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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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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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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十章 第十章之二

42、哭咽河畔

弟弟祯虎是个悲哀之人。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说,弟弟祯虎所遭遇的生活悲剧,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今社会农村小知识分子的精神悲哀。祯虎高中毕业后,曾经信心满怀地参加了“公社干部招考”,但却因为“不是干部子弟”而被无情淘汰;又怀揣报国梦想报名参军,却又因种种原因梦想落空……在我们皮家沟村,当所有人都认为他“神经有毛病”的时候,我却为弟弟的生活遭遇深感同情。那年寒冬,当弟弟遭受精神打击而一蹶不振的时候,祯秀指派我偷偷盯着弟弟,以防他一时想不开发生意外。所以,我曾经亲眼目睹了弟弟跪伏在茫茫雪野,仰望苍穹发问的凄凉情景……说实话,弟弟的一声声呐喊和苦苦的追问,让我的内心一阵阵绞痛。作为哥哥,在弟弟悲伤绝望的时候无力相帮,甚至连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其实我的内心也是很悲凉的。有一次,祯秀帮弟弟收拾屋子的时候把几张凌乱的稿纸丢在地上,我见那张纸上爬满了方格汉字,捡拾起来却发现是弟弟写的一篇文章。现全文摘录以便留存。

哭咽河畔

我站在哭咽河畔瞭望苍穹,看见云彩飘在空中。这是早春的清晨,刚刚升起的太阳犹如我年轻的生命,带着稚嫩与鲜活的气息在空中飘荡。我思索了许久,感觉十年寒窗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毕竟考大学那条拥挤的“独木桥”上总有人要被淘汰,倘若那不是我便会是别人,但最终被淘汰之人都要经历内心的疼痛与哀伤。

十年寒窗,我无怨无悔,至少苦读十年我拥有了知识的力量。但令我无法理解的是,这个社会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呢?说什么“户口户籍”,谈什么“干部子弟”,还有那么多生活骗局……比如说,当我满怀报国热情想去参军,那正是在“血染的风采”唱遍中国的时候,武装部长曾经殷切希望我能够赶赴疆场,但是当兵种不同,当征召的士兵不用去前线打仗的时候,他那张曾经微笑的脸庞,怎么就突然变成一幅凶煞恶神的模样了?我想不明白,这些为国家征召士兵的官员,在世俗与权力面前怎么就变得如此媚俗?固然,我想当兵,除了有一腔报国热情,当然我还包藏私心。我希望能够通过参加战争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誉,希望以荣誉作为筹码来换得我新的人生,摆脱农民的身份……

是的,这些年来,我一刻也没有放松奋进的思想,一天都不敢懈怠对求知的渴望。我苦读十年就是想摆脱农民的厄运,但农民的自卑心理却像一根银针那样在心头扎根。从懂事那天起,我就看见父亲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他曾为讨得一个“合法农民”的身份忍辱负重,心甘情愿地被五花大绑遭人唾弃。我可怜的姐姐,她为了我们杨家拥有“居住权”而放弃爱情,迫于无奈嫁给一个傻子苦度人生。所以,我读高中的时候就立下宏愿,等我考上大学能够影响这个社会的时候,我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农民。我要质问那些像吹牛一样聒噪的学者,你们懂得处于社会底层农民真正的苦难吗?你们对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哀伤,又真正了解几分?我还要质问那些在报纸上大谈“关心底层”的社会精英,你们是否晓得,其实几亿农民根本就没有得到真实的关心?

每一次轰轰烈烈的社会变革都发轫于农民,根植于农村,但往往是农民刚刚尝到改革甜头,一些社会权贵却又盯上了农民的口袋,农村发展创造的财富便被以各种名义盘剥去了。当上层社会和中产阶级享受社会发展成果的时候,几亿农民却时常被遗忘于偏僻的乡村。难道说,这就是依赖土地,支撑着社会发展的农民应该承受的生活遇境?

哭咽河啊,我站在你的河畔,看着你被污染得失去了原本洁净的颜色时,我内心的悲鸣犹如滔滔河水那般,看不到明亮的颜色,心也哭泣,泪也浑浊,我为什么就不能仰天长啸、提出质疑、发出疑问?那年窑洞坍塌,可怜的我们,生活顿时陷入困境,为什么渴求“获得救济”却如此艰辛?尤其令我内心震颤的是,当我苦苦哀求四处寻找“赈灾救济”的时候,不仅没有获得救助,在一些基层政府官僚的眼里,我反而成了没事找事“胡折腾”。但与之相反的是,每年繁重的苛捐杂税我们却不敢拖延,否则就给你扣上“抗拒纳税”的罪名。

我顿时愤怒了。来吧,麻梦德,即便你身着铠甲,即便我粉身碎骨,我也要与你死拼……但是,皮家沟可怜的农民却没有觉悟,他们已经习惯被麻梦德强弩,任凭麻梦德狐假虎威站立村头。他们选择沉默,选择隐忍,而不敢发出呐喊之声……哭咽河啊,当我站在你的身旁,我被此时内心的悲鸣搅动着内心,但我却没有力量改变,也无处诉说。我知道在我生活的这个村庄,没有人能够听懂我的话语,也没有哪个村民肯坐下来聆听,就是疼爱我的姐姐,她也不会明白我的心思。他们宁愿被强弩盘剥,他们宁愿隐忍活着,却也是不愿呐喊与呼号的。所以,哭咽河啊,我是不是不能沉默了?哪怕当一辈子“神经有毛病”的人,我也不该沉默了呢?

 

我能感觉到,弟弟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思想很凌乱,但我还是从这篇短文当中体会到了他内心深深的忧伤与悲悯。祯秀说,“弟弟是个不会脚踏实地过日子的人。”而我却敬佩弟弟的思想才华——一个被生活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农村小知识分子,他无论遭受多少打击,依然思考着农村农民的现实困境。倘若他没有精神的图腾,倘若他缺乏思想的支撑,弟弟就只能像我一样,以傻子的状态示众与人。那么,还有谁能为社会底层的人们发声呢?这些年来,皮家沟的所有人都鄙视弟弟,就连弟媳盈芳好像也失去了对弟弟的热情。但是,站在一个妇人的现实角度来想生存问题,我也是能够理解盈芳心情的——当孩子哭泣而生活却毫无着落的时候,她不可能高尚到必须与活在自我思想里的弟弟保持精神沟通。毕竟精神世界也是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做保障的,失去了生存的根基,人的精神就会显得苍白无力,从而失去朝气蓬勃的生命活力。

真心希望,弟弟祯虎也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夜已深了。

盛明读完这篇日志的时候感觉很揪心,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评判舅舅这个人。那年爸爸去世以后,盛明跟着奶奶回到皮家沟就听说舅舅杨祯虎不仅“神经有毛病”,还是个“大烧包”。在陕北南部山区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说“大烧包”的意思,就是不切实际地“要面子、讲排场、耍阔气”,“穷光蛋一个,但有点钱却总想花出去,喜欢逞能逞强好显摆”。舅舅就是这样的人——比如说,深冬时节,皮家沟的男人们大都喜欢围着火炉熬茶喝谝闲传,但舅舅却从不参与这种乡村生活。他每年都要自费订阅几份报纸,一份是《陕西日报》,一份是《延安报》,他还订了《陕西科技报》和《农业科技》杂志。下雪天里,皮家沟的男人都提着旱烟锅子谝闲传去了,但他却孤坐在屋里看书读报。

舅舅不仅读报,还养成了“剪报”的习惯。只要是感觉不错的文章,他就用剪刀剪下来贴在一个本子上。如果哪天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就像寻找珍宝那样把剪报本找出来一篇一篇地翻看。他一边翻看着那些剪辑的文章,一边还不停地说,“恩,不错不错,是这个道理哩!”

这时候,舅舅会喊叫舅妈弄几个小菜来,他说,“快弄俩小菜儿,我要喝一杯酒。”如果舅妈说家里没有菜了,他就黑着脸说,“腌咸菜都没有一根么?”

舅妈只好从菜缸里捞出几根腌豆角递给他。这时候,舅舅连手都顾不得洗,就用指头夹起一根长长的腌豆角,一边看着剪辑的文章,一边吃着咸菜喝着小酒,嘴巴还把咸菜汁吸得“啧啧”直响,他甚至还会把指头塞进嘴巴里仔细吸允粘在手指上的咸菜汁。舅舅读书看报的时候,吃根咸菜感觉都是一种美好无比的精神享受。

在皮家沟村,舅舅超乎寻常与农民格格不入的行为,总是引起村民的议论。“你看杨祯虎那‘大烧包’吧,日子穷得都露裤裆了,他还有心思读书看报吃纸烟咧。”老会计徐先友曾经帮舅舅作过一笔账算:“每年订报纸得花掉一二百块钱,每天一包纸烟五毛钱,按照一月三十天计算,每个月光吃纸烟就要烧掉十五块,这样算下来,杨祯虎这个穷鬼光吃纸烟,一年就要花销一百八十元……”

皮家沟的庄稼汉大都是不吃纸烟的。他们弄个烟锅子缝个布袋,随时装一袋旱烟用细绳子绑在旱烟锅子的烟杆杆上,烟袋和烟锅子长年累月都挂在脖子上,倘若烟瘾犯了,就取下来吃一锅子旱烟。但是,日子穷得都叮当响的舅舅却不这样,他哪怕不买油盐也要吃纸烟烧钱。“大嘴巴”何海菊说,“他杨祯虎不是‘烧包逞能蛋’,那还是个啥咧么?”

对皮家沟村人的这些非议,其实舅舅是知道的,但他却对这些议论不屑一顾。舅舅时常撇着嘴巴说,“皮家沟都是些鼠目寸光井底之蛙的农民,你还值当得跟他们计较吗?人活一辈子各人自有各人的打算,等我发财那天你们就瞪瞎双眼吧。”

妈妈说,“你舅舅爱打麻将,他走的是‘歪门邪道’也想发财咧?”

其实,舅舅最初走进韩武喜的麻将馆完全是处于好奇。他始终想不明白:“电动麻将桌是如何把一百三十六张方块麻将,一块一块码放整齐,又是如何从桌子下面升上来的?”所以,他总是满怀好奇地跑到麻将馆去看自动麻将机洗牌码牌。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动麻将机只不过是现代人既想娱乐又想偷懒,才动歪心眼搞出来的“发明创造”。后人创造发明自动麻将机的洗牌码牌和升降起落技术,远远不及“老先人”创造的“麻将术”智慧高深。“老先人”创造的“麻将术”是将战场上的雄才韬略与生存哲学有机结合起来的,方寸之间尽显谋略,动静之间暗藏杀机。但是,皮家沟那些打牌的人却对“麻将术”缺乏足够的认识。他们“打麻将”根本就没有胸怀全局的雄才韬略,一味地认为“打麻将”就是输赢赌博。他们缺乏运筹帷幄的思想,就往往把起到手里的一幅好牌打得七零八落。比如说,从牌桌上别人打出的条、饼、万的情况分析判断,拆二打五才是高招,但皮家沟的“瓷脑壳”们,往往打出去个三饼被对门碰听。这样以来,牌场势头顿时逆转,见上家“自摸大糊”了,这才后悔得日爹骂娘扇自己耳光。每一次,舅舅坐在牌桌旁看那些脑子不够数的“瓜货”打麻将,心里就觉得窝火来气。有一天,他看穆旦打牌总是“点炮”,就忍不住指点了起来。

穆旦今天手气本来就不好,舅舅又在他耳畔啰嗦,顿时就不耐烦地说,“你啰嗦个怂咧,你毬能行,那你来打呀?”

听到这话,舅舅就把心一横说,“你快起来,我来摸几把让你瞧瞧啥才叫会做局子、会打牌!”

那天晚上,舅舅的手气很好,几圈下来就赢了一百多块,直到深夜牌局结束,他“空手套白狼”竟然赢了二百多块钱。“头赌大赢”让舅舅顿时对自己的智慧充满了信心,但舅妈却说,“赌博从来都是庄稼赢,你见好就收还是好好种地过日子吧。”

这时舅舅就瞪着眼窝说,“种地种地,每年种那么多庄稼又能卖几个钱?”

是的,这些年舅舅对种地早已失去了信心。他总是广种薄收,甚至在有些年馑里,种庄稼连花费在田地里的成本都捞不回来。舅妈抱怨说,“种庄稼卖不到钱,还是怪你不会种地嘛。”舅舅就黑着脸冲舅妈吼叫说,“你能行,你种去。”舅妈便委屈得躲到院子里抹眼泪,后悔当初真不该不听妈妈的劝说,硬是犟着非要嫁给杨祯虎。当年妈妈说,“你跟着个书呆子,他将来连庄稼都不会种,以后有你苦熬的日子咧。”但她当时却固执地认为,皮家沟“斗大的字不认识两箩筐”的男人都能把田地种好,我就不信一个能把书念好的聪明男人,还有把庄稼种不好的道理?可是现在看来,妈妈的眼光很准确,她一眼就把祯虎看穿看透了。

这些年来,舅舅不愿意种地,也根本不会种地。比如说,每年春天他呼啦啦把苞谷种子丢进田地里,到拔苗除草的时候竟然舍不得把多余的禾苗锄掉。舅舅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每棵禾苗都结个苞谷棒子,庄稼地里的禾苗越多,就能打更多的粮食。”但其实,禾苗都挤在一起争抢着吸收养分,还相互遮挡着日光,稠密的庄稼禾苗难以实现光合作用一系列复杂的代谢反应,自然就会减产。所以,舅舅家田地里的苞谷棒子不仅长得小,成片的苞谷杆子上还长起“灰苞”。还比如,每年春天耕种田地的时候,皮家沟人都要把地畔的蒿草灌木铲除掉——这样做的好处是,地畔没有蒿草灌木抽吸庄稼地里的养分,庄稼的长势就好。但舅舅却不这样认为。舅舅认为,地畔的蒿草灌木与地里的禾苗相隔甚远,彼此根本不存在抢着吸收养分的问题。“要是地畔的蒿草灌木能吸收田地里的养分的话,那阴坡走马梁上和麻子山的老森林早就把田地里的养分吸收干了,皮家沟的田地里早就不长庄稼了。”

舅舅鄙视皮家沟那些没有文化的农民,说皮家沟农民的那些说法都是没有科学依据的谬论。舅舅说,“人活一辈子,不能人云亦云,无论干啥事情,总得有自己的原则和立场才行。如果没有独立的思想,也没有原则立场,活一辈子有何意义呢?

这些年来,舅舅做任何事情都有他自己的思想观点和原则立场,任凭谁都改变不了他。但是,皮家沟人却是守不住原则立场的。前年春天,公家修高速公路时占用了“嘴链子”牛晋泉家的责任田。在支书麻梦德的主持下,最终决定每亩地补偿牛晋泉五千块钱。但后来施工开始后舅舅听说,人家给的补偿费是每亩地八千元,其中的差价被村里挤占挪用了。舅舅觉得这对牛晋泉是不公平的,就鼓动牛晋泉要大胆维护自身利益。但是,当牛晋泉被舅舅鼓舞得心花怒放去找麻梦德每亩地要八千块赔偿的时候,却把麻梦德惹恼了。

麻梦德黑沉着脸说,“你是受谁指使来胡搅蛮缠呢?”

“嘴链子”牛晋泉就按照舅舅的指点犟筋着脖子说,“那八千块钱是我该得的,不用谁指使我也敢要咧,这就是原则立场……”却不料,麻梦德一巴掌就把牛晋泉扇得团团乱转,说,“我看你老哈怂还要不要原则立场了……”

牛晋泉没有多要到一分钱,还被麻梦德扇了一个耳光,就跑来向舅舅诉苦。舅舅点燃一根纸烟吃着说,“你带着婆姨娃娃去拦截修路的铲土车,必定能够解决问题。”然而,这天“嘴链子”牛晋泉带着婆姨娃娃刚把修路的铲土车拦住,就被棒子队长朱二苟拖回来了。这时,麻梦德手里拿着一沓子钱说,“按照当时的协议可以赔你两万,但现在经队部研究,只给你一万五的赔款。”

“嘴链子”牛晋泉说,“那是为啥咧?”

麻梦德说,“你去工地闹事破坏生产,要交五千元的罚款。”

晋泉婆姨听到这话,顿时便大哭大闹起来。她不敢跟麻梦德撕拽,就扑上去撕抓牛晋泉的脸说,“都怨你听杨祯虎的瞎捣鼓,现在好了吧,多余的钱没有要到,该得的钱也得不到了。”

牛晋泉被婆姨撕抓得瞒脸伤痕,想一想觉得都怪杨祯虎那哈怂出的馊主意才让他鸡飞蛋打,到嘴边的肥肉又丢掉了一块,就拖着婆姨娃娃跑到舅舅家里大吵大闹,要舅舅赔偿他被村里扣做罚款的五千块钱。舅舅倍感吃惊地说,“他麻梦德说扣就扣啊?牛晋泉,你做人的原则立场哪里去了?”

牛晋泉哭丧着了脸说,“不让扣还能咋咧,难道你还要我去抢啊?”

舅舅顿时就哑然起来了。

这些年来,舅舅因为“原则立场”可没少给自己惹麻烦。修高速公路时开山放炮,把邻居乔土山家新箍的石窑震出了个裂口,舅舅让乔土山去找工地索赔,还指导乔土山去保险公司报案请求财产赔偿,结果在工地上差点没有被打死。保险公司倒是来人勘察了房屋,但拿出保险合同才却发现,乔土山购买“农房保险”的保险标的并不是新箍的那眼石窑。按照合同约定,保险公司也不能给予赔偿。乔土山逢人就说,“杨祯虎那哈怂货就是个‘灾星’,谁跟他沾上边都会倒霉的。”

后来,皮家沟人就不敢跟舅舅搅和了。村民们见到舅舅就像遇到传染病患者那样,远远地就赶快躲避一边去了。好在这时,韩武喜的麻将馆开张了,舅舅脑瓜聪明很快就学会了打麻将,而且旗开得胜赢了二百块钱。这让舅舅突然看到了生活的新希望。他再也不愿意下地干活了,只要有空就跑到韩武喜的麻将馆来守着,凑够人手了就坐在麻将桌上打麻将。

麻将越打越上瘾,赌资也不断加码翻番。韩武喜为招揽生意,还给打麻将的人提供“一条龙”服务,筹措资金放起“高利贷”——如果你赌输了喊一声韩武喜拿钱,韩武喜就拿着一个本本、一沓子钱走来。你在本子上签字画押后,他扣下利息把剩余的借款发放给你,月底就提着账本来向你讨要“本金”了。

妈妈从店头沟矿区回到皮家沟村里以后,舅妈哭着对妈妈说,“你弟弟已经欠韩武喜三千块钱的‘高利贷’了……”听了这话,妈妈就撵到韩武喜的麻将馆掀翻麻将桌把舅舅揪了出来。这时,韩武喜雇佣的两个保镖冲过来想跟妈妈挥拳头,妈妈顺手操起一根棍子吼叫说,“看谁敢来?”

盛明记得,那天妈妈把舅舅从麻将桌上拽回家后,就从案板上取来一把菜刀“哐当”一声丢在饭桌上厉声对舅舅吼叫说,“杨祯虎,你管不住自己的手,就把自己的手剁掉了。”

这时,瘦弱低矮的舅舅就吓得魂飞魄散浑身颤抖,脸色惨白得就像一张粉连纸那样了……

 

盛明坐在香案旁回想起舅舅许多的往事,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他才起身走出堂屋。恰好这时,支书麻梦德走进院子里了。看见盛明懒懒散散走出屋来,麻梦德便以爷字辈的架势指教盛明说,“看你这娃娃,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真是可惜了。论长相一表人才,头脑瓜子也很聪明嘛,好好的学咋就不念了?跑回来日鬼到棒槌的还能有个啥出息吗?”

“我上不上学关你屁事情!”盛明傲慢地瞥了麻梦德一眼说,“你当支书也管得太宽了。”

“你这碎哈怂是咋说话咧?”麻梦德顿时气得脸色黑红,便吼声说,“咋也是个犟怂货咧嘛!唉,你这娃娃……”

祯秀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赶忙从屋里撩起门帘子,热情地招呼麻梦德进屋里坐,说,“梦德叔来了?快进屋里坐嘛!”

麻梦德只好放弃对盛明的指教,吊着脸色走进了屋里。祯秀招呼着请支书麻梦德坐在火炉旁的一把小椅子上坐下,便转身去为麻梦德泡茶水去了。但这时麻梦德却说,“你不要忙乎了,我跟你谈说几句话就走。”

祯秀一边往茶壶里倒茶叶,一边笑着说,“好不容易来家一次,不让喝杯茶水,这话要是传出去了,皮家沟人还不要说我对你麻支书不敬呢?”

“敬不敬我不重要,关键是要敬重村委呢。”麻梦德接过祯秀递过来的茶杯说,“眼下,寺坡乡两级联创‘文明乡镇’、‘文明村庄’的活动,已经进入评比的关键时期了,但上午我在乡政府来开会的时候,乡长却把我喊到一边说,听人说你们皮家沟的寡妇与光棍瞎搞弄得满城风雨,如果把一个民风不淳朴的村子评为‘文明村庄’,那是违反原则的……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必要再找你谈谈。咱今天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开门见山长话短说,皮家沟为争取‘文明村庄’的荣誉,全村人都在努力,希望你能站在维护大局,站在维护村庄利益的高度,不要跟毛桂仓瞎混搭在一起了。”

“麻支书,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跟我说老光棍的问题呢。”祯秀在火炉旁的矮凳上坐下拿起纳了一半的鞋底说,“我就想不明白了,皮家沟的两个能人,一个是神神皮四爷,一个是你支书麻梦德,咋就满门心思要寻我的事咧?”祯秀把纳鞋底的针头在头发上磨了磨说,“毛桂仓光棍一条,我又是一个寡妇,难道说光棍汉和寡妇谈恋爱也违法吗?”

麻梦德刚刚张嘴说话,就被祯秀几句话顶了回来,心里顿时生气了。他阴沉起脸色说,“杨祯秀,你说这话也不嫌丢人,一大把年纪了还好意思说谈恋爱咧?你以为你还是十八九岁的女子娃咧?”

祯秀低头纳着鞋底说,“你没看电视上演的吗?人家八十岁了还能黄昏恋呢,我才四十来岁,咋就不能谈恋爱了?麻支书,你管天管地,还能管光棍和寡妇谈恋爱呢?”

听了这话,麻梦德恼得把茶杯蹲在炕楞上说,“你要是在城里头就是跟十个光棍汉谈恋爱我都不管,但在皮家沟村,只要我麻梦德还当着支书,你就不能瞎胡折腾,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当你的支书,我谈我的恋爱,咱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的,你还非得往一沓里扯,既然这样,那我就明白地告诉你,我不吃你那一套,你该咋样随你的便,我随时等着就是了。”祯秀用牙齿咬断细绳头平静地说,“麻支书,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换作我是支书的话,我才懒得管寡妇谈恋爱,也懒得要那些虚头巴脑的荣誉呢。你要是能踏踏实实把村前这条泥巴土路铺上柏油,那才真的是心里装着皮家沟咧。”

“看你这哈怂婆姨,自己一身毛还摘不干净,反倒说旁人浑身都是狗毛衣咧!”麻梦德被祯秀的话抢白得差点背过了气去。他恼怒地从椅子上猛然站起身来,火气冲天地吼声说,“狗日的,如果你是个男人,敢跟我说这话,看我还不一耳刮子扇过去才算怪毬事情咧……常言说‘好男不跟女斗’,你一个寡妇婆姨,我给你说不通道理……那行,我找个说话你能听进去的人来……”

说完这话,麻梦德抬脚就走了。他气咻咻地在村前的泥巴土路上走了一阵,又折身往金菊花家走去,但走到老枣树下的时候,却见金菊花从对面阴坡走马梁弯曲的山路上走来。金菊花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一块墨绿色的头巾裹头遮脸,头巾的两只角边吊在颚下随风轻轻飘动着。金菊花从阴坡走下河沟,又从河沟往村庄爬来的时候,腰身前倾微微佝偻着,步态步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麻梦德不由满心感叹说,“真的是岁月不饶人啊!金菊花的确也是老了哩。”

等金菊花爬上河沟以后,刚走到老枣树下,麻梦德就大声喊说,“金菊花,你日急三慌的,慌怂个啥咧?”

“麻支书,你有啥事赶紧快说,我还得回去拾掇东西哩。”

金菊花一边说话,一边迈着脚步要走,却被麻梦德一把拽住说,“支书给你说话,你还日急三慌要走,这是革命干部的思想觉悟吗?”

金菊花只好停下脚步笑着说,“无官一身轻,你都忘记了?我早已卸任,早都不是干部了。”

麻梦德黑沉着脸说,“村干部卸任了,但你还是党员,所以革命工作还需要你去干咧。”

金菊花说,“要说革命工作我也干大半辈子了,如今我老得连走路都直喘粗气咧,你还是让我回雷家塬去安心养老吧。”

“金菊花,你的思想可退步不小啊,作为一名老党员,咱无论年龄多大,但革命意志不能衰退,现在就有个问题需要你出面解决。”麻梦德扯着金菊花的胳膊不肯松手,说,“杨祯秀跟老光棍搅和一起,皮家沟眼看到手的‘文明村庄’的荣誉称号又要被他们搅黄了,你就是搬回雷家塬去养老,也得先把这件事情解决了才行。”

不曾料想,这位为“抓革命、促生产”积极努力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妇女主任,听到这话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好我的支书哩,每次遇到这样的难题,你总是想到我是党员干部咧。你说我该对你说啥才好咧?人常说,岁月不饶人嘛,这一晃我也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跟着你麻支书轰轰烈烈干革命一辈子,可有些事情到现在才想明白咧。不瞒你说,前年冬天,我老汉临死的时候对我说,‘婆姨啊,你一辈子都忙乎着抓革命促生产,却一直也没有弄明白到底啥才是真正的革命。’我老汉说,你喊着口号抓革命,每次似乎都很正义,但实际却是在伤农啊。我老汉还说咱都是农民嘛,本来就知道农民活得不容易,还自己伤害自己,那是在自相残杀哩……我老汉虽然殁了,可他留下的这些话却让我夜不能寐。我想是啊,这些年我没少抓革命促生产,可是到头来我盼望看见农民的幸福生活在哪里呢?皮家沟人的幸福生活在哪里呢?农民辛苦一年赚的那点钱还没有在手里暖热乎,就被这税那费征缴了,咱皮家沟的农民现如今虽说能吃饱穿暖,毕竟与我们想要的生活还差一大截咧。”

“……‘改革开放几十年,最大的失误就是放松了思想改造’,这个话是谁说的我记不起来了,但从你金菊花今天的言谈来看,这话说得是很准确的。”麻梦德气恼地说,“你是一个老党员,受党培养教育几十年了,没想到却被你老汉的临终遗言说动心了。你的政治立场哪里去了呢?”

“我老汉也是老党员啊,他参军入伍不久就入党了。他不仅是老党员,还是铁道兵部队授予的‘筑路英雄’咧,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嘛。”金菊花说,“不瞒你说,我老汉死了以后,我时常沉下心来回想自己,觉得这些年跟你一起干的那些事情,有很多都是不应当干的,甚至是错误的。我想我要反思咧,麻支书,你更应该反思……”

“我有啥值得反思的?”麻梦德顿时就暴怒起来,说,“这些年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有‘红头文件’的,难道说县里乡里发的‘红头文件’也会有错误的吗?”

“‘红头文件’有没有错,这个我不知道,但现在时代不同了,说是要依法办事,做啥事都要依法依据咧。你就拿祯秀跟老光棍的事情来说吧,一个未嫁人,一个未娶妻,人家咋就不能一搭里过活呢?”

金菊花说完转身就走,气得麻梦德对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叫骂说,“狗日的,还真的要翻天哩。”

这天夜里,金菊花想了很久,觉得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就丢开手里的活计去找祯秀。她劝祯秀说,“傻子也殁了,娃也都长大了,如果觉得毛桂仓合适的话,你就听大妗子一句劝抓紧结婚算了,也免得别人说三道四风言风语。”

“大妗子,这个事情我也不是没有考虑,但盛明娃坚决不同意。你说我是个当妈的人啊,能为这事情跟娃拗着干吗?”

祯秀说这话时早已泪水涟涟……

 

43、迷茫

那天傍晚,祯秀端着菜盘走进“包工头”的工棚,我的心顿时就哭泣了起来。

我诅咒这是个操蛋的世界。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始终令我恐慌不已。这时,我站在黄川县城建筑工地的门口,被县城初秋的夕阳照耀着,就像是被血色包裹着那样,内心惶恐得连死的心都有了。我当时心想,我这辈子在爱情的问题上,难道注定要遭受强弩争夺么?那一年,祯秀跟技术员邓志贵恋爱时,邓志贵大概是真正喜爱祯秀的,但我知道秃顶“包工头”肯定是不会爱祯秀的。他有那么多的金钱,可以在黄川县城挥金如土,随便撒一把出去就能把女人的身体俘获。你想吧,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怎么可能真正爱上祯秀呢?

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里,社会早已悄然改变。古老的黄川县城到处都挂着“洗头城”、“洗脚城”、“桑拿洗浴按摩中心”和歌舞厅的招牌。我听说,打着这些招牌的屋里,女人穿得很单薄,是可以卖淫嫖娼的。有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包工头”搂着个少女从一家“洗头城”走出来。他们站在大街上就像老夫少妻似的亲吻打啵。但是,这个轻薄的男人却又打起了祯秀的主意。我见过他在伙房与祯秀说笑,还偷偷捏了一把祯秀的屁股。祯秀被他吓得尖叫着躲开,但秃顶“包工头”却厚颜无耻地说,“祯秀,你的勾子(屁股)好软和哩……”

已是傍晚,夜色即将降临,祯秀却在这时端着菜盘走进了秃顶“包工头”的工棚里。我偷偷跟着撵了过去,看见秃顶捉住祯秀的手说,“祯秀,我就是看上你了,我有的是钱,你只要让我弄一下,想要多少钱都可以。”

这时候,我悄声躲在工棚外面很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却又不敢哭泣。所以我跑了。我跑到工地外面的沮河畔望着西边天际的残阳,忍不住内心的伤悲,便放声大哭了起来。“秀啊,他不是邓志贵……你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吗?他说‘你只要让他弄一下,想要多少钱都可以’……秀啊,我知道咱缺钱,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不缺钱花的……”我哭过之后发现天色已晚,想起女儿盛虹还在屋里睡觉,就慌忙跑回搭建在工地旁边的棚子里。这时,盛虹已经醒来了。她孤单地坐在门口哭喊着“妈妈”,惹得我顿时就悲伤得泪如雨流。我把女儿抱在怀里,可怜的盛虹在我怀里哭一阵,就又悄然睡去……

祯秀终于回来了,她说,“傻子,咱收拾东西抓紧走人。”

夜已深了。县城初秋的夜晚,人们早已回家休息去了,但我和祯秀却背着熟睡中的女儿仓皇逃离工地,逃离县城。我们穿过灯火阑珊的县城街道,在县城南边的“丁”字路口拦住了一辆拉煤的卡车,迷迷糊糊就被拉到了店头沟矿区……

 

又是一年的早春时节了。这年春天,皮家沟阴阳先生皮四爷决定做一场规模宏大的“法事”。这是因为,皮四爷觉得这些年皮家沟的风气越来越坏了。倘若再不收拾残局,皮家沟将会人心不蛊,多年平静的皮家沟迟早要被后生们“不知廉耻”的行为搞得一败涂地。

那年夏天,祯秀与光混汉毛桂仓公开同居之后,就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似的,偏僻寂寞的皮家沟村庄接二连三地发生淫乱荒唐的咄咄怪事。比如说,有一年除夕夜里,刘绍龙与“嘴链子”牛晋泉的婆姨偷情的时候,被牛晋泉捉奸在床,但他婆姨不仅没有跪在炕头向牛晋泉忏悔,反而抬手扇了牛晋泉一个响亮的耳光强词夺理,说,“我还以为刚刚爬在我的身上的是你咧……”

“嘴链子”牛晋泉本来就害怕婆姨,又被婆姨一巴掌扇来,顿时吓得软蛋怂包了,但他却又不甘心受这种窝囊气。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刘绍龙索要“五千块钱的精神损失费”,一时弄得满村子鸡飞狗跳,逼得刘绍龙带着一家人逃回河南老家去了。还比如,尚启友的婆姨牟爱桦与他表哥通奸时被尚启友撞见。尚启友一口咬定:“拿两万块钱才能私了,否则,我就要去派出所告你强奸罪。”结果她表哥把心一横就杀害了尚启友,并连夜把尚启友背到距皮家沟十里开外的柏油马路上制造了“汽车撞人逃逸”的假现场。幸亏公安局来人勘察现场时,发现了尚启友被人谋害的蛛丝马迹,牟爱桦的表哥才锒铛入狱被判了死刑。

这些年来,皮家沟的年轻人也越来越耐不住寂寞,纷纷逃离村庄跑去外面打工了。他们一年半载再返回村里的时候,不仅身着奇装异服,说话还南腔北调,弄得皮家沟的方言土话反倒像是“外语”似的。特别是韩四辈的小儿子韩武喜出门几年没回来,但有一年春节回村里却带着位冬天穿短裙的女子娃胡折腾,每到夜晚满村子都是那女娃不顾廉耻的浪叫。有天深夜,县公安局开着警车撵进村里把韩武喜和那女娃抓了。据说,他们在西安打工时涉嫌组织妇女卖淫……

早春的这个夜晚,皮四爷盘腿坐在土炕上“打坐修炼”的时候,回想起皮家沟这些“伤风败俗”的桩桩往事,思绪顿时就纷扰得难以入定修炼了。他起身下炕想到村里随便走走调节情绪,却在经过光棍汉毛桂仓家院畔时听见了祯秀说话的声音。皮四爷顿时被气得胡须颤抖,但又不好深更半夜闯进屋里叫骂,只好憋着一肚子火气爬到对面阴坡走马梁上,忧心忡忡地看皮家沟村庄思考重整村风的良策妙计。这时候,皮四爷才注意到了村庄西头的麻子山坡星罗密布的坟丘,才注意到村庄东边则架起一条高速公路大桥穿山而过,才注意到皮家沟的“风水”遭到了史无前例的破坏。皮四爷心想,尽管以往麻子山坡也埋着坟地,但那时村庄东边却没有任何阻拦。山风荡起吹裹着西山的孤魂野鬼顺着河沟就能往东散去,但现在村子东边那条横跨南北的高速公路大桥,却把孤魂野鬼的出路堵塞住了。所以,西头坟地的孤魂野鬼被山风吹到桥头找不到出口,只能掉头返回滞留村里。这样一来,村庄“阴魂不散”,就导致村庄“阳气不足而阴气太重”,皮家沟这才“礼崩乐坏,人心不蛊”起来了。

这天深夜,皮四爷站在对面阴坡轻捻着胡须看罢“村庄风水”之后,便打定主意要做一场规模宏大的“法事”来驱妖降魔、辟邪镇村。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身为这场规模宏大的“法事”做起了准备。他先去找祯秀、毛桂仓,还有韩武喜等几个在皮家沟“妖孽深重之人”要相片,又亲自去县城把这些人的相片翻拍后冲洗放大拿回屋里挂在墙上。皮四爷还购买了各种祭祀用的烧纸,亲手制作了许多盏煤油灯,还买了许多红色的、白色的蜡烛。他找寺坡街上的裁缝做了一件崭新的道袍,道袍上绣着八卦图案。他在屋里试穿了几遍,感觉这身道袍很是合体,这才开始“闭关修炼”了起来。那些日子,皮四爷每天在炕头盘腿打坐双手合十,他微闭双目嘴里念念有词,那些古怪的词语从他的嘴巴里蹦出来以后,就在屋里旋转着,旋转得满屋都是驱妖降魔的咒语,及至一个清晨他才打开屋门,精神矍铄地走出院子。他来到村子中央的那棵老枣树下,举着铁棒敲击挂在老枣树上的那半截子早已生锈的犁铧。

这半截子犁铧在生产大队时期皮四爷喊社员们下地干活的铃铛。但是,自从皮家沟实施“包产到户”以后,就从没再使用过了。所以,如今犁铧早已生锈,声音也不如往年那样响亮了。多年以后,当皮四爷身穿道袍敲打犁铧的时候,猛然回想起多年之前他担任皮家沟大队支书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只要站在老枣树下敲响犁铧,皮家沟的所有社员便会急慌慌赶来听从他的派遣。那时候,皮家沟人都站在老枣树下仰望着他,聆听他的教诲,听从他的安排,然后服服帖帖地扛着镢头下地干活……然而这个清晨,当犁铧沙哑的声音响彻村庄的时候,却没有一个村民向老枣树下围拢过来。皮四爷的内心悲凉极了,心说这是多么熟悉的犁铧声响啊,这种声响伴随着麻子山东边初升的太阳,像一个个亲切而又熟悉的音符那样,像一声声坚定而又执着的呐喊那样,在村庄的上空,在葫芦河畔,在麻子山坡和对面阴坡走马梁上早已传遍了啊,可是皮家沟人却充耳不闻。难道说,皮家沟人已经丧失了记忆,忘记了几十年前曾经在村庄上空飘荡的犁铧声响了吗?

清晨的太阳,早已爬过麻子山东边的山头了,皮家沟的村民这才陆续走出家门。他们扛着农具赶着牛羊走出院子的时候,这才听见村庄上空飘着犁铧沙哑的声音,这才停下脚步向老枣树下望去,这才看见皮四爷像一个神仙道长似的长发飘飘、衣袂飘飘地站在老枣树下敲击那半截子犁铧。犁铧在树枝下晃来荡去,但却因为锈迹斑斑而没有被阳光照耀出刺眼的光芒。

“这个老神仙,又日鬼啥咧?”

皮家沟的人们站在院子说过这话,便扛着农具、吆着牛羊下地干活去了。这是早播春种的农忙时节,忙碌的农民哪有闲工看皮四爷敲击犁铧呢! “嘴链子”牛晋泉扛着镢头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四爷,你这是要弄啥咧?”

皮四爷不搭理他,依旧默然地敲着犁铧。

乔土山挑着水桶走过来说,“四爷,你这是要弄啥呢?”

皮四爷不搭理他,依旧默然地敲着犁铧。

“大嘴巴”何海菊走过来说,“四爷,你这身打扮怪眉日眼的,这又是要弄啥呢嘛?”

皮四爷心说,“你有神不敬,尔等罪孽太深。”

祯秀和光棍汉拉着架子车走来,他们在老枣树下站了一阵没有说话就走了。

皮四爷望着她俩远去的背影,心说,“孽海深渊,尔等何以脱逃?”

这个早晨,四爷一边敲着半截子犁铧,一边在心里头盘算着,必须要等到皮家沟的村民都聚拢一起了,再隆重宣布他要做一场规模宏大的驱妖降魔的“法事”辟邪镇村,重振皮家沟的往日雄风。然而时近晌午,半截子犁铧的响声依然没能把人聚拢在老枣树下。皮四爷只好把铁棒丢在老枣树下,满心悲凉而又无奈地返回家里,寂寞孤单地做起了他的“法事”。他先在屋里的地面上摆放了两圈煤油灯,又在煤油灯的圈内点燃一圈蜡烛。此时屋门开着,屋里跳跃着的灯火就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那样,眨巴着眼睛眺望着四爷呵呵直笑。四爷把杨祯秀、毛桂仓、韩武喜……还有画在纸上的牟爱桦和她表哥的画像都悬挂在屋里的墙壁上,这才走进煤油灯火和蜡烛燃烧的圆圈盘腿打坐一个时辰,然后起身往香炉里点火焚香。焚香过后,四爷提起放在身旁的汽油瓶子,把汽油倒入口里含着,又把烧纸点燃后,从嘴巴里往烧纸上喷火。四爷喷火的时候,一些没有燃烧的汽油便滴答在他的道袍上,沾满了他的胡须,但这并不要紧,他能够很好地控制着火舌燃烧的节奏,每一次喷射出去的汽油,都能按照他心想的火力燃烧,化作一缕缕青烟从窑洞敞开着的屋门飘散出去,与“驱妖降魔”的咒语一起,飘向皮家沟的天空辟邪镇村。

然而日过正午时分,麻子山坡突然刮来了一阵劲风。劲风刮进四爷家的院子,又刮进了四爷屋里,带着呼呼的叫声横冲直闯,就把屋里的摆设刮得乱七八糟,燃烧的蜡烛被风刮倒,引燃了四爷脚下的几只汽油瓶子,汽油瓶爆裂时的火焰,又点燃了四爷身旁的烧纸,就连四爷身上的长袍也被点燃了。一霎时,四爷就置身于火海之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带着一股强劲的力量燃烧起来,烧得四爷躺在地上打滚。这时,煤油灯里的煤油和汽油全都洒在四爷的身上了,火势便在他的身上越烧越旺。

那天中午,端着饭碗蹲在院畔吃饭的皮家沟农民,看见四爷带着一身火苗冲出院子,怪声尖叫着往河滩跑去,“噗通”一声就跳进葫芦河里了。神色麻木的皮家沟人这才突然惊悟过来,他们慌忙丢下饭碗往葫芦河畔跑去。当男人们把四爷从葫芦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四爷的身体已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了。麻梦德闻讯匆忙赶到河滩的时候,四爷早已奄奄一息。麻梦德赶紧将皮四爷抱在怀里,一叠声地喊着说,“四爷,四爷,狗日的这是咋的啦?”

皮四爷这时嘴巴蠕动着想要回话,但嗓眼却像被堵塞了那样,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四爷翻着白眼看着麻梦德,又艰难地扭头望了眼围拢的村民,便咽气撒手人寰了。四爷入殓那天,祯秀前去吊唁的时候被四爷的儿媳子啐了一脸唾沫,说,“都是你这个‘白板狐’妖精把我公公害死的。”

祯秀擦干脸上的唾沫,跪在四爷灵柩前磕了几个头便起身默然走了。

 

44、决裂

我总是隐约觉得,矿井之下可能要出大事。

这段时间,矿井之下总是发生意外情况。比如说,一块矿石突然从头顶落下来,砸伤了正在巷道挖煤的旷工;绞车装满煤炭后工人在井下拉铃,但守在井口的工人却总是听不见铃声……这大概是设备出现故障了。我为此满心焦虑,多次去找矿主,提醒他应当暂停井下作业,派技术员检查井下设备,但矿主并不听我的劝说。矿主说,“付昌军,你要始终牢记你是个傻子。”我说,“老板,我知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傻子,但唯有你知道我不是个傻子啊。当年,我找你说要下矿井挖煤的时候,你通过考验确信我并不呆傻才让我下井挖煤的。你难道都忘了吗?”矿主说,“你真是个傻蛋,这个我咋能忘记呢?如果你真的是傻子,我还能让你当安全员吗?”我说,“正因为你让我当安全员,我才要说真话,说实话。这是你赋予我的职责,是我应该履行的责任,我的提醒你更应该重视,否则出了大事情,恐怕你吃不了也得兜着走咧。”

“说你是傻蛋吧,你还不相信。你就没用脑子想一想,我在这儿开煤窑都十好几年了,还有啥事情我摆不平需要‘吃不了兜着走’呢?”矿主这时嘿嘿直笑说,“你不是傻子,但却是个傻逼。傻逼,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时代?‘时间就是金钱’啊。难道你眼睛瞎了看不见啊?整天都有那么多人在排队找我拉煤呢,你知道停产一天我要承受多大的损失吗?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听一个傻子的话随便就停产搞整顿,那我岂不也成傻逼了?”矿主亲切地拍着我肩膀说,“你给我记住,永远要给我记住,你就是个傻子。傻子的话别人是不会当真的。我还要提醒你一句:整个矿区唯有我知道你是正常人,所以井下的问题你即便是说出去,别人也是不会相信的。”

矿主这时诡异地对我笑着说,“一个傻子的话,谁会相信呢?”

我急得流起了眼泪,说,“老板,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啊,你可不敢当成儿戏……”

“请收起来你鳄鱼的眼泪吧,傻子的眼泪是不值钱的。”矿主又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傻逼,钱多又不咬手,你还是赶紧下井干活挣钱去吧!”

我果真傻了。这个操蛋的世界让我彻底变傻了。我傻傻地与矿主告别,傻傻地爬上煤矿旁边的小坡坎,傻傻地望着遍地煤尘飞扬的矿区,傻傻地伤心。我不知道,当这个世界被金钱迷住双眼,当矿主把生命看得轻如鸿毛,请告诉我,这个操蛋的世界除了金钱,到底还有没有值得珍惜的东西呢?

我的儿子。

是的,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儿子。他今年就要满十二岁了。

说实话,我得感谢祯秀。现在回想,祯秀这个女人其实对生活很执着。比如说,当年她爱上邓志贵的时候,任凭村人如何流言蜚语地诽谤她、唾弃他,她依然决然大胆地爱着。但由于被家庭羁绊,被现实所迫,她最终只能嫁给我这个傻子当婆姨,但我们婚后多年她却守身如玉,任凭我妈如何施压,她也不曾屈服,不曾委身于我……然而,当初恋成为往事被岁月尘封之后,她一旦打开心结接纳了我对她爱情,竟然也爱得那么专心、那么执着,一心一意想要为我生个儿子延续我们老付家的血脉香火。为了给我生个儿子,她就像她可怜的父母那样放弃本乡本土的安逸生活,毅然决然地与我一起躲在遍地煤尘的店头沟矿区……儿子出生以后,我本来是想给他取个响亮的名字的,比如说“航天”、“翱翔”,还比如说“将军”、“英雄”,但她坚持不肯。她说,“无论儿子还是女儿,都必须按照家族辈分起名。”

我拗不过她,只好按照我们“付姓”家族辈分给儿子起名叫付盛明。

祯秀说,“血脉香火,如果乱了辈分,就容易混淆对祖宗的记忆。”

我不知道祯秀的这套理论是从哪里获得的,但既然她这样认为,那我就这样听着吧,反正她为我生了儿子,还生养了两个漂亮的女儿。我已经儿女双全,我们付家的血脉香火必将永存。

我的儿啊,这几天我越来越感觉不好。我总是被噩梦纠缠不休,井下的小事故不断频发,但矿主派技术员在井下转悠了一圈之后却得出了“一切正常”的可怕结论。尽管我是矿主委任的安全员,但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却是个傻子啊。所以,当我在矿工中间奔走相告说设备出现故障,矿井底下通风不畅可能导致安全事故的时候,几乎所有矿工都笑话我说,“……一个傻子,你懂得个毬咧……”

没有人相信一个傻子的疯话,即便是跟我一起下井的矿工,他们也懒得听我啰嗦。我每次在井下提醒他们的时候,他们就骂我是“傻吊”。他们说,“你是个傻吊啊?停一天工就少挣一天的钱,你傻吊是不是嫌钱多了咬手吗?”

面对这些“金钱狂人”,我顿时哑口无言无话可说了。

这几天我不想下井,但班组的排班却又不能耽搁。还有,我的婆姨和孩子都还在等着我赚钱回来,他们要吃要喝,哪一样都需要金钱做保障。说实话,如果这些年不交计划生育的罚款,凭我在矿井之下的努力,祯秀和孩子应该早已过上了美好的幸福生活,但计划生育的巨额罚款却让我债台高筑,直到去年才刚刚还完了外债,今年手头才多少有了点余钱。我想,等我攒够钱了就回皮家沟村里盖几间平房,然后带着一家人回村里去。祯秀说,“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村庄,总得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

我深爱着我的祯秀,她是个精打细算很会持家过日子的好婆姨。因为有她,我们的日子才过得越来越红火。现在,大女儿盛虹已经到外地打工去了。尽管我经常想盛虹,但盛虹离开矿区我心里头却还是很高兴的。矿区这个地方经常死人,长期生活在这里,对孩子的成长很不利。其实矿工的生命很脆弱,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去见阎王爷,所以我也不希望盛虹将找个“矿工”结婚过那种难见天日的苦日子……我的儿子啊,如果有一天死亡真的降临到我的头上,请你相信,其实爸爸并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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