就带着杨娜到门口……”
此时,祯秀不想听任何人的解释,她一把扯住盈芳的胳膊说,“傻子呢?你姐夫傻子呢?”但盈芳张嘴还没说话,却哽咽着流起了眼泪,急得祯秀冲盈芳吼叫说,“你哭啥?我问你傻子呢?”
恰在这时,祯虎黑沉着脸色从楼梯口走来,祯秀便跑过去拽着弟弟的胳膊大声吼叫说,“弟弟,你快告诉姐,傻子在哪儿咧?”
祯虎转手扶着姐姐说,“你先回床上歇一会儿。”
“我问你傻子呢?”祯秀厉声对弟弟吼叫说,“快说傻子咋咧?”
祯虎这才说,“傻子殁了。”
“殁了?”
祯秀顿时瞪大了双眼,竟毫无来由地扇了弟弟一个耳光吼叫说,“你胡说啥咧?好好一个人咋能殁了?快给姐说实话,傻子在哪儿咧?”
“姐,你先冷静冷静。”祯虎知道姐姐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难受,却还是不忍心欺骗姐姐,就摸着被姐姐扇过的脸蛋老实地说,“傻子真的是殁了。”祯虎又劝姐姐说,“姐,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先冷静……冷静冷静!”
祯秀的情绪这才安静下来,但她却又感觉脑子不够数了。她突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就问弟弟说,“祯虎,我这是在哪儿呢?”听到这话,祯虎赶紧抬手在姐姐眼前晃了又晃,神色紧张地说,“姐,你没事吧?没事吧?”
“我咋感觉眼前黑麻咕咚的咧?”
说完这话,祯秀就晕倒在祯虎的怀里了。祯虎慌忙抱起姐姐在楼道里呐喊医生快救人,几个医生护士听到喊声跑过来将祯秀送进急救室里紧急救治,祯秀才渐渐从暂时休克中醒来放声大哭。一位年岁偏大的医生说,“先观察一阵,没多大问题了再送回病房去。”
这时候,祯虎和盈芳心急如焚地守候在急救室门外,见医生从急救室走出来,祯虎慌忙扯住医生的胳膊问说,“大夫,我姐咋样了呢?”医生沉着脸色严谨地说,“还得继续观察,不过一般来说,只要病人能哭出声来,应该问题不是很大。”
听到医生这话,祯虎两口子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地了。
天已黑了。祯虎两口子跟几个孩子一起守在抢救室门口,直到祯秀病情稳定之后,护士才用推车把祯秀推回病房,还向祯虎交代说,“病人情绪不稳定,身体又虚弱,要注意让病人休息。”
然而,一瓶药水还没输完,祯秀就在病床上坐起了身来,让祯虎去喊护士来拔针头,祯虎赶忙劝姐姐说,“医生交代说让你好好休息咧。”
“我又没病休息啥?”祯秀气恼得自己把针头拔掉下床往屋外走去。祯虎两口和女儿盛虹慌忙追撵着把祯秀扯拽住,却不料这时祯秀力大无比,甩手就把他们推开了。她走到楼道之后喊祯虎说,“你给姐说实话,傻子在哪里咧?”
祯虎赶忙回答说,“在太平间咧。”
“太平间在哪哒咧?”
此时,祯秀脸色苍白,但情绪却异常冷静,说,“你现在带我去看傻子。”
姐姐异常冷静的神色令人生畏,祯虎不敢拒绝姐姐的要求,只好搀扶着姐姐向太平间走去。祯虎在太平间门口对保安说尽了好话,才被允许带着姐姐走进太平间。姐姐揭开盖在傻子身上的那张洁白的床单,傻子的面容就露出来了。此时,傻子赤裸着的上身沾满煤炭黑色的灰尘,脸也被煤灰包裹着,唯有没闭合的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祯秀盯着傻子看了一阵,这才把傻子的脑袋轻轻揽入怀里,就像母亲呼唤沉睡中的婴儿那样呼唤着傻子的名字:“付昌军,憨傻子,你醒来,快醒来啊……”她一边轻声呼喊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手绢轻轻擦拭着傻子脸上的煤灰。洁白的绣花手绢很快就被傻子脸上的煤灰染黑了。
“憨傻子,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我是秀啊……”
最初的时候,祯秀声色平静,犹如母亲哄儿子睡觉那般细语温柔,但渐渐地语气加重就声色激荡起来了。她抱着傻子的头说,“憨傻子,我晓得你是很会装的,明明是个明白人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咧。你装了一辈子的傻蛋。憨傻子,你装傻蛋可以,我不愿意揭穿你的鬼把戏,只要你觉得舒服那你就装吧。可是你不能装死,一个男人装死就是死猪。你个死猪快醒来啊,屁傻子,狗傻子……”祯秀喊着喊着情绪就狂躁了起来。她把覆盖在傻子尸体上的床单扯掉仍到地上,转身背起傻子的尸体吼叫说,“这一回你装死也不行,我要把你背回去,我们不赚钱了,不赚钱了,我背你回皮家沟去……”
见祯秀背起傻子的尸体,门口两个看管太平间的保安慌忙跑了过来,他们从祯秀脊背上把傻子的尸体抢下,命令亲属把祯秀带走。祯秀这才在弟弟祯虎和女儿盛虹的扯拽下,撕心裂肺地哭嚎着走出太平间,但她却不肯再回病房了。祯虎无奈,只好把姐姐背回了家里。
此时,已经是夜半时分了。店头沟矿区的半夜亦如白昼,大大小小的矿井依旧机器轰鸣,拉煤汽车依然卷起煤尘在公路上颠跑着。这个孤苦的夜晚,矿区的繁忙并没有因傻子的死亡而改变。其实,在这个小煤窑众多、事故频发的矿区,矿工的死伤本来就是使司空见惯的事情,许多遇难矿工的家属在放声悲泣中与矿主讨价还价拿到一笔死亡赔偿金后,亲人死亡的悲伤情绪便像一股青烟似的就随风飘散了。但是,在这个孤苦的夜晚,祯秀却无法面对傻子的死亡。弟弟祯虎把她从医院背回家里以后,她仰躺在窑洞冰冷的土炕上,就像犯傻似的睁着双眼望着窑洞顶棚沉默不语——那年深秋,一家人夜半时分逃离黄川县城来到店头沟矿区以后,她在捡废品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破院。当时她心里头想的只是找个地方暂时落脚。但傻子却把这个只有两眼破窑洞的院子的修缮一新。在那段时间里,傻子每天从煤矿收工回来就脚手不闲地拾掇土炕,还把两眼破窑洞粉刷了一遍。杂草丛生又坑洼不平的院落也被傻子拾掇得干净平展起来。傻子在院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盘起石墩子,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方形的石板搁在石墩子上面。这样一来,一家人夏天吃饭和乘凉,以及偶有矿友走进院子来谝闲传,就有了可以落座的地方。一家人住进这个院落以后,他还闷声闷气地置办起了屋里的家具摆设。傻子下井挖煤以后,每个礼拜都有一天的轮休时间。很多矿工在轮休日都睡大觉,但傻子却舍不得浪费这样的大好时光。每到轮休日他就去到街上游逛,就像小鸟垒窝衔草似的,今天捡回来一条破板凳,明天弄回来一只破木箱,后天又寻回来一张破桌子……几年前一个寒冬的下午,傻子竟然从旧货市场弄回家来一台破电视。他用铁丝做了个歪歪扭扭的天线竖在窗外的土台上,破电视竟然冒出人影儿来了。此那以后,尽管这台破电视收不到几个台,但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炕头看中央电视台直播的春节联欢晚会,却也和和睦睦很是美满幸福……然而现在傻子殁了,这个家庭还能像以前那样和睦美满幸福吗?
这时候,祯秀忍不住就哭了起来。祯秀此时的哭声,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激荡了,哽咽之声就像是把哭出的泪水又吞咽进了肚子里那样。大女儿盛虹在妈妈的哽咽声来端过一杯水,眼含着悲伤的泪水说,“妈,你喝口水吧!”祯秀这才被女儿从土炕上扶起身来,这才看见屋里的所有亲人都静悄悄地坐在炕头,或者坐在矮凳上不敢说话。此时,大女儿盛虹的男朋友黄鹏远站在炕边沉默不语;二女儿盛嫣和儿子盛明,还有侄女杨娜这三个碎娃,都把头扑进弟媳盈芳的怀里默然啜泣;盈芳盘腿坐在炕上慌得拍拍这个脊背,又慌忙帮那个擦抹眼泪;弟弟祯虎像一尊瘟神那样,黑着眉眼坐在门口的高凳子上,夹在他指间的纸烟就像供奉的香火那样青烟缭绕……
祯秀被盛虹扶着坐起身来喝了几口温水,看见屋里人人都是六神无主的神情,才意识到这个时候她不能只是哭泣悲伤了。她“咕咚咕咚”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之后,才硬撑着身子洗了把脸转身坐在炕沿上对祯虎说,“弟弟,你现在就动身回皮家沟去,不管咋说也要把傻子他妈喊来,毕竟傻子是她的儿子,咋样也得让老人家最后看傻子一眼咧。”
祯虎应声走出院坝之后,她喊儿女盛虹给她取来一只白面馍馍。她就着开水吃罢一个馍馍便张罗着让所有亲人都去睡觉了。然而这个夜晚,祯秀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却一直睁眼睛望着窑洞漆黑的顶棚,脑海里像演电影似的不断重复着与傻子婚后多年的往事。这时,傻子就像一个撵脚的孩子似的,紧跟在她的身后傻傻地喊:“秀,秀,秀!”……祯秀忍不住又默然地流起了泪水。但她却懒得擦抹眼泪,任凭泪水从眼眶里流淌出来浸湿了枕头。此时枕头冰冷,但却氤氲着一股傻子的气味儿。那种气味夹杂着煤灰的尘烟苦味儿,还夹杂着一股男人汗臭的味道……祯秀闻着这种古怪的味儿,却犹如闻到自己身体的味道那样,仿佛与生俱来,仿佛惺惺相惜,仿佛相依为命,又仿佛是她在难熬的夜晚里的催眠之曲……她在傻子留存于人间的这种气味儿中安然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黎明了。
此时,店头沟矿区的太阳一如往常的日月那样,早已从东边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