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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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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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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九章 第九章之一

34、爱的角力

祯虎离开皮家沟去县城之后,祯秀心里突然就有了种空落落的感觉。

在这些孤苦的日子里,祯秀越来越喜欢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傻子的坟头孤坐着。寒冬里,傻子坟头的草木苦寒,山丹花儿的秸秆早已枯萎得没有颜色了。祯秀孤坐在傻子坟头的枯草从中,望着对面阴坡发愣。此时,黄狗在她的脚跟前卧着。她踢了黄狗屁股一脚说,“傻子,你就不能卧远一点吗?”

黄狗哼唧一声,就往边挪了挪身子,但却依然与祯秀贴得很近。

“傻子,你说我应不应该把儿子要回来呢?”

黄狗竖着耳朵听祯秀说话时,抬头望着祯秀,它还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头。黄狗的鼻头肉肉的,黑黑的,时常潮湿着。它用舌头把鼻头舔过之后,鼻头就更加潮湿了。祯秀喊黄狗说,“傻子你过来,我帮你擦擦鼻屎。”

黄狗傻子就猫着腰身走了过来。祯秀从衣兜里掏出手帕,但她刚把黄狗的鼻头擦干净,黄狗却又打了个喷嚏,一丝清鼻涕就又流出了鼻孔。祯秀嗔怒说,“你这个傻子,憨不溜秋的,刚帮你擦干净,一个喷嚏又弄得满嘴鼻屎了。”又命令黄狗傻子说,“你去大路上望一眼,看盛嫣和盛明放学回来没有?今天是星期五了,天都快黑了,他们也该放学回来了。”

黄狗听罢,便起身往麻子山坡下的土路上跑去。

麻子山坡下的那条土路,是皮家沟村的主要交通要道。皮家沟人如果骑自行车从寺坡塬上回来,大都是沿着210国道的柏油马路从山顶飞奔而下,穿过坡底的王家庄和前槐村,在九道弯坡底下拐进皮家沟的这截泥巴土路,再爬上水田湾坡坎就是皮家沟的村口。黄狗蹲在水田湾坡坎上,看见盛嫣和盛明推着一辆自行车冒出头来,欢快地跑过去围着姐弟俩狂吠。盛明厌烦地踢了黄狗一脚骂说,“死狗,死一边去。”

黄狗却不听话,它抬头望了望盛明的脸,转过头去咬着盛嫣的裤腿往麻子山坡拽着。盛嫣亲昵地摸了摸黄狗毛绒绒的狗头对盛明说,“黄狗拽着我的裤腿山上呢,估计咱妈在麻子山坡上。”

盛明吊起脸说,“管她弄啥咧?”

盛嫣勾起指头敲打一下弟弟的脑袋说,“咱妈整天念叨着你,你却没心没肺的。奶奶才养你几天呀,你咋就变成这了呢?”

盛明沉着脸色推搡了一把自行车说,“你不懂。”

“我咋不懂了?你才念了几天书咧,就说你姐不懂了。”盛嫣把自行车锁在路边,拽着盛明的手说,“走,跟我找咱妈去……”

看见女儿盛嫣拉拽着儿子盛明爬上麻子山坡,祯秀慌忙迎过来说,“明明,妈可算是把你等来了。”便张开手臂想把儿子揽进怀里。却不料,这时盛明一个躲闪就让妈妈扑了个空。

祯秀顿时一脸诧异,说,“娃,你这是咋了呢?”

盛明阴沉着脸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祯秀一脸茫然地望着儿子说,“我清楚啥咧?你跟妈说说到底是咋了?”

盛明说,“没咋。”

“没咋吗?”祯秀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说,“那你给妈说说,咋就不愿意回来跟妈一起过日子咧?”

盛明把头扭向一边犟嘴说,“问我有用吗?这事该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啥咧?”祯秀慌忙向儿子解释说,“你跟你奶奶一搭里过活,那能怨我么?你不是不知道,我好多次去你奶奶家寻你,可你奶奶连门都不让我进,我好说歹说都不行……明明,她是你爸爸的亲妈,我还能跟她动手抢你么?”

盛明说,“跟这没关系。”

“那跟啥有关系?”祯秀想了想说,“是不是又听你奶奶胡说啥了?”

盛明说,“你刚才还说她是我爸的亲妈呢,她还能胡说?”

祯秀说,“你不要瞒我,明明,你给妈说说,奶奶到底给你说了些啥?”

“跟你说不清楚。”

盛明说完转身要走,祯秀慌忙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说,“我含辛茹苦把你从一尺长养大,咋了你?还没娶婆姨就不认娘老子了?”

盛明猛然扭过头来瞪了妈妈一眼,又猛一使便劲挣脱妈妈的扯拽转身往麻子山坡下跑去。祯秀气得一屁股坐在傻子坟头,她抓起傻子坟头的一把黄土撒出去说,“傻子,你可都看见了,这就是你的儿子,这可是你老付家的血脉香火。我到底是哪辈子作孽了,咋就生下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孽种呢?傻子,你当缩头乌龟藏到泥土里干啥?你快给我爬出来。”祯秀越说感觉心里越是伤心,就双手扒着傻子坟头的泥土哭喊起来,说,“傻子,你给我爬出来,爬出来……你像个鬼一样钻在泥土里,为啥不帮我把娃教育好,你快爬出来,给我爬出来……”

祯秀像疯子似的哭喊着抓挖傻子坟头的泥土,傻子坟头顿时尘土飞扬,吓得女儿盛嫣揽住妈妈的肩膀哭说,“妈,你咋了?妈你咋了?你别这样,你可别吓唬我啊。”

祯秀在女儿盛嫣的哭声中才渐渐稳定了情绪,她转身把女儿揽入怀里,用沾满泥巴的手指帮女儿擦拭着眼泪说,“盛嫣,你是妈的希望,你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大学,妈妈也算不枉活一辈子人呢。”

眨眼之间就已到了放寒假的时候。

寒假期间,盛嫣发现妈妈时常在半夜时分爬上麻子山坡,孤坐在爸爸坟头自言自语。最初的时候,盛嫣以为妈妈患上了“夜游症”,但她悄悄尾随跟踪了几次,却发现妈妈孤坐在爸爸坟头说话时思维逻辑很清楚。妈妈说,“傻子,我越来越想儿子了。可是盛明那小子好像心里头跟我有仇。可他到底为啥对我心存怨气,跟我成了冤家对头呢?直到现在,我咋想都想不出个根由来嘛……憨傻子,你是个自私的聪明人,先把死给占着了,所以我就不能死了。我要是死了,盛嫣咋办?盛明咋办?咱们这辈子养了三个娃娃,大女子盛虹算是找到归宿了,咱就不能打扰她了。咱得让盛虹好好过她的小日子。二女子盛嫣是个懂事的好女娃,她爱学习有上进心,还乖巧听话。我知道,你妈好几次把盛嫣截住,要盛嫣跟她回去,但盛嫣却没有,她心里头想着我咧,我心里头高兴。可是盛明却不肯跟我一搭里生活,还说以后不要我抚养他了。我十月怀胎又一把屎一把尿把娃娃拉扯大了,到头来咋就不要我抚养了呢?我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嘛,所以,这几天我越来越睡不着觉了。

“憨傻子,你殁了以后,你妈四处造谣,弄得满村的人都不待见我,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谁看见我都像躲避瘟疫似的都惶惶地躲一边去了。当然,我也没有必要撵着讨好人家。我当时想,反正每家每户都是单干呢,吃喝拉撒我又不用求谁,我看好自己的娃娃,管束好弟弟祯虎,我们姐弟俩相互帮衬着,相互照看着把田地种好,有吃有喝把娃娃们供养着念书上学就行了。但是,弟弟祯虎却跟麻梦德结仇积怨了,他在皮家沟呆着会很不好过。我心里头就是有一百个不情愿,也要把弟弟打发出去,至少让弟弟少受点委屈,少被人欺负。可是,弟弟离开以后我才发现,满村子我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眼看着要过年了,盛明却还在你妈家呆着。傻子,你殁了,这个家本来就冷清了一半,要是过年儿子也不回来,屋里头就剩下我跟盛嫣娘母女两个呀,你说说,这个年可咋过咧么?”

妈妈说着就嘤嘤地哭了起来,黄狗傻子在妈妈的哭声中狂吠着向盛嫣扑了过来。盛嫣只好从蒿草丛中走出来,扑进妈妈的怀里放声悲哭。

“死女子,你咋也跑来了?”祯秀揽着女儿的脑袋说,“这大半夜的,又是数九寒天,你就不怕冻着,你是不是傻了?”

“妈,你不要说了。”盛嫣把头拱进妈妈怀里善解人意地哭着说,“妈妈,你是个伟大的妈妈,我要帮你把弟弟喊回家来呢……”

夜色凝重,此时的天空没有月亮,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寒冬的夜风拂来,带着冰冷的寒意抚摸着脸颊,祯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便轻声劝女儿说,“这事你不要掺和。你还小呢,要好好念书上学,等将来考上大学了,妈妈心里才有个盼头。”

盛嫣依然哭着说,“妈妈,我知道你怕奶奶,但我不怕她,我就看不惯死老婆子那副德行。”

“盛嫣,你是个读书人啊,咋能说这样的话呢?”祯秀爱怜地揪了一把女儿的脸蛋说,“不管咋说,奶奶是你爸的亲妈呀,你不能这样说奶奶。”

盛嫣疑惑地盯着妈妈问:“那你为啥就那么怕她啊?”

“我哪里是怕你奶奶啊!”祯秀用手指头轻轻梳理着女儿的头发说,“你可以在村里打问一下,这么多年我怕过谁呢?但对你奶奶却不能用怕与不怕来说事儿。你奶奶就是千错万错,那也是你爸的亲娘,她是我的婆婆,是我的长辈,而我是她的儿媳子,是她的晚辈,她可以为老不尊,但我却不能不尊老。盛嫣呀,你要记住,这是咱家的传统,就像你外公一辈子觉得‘家谱’比命都重要一样……人活一辈子,在老人面前你无论受多少委屈都不要太计较,你权当是该受的委屈,这样你的心里就平和多了……”

盛嫣说,“妈妈,那你不打算把弟弟喊回来了?”

“你弟弟还没有长大成人,我是妈妈,当然是要我来抚养的。”祯秀搂着女儿抬头望着对面阴坡走马梁说,“当妈的养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无论咋样,我的儿子都必须由我来抚养。”

盛嫣说,“那你不怕别人说你不尊老、不孝顺了?”

祯秀凄然一笑说,“这是两码子事儿,跟孝不孝顺没关系。”

农历腊月二十三那天中午,祯秀在家里摆设了一桌宴席。她把支书麻梦德,妇女主任金菊花和阴阳先生皮四爷请来喝酒。祯秀陪着他们喝了一阵才说,“四爷,梦德叔,我把你们请来,是想把我的儿子要回来抚养哩。”

皮四爷端着酒杯愣了一阵捻着胡须说,“这是村里的事,梦德你说吧。”

麻梦德点燃一根纸烟猛吸几口说,“这是妇女工作,金主任你说吧。”

“我就是个黑老包,我没啥可说的。”金菊花端起酒杯仰脖喝了,便爽快地答应说,“祯秀,这事你包在我身上好了。”然而吃罢酒席,金菊花回到家里却乘着酒意骂了起来,说,“男人都不像个男人,都是欺软怕硬吃屎的怂货……”

这时候,“筑路英雄”赵品贵正坐在藤椅上喝茶,见婆姨满嘴喷着酒气,但脸上却无欢喜之色就纳闷地问说,“以往前,你喝酒回来那可是无比兴奋,今天咋是一脸苦愁还骂上了呢?”

金菊花气呼呼地从老汉手里夺过茶杯一口喝干说,“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根正苗红这辈子怕过谁?反倒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假男人,人前头装腔作势,背过脸就是怂包软蛋。不就是马青梅那个倚老卖老的死老婆吗?祯秀想把她的儿子要回来自己抚养,你看把麻梦德和皮四爷吓得吧,嘴巴一撅就推得一干二净,接力棒却交到我的手里了。”

“那感情好啊,说明我的婆姨敢伸张正义能主持公道嘛。”赵品贵接过婆姨手里的茶杯说,“群众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好干部,根正苗红敢作敢当。好婆姨,我大力支持你。”

听到这话,金菊花气得往老汉脸上啐了口唾沫说,“放你妈的狗臭屁,有本事你跟老子一起上,我才佩服你是英雄好汉咧。”

“行啊,”赵品贵立即拄着拐杖起身说,“走,我坚决配合婆姨的工作。”

夕阳还没落山的时候,金菊花就跟着瘸腿老汉赵品贵,又喊着祯秀一起走进马青梅家的院子了。看见祯秀走进院来,马青梅赶忙提着一根棍棒冲出屋子挥舞着吼叫说,“杨祯秀,你这个‘丧门星’给我滚出去,老子的棍棒可不认人。”

金菊花见这阵势心里头有些发憷,但既然来了,却又不能不说话。她慌忙赔着笑脸说,“婶子,你先不要动气,啥事还能没有个说头呢?”

马青梅并不买金菊花的账,她挥舞着棍棒说,“金菊花,老娘当年孤儿寡母敢从贵州逃荒出来,也算是经见过不少世面的人了,全村的妇女都怕你这个主任,可是你要跟老子扎势不顶用。”马青梅咋咋呼呼地说,“不信的话,你敢动老娘一根指头试试,满村看看我的三个儿子哪个不是体胖腰圆,就凭你金菊花和一个残腿老汉还能把我咋了?”

“住口。”

马青梅话音未落就被这洪亮如钟的吼声惊呆了。这突兀的吼声就像半夜时分突然炸响的惊雷,带着闪电般的寒光刺破了乌云。随着这声惊雷般的喊声响起,马青梅手里的棍棒早已被拖着条残腿的“筑路英雄”赵品贵抢在手里了。这时候,赵品贵左胳膊窝里夹着拐杖,右手紧握着从马青梅手里抢过来的棍棒说,“快喊你的三个彪形大汉儿子过来,看他们敢不敢把我杀了?”

皮家沟人闻讯挤在院畔围观的时候,多年沉默的“筑路英雄”赵品贵正在大声吼着说,“马青梅,别看我断了条腿,但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正在这时,马青梅的大儿子丁思高阴沉着脸色走进院子骂说,“狗日的赵品贵,你敢动我妈一指头试试?”

赵品贵扭头啐了他一脸唾沫说,“丁思高,你刚说啥?”

丁思高恼咻咻地说,“我说你敢动我妈一指头试试?”

“这老太婆是你妈吗?我咋不知道呢?”

说完这话,赵品贵突然拄着拐杖仰天大笑,说,“这么多年来,这老太婆不是一直孤寡着一个人住吗?我以为傻子殁了,她便无儿无女才一直寡居在这破窑洞里咧,原来她还有你这个孝子贤孙啊。好呀,既然她是你妈,那我就不说啥了,你抓紧把你妈领回家去好生伺候着,让她老人家过几年太平日子。”赵品贵这才把手里的棍棒丢在地上说,“婶子,你儿子出面请你了,还不快去啊,盛明还没长大成人,谁的娃娃谁抱走,你也该享几天清福了。”

“就是傻子殁了,我们还有三个兄弟咧,为啥偏偏是由我来为她养老呢?”丁思高说话时已经缩回了院畔,嘴里嘟哝着说,“我妈到底由谁来养老,那是我们的家事,你管不了。”

“那好说呀,丁思高,那你现在去把你那两个兄弟喊来,问清楚这个老婆子到底有没有人要?如果有人要的话,你们就领回家去给她养老送终,如果没有人要的话,那我就要动手打了。”赵品贵说着向窑洞门口走去,他转身坐在一只高凳子上黑着脸说,“当年老子连放炮点炸药都不怕,难道还怕个老婆子不成?”赵品贵一边说着,一边举目在人群里搜寻说,“麻梦德呢?难道支书不当,去当缩头乌龟了?”

“狗日的,赵品贵你想翻天咧?”麻梦德这才黑沉着脸走进院子说,“皮家沟还轮不到你扎势……”

“麻支书,你肯出面就好。”赵品贵稳稳地坐在凳子上说,“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能在村里扎势,也可以在乡里一手遮天,但我赵品贵你拾掇不了。我的老战友和老领导,无论县里还是地区多少都还有几个,想跟我扎势耍威风,你肯定不行。”

麻梦德被气得脸色煞白,他盯着赵品贵看了许久,但却还是忍着没敢发作,便转过头来喊马青梅说,“你还不赶快把娃喊出来,是不是等着让朱二苟捆你咧?”

正在这时,祯秀当众跪在婆婆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说,“妈,我求你了,求你把盛明还给我吧,等娃将来长大了,我教育他孝顺你老人家……”

及至这时,皮四爷才慢悠悠地走进了院子。此时,即将落山的夕阳余晖斜射过来,在皮四爷灰白的长发和胡须上渡了一层金黄色的光亮。寒风刮来,皮四爷的长须在脑后凌乱地飘荡着,四爷抬手捋了捋长发,不忙不忙地把祯秀拽起身来说,“不要跪。”然后慢悠悠地说,“马青梅,你把盛明娃喊来。”

付盛明这才满脸惶恐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浑身颤抖地望着院子里站着黑压压的人群吓哭了。

皮四爷说,“不要哭。”

付盛明慌忙抬手擦干了眼泪,颤声回答,“我——不——哭。”

皮四爷说,“扶着你妈,回家去吧。”

一听这话,马青梅就“噗通”一声瘫坐在院子里拍着大腿哭喊说,“不行啊,娃娃跟着我过了这些日子,我养活了这么长时间,你说让走就走了,那咋能行咧?”

皮四爷捻着胡须慢悠悠地问,“那你要咋样?”

马青梅决然地说,“不给我赔钱,凭谁说啥也不能把娃领走。”

“金钱乃为俗物,凡俗之物,与我何求?”

皮四爷说完便捻着灰白的胡须转身走了。这天傍晚,在麻梦德和金菊花的调解下,祯秀答应给婆婆五千块钱作为补偿,婆婆才答应让付盛明跟祯秀回家去一起生活。天黑以后,祯秀仔细做了饭菜,乐呵呵地望着俩个娃吃过完饭,便提了一瓶白酒和两盒纸烟往金菊花家走去。祯秀在村前土路上行走的时候,河沟里突然刮来一阵寒风。寒风贴着地面呼啸而来,卷起路上的黄土泥沙狂魔乱舞,一些黄土的沙粒吹进了嘴里,祯秀感觉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祯秀撩起头巾捂住嘴巴,加紧步伐向金菊花家走去。这时,金菊花家的灶屋窑挂着厚厚的门帘,屋里的灯光只好从窗户流泻出来,把屋外门口的景物照得影影绰绰。一条半大的黑狗从暗处狂吠着扑了过来,黄狗傻子赶紧狂吠着迎上去与黑狗扭作一团,两条狗便躲到一边争吵去了。

金菊花听到狗的狂吠从屋里撩起门帘,借着窗户流泻的灯光看见祯秀便笑着说,“哎呀,是祯秀呀,这大冷的天,我还在猜想是谁来串门子咧。”

祯秀笑着喊“大妗子”的时候,已经走进了屋里。这时,赵品贵单腿坐在一把藤椅里,藤椅旁边搁放着拐杖。他见祯秀走进屋来便想欠起身让座,祯秀慌忙说,“大舅,你腿脚不灵便,快坐着别动了。”祯秀走把带来的烟酒随手搁在三斗桌上说,“我是来感谢大舅和大妗子的呢。”

赵品贵说,“你感谢我们啥咧?”

祯秀说,“感谢你帮我把儿子讨要回来了呀,如果不是大舅和大妗子肯出面,指望我,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把盛明喊回家里来哩。”

赵品贵摸出旱烟锅子点燃说,“你生的娃娃当然要你来抚养成人,娃长大后当然要对你尽孝心,这都是天经地义的,马青梅虽说是娃的奶奶,如果你不准允,她就没资格当娃的监护人……为这事情你来说感谢,那就更没必要了。”

祯秀说,“理当然是这个理儿,可我婆婆那人大舅又不是不晓得嘛,她也算是村里有名的‘麻缠人’,现在年岁又大了,就是皮四爷和麻梦德时常也让她几分,多亏大妗子和大舅肯出面说话,要不我婆婆说死都不会把盛明娃还给我……”

“皮四爷不管这事有情可原,毕竟他早已不是村支书了,可是麻梦德和你大妗子不管那是不行的。我们选干部为啥?不就是为我们解决问题的吗?”赵品贵脸转问婆姨说,“金主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金菊花正在收拾饭桌上的碗筷,突然听见丈夫问她,一时愕然得回答不上来话了。

“是啊,群众为啥要选干部呢?”

金菊花这才发现,她从来就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这些年来,她想的只是“坚决执行上级的决定。”而她的上级往年是皮四爷,现在是麻梦德。所以,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只要皮四爷和麻梦德交代的任务,就要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这是麻梦德抓工作时的一句至理名言。这些年来,她就是按照麻梦德的这句名言“无论有无困难”都殚精竭虑地抓革命工作。但是今天她突然对麻梦德和皮四爷持有成见了。她心想,祯秀大摆宴席请她们喝酒,只不过是为了请求他们三个皮家沟的“能人”主持公道,帮她讨要对儿子的抚养权。却不料,这两个在村里德高望重,又有权有势的男人肉吃了、酒喝了,说到正事却当起了缩头乌龟,反而把她推在前头架在火上燎烤。金菊花心说这算啥怂事情咧?……

“金主任,你愣着咋了?”赵品贵笑着又问她说,“我说当干部本来就是要帮助群众解决问题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金菊花这才回过神来,她慌忙把端在手里的菜盘搁在案板上,这才笑着对老汉说,“你是革命英雄,革命英雄自然有革命觉悟,有革命觉悟的英雄,说的话自然都是有道理的。”

听罢这话,赵品贵就吧嗒着旱烟锅子笑说,“金主任,你说话绕来绕去,我看你这个干部还是没有觉悟。”

祯秀见金菊花两口子拌起嘴来,赶紧站起身来笑说,“我真羡慕大舅和大妗子咧,闲着没事的时候还能拌拌嘴,这日子过得也挺乐呵。” 祯秀说这话时心想,如果傻子还活着,我俩即就是不拌嘴,但我不高兴的时候也能冲着傻子发发火啊。可是傻子殁了,我现在无论高兴不高兴,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祯秀想到这里,心里顿时就伤感了起来。她担心自己内心的悲伤会被金菊花夫妇看见,便慌忙掩饰着说,“天也不早了,你们歇着吧,我走了。”便慌忙转身走了。

夜很黑,天空没有月亮,几颗星星也被寒冬冷得瑟瑟发抖。祯秀走出金菊花家院子以后,本来打算赶紧回家,但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就爬上麻子山坡来到了傻子坟前。傻子的坟头光秃秃的,一只野兔突然从坟头蹦跳而过,吓得祯秀尖叫着惊出了一身冷汗,黄狗便如离玄之箭撵去。祯秀回过神来把黄狗喝住,这才站在坟头说,“憨头傻宝,我把咱儿子要回来了,你该不会责怪我吧?盛明是你妈的孙子,是你们付家的血脉香火,但他是我的儿子啊,我要养育我的儿子,我应该没有错吧。”

祯秀说,“儿子回来了,今年过年的时候咱家就不寂寞了,你好好在这儿呆着吧,好好保佑着咱的几个娃娃,保佑盛虹一家人日子安稳,保佑盛嫣和盛明姊妹俩好好念书,保佑他们都能考上大学。傻子,等大年三十那天,我带着娃们端着酒菜来请你回家,咱一家人又能团聚在一起开开心心过一个年了……”

大年三十的前夜,祯秀把她炸的年糕、豆腐丸子,肉丸子分别装了几袋,让女儿盛嫣给婆婆送去。盛嫣从奶奶家回来的时候,大姐盛虹已经带着女婿黄鹏远从咸阳赶回来了。盛嫣看见饭桌上摆满了饭菜,就笑嘻嘻地说,“妈,明天才大年三十吃团圆饭呀,你今晚就做这么多好吃的,这是要提前过年的节奏啊?”

祯秀笑说,“你这女子,等会儿你舅舅一家人要回来哩。”

盛嫣听罢笑说,“前几天你还担心过年冷清呢,你看看,眨眼之间却已是一堆人来陪你过年了。”

祯秀笑说,“你这女子就是嘴巴管用么。”又说,“你跟盛明去村头望望去吧,说不定你舅舅他们一大家子都已经走到村口了呢……”

35、岁月

岁月悄然,才刚转过年来就已到了早春的农忙季节。

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对于靠种田吃饭的农民来说,早春的大好时光更是不敢有丝毫的荒废与懈怠。过罢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收拾起过年时扭秧歌闹社火的锣鼓家具,皮家沟人便又投入了年复一年平常而又苦累的岁月。过罢春节以后,葫芦河的冰层虽然渐渐松动消融,冻僵的泥土也开始潮湿苏醒,但漫山遍野的草木却还依旧是一副枯寒的模样,早春的风从河沟吹来依然还很寒冷,所以,勤劳的皮家沟农民爬上对面阴坡和阳坡麻子山的时候,都还穿着厚厚的棉衣抵挡风寒。但是举着镢头坢一阵地畔上的杂树和蒿草,渐渐暖和的身体却又有些汗津津的感觉。祯秀在阴坡地畔坢了一阵杂草就冒汗了。她解开棉衣纽扣杵着镢把在地畔歇息的时候,一股早春的寒风从山沟里吹来,犹如耍流氓似的悄无声息地钻入了衣襟,汗津津的脊背就有了种受到春寒冰冷的感觉。

其实,祯秀并不在意身体上的受寒冰冷。农村人谁不是被寒冬冷风吹着长大的呢?只是此时,当身体感觉冰寒的时候,心里也是冰冷孤寂的。她孤单地站在阴坡地畔上,不由抬头眺望对面阳坡麻子山坡傻子的坟头,感觉内心更加孤寂落寞。眨眼之间,傻子已经去世三个年头了。虽然说,岁月如烟往事不堪回首,但她对傻子的思念却依然如旧。只不过在现实生活的碾压之下,时光把她的内心打磨得不那么敏感而脆弱了,她已经慢慢愈合了因为失去傻子带来的精神伤痛。然而此时,当她独自站在阴坡地畔的时候,内心依然还是感觉很孤单,依然还是忍不住想象着,如果傻子还活着,俩人在地里干活就不会如此冷清,心情应该比现在快乐。但是傻子殁了,弟弟祯虎去年冬天跟麻梦德闹别扭也离开村庄去县城讨生活了。年前,她虽然从婆婆手里争夺回了对儿子盛明的抚养权,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了个春节,但年后大女儿盛虹返回了咸阳,弟弟祯虎一家又回了县城,二女儿盛嫣和儿子盛明开学以后也去寺坡中学住校读书了,犹如曲终人散似的各奔东西,唯有她孤单地留在村里守着几亩田地为生活操心……

尽管,黄土高原的春天总是步履蹒跚,却还是按时赶来了。当春天的轻风从河沟徐徐吹来的时候,沉睡了一个寒冬的土地和草木还是被唤醒。这时候,枯草返青,土地松软,正是春耕的大好时节,皮家沟的农民都忙碌着耕地播种了。但是这天下午,祯秀吆着黄牛去阴坡耕地的时候,黄牛却不听话,一尥蹶子就拖着犁铧窜入阴坡“责任田”旁边的树林里去了。祯秀担心犁铧锋利的铁尖把牛腿戳断,一直提着犁铧不敢撒手就被黄牛拖进了树林里。洋槐树梢剐破了她的衣服,槐刺像无数根银针那样刺进她的肌肤,脸上也被树梢剐出了一道道血口,好在是犁铧被一棵槐树别住,黄牛扯拽不动了才停下奔跑的脚步,这才悠悠然甩着尾巴歇息着。

“死黄牛,你也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咧?”

祯秀摸着脸上被树梢剐出的一道道血口委屈得直掉眼泪。却在这时,黄狗傻子把光棍汉毛桂仓喊进了树林。光棍汉扯着缰绳把黄牛拽出树林,倔强的黄牛被光棍汉套上犁便老老实实地耙田耕地辛勤劳作起来了。那天下午,光棍汉帮她把那块责任田耕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等光棍汉扛着犁铧回村之后,祯秀就爬上麻子山坡骂傻子。

“你躲在坟堆里咋就不露头呢?”

祯秀刚一开口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似的一颗颗滴落起来。她哭着说,“憨头傻子,你先殁了,却把活人的罪让我一个人承受。其实我也不想活了,可是我又必须活着,咱还有两个念书的娃娃。你说我能像你那样当缩头乌龟一了百了么?”

“现在我才看明白,两口子一搭里过日子,拼抢的其实是看谁先殁了。先殁的那一个才是有福之人,他把死的权利先霸占住,另一个人就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了。”祯秀伤心地说,“在这个世上,大概一个男人活着是能行的,可是一个女人孤单地活着,那日子就难肠得比死了还要难受。你看吧,就是耕地耙田都被黄牛欺负咧。黄牛不听我的话嘛,鞭子还没有抽打在它的脊梁上,它一尥蹶子就把我往树林里拖。”祯秀摸了摸脸颊,被树梢剐烂的血口已经结痂了。她用指甲抠了一下,感觉皮肤一阵生疼,就咧着嘴角倒吸一口凉气说,“憨头傻宝,你看见没有呢?我的脸啊,是不是被树梢子剐烂就不好看了?憨头傻宝,你不是说我的脸蛋好看你喜欢我的脸蛋吗?是啊,女人的脸蛋其实比屁股蛋还要金贵咧,一个女人没有一张好看的脸蛋,屁股就是再撅也是枉然。可是树梢剐破了我的脸蛋,憨头傻宝,你说会不会下留疤呢?要是留着疤痕就不好看了……”

“依然好看!”

正当祯秀全神贯注地跟傻子说话的时候,光棍汉毛桂仓突然出现在傻子坟头说起话来。祯秀不知道光棍汉是啥时候来到傻子坟头的,所以,当这突兀的声音在傻子坟头猛然响起的时候,吓得祯秀差点尖叫。她神色惊恐地抬起头来,见光棍汉像一块门板似的矗在傻子坟前,顿时气恼得抓起一把黄土撒过去骂说,“毛桂仓,你哈怂差点把我吓死了。”

此时天已黑了。光棍汉毛桂仓宽厚的脊梁像一块门板似的竖在坟头,他瓮声瓮气地对祯秀说,“从今往后,我来帮你种地吧。”

祯秀赶紧说,“今天是得感谢你咧,往后你就不要管了。”

“其实呢……其实看着你受罪,我心里头难受咧。”光棍汉毛桂仓抚摸着脑袋嗫嚅着说,“耕田耙地也不该是女人干的活儿,往后你拾掇好家里,照顾好娃们,地里的活儿我帮你干,其实呢,也累不着我个啥……”

月亮还没有爬上山头。夜色像一碗浆糊那般粘稠,巍峨的山峦和狭长的山谷河流夜色笼罩着。夜已至静,鸟儿早已经落窝歇息了,几声狗叫从村庄那边悠然飘来,在夜色里显得很寂寥。傻子的坟茔是在麻子山的一个山坳里,爬过山坳走过两个坡坎才能看见庄户人家的灯火。在没有月光的夜里,这里沉寂而又黢黑,光混汉却像一根很粗很壮的树桩桩那样直愣愣地戳在坟前沉默着不走。

祯秀说,“你凭啥帮我种地呢?”

光棍汉依然嗫嚅着说,“我吧……其实呢,前几天已经跟傻子谈过了,我跟傻子说,我要顶替他来照顾你和娃们的生活。”

祯秀在夜色里瞪了光混汉一眼,随手捡起傻子坟头的一块土坷垃砸过去,说,“鬼话连篇,你在梦里跟傻子说的吧?”

“不是梦里,是在傻子坟头,就是在这儿说的。”毛桂仓说这话时瞥了一眼傻子的坟头。黑夜里,傻子坟头的蒿草和山丹花儿被山风吹拂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是对光棍汉的呼应似的。毛桂仓瓮声瓮气地说,“反正,我已经跟傻子说过了,我也决定帮你……”

“你这人还真日怪咧,天黑了你还不快回家去,跑到傻子坟前跟我说鬼话。”借着月色微弱的光亮,祯秀盯着光棍汉的脸庞说,“要不这样吧,咱俩先立个字据,你帮我干活,我给你工钱,或者折合成粮食也行,年底一次性给你结算清楚。”

“你觉得我是图钱吗?”

说完这话,光棍汉就转头闷声走了。但第二天早晨祯秀扛着镢头走出院子,却看见毛桂仓正吆着牛在她家对面阴坡的责任田里犁地。她的心里顿时一阵慌乱,站在院畔就想高声喊光棍汉一嗓子,但嘴巴张开却没敢喊出声来,只好愕然地站在院畔望着阴坡的田地,望着田地里吆着黄牛犁地的那个男人。这一辈子,祯秀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翘望过男人耕种时的身影。晨光中,男人耕种的身影就像一幅剪纸画儿那般美妙,有斜斜的坡地,有雪白的犁铧,有深翻的泥土,有弯弯的犁把,有黄牛的脊背,有男人扬起的皮鞭……祯秀扛着镢头走进田地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土地苏醒的潮湿之气。被犁铧深翻的泥土在早春的日光下冒着如烟的潮气,潮气像一条条蚯蚓似的在阳光中弯曲蠕动着,感觉曲线秀美至极。光棍汉握着犁把、扬着皮鞭从地块的那头转身返回,她慌忙冲着光棍汉感激地微笑。这时,毛桂仓没有说话,他扯着牛缰绳掉转头去把鞭子甩出“啪啪”的声响,这才对祯秀说,“你回去收拾苞谷种子吧。”

祯秀答应一声就离开阴坡田地转身往家里走去了。此时,早春熙和的阳光洒在田地的垄沟和地畔上,与初生的绿草相映成辉。这个季节,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沟沟畔畔遍野都是鲜嫩的颜色。祯秀走到葫芦河畔的时候,看见河滩的草地上有一株山丹在风中摇曳,两只含苞待放的花蕾爬在山丹细长的茎秆上,模样儿可爱极了。祯秀忍不住内心的欢喜,就走过去把那株山丹花儿连根挖起,小心翼翼捧回家里把这株山丹花儿插在一个空酒瓶子里养了起来。傻子殁了以后,尽管祯秀每年都往傻子的坟头移植几十株山丹丹,但却从不把山丹花儿带回家里。祯秀觉得傻子殁了,她在傻子的坟头栽种山丹丹,傻子在阴曹地府能闻见花香,她时常来傻子坟头也能看见山丹花儿红艳艳的模样儿就已足够了。却不料,在这个早春的清晨,她在河滩看见这株山丹花儿时怦然心动,便采回家养了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呢?”

祯秀双手捧着插着那株山丹花儿的酒瓶子走出屋来,满心狐疑地站在院畔眺望对面阴坡的时候,毛桂仓已经犁完了那块田地,正扛着犁铧吆着黄牛从坡地里往回走。此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头顶,春日半晌的阳光炫白刺眼,祯秀只好眯缝起眼睛看对面阴坡。她看见,阳光在犁铧上照射出一道道灼热烫眼的光亮。那些光亮折射在光棍汉的脸上,光棍汉的脸庞就像被涂抹了一层金色的光亮那样。这时候,光棍汉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放进嘴巴里吹出了一声尖利的口哨,哨音“嗖嗖”地在山谷底回荡……

时光如梭,已是初夏的时节了。初夏的晚霞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那样把傻子托举在麻子山头上。此时,傻子站在晚霞里微笑着,一层层熙和的光波便从傻子的从嘴角荡漾开来,色泽淡淡地温暖着祯秀。祯秀微笑着说,“憨傻子,臭傻子,憨头傻宝。”

“打是亲,骂是爱,傻子最喜欢听秀骂我了。”

傻子说着这话的时候,已经踩着霞光飘然而至,轻轻飘落在了山丹花儿盛开的坟头。这些年来,每到春天山丹花含苞待放的时候,祯秀就往傻子坟头移植山丹丹且施肥浇水精心培育。所以,与荒野里的山丹花儿相比,傻子坟头的山丹花儿就显得根深叶茂,花色更浓更艳更好看了。傻子站在花丛中饱含深情地凝望着祯秀,说,“秀,让我看看,看看我的秀,你有没有想我咧么?”

“去死吧。”

祯秀装出一幅生气的模样,恼起脸色说,“憨头傻宝,你离我八丈远,我说话你能听得见吗?”祯秀说着就向山丹丹的花丛走去,但这时,傻子却像一片红叶似的飘向了空中,飘在初夏傍晚的霞光里了。

“秀,你就别总是想着我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却要好好地活着。”傻子莞尔一笑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澜珊中’。秀,你抬头看吧,光棍汉正在‘灯火阑珊中’呢……”

“傻子,你咋也来气我咧?”

祯秀气恼得捡起一块碎石头向傻子砸去,傻子便晃晃悠悠跌在地上被霞光淹没了。当傻子被霞光淹没以后,祯秀就孤坐在傻子坟头伤心地哭着说,“没有人了解我啊,就连憨头傻子也耍笑我咧!”但是哭过之后,祯秀又叹声说,“其实,这也不能全都怪村里的婆姨们胡乱猜测‘嚼舌头’咧。死光棍硬是犟劲着听不进一句劝说嘛!开春以来,他不仅帮我耕田靶地,还跟我一起在阴坡责任田里点种苞谷。麻子山坡的田地里长出糜子苗后,光棍汉还去地里帮我锄地……”

那是五月的一个早晨,当祯秀扛着锄头爬上麻子山坡地畔的时候,看见毛桂仓正在地里弯腰锄地。祯秀心里猛然一愣,想一想满村都是她和光棍汉的流言蜚语,就想跟光棍汉说清楚彼此的“关系问题”。祯秀站在地畔喊毛桂仓过来歇会儿,但死光棍却不听话,兀自低头在地里忙活着。她心里顿时有些恼怒,箭步上前拽住毛桂仓的胳膊说,“你不要这样犟筋着行不行?你听我说句话行不行?”毛桂仓这才站直身子望着祯秀说,“有啥事你说吧?”

“满村人都在说你和我咧,你就没有听到一句闲话么?”祯秀扯着毛桂仓的胳膊说,“你光棍汉一条可以不管不顾,可我有家有口,娃们站那儿也一人高了,我可不敢跟你一起瞎糊弄咧。”听了这话,光棍汉就气呼呼地把锄头蹲在地上说,“我到底瞎糊弄啥了?”光棍汉又说,“我就日怪了,你前怕老虎后怕狼,到底怕的是啥呢?”祯秀满脸忧伤地说,“你说我怕啥啊?我怕别人胡说八道,我怕村里风言风语,我怕被人戳断脊梁骨呢。”

“嘴长在别人身上,谁想说让他们说去,你管她们瞎胡说啥咧。”毛桂仓说罢又弯下腰身埋头锄地说,“况且你也未婚,我也未娶,哪条法律规定,光棍和寡妇就不能一搭过日子了?”祯秀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不高兴了,就拽住光棍汉的胳膊坚决不肯让他继续锄地了,说,“看吧看吧,你心里头还是有鬼主意咧,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老光棍,这辈子我不会再嫁人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毛桂仓并不听祯秀劝说,他使劲想把胳膊从祯秀的手里挣脱,却在这时,“大嘴巴”何海菊㧟着篮子从地畔冒出头来哈哈大笑说,“哎呀,你俩还真行咧,我可是亲眼看见了呀,大天白日躲到地里打情骂俏,一个寡妇,一个光棍,还真的是天设一对呢。”祯秀脸色顿时羞得绯红,他慌忙丢脱光棍汉的胳膊说,“婶子,你误会了。”

“这有啥误会的,你俩就是睡在一搭也很正常嘛。”何海菊说完就㧟着篮子走了,祯秀这才狠狠瞪了眼毛桂仓说,“这下你可高兴了吧?”

毛桂仓默然低下头去,兀自锄地便无话可说了。

晌午时分,祯秀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几个婆姨像喜鹊似的正在村中央那棵老枣树下叽叽喳喳乱叫,但见祯秀走来却又鸦雀无声了。凤玲赶忙说,“祯秀,来坐一会儿吧。”这时“大嘴巴”何海菊慌忙接过话茬笑说,“她哪有闲工夫坐呀,要回家做饭呢,光棍汉都忙活一上午了,还能不好好伺候着么。”晋泉婆姨笑说,“老何呀,你就是得理不饶人嘛,亏得祯秀好脾气,你要是敢这样说我的话,看我还不把你的嘴巴撕烂才怪咧。”何海菊听罢哈哈大笑说,“你不是都撕我嘴巴好多次了吗,我嘴巴咋还长得好好的呢?”

“你俩积点嘴德还能憋死么?”凤玲慌忙扯着祯秀胳膊说,“咱走,别听她们胡咧咧。”祯秀这时很想啐“大嘴巴”何海菊一脸唾沫,却被凤玲拽着胳膊拖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太阳快要落山了。此时西边天际霞光万丈,麻子山坡和对面阴坡走马梁都披着七彩光芒,山川沟壑呈现一片绚丽辉煌的模样。阴坡那块责任田又被光棍汉毛桂仓深翻了一遍,潮湿的泥土被夕阳余晖映照着,泛起一层金色的波浪。已是傍晚收工的时候了,毛桂仓从黄牛的肩胛上卸掉犁套,还把牛笼嘴解开绑在犁把上。他扛起犁铧,站在阴坡走马梁的坡坎望了眼对面麻子山坡,这才甩响皮鞭吆着黄牛往村庄走去。这时候,阴坡走马梁的山坳里传来“嘴链子”牛晋泉悠扬的信天游歌声——

一对对鸳鸯水上漂,人家都说咱们俩个好。

你要是有心思咱就慢慢交 ,你没有那心思就拉倒。

你说拉倒就拉倒,世上的好人有多少。

谁要是有良心咱一辈辈好,谁没有良心叫鸦鹊鹊掏。

你对我好来我知道,就像老羊疼羊羔。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我忘了我的娘老子我忘不了你。

想你想成个泪人人,抽签算卦我还问神神。

山在水在人常在,咱二人甚时候把天地拜。

…………

太阳落山之后,祯秀站起身来对着傻子的坟头说,“天黑了,傻子,我要回去咧!”便离开麻子山坡傻子的坟头回到了家里,却又不知心里为何有种莫名其妙的烦恼与忧愁萦绕着。这时候,她很想找人说说话儿,心说哪怕是跟谁吵一架也行啊!但屋里除了她没有旁人,整个院子都是空落寂寞的,满心的烦恼无处可诉。吃罢晚饭,她在屋里孤坐一阵,感觉百无聊赖便起身走出院子孤站着。黄狗傻子悄悄跑了过来,它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祯秀的腿把子,吓得大声祯秀尖叫。祯秀狠狠踢了黄狗傻子一脚说,“你故意吓唬我咧?”

黄狗傻子哼唧着说,“我没有”。

祯秀说,“有,你刚才吓了我一大跳。”

黄狗傻子说,“那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祯秀气得揪住黄狗傻子的耳朵说,“你狗儿的还敢嘴犟咧?就是吓住我了。”

黄狗傻子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子说,“我本来就是狗,所以你用这话骂我没用,反正我就是一条狗。”

祯秀撒手放开黄狗傻子的耳朵说,“你不是狗,你是傻子。”

黄狗翻起眼珠子说,“好,我是傻子,可是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祯秀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说,“憨头傻宝,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准随便乱说话,一条狗还说人话,要是被人家知道了,那还了得么?”

黄狗傻子摇着尾巴仰头冲着夜色狂吠,皮家沟村顿时就响起一片狗叫的声音了。这天晚上,祯秀很早就睡觉了,却在睡梦里一直打架。梦中,她把“大嘴巴”何海菊按倒在地上撕烂了嘴巴,何海菊嘴角流起的鲜血浸红了老枣树下的泥土,好姊妹凤玲高兴得蹦跳着说,“老何,你可知道祯秀不好惹了吧?”正在这时,“嘴链子”牛晋泉也来到老枣树下,他哈哈笑着说,“又是一出好戏嘛,眨眼之间我就有戏文了。”“嘴链子”牛晋泉说罢咧嘴准备高唱,但却被她一脚踢在裤裆上。牛晋泉疼得蹲下身去,她便骑在牛晋泉的脖子上撕烂了牛晋泉的嘴巴。牛晋泉嘴角的血液就像一泡尿那样呲出一丈多高,呲了他婆姨一脸,吓得他婆姨疯狂乱叫。她这时才掐着腰站在老枣树下说,“以后你们能不能夹住那张臭嘴了?”

“大嘴巴”何海菊,还有“嘴链子”牛晋泉和他的婆姨都慌忙跪在她面前齐声道歉,说,“祯秀,以后我们夹住臭嘴了。”

……祯秀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她在炕上躺了一阵,一时难以重新入睡,就披上衣服走出屋子,但却差点儿把横卧在门口的黄狗傻子踩了一脚。黄狗傻子慌忙闪身让开的时候,嘴里还嘟嘟哝哝地抱怨了几句。一个人躺在炕上又睡不着觉,感觉心里实在是憋闷烦躁,就踩着淡淡的月色往院畔畔走去。她想到院畔畔上透透气儿,但刚在院畔站定,就看见院畔外面的路旁隐隐绰绰有个人影,心里不由猛然一惊,便对黄狗傻子说,“你去看看,是不是个要饭的?”

黄狗傻子受领任务后便如离弦之箭似的向那个黑影儿飞奔而去。当黄狗傻子向那个黑影跑去的时候,祯秀心说,“虽说是初夏的深夜,但山里的风还夹杂着一丝冰凉,一个要饭的又饿着肚子饥寒交迫,孤坐一夜那还不冻出毛病咧?”这样想过,祯秀就转身准备回屋拿两个白面馍馍送去,但她刚刚转过身去,黄狗傻子却又急慌慌地跑了回来。这时候,黄狗傻子蹭着她的腿把子哼哼唧唧想要说话,但却因为它身后跟着个人,而又不敢随便开口。

祯秀定神看清楚跟着黄狗傻子走过来的是光棍汉毛桂仓,顿时火冒三丈厉声吼说,“老光棍,你想干啥?”

光棍汉毛桂仓就像个犯错的乖娃那样,站在祯秀面前低着头小声回答说,“没想干啥嘛。”

“大半夜你不睡觉,却悄悄守在这儿还敢说不想干啥咧?”祯秀警告光棍汉说,“毛桂仓,你帮我种地我打心眼里感激你,但你要想乘着黑夜胡思乱想,不说我了,就是黄狗傻子这一关你也过不去。”

“我就那么卑鄙吗?”

却不料,时常性格懦弱得连村里的碎娃们都敢欺负的光棍汉突然发起了火来,说,“杨祯秀,我喜欢你是真的,我帮你种地也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你高兴我做啥都行,你想骂我想打我,我都能忍受,也甘愿忍受,但是我毛桂仓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卑鄙。我就是想女人想疯了,也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低级下流。”

“杨祯秀,你可以拒绝我的爱情,但你不能鄙视我的爱情。我是个老光棍不假,但我的情感却是高尚的,是圣洁的,是不可被污蔑的。”毛桂仓恼咻咻地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但黄狗傻子却慌忙撵了过去。它纵身一跃就把光棍汉扑倒在地上了。光棍汉慌忙翻身掐住黄狗的脖子,他以为黄狗会狠狠地咬他,心想无论死活我也要跟你黄狗一搏……却不料,这时黄狗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他的脸颊,添得他顿时满面泪流。他哭着说,“黄狗,你也欺负人呢。”

夜很寂静。寂静的夜里,光棍汉压抑着的哽咽之声就像一根银针似的刺痛了祯秀脆弱的心灵。祯秀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赶忙趋步往前向光棍汉靠近,她想把他搀扶起来,但光棍汉这时却从地上爬起身来,狠狠踹了黄狗傻子一脚转身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苍莽的夜色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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