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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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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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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一十三章 第十三章

52、梦

姐姐埋在麻子山坡的那天晚上,祯虎就梦见姐姐了。

梦中,姐姐犹如仙女那般,身着霓裳羽衣飘然落在窗台对他轻声耳语,说,“弟弟,咱杨家的家谱可不能丢咧。爸爸说,一个家族丢了家谱,就等于断绝了香火。”姐姐说着飘离了窗台,说,“弟弟,咱姐弟俩一搭里去寻找家谱吧。”

姐姐飘飘欲仙地走了,祯虎慌忙爬起身来撵到屋外。屋外洒满盛夏的月色,院子的土地上就像落了一层霜白似的。月亮拉长了祯虎的身影,但却照不出姐姐的影子来。姐姐走路的姿态就像踩着云雾那般轻盈,像一位美丽的仙姑飘在眼前……这天深夜,祯虎被一阵狂乱的狗叫声惊醒时,屋外的月光早已从敞开的窗户爬了进来。祯虎坐起身来点燃一根纸烟自言自语地说,“是该把家谱挖出来了。”

第二天上午,祯虎雇了辆铲车推开上院窑洞坍塌的土堆时,邻居乔土山扛着镢头从院畔坡下爬了上来。邻居乔土山原本是个身材健壮的硬汉子,他年轻的时候与初中同学孙新蕾自由恋爱结婚,并生养了一对可爱的儿女,但在农村刚刚实行“开放搞活”的时候,孙新蕾却跟雷家塬的光棍汉武伟平跑内蒙古挖煤去了。婆姨与别人私奔那年,儿子才刚满五岁,女儿还不到三岁,乔土山既当爹又当娘把两个娃娃拉扯长大。却不料,这时孙新蕾突然从内蒙古返回村里,她不仅与乔土山办理了离婚手续,还把一双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女带走了。

那天,孙新蕾带着两个儿女离开皮家沟时,乔土山撵到水田湾跪在孙新蕾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说,“娃他妈,看在咱俩夫妻一场的份上,你留一个娃给我,我后半辈子多少也有个依靠啊。”然而这时,一身贵妇装束的孙新蕾却㖔㖔地笑了,说,“那你问问,看哪个娃娃愿意跟着你在这山窝窝里受恓惶咧?”

乔土山就眼泪汪汪地望着儿子,儿子却把头扭向一边躲避他的目光。他又慌忙望着可爱的女儿,女儿也躲在妈妈的身后催促说,“妈,咱快走吧。”

乔土山仍不甘心,他一把扯住儿子的手说,“福斌,你妹子迟早也要嫁人,可你是咱老乔家的种,你不能走哩。”

儿子乔福斌却挣脱了父亲的手说,“我妈都跟我说了,她跟武伟平在一搭里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有生娃咧,我跟她去内蒙以后就改姓武,等将来武伟平殁了,我能继承他的全部财产……”

乔土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随他前妻孙新蕾去了内蒙,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皮家沟来了。可怜的乔土山孤身一人守望着这块贫瘠的土地讨要生活,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老汉了,但由于他户口本上还有儿女户口的存在,所以他不属于“孤寡老人”,便没有资格享受政府的“农村孤寡老人低保”政策……

“祯虎,听说这几年你发财了。”

邻居乔土山佝偻着脊背爬上坡来,他把镢头当拐棍那样杵着站在院畔说,“看你把推土机都喊来了,还真是财大气粗,你弄这么大的摊子,得是要盖别野(墅)呢嘛?”

“土山叔,你真会说笑话咧,我盖啥别墅啊,”祯虎在脸上挤出几丝苦笑说,“那年窑洞坍塌的时候把家谱埋到窑洞里了,我找推土机来推土,是寻找当年我爸留下的那个家谱木匣子咧。”

听到这话,乔土山便咧着满嘴豁牙嘿嘿笑说,“你爸留下的那个家谱匣子肯定装着金元宝吧?要不,你还能费这么大的劲儿寻找它呢?”

听罢老邻居乔土山这话,祯虎便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土山叔,你是一个老实人嘛,咋满脑子想的也都是金元宝呢?”

“你说的㖞是锤子上的话嘛,现今社会没钱还能行咧?”

乔土山掏出旱烟锅子吧嗒着说,“现实社会没钱啥都没指靠,婆姨不跟你,就连娃们也都跑锤子了,生病看不起,养老又没钱。原来种地还能凑合着,可现在手头没钱的话,你连庄稼都种不起了。话说回来,就是你种下满地庄稼盼来个好收成又能咋咧?粮食卖不上价钱,辛苦一年你才发现,种庄稼是个赔钱赚吆喝的营生嘛。”说到这里,乔土山猛然咳嗽一阵,他满脸憋得通红揣着粗气说,“前几年政府号召咱农民栽种烤烟,但这几年却又说要限量收购。无论你农民辛苦栽种下多少亩烤烟,人家说只收你三百公斤,那你就只能卖三百公斤烤烟叶子,多一两烟叶收购站那帮子哈怂货都不肯收你的。他们宁愿看着烟叶沤烂也不多收一两,哈怂货,那不是日弄咱农民咧嘛……”

祯虎听他牢骚满腹,就转换话题说,“土山叔,你这咳嗽没事吧?”

“肺叶子出毛病了,”乔土山又喘息着咳嗽一阵说,“我这辈子估计也快熬到头了。”

邻居乔土山说完这话就扛着镢头走了。祯虎又指挥着推土机把上院窑洞坍塌的泥土翻挖了一遍,找到了堂屋的桌椅板凳,还有其他物件的残骸,但父亲视若珍宝的“杨氏家谱”木匣子却毫无踪迹。正在这时,盈芳从县城打来电话说,“杨祯虎,这几天你死那儿去了?你躲得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吗?你欠下一勾子烂债却躲藏起来当缩头乌龟,一堆民工整天堵着家门找我闹事,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杨祯虎,你抓紧回来跟我去办离婚手续……”

已近晌午时分了。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正午时分依旧酷热得令人心情烦躁。祯虎挂断了盈芳的电话以后,打发走了推土机,这才匆忙返回廘州县城。他没有立即返回租赁的小屋,而是直接赶到了麻荌超的建筑公司,但却发现麻荌超的办公室紧锁着屋门。祯虎慌忙拨打麻荌超的电话,但移动秘书却提示:“你所拨打的是空号。”……霎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就笼罩在了祯虎的心头。整整一个下午,祯虎都在一刻不停地拨打麻荌超的电话,但每一次拨打电话听到的语音提示都是空号,麻荌超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似的。

吃过晚饭,祯虎坐在租住的小屋里又不停地拨打麻荌超的手机电话,依然还是“空号”的语音提示,他就给麻荌超公司的副总李显军打电话询问情况,却不料李显军说,“麻荌超带着女会计晓航卷钱跑了……”

“你说啥呀?麻荌超卷钱跑了?”

闻听此话,祯虎惊慌得从矮凳上弹跳起来。他一时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着冲着电话大声呐喊,说,“他怎么能跑呢?他还拖欠着我的工程款啊,我为这个工程都倾家荡产了,他跑了我找谁要钱呢?……”

盈芳听到这个消息后,坐在床铺上哼哼冷笑说,“你看咋样?杨祯虎,我的确没有把你看错嘛,你脑子就是个榆木疙瘩,一辈子就是个穷苦命,只要有点钱就胡踢腾,现在不仅把老本搭进去了,还欠下一勾子烂债。咱还是抓紧离婚吧,你有本事尽管去折腾,好赖我也跟着你过二十多年了,也算对得起你了,你今天给句痛快话……”

这时候,祯虎本来就憋着怒火,又被盈芳这样热嘲冷讽,一时按耐不住便失去了理智。他随手抓起一只茶杯向盈芳砸了过去,茶杯恰好砸在盈芳的额头上。盈芳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便咆哮着扑过来与祯虎厮打,俩人就扭作一团打起架了。后来虽然被邻居劝开,但俩人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盈芳就回娘家去了。

盈芳离家出走以后,几个民工又来向祯虎讨要工钱。祯虎想了想,就带着他们去找兰科长。在机关单位院子里见到兰科长后,祯虎赔着小心说,“兰科长,你看能不能给算个账啊?”

此时,兰科长胳膊窝里夹着只公文包站在办公楼前的花坛边等司机开车过来准备出门办事,却被祯虎和几个民工纠缠着难以脱身,心里顿时就恼火了。他瞪着眼睛对祯虎说,“杨老板,你是跟麻荌超签的转包合同,咱俩之间并无债务关系,你凭啥找我讨要工程款呢?”

祯虎慌忙弯腰赔着笑脸说,“兰科长,你这话理论上肯定是对着咧,在法律上也能站得住脚,可是现实情况是麻荌超跑了呀。兰科长,你是公家人,又是领导,你体恤百姓疾苦,能为咱老百姓着想哩。”祯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说,“要不是这,你想想办法先帮我支付点民工的工钱。那是民工的辛苦钱,咱拖欠着坏良心嘛,说实话,但凡我还有一点儿别的办法,就不来麻缠你了。”

“你说啥都没有用,一切咱都得按照合同办。”兰科长黑着脸说,“我再提醒你一句,你讨要工钱应该去找麻荌超,以后少来纠缠我,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兰科长说完转身想走,但却被一个民工扯住不放。那个民工说,“你是当官的,就要帮我们解决问题。”

兰科长甩脱民工怒吼说,“我又不是为你当官,没有义务帮你解决问题。”

又一个民工冲上来说,“你当官不帮老百姓解决问题,那你给谁解决问题?”

“你管我给谁解决问题呢?反正不给你解决问题。”这时,兰科长早已被激怒了,他气呼呼地说,“我又没端你家的饭碗,为啥要给你解决问题?”

听到这话,一群民工便围拢过来吵嚷着说,“那你端的是谁的饭碗?”

兰科长没好气地说,“我端的是国家的饭碗,你咋了?”

“国家都是指靠我们老百姓咧,难道你端的饭碗就不是老百姓供养的吗?”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民工王东河突然箭步上前,不由分说就扇了兰科长一个耳光说,“甭跟他啰嗦,揍他狗日的……”几个民工在王东河的调唆下,就围着兰科长推来搡去,一时剑拔弩张吵闹起来。祯虎担心情绪激动的民工们会对兰科长大打出手惹出祸端,慌忙钻进人群劝阻说,“不敢闹,不敢闹,咱有话好好说,都冷静冷静,千万不敢胡闹……”

然而这时,民工们早已与兰科长吵红了眼窝,他们哪里还肯听祯虎的劝说呢,大家你一拳我一腿,吓得兰科长慌忙随手捡起一块砖头护身壮胆。当祯虎钻进十几个民工围起的圈子里劝架时,兰科长正挥舞着砖头向他砸来。祯虎心神慌乱反手夺过砖头顺势挥舞过去,却不料恰好砸在了兰科长的脑门上。“啪”地一声,兰科长应声倒地,额头顿时就鲜血直流……民工们见兰科长倒在血泊之中,吓得各自逃窜溜掉了,但这时祯虎手里还提着砖头愣在原地,一时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当祯虎回过神来慌忙去搀扶兰科长的时候,机关办公楼里却传来一阵喊声:“逮住他,逮住他,别让他跑了……”

祯虎闻声扭头望去,看见几个年轻人已经跑出办公楼向他扑来,这才慌忙丢下兰科长逃离了现场。祯虎跑到县城街道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不等停稳就慌忙钻了进出租车里。司机看见祯虎衣服上沾着血渍,便神色惊恐地问,“你……你要去……去哪哒咧?”

祯虎惶恐地盯着汽车的前挡风玻璃茫然地说,“去哪哒呢?嗷,你抓紧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司机没有说话,便驾车在县城宽阔的街道上狂奔起来了。然而,当祯虎从惶恐的情绪中醒悟过来的时候,发现出租车已经开进派出所的院子里了。祯虎顿时惊恐万状,说,“你怎么把我拉这哒来了?”

出租车司机没有说话,却像一条鱼儿似的迅速逃离轿车向警察跑去。院子里的两个警察听司机嘀咕几句后迅速掏出手枪,猫着腰身靠拢出过来用枪口对着出租车玻璃窗户大声喝道:“下车,下车……”

祯虎顿时满心悲凉,却也只好乖乖打开车门,脚还没有落地就被警察按倒在地戴上了冰冷的手铐。出租车司机这才走过来轻松地笑说,“你肯定是杀人了吧?我不把你送到派出所还敢往哪里拉呢?兄弟,不要责怪我,我还没有活够呢……”

这时候,祯虎心里直后悔当初不该“病急乱投医”招手拦了出租汽车,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几个月后,祯虎以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在法院宣判那天,祯虎心说,“那一砖头亏得没有把兰科长砸死,要不,我就得偿命被枪毙了。”

53、三人行

三年以后,当祯虎刑满释放的时候,廘州县城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祯虎被判刑入狱之后,盈芳又一纸诉状将祯虎告上法庭,提出了离婚请求。法院派法官来问他“是否需要解调”的时候,祯虎淡然一笑说,“算了,还是离吧。”法院很快就作出了离婚判决。这期间,儿子杨小华从杭州回来到廘州监狱探视过他一次,就再也没来看过他了。按照离婚时法院的判决,女儿杨娜由盈芳抚养,但杨娜却始终牵挂着监狱里的爸爸。在他服刑的三年里,女儿先后来监狱探视过他六次。这对祯虎来说心里多少有些安慰。有一次,女儿来探监时告诉他说,“爸爸,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已经被省直一个单位录取了。妈妈又嫁人了,所以我也不用操心妈妈的事情了。等你刑满释放以后就到西安来跟我一起生活吧。”

祯虎隔着探视窗户的玻璃对女儿说,“你有出息了,爸爸心里头很高兴。爸爸一辈子都在努力,但却都全部梦想落空了。好在是我女子有出息咧,你帮爸爸实现了梦想,爸爸心里舒坦着咧,所以你别因为牵挂爸爸而耽误工作。你现在也是国家干部了,爸爸只希望你要积极表现,如果将来当个大官,心里一定要想着咱农民,无论到啥时候都不要忘记你是农民的后代,你要让咱农民不仅心里有盼头,还要得实惠……”

听着这话,杨娜隔着探视窗户的玻璃,早已哽咽得泣不成声了!

三年以后,祯虎刑满释放回到皮家沟时已是深秋时节了。这时候,皮家沟坡地和河沟的田地里,到处是一片金色的辉煌。阴坡走马梁的峡谷里和麻子山的沟梁上,除了遍山红叶,还有累累果实攀爬在树的枝头,寂寞的山野被这些不同的颜色渲染点缀,犹如一幅深秋的图画那样好看极了。祯虎推开已朽的屋门,几只躲藏在屋里的老鼠被吓得叽哇乱叫着逃跑了。收拾屋子的时候,祯虎看见往年读书看报时常坐的那把藤椅,就像一个孤单的老人那样依靠着墙角旮旯沉默不语。

祯虎找来抹布把藤椅擦洗一遍,已是傍晚时分了。深秋的傍晚,麻子山脉的夕阳驻足在西山头上,西边天际顿时便霞光万丈。多年之后,当祯虎把身子半仰在老藤椅上,望着远山夕阳和阴坡走马梁深秋的颜色,突然发现地处陕北南部沟壑之地的皮家沟其实很静美。此时,尽管遍山红叶,但却又不失绿意葱茏,夕阳霞光像一层薄雾那样氤氲在山丘沟壑之中,葫芦河水清澈见底,河畔的水草在秋风中摇曳着。青蛙早已进入捕食的时候,河畔没有蛙声的吵闹,唯有小鸟啾啾的说话声,皮家沟犹如童话里的世界那般,纯净温馨而又浪漫至极。祯虎闭目养神,但却有睡意袭来,秋风拂来便渐渐睡去了。

“虎娃,虎娃……”

祯虎听见父亲喊他的乳名,举目望去便见父亲踩着一束月光从空中飘来。这时,父亲的身躯像一个影子那样弯曲在爬满月光的窗台上,面如白纸那般单薄而又惨白。父亲说,“虎娃,咱家的家谱可不能丢啊,丢了家谱就等于断送了咱杨家的血脉香火……”父亲从窗台飘落下来,站在院子霜白的月色里凝望着他说,“虎娃,你跟我一起去寻找咱杨家的家谱吧。”

祯虎便默然地跟着父亲来到窑洞坍塌的上院,他看见父亲踩着一束月亮的光线飘落在土堆上说,“家谱就在这儿!”

父亲说完,就化作一缕青烟飘散了。

祯虎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天空早已圆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洒在地上,地上荡漾着一层水银般的光亮。他站起身来凭着对梦境的记忆走到上院,双手刨开梦中父亲站立的那块泥土,就看见被父亲视若珍宝的“杨氏家谱”木匣子了。

此时,“杨氏家谱”木匣子的箱盖被一把小铜锁紧锁着。小铜锁旁边挂着一把金黄色的小钥匙。他把木匣子捧回家里,小心翼翼地把小钥匙取下来尝试着开锁,只听“啪嗒”一声锁就被打开了。祯虎的情绪忽然紧张了起来,他心绪惶恐犹如踏进墓穴的迷宫那般,尽管身临其境阴森可怖,但却因为想象着洞穴深处的宝藏而又满怀期待与希望。祯虎心说,“家谱应该是一本厚厚的书吧?记载着杨氏家族的过往历史,以及杨氏家族祖宗的显赫地位……”

祯虎这样想着的时候,微闭双目把右手探入了家谱木匣子。据父亲早年的谈说,按照杨氏家族的族谱排辈,父亲是“永”字辈,所以爷爷为父亲取名叫“杨永万”。他这一辈人是“祯”字辈,所以父亲为姐姐起名叫“杨祯秀”,为他起名叫“杨祯虎”。父亲还曾经告诉他说,他的下一辈人是“文”字辈,倘若按照族谱的辈分排行,他儿子杨小华应该叫“杨文华”,女儿杨娜应该叫“杨文娜”。但那时候他厌恶“杨氏族谱”,所以,为孩子起名时他故意不按族谱的排行,故意抹掉“杨氏家族”对孩子的影响,便给儿子起名叫“杨小华”,为女儿取名叫“杨娜”……然而此时,祯虎却在心里头说,“等回头了,还是应该把两个娃娃的名字改过来,要不,族谱的排行还真的被搞乱了……”

祯虎一边想着,一边把右手探入家谱木匣子里摸了许久,但却没有在木匣子里摸到任何一个物件。他心里一时感觉奇怪,就睁开眼睛仔细瞧看,发现家谱木匣子竟然空空如也。

“怎么是个空匣子呢?”

祯虎很是吃惊。他慌忙又把手伸进木匣里摸遍了每个角落,依然没有摸到任何暗藏的“机关”。他又把木匣放在明亮的灯光下研究了许久,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空空的木匣子散发着檀木的香味儿,香味儿钻入鼻翼吸入脾肺,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祯虎不相信爸爸视若珍宝的“杨氏家谱”会是个空木匣子,就提着手电筒返回上院,扒开刚才挖过的土堆仔细寻找起来。深秋的泥土很潮湿,潮湿的泥土在手电筒的光束里氤氲着一股香甜的气息。祯虎在手电筒光亮的照射下,徒手刨开掩埋“杨氏家谱”木匣四周的泥土,就刨出了一个老鼠窝来。几只已经长人的老鼠见到光亮落荒而逃,却留下一堆金黄的苞谷颗粒和几只还没长毛的幼鼠叽喳不已。

祯虎把几只幼鼠捉住捧在掌心里问:“你是我们杨氏家谱变的吗?”

几只幼鼠叽喳着吵闹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呢?”

“那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有何意义呢?”

祯虎把幼鼠放回窝里,双膝跪在土堆上就有些恼了,说,“这个操蛋的世界,为什么到处都是谎言?为什么全都是空虚和无聊呢?‘杨氏家谱’,那可是爸爸奉若神灵之物啊,难道爸爸也不知道那本来就是个空匣子吗?”

然而此时,父亲却身着寿衣长袍从天空飘来,飘飘然站在手电筒光束的远方说,“其实没啥可纠结的。人世笑看落花,鬼影享受孤寂,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空即是有,有则是空,你又何必纠缠不休呢?只要家谱安在,你我父子皆可安然睡觉去了。”

看见父亲的身影,祯虎慌忙抓起搁在土堆上的手电筒,心想撵过去跟父亲说几句话,却不料无意中碰到了开关。手电筒的光束霎时就熄灭了,父亲的身影也随之在夜色里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祯虎醒来的时候太阳早已爬上了麻子山头。皮家沟这一带山区深秋的阳光很鲜艳,山风与阳光糅合在一起并不觉得寒冷,但却已经有了几许秋凉的感觉。醒来之后,祯虎把“杨氏家谱”木匣子供奉于堂屋的香案上,这才走出屋子看院子荒废多年的景象。此时,院子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秋虫在草丛里嘶鸣,两条青蛇在蒿草的庇护下迅速逃跑。他随手揪住几根蒿草连根拔起,却被蒿草划破了手指。祯虎心想,这样除草也不是个办法,便走出院子想去村里人家找几样劳动工具,好好把院子拾掇干净。然而,祯虎在村庄走了一圈,却没有找见一个人影儿,但见村前那条泥巴土路上杂草丛生,路旁的几处瓦房早已是残垣断壁的模样儿,麻子山坡上的窑洞院落也已荒无人烟,整个皮家沟村在偶尔的虫鸣雀叫中显得十分安静。

“人去村空了!”

祯虎的心头突然涌起一丝莫名的伤感,内心一时犹如灵魂出窍那般虚空寂寞起来。他返回自家院子,推开西边那间往年搁放杂物的屋门,从一堆杂乱的农具里扒拉出锈迹斑驳的镢头,提着撅头往葫芦河的大石板那儿走去。多年以后,当祯虎坐在葫芦河畔的大石板上撩起河水磨镢头的时候,突然回想起他高考落榜那年跟随父亲在这儿磨镢头时的情景。那时候,他站在葫芦河畔凝望着河水从断裂的大石板处飞流直下,顿时满心悲凉,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河滩这突然断裂的石板那样,毫无防备便掉进深渊了。

但那时父亲却安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磨镢头。石块与镢头磨擦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聒噪得他心浮气躁。他赌气把镢头扔进河水里,父亲顿时便恼怒地骂说,“镢头是你讨饭吃的打狗棍呀,一个农民,你没有镢头锄草挖地,吃狗屎喝西北风哟?……”当时他心说,“当一辈子农民有何意义呢?”便懒得搭理父亲转身而去了。然而多年以后,当他年过半百的时候,竟然也像父亲那样坐在葫芦河畔的一块石头上磨起了镢头。此时,镢头在青石上磨出的声音很匀称,“嘎吱嘎吱”的响声犹如跳动的音符那样。同样的环境,同样的声音,但却因为是在不同时间里的重复劳动,心境和情绪却完全不同……祯虎磨好镢头返回家里把院子拾掇清爽,已是晌午时分了。他蹲在院畔吃着纸烟歇了一阵,便折身回屋取来纸钱香火扛着镢头爬上了麻子山坡。

这些年来,他一直忙碌着为生活奔波,几乎忘记了为父母点香烧纸,现在叶落归根,他觉得应当去为父母送些纸钱、点柱香火了。埋在麻子山坡上的父母坟茔因为久未有人祭祀,蒿草就长得很深很茂密。杂草丛生的坟头几乎难以插脚,祯虎只好用镢头把蒿草锄掉,又把坟前的土台平整起来,这才跪在父母的坟头烧纸点香,说,“爸,我找到家谱了,但打开木匣子,却发现是个空壳壳。爸爸,我想不明白,你把个空匣子视若珍宝,有何意义呢?”

“意义在于,它是咱杨家的‘传家宝’哟!”

此时,父亲站在太阳的光影里说话。皮家沟这一带山区晌午的阳光很清亮,父亲虚无缥缈地站在日光里,说话的声音就像是蚊子在耳旁嗡嗡鸣叫那样若隐若现,恍若隔世那般。看见父亲的光影,祯虎心里猛然一惊,便伸手想把父亲抓住,但这时天空却飘过一朵云彩,把日头的光亮遮挡起来,父亲瞬间就消失得了无踪迹了。祯虎揉了揉眼睛,心想刚才是被阳光照花双眼了,所以才有了幻觉。

“人死如灯灭,哪里还有鬼魂呢,所谓鬼魂,只不过是心之所想出现的幻境而已。”祯虎这样想过,便扛着镢头离开父母的坟墓,向姐姐的坟地走去,但却看见老光棍毛桂仓孤坐在姐姐的坟旁。姐姐坟头的蒿草一片葱绿,一簇簇结着蒴果的山丹丹在秋风拂过时摇头晃脑,模样儿憨态可掬惹人发笑……光棍汉毛桂仓把姐姐和傻子坟前的土台拾掇得很整洁,就像一处小小的院子那样干净得没有一根杂草。有两只绵羊甩着短尾巴在姐姐的坟旁啃草,绵羊悠哉极了。

老光棍毛桂仓见祯虎走来就吧嗒着旱烟锅子咧嘴笑说,“回来了?”

“回来了。”

“还走不?”

“不走了。”祯虎站在姐姐坟前说,“老光棍,皮家沟人都跑哪哒去了?”

“还能去哪哒咧?都跑城里头打工住楼房去了。”

“那你咋不去呢?”

“我住了一辈子窑洞,呆了一辈子村庄,已经撂不下这块黄土了,况且我在皮家沟呆着,每天还能爬上麻子山坡看看你姐的坟地,这辈子我哪哒都不想去了。”

“你也六十多岁了吧?一个老光棍呆在村里咋过活呢?”

“咋就不能过活咧?一个老光棍嘛,一人吃饱全家不饥,生活负担小,将就着过日子还没麻搭。现在当农民也能行咧,种地不用‘交公粮’,就连农业税也都取消了,咱农民种粮政府还给补贴呢。前些年我过了六十岁生日,政府每个月还给我发135元的养老金,看病也有‘新农合’医疗。只是以往时,咱农民把穷根子扎下了。”老光棍吧嗒着旱烟锅子说,“‘嘴链子’牛晋泉你还记得吧?他自杀的那天晚上来找我喝酒,说往些年缴不起税负和‘摊派费’的时候,村里和乡里就以他的名义向信用社贷款抵交‘乡统筹、村提留’和各种摊派的杂费,累计起来已经三万多块钱了。可是这些年粮食又卖不上价钱,一斤苞谷还卖不到一块钱,种地的成本反而年年攀高,即便是政府每亩地给几十块钱种粮直补,那也是杯水车薪难以抵消种地的投入,农民辛辛苦苦种地其实是在‘赔本赚吆喝’咧嘛。所以,那年棒子队催要修路集资款,‘嘴链子’才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的。”

祯虎听罢光棍汉这话,一时答不上话茬,便默然跪在姐姐坟头点燃香火,这才起身对毛桂仓说,“我带了瓶好酒回来,晚上我请你喝酒吧。”

“喝酒行啊,可是你才回来,屋里冰锅冷灶东西又不齐全,还是我回去弄几个小菜,你提着酒来就行了。”说完这话,毛桂仓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哦,那你把麻梦德老汉也喊来吧。现如今皮家沟也就剩下咱三个老汉了。”

祯虎诧异地说,“麻梦德还在村里咧?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咋就没有瞧见他的人影影儿呢?”

“他啊!大概又去数汽车了。”老光棍毛桂仓这时凄然一笑说,“这几年来,他一个孤寡老汉没啥事干,整天就蹲在高速公路边上数汽车。”老光棍抬手指了指村子东边的皮家沟高速公路大桥说,“你要想寻他的话,就去高速公路找吧,他必定在走马梁隧道洞口的山峁峁上坐着数汽车咧。”

这时候,麻梦德穿着一件粗布缝制的老式夹袄布衫,手里捧着一把紫砂壶正圪蹴在一棵老柏树下数汽车。当对面洞口突然冒出一辆汽车的时候,他就捧起紫砂壶对准壶嘴喝一口茶水,心里头默然记着:“一辆”,然后又一辆汽车从洞口钻出来,他又捧起紫砂壶喝一口在心里头默念:“二辆”……祯虎爬上走马梁隧道山峁的时候,麻梦德已经数到三百二十六个数了。祯虎走过来在他身旁蹲下以后,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麻子山隧道洞口说,“估摸今天皮家沟大桥要跑过一千多辆汽车咧!”

祯虎凄然一笑说,“梦德叔,你整天圪蹴在这儿数汽车,有何意义呢?”

“你说有何意义呢?”

麻梦德这才扭头瞪了祯虎一眼说,“不让咱跑汽车,数数汽车也不行吗?高速公路从咱皮家沟人的头顶架桥飞过,却不让咱皮家沟人上桥走路,你说这又有何意义呢?”麻梦德越说心里越气愤,说,“当年我还以为,这条高速公路修好以后,咱皮家沟人就有双向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可以行走了,可是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肯为咱修个进出口。我说那好呀,不给咱皮家沟修进出口,那你就把咱村的那条土路铺上柏油吧。可是人家又说,乡村公路是属于县乡两级的‘路路通’工程。我就跑到乡里,还跑到县公路局去寻领导,领导却说‘有钱要用在刀刃上’,还说皮家沟那条泥巴土路毫无利用价值,不值得投资修路……狗日的,不值得投资修路吗?咋不值得投资修路呢?”

这时候,麻梦德猛然咳嗽起来,他的脸色在猛烈的咳嗽憋得通红,他喘息一阵又说,“人活一辈子,脚下总得踩着块黄土,死了总得有个老窝吧。是啊,眼下皮家沟人都跑外面去了,但终究还是要叶落归根咧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既然是这个道理,那为啥说皮家沟的这条泥巴土路就不值得投资修呢?”

祯虎不想跟麻梦德争执,就圪蹴在老柏树下陪着他数了一阵汽车后起身说,“梦德叔,我带回来了两瓶好酒,晚上咱去毛桂仓家喝一杯吧。”

麻梦德这才咧嘴笑说,“那敢情好,喝酒就是要凑在一搭喝嘛,自斟自饮有啥意思咧!”

傍晚时分,皮家沟的三个孤寡老汉就聚在一起了。这时,老光棍毛桂仓早已准备好了四个下酒菜,祯虎刚给每人面前的大茶缸斟满了酒,三个老汉端起杯子喝了几口,麻梦德就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说,“趁大伙儿都在,咱开个小会。”

光棍汉毛桂仓憨笑着说,“你咋又来这一套呢,咱今天喝酒不谈正事儿。”

祯虎笑说,“酒是药引子,一口小酒又把麻支书的‘官瘾’勾引出来了。”

“说正经事情要严肃,都不要嬉皮笑脸的。”麻梦德端起盛酒的茶缸子猛喝了几口说,“不管咋说,咱皮家沟这条泥巴土路还是要铺上柏油。要想富……”

“‘要想富,先修路’,”祯虎不等麻梦德说完就抢过话茬笑说,“梦德叔,满村人跑得只剩下咱三个孤寡老汉了,田地撂荒了,院子荒凉了,现在皮家沟连一条狗都寻不见,你还吆喝着要修路,有何意义呢?”

“有何意义呢?那你活着有何意义呢?”

麻梦德气呼呼地说着,便端起盛着白酒的茶缸子又“咕咕咚咚”灌了几大口说,“既然没有意义,那你还活着捞毬咧?”

老光棍见麻梦德一时动怒,便慌忙端起缸子碰杯缓和气氛,说,“人过七十古来稀,梦德叔,你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咋还那么大的火气呢?来来来,咱今天只说喝酒,至于有没有意义今天不讨论……”

“不开会,这酒还喝个毬咧。”

麻梦德恼咻咻地把茶缸蹲在桌子上站起身来说,“阴坡走马梁有咱们的田地,麻子山坡有咱们的老宅,村子西头还埋着咱们的祖宗咧。我就不相信,清明时节皮家沟人都不回来祭拜祖坟了?人活一辈子,你在外面混得能把天戳塌了,双脚终究还是得踩着黄土咧,清明时节还得回来祭拜祖坟咧。总有一天,咱皮家沟人还得回家里来嘛,你说村子里连一条路都没有了,皮家沟人还去哪里寻找得到一条回家的路咧?”

麻梦德说完便转身走出了屋子,但他踩着深秋的月光走路的时候,脚下却有些发飘,身体也有些打晃。老光棍慌忙撵出屋去搀扶着他的胳膊说,“梦德叔,要不,你别回去了,晚上就凑合着睡在我家炕上算了。”

“滚蛋,”麻梦德倔强地挣脱老光棍说,“我自己有家,睡你家里算啥事情咧。”便晃晃悠悠地走出院子往他自己的老屋走去了。老光棍撵到院畔,望着麻梦德的身影在夜色里消失了,这才转身回屋。他见祯虎孤坐在矮凳上闷头吃烟,便问祯虎说,“咱俩再喝点不咧?”

祯虎猛砸一口纸烟说,“算了。”

听了这话,老光棍默然把锅碗瓢盆拾掇清爽了,才转身对祯虎说,“你那屋子多年也不生火了,就在我这儿将就着睡一晚上吧。”

夜已深了。皮家沟深秋的夜晚寂静极了,鸟雀入睡,秋虫无声,唯有秋月的光亮从窗户的破洞爬进屋里,悄没声息地趴在炕头。这时候,老光棍早已鼾声大作了,但祯虎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却久久难以入睡。他想,“我跌跌撞撞一路坎坷,如今年过半百蓦然回首,却落得一切皆是枉然,还满心伤悲。人活一辈子,到底有何意义呢?……”

祯虎越想越觉得糊涂,便长叹一声却把老光棍吵醒了。

老光棍说,“祯虎,你咋还不睡呢?”

祯虎说,“老光棍,你这一辈死心塌地爱着我姐,可是到头来我姐还是不肯跟你结婚。她死了,你还孤守着她的坟茔,有何意义呢?”

这时,老光棍猛然咳嗽了几声,他伸长脖子把一口痰吐在地上又缩回被窝说,“人活一辈子,其实有很多事情大都是没啥意义的,可就是因为你去做了,所以才有意义了……别瞎想了,快睡吧。”

夜更深了。清冷的月光依然静静地爬在窗棂上,透过窗户纸的破洞往屋里窥望。老光棍屋里的摆设很简陋,一张低矮的饭桌,一块杜梨木案板,案板上扣着几只瓷碗,没有吃完的几碟子剩菜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灶台上。灶台与土炕连在一起,老光棍卷着一床棉被躺在土炕上鼾声大作。祯虎在老光棍的鼾声中坐起身来,穿上衣服悄悄走出屋子爬上麻子山坡来到姐姐坟前。此时,秋月把姐姐的坟头映照得若隐如现,恍如仙境那般恬静安逸。祯虎默然坐下身来,躺在姐姐坟头仰望苍穹。这个夜晚,麻子山脉的天空没有云彩,唯有一轮弯月悬在天空,星星在浩瀚的天空眨巴着眼睛,祯虎盯着看了一阵,不知不觉便酣然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祯虎被一阵冷风吹醒的时候,一轮红日已经在麻子山东边天际升起来了。初升的朝阳犹如刚刚点燃的火炬,红彤彤的满是鲜嫩的希望。又一阵秋风拂来,把姐姐坟头的山丹丹吹得摇头晃脑,山丹丹的模样儿欢快极了。

祯虎突然发现,姐姐微笑着站在一株山丹丹的蒴果上,形如圆球的山丹丹蒴果,顶着姐姐秀美的身姿,就像顶着一棵晶莹剔透的露珠儿似的,在晨曦中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2015年9月初稿

2018年12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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