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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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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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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五章

20、家谱

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又时常出现在祯秀的梦里了。

父亲依旧踩着一束月光,站在窗外呢喃着说,“秀啊,家谱不能丢,倘若丢了家谱,咱老杨家就丢失了血脉香火。”父亲说完便拽着一缕斜斜的月光往天空爬行,但爬了一阵却又从月线上滑下跌落在窗台上了。这时,父亲的面部突然变成了一只骷髅,殷红的液汁在骷髅洞穴汩汩流淌着……祯秀被吓得一声尖叫,就从噩梦中惊醒了。此时,几缕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流泻进来,斑驳的月光把屋里的景象映照得影影绰绰,深夜的土窑洞里就显得极其幽暗了。在这种夜色的幽暗中,祯秀心里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这时候,她很想跟人说几句话儿,但傻子却在酣然入睡,轻微的鼾声就像音乐的旋律那样悠扬。祯秀突然羡慕起傻子来,心想傻子的夜晚是不会被噩梦惊醒的,但我不是傻子啊,所以,我才时常被噩梦纠缠不休。这样想过以后,祯秀起身披上衣服悄悄溜出窑洞,站在院畔眺望村子西头的麻子山坡。那里有父母的坟茔。祯秀说,“爸,你是不是缺钱花了?”

却在这时,跟在身后的黑狗突然狂吠起来。祯秀转回头来的时候,隐约看见一个黑影在窑洞门口晃悠了一下,但瞬间却又消失了。祯秀心里猛然一惊,就问黑狗说,“我刚才是不是看花眼了?”黑狗仰脸望着她汪汪直叫,就像是说,“一切都是虚幻,是你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祯秀踢了黑狗一脚说,“回吧。”黑狗便转身走在前面,它狂叫着先跑进屋里转悠一圈,又回到门口站着等祯秀进屋把门关上了,这才卷缩在门口安然睡去。

第二天清晨醒来,祯秀打发傻子去村里的代销店买了几扎纸钱,吃过早饭就带着傻子和黑狗往父母坟头去烧纸。祯秀跪在父亲坟前点燃烧纸说,“爸爸,是女儿不孝没把妈妈照看好,所以你才常在夜里变成骷髅吓我咧。”祯秀抹起着眼泪说,“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殁的已经殁了,但活着的人却还要活着。爸,你就别半夜三更来吓唬我了。”

祯秀说,“我知道,你一直放心不下家谱,我让傻子去挖了,可是寻不见啊!”

傻子点燃一张烧纸丢在父亲坟头说,“找,我找,我还找。”

祯秀顿时破涕为笑,说,“爸爸,你看这个傻子,接话还挺快的。”又说,“爸,这几年咱家经历了不少的世事,我也没啥心劲儿了,静下心来反而发觉傻子挺好。其实傻子也不是特傻,半傻不傻的吧,有时候觉得他好像是装傻咧。”祯秀摁着傻子的脑袋给父亲磕头说,“傻子,你给咱爸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装傻呢?”

傻子把头磕得像捣蒜那样,他的额头沾满了泥巴,但却嘿嘿傻笑着说,“不傻不傻,嘿嘿,傻吧傻吧。”这时候,黑狗突然狂欢地乱叫了起来。它发疯似的在父母的坟头跳来跳去,爪子带起的泥沙在山风中飞舞着,沙尘眯住了祯秀的眼睛,祯秀就吼叫黑狗说,“你欢实啥咧?”

黑狗哼唧几声,就安静地站在父母的坟旁不敢动弹了。

深秋霜白过后,阴坡地里的苞谷叶子已经泛黄,颗粒饱满的苞谷丰收在望。苞谷是长在高高秸秆上的,就是晚半个月收割也无大碍,但麻子山坡的糜谷和黄豆却经不起风雨了。这时若遇一场秋雨降落,糜谷就可能被风雨折断了腰,谷穗就会被泥水浸泡。如果那样的话,一季成熟的谷米就糟蹋了。在秋收的忙季里,勤劳的皮家沟农民赶早就爬上麻子山坡了。他们在麻子山阳坡田地拔黄豆、割糜谷,尽管劳动很辛苦,但却没有哪一个靠土地谋生的农民,敢在农忙季节耍奸溜滑。昨天夜里,祯秀都已经跟傻子说好了,今天要赶早去麻子山坡父母坟前那块田地里拔黄豆,但清晨醒来却不见傻子的影踪。祯秀心想,大概傻子赶早去地里干活了,就满心欢喜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这个傻子,除了脑瓜子不太灵光,下地干活种庄稼却还是一把好手……傻就傻吧,只要知道踏实过日子,给傻子当一辈子婆姨其实也没啥不好。”

祯秀做好早饭还没把傻子等回家来,心想憨傻子估计忙着干活,连回家吃饭都忘记了。她就用篮子㧟着饭菜爬上了麻子山坡,可是寻遍了田地的每个角落,却也没有找到傻子的身影,心中顿生疑虑,说,“傻子,你不在地里干活跑哪里去了?”祯秀相信,傻子不是那种耍奸溜滑的男人。傻子虽然言语不多,但是很勤劳。这些年来,傻子把家里家外拾掇得井井有条。如果你不知道他是个傻子,你就会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老汉咧。

“可是,这个傻子,一大早你跑哪儿去了咧?”

祯秀把装着饭菜的篮子放在地畔上,站在田埂往对面阴坡的苞谷地里瞭望。对面阴坡田地里的苞谷叶子早已枯萎,如果傻子在苞谷地里干活,站在这边山坡搭眼就能望见他的身影。可是,苞谷地里依然没有傻子的人影儿,就连黑狗的影子也没有看到。

“黑狗咋也没影儿了呢?”

祯秀这才想起黑狗来。这些年来,祯秀已经习惯了傻子和黑狗跟在身后的生活。今天清晨醒来,她寻不到傻子的踪影,就连黑狗也不见了。一个人站在麻子山坟前的地畔畔,被秋风轻轻吹拂着脸庞,祯秀的心里头突然有种孤单清冷的感觉。但她还是在心里头安慰自己,说大概傻子和黑狗跟我做迷藏呢!他们会躲藏在麻子山的树林里,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冲出来吓我一身冷汗……这时候,麻子山坡的树枝在山风中摇曳着,发出了沙沙的声响。祯秀抬起头来冲着树林大声喊叫说,“傻子,你们别跟我躲猫猫了,你和黑狗都快些出来吧。”

但树枝摇曳,犹如海潮般的森林涛声一浪紧撵着一浪,傻子却没有从树林的蒿草丛中跑出来,山坡上也没有黑狗的狂吠,唯有森林的涛声在山风里狂吼咆哮,吓得人脊背发凉——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麻子山脉是由几座大山相连而成的。山脉相连,茂密的原始森林里时常有野兽出没。每年冬天,皮家沟喜欢狩猎的年轻人就带着猎狗潜入森林捕猎,除了山鸡野鸟,野猪野兔,偶然也会打死一只野狗野狼……想到这些,祯秀心里顿时感觉毛骨悚然起来,就骂傻子和黑狗说,“两个哈怂货,难道你们都跑了?”

骂完这话,祯秀便弯腰㧟起篮子往家里走,心说你们都跑吧,谁还死皮赖脸非要跟你傻子过呢?她走进院子“哐当”一声就把锄头摔在地上了,心里想着傻子听见这样的声音大概是要惊慌失措的。然而此时,院子里却悄无声息,铁锁还如当初那样紧锁着屋门。这样说来,傻子和黑狗还真的是跑了?

“跑吧跑吧,都死光了才好呢。”

祯秀心里骂着,顺手就把㧟在胳膊窝里的篮子丢在了地上。篮子里的饭菜香味儿扑入鼻孔,但汤汤水水却流淌了一地。祯秀也不知这时她为什么感觉很伤心,竟然坐在院子的木凳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女人,无论多大的困难她都不会畏惧——爱情死了,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弟弟祯虎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打击,就像霜打的茄子那样曾一度萎靡不振,但她却不曾对生活示弱,坚强地支撑下来了。哪曾料想,傻子和黑狗的突然失踪,却让自己感觉到了内心的脆弱。

祯秀孤坐在院子的矮凳上哭了许久,傻子才在院畔冒出头来,黑狗也摇着尾巴向她扑来了。黑狗扑过来时她很恼火,伸腿狠狠踢了黑狗一脚。黑狗挨打后欢叫着跳开,站在院子中央仰头冲她“汪汪”直叫。祯秀气恼地问傻子说,“一大早,你就死哪儿去了?”

“秀,秀,你看,雪花膏。”傻子嘿嘿傻笑着跑过来,从左肩右斜的挎包里掏出一瓶雪花膏,还掏出一块洋胰子(香皂),一瓶洗头膏和一条粉红色的头巾,说,“秀,洗脸,洗头,包围巾。”

傻子买回来的这四样东西,是祯秀最喜欢的日常用品。皮家沟的婆姨们,大概只有祯秀最喜欢这四样东西了。皮家沟的婆姨们洗头时,大都是抓一把洗衣粉,但祯秀却从来不用洗衣粉洗头。祯秀总是感觉,用洗衣粉洗头是会长头皮屑的,但用洗头膏洗头不仅不长头皮屑,而且头发还光滑柔顺。祯秀洗脸的时候,总是要先用洋胰子(香皂)把脸搓一遍,然后又用清水清洗一遍,再抹上一层雪花膏。洋胰子能清洗掉脸上的污垢,雪花膏能保持皮肤湿润光洁。陕北黄土高原的风沙比较大,出门时头上笼着一条头巾不仅保暖,还能防止风沙吹裂脸庞的皮肤。然而这“四样宝贝”,皮家沟的男人们大都是想不起给婆姨买的,就是买回来了,他们的婆姨也时常想不起使用。前天早上,祯秀洗脸的时候说,“又该买洋胰子了。”没想到,傻子却记在心头,竟然赶早跑街上去买回来了。

“傻子,你去寺坡街上了?”

“去街上了。”傻子嘿嘿傻笑着回答。

祯秀这才想起傻子还没有吃饭,她看了一眼丢在院子里的篮子,看见篮子像个跛子那样歪倒在院子的泥土上,白面馍馍从篮子里滚落出来,瓷碗里的菜也洒了,菜的汤汁流淌一地,就像几只蚯蚓那样在院子坚硬的泥土上蠕动。祯秀赌气说,“活该你,谁让你不给我说一声就跑寺坡去的?活该你挨饿。”

“白面馍馍。”

傻子看见滚落在院子泥土上的白面馍馍,就像一个饥饿了的碎娃那样,高兴得捡起来张嘴就咬。他一边咀嚼着馍馍,一边嘿嘿傻笑着说,“白面馍馍,好吃哩!”傻子吃馍的样子很好看,就像猪吃食那样带着“吧嗒吧嗒”的声响。祯秀心说,傻子就凭这好胃口,所以才长得人高马大,才长得肌肉结实呢。然而,黑狗却舔着地上的菜叶子嘟哝着嘴巴,仿佛是说,“这么好的饭菜,咋就洒得满地都是呢?”

“憨傻子,死黑狗,该当你们挨饿,以后你们再敢不提前跟我商量就偷跑出去的话,饭菜喂猪也不给你们吃了。”祯秀说罢转身进屋,把傻子买回来的“四样宝贝”放在洗脸架上,这才收拾锅碗瓢盆准备给傻子炒菜了。

霜白过后,深秋已经初露微寒。在这个秋忙季节,皮家沟的农民忙完了一天的秋收,天黑以后就着粗茶淡饭抿几口小酒就准备睡觉了。然而每天吃过晚饭,傻子就扛着镢头到杨家上院坍塌的窑洞去寻找“杨氏家谱”了。每个夜晚,傻子出门的时候跟祯秀说一句:“挖家谱咧。”就走了。

那天,祯秀带着傻子在父亲坟头烧了纸钱,但却没有发挥作用。父亲依然在半夜时分出现在祯秀的梦里,依然呢喃着说,“秀啊,家谱不能丢啊。”家谱是父亲的命根子,祯秀心想父亲虽然人殁了,大概灵魂还在,在家谱没有找到之前,估计父亲的灵魂无法安息,所以才时常托梦让我寻找家谱呢。后来,她把这话说给了傻子,傻子每天吃过晚饭就去上院坍塌的窑洞里寻找家谱。

祯秀心说,“既然傻子有这份心思,那就任凭着傻子去找吧。”

这天吃过晚饭,傻子又去上院挖家谱了,祯秀就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儿。入冬之前,她要把棉衣棉裤都拆洗一遍,还要给弟弟的儿子杨小华缝一身新棉袄,做一双新棉鞋。现如今侄子已经快一岁了,但盈芳却拿不起针线活儿。所以,尽管弟弟已经结婚成家,媳子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可是一家人的换季衣服却还是需要姐姐操心。祯秀捏着针线心说,“要早早帮他们准备好棉衣棉裤呢,否则换季的时候弟弟一家就得受冻了。”

每当想起弟弟的时候,祯秀心里就有些窝火难受。两口子虽然年轻轻的,却都懒手懒脚,根本不像是踏实过日子的人。你看吧,原本宽敞明亮的三间瓦房,被她们一家三口住着,却脏乱得犹如猪窝似的。你每次抬脚进屋,地上到处都是杂草,就连炕沿上都弥漫着灰尘。祯秀每次走进弟弟家里,就要拿起埽把一边帮弟弟打扫卫生,一边骂弟弟和盈芳两口子不像正经过日子的人。有时候,他们两人被她骂得心烦,就跟她争吵几句。往往这时,她气得举着埽把抽打几下弟弟的屁股说,“我再也懒得管你了,以后你们过得是瞎是好,都跟我屁不相干,我也懒得管你们了。”但这种气话说过没几天,她却又忘记了,依然还是要继续关照着弟弟一家人过日子。祯秀心说,谁让我是姐姐,他是弟弟呢?如今父亲殁了,母亲也殁了,照顾弟弟就成了姐姐不可推卸的责任。

祯秀做了一阵针线活儿,觉得身体有点困倦疲累,就丢下针线走出院子,向窑洞坍塌的老院子走去。此时,天空没有月亮,深秋的夜晚漆黑而又安静。祯秀刚走到老院子的坡下,就被黑狗发现了。黑狗站在院畔一阵狂吠,她寻着黑狗的狂吠之声抬头望去,却隐约看见老院子那眼没有坍塌的灶屋窑里摇曳着灯火。祯秀心头猛然一惊,心说,“这个傻子真的是憨了,灶屋窑摇摇欲坠早已没人敢进去了,他钻进破窑洞里干啥呢?”

但是,当祯秀疾步走进院子,却又发现灶屋窑漆黑一片,并没有一点儿灯火摇曳的迹象。这时,傻子正在窑洞坍塌的土堆上用镢头刨土,见祯秀走来,他直起身子嘿嘿傻笑说,“秀,秀,我寻家谱咧。”祯秀一时纳闷,就问傻子说,“刚才你去那窑洞里了?”

傻子愣怔着说,“窑洞?啥窑洞?”

“难道是我眼花了吗?”祯秀揉了揉眼睛说,“也不知道咋了,这段时间我总是一抹眼就看到怪事情。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站在院子,转回头来却见有个黑影在咱屋门口猛然晃过,可是等我慌忙撵回屋里,结果啥都没有。刚才,我在坡底下看见灶屋窑有灯光咧,一抹眼咋就又黑灯瞎火的了?”

祯秀说,“憨傻子,我是不是老花眼了?”

傻子嘿嘿傻笑说,“花眼,嘿嘿,你花眼了。”

黑夜里,祯秀跟傻子站在窑洞坍塌的土堆上又说了一阵话儿,就对傻子说,“傻子,夜深了,你也别找了,咱一起回吧。”

傻子说,“不,要找,快找到了。”

祯秀只好先回家睡觉去了。这一夜,祯秀没有做梦,睡得很踏实,但半夜时分却被傻子喊醒了。这时傻子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子站在炕头,炕楞上微弱的煤油灯光把木匣子的油漆釉面摇曳得闪闪发光。傻子捧着家谱木匣激动地说,“秀,找到了。秀,家谱找到了。”

祯秀打了会儿惊愣,才慌忙从被窝里爬起身来。她从傻子手里接过装着“杨氏家谱”的木匣子,一时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她颤抖着双手把粘在木匣上的泥土擦摩干净,看见小长方形的木匣子有个椭圆的箱盖,釉面光滑色泽鲜艳……“这就是父亲心头牵挂着的宝啊!”祯秀激动得直流眼泪,却又满心狐疑地问傻子说,“傻子,真是你找到的吗?”

傻子嘿嘿憨笑着说,“我找到的。”

祯秀说,“傻子,你不傻啊,你是装傻吧?”

傻子摸着头嘿嘿傻笑说,“不傻不傻,傻吧傻吧。”

祯秀把傻子揽入怀里说,“你傻也好,不傻也好,都是我的憨头傻宝。”

“傻宝好,傻宝好。”傻子嘴巴不停念叨着“傻宝好”的时候,扇形的大手已经探入祯秀内衣抓住了的乳房。祯秀慌忙把傻子的手拽出来说,“憨傻子,以后你不许碰我了。”

傻子一时愣愣地盯着祯秀不说话,但却满是疑惑的眼神儿。

祯秀说,“憨傻子,说了你也不懂。”

傻子突然倔强起来,又把手伸过来抓捏祯秀乳房说,“要碰咧,我要碰咧。”

“碰个屁咧。”祯秀拍了拍傻子的脸蛋笑着说,“憨傻子,你有儿子了。”

“儿子,我?我有儿子了?”

傻子愣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突然发疯似的跑出了屋去,惊得黑狗又是一阵狂叫。傻子没有搭理黑狗,他喊着“儿子,我有儿子了。”在院子里疯跑。此时,夜已深了,弯弯的月亮早已爬上天空,月光撕破了漆黑的夜晚,把沉默着的麻子山照出了一丝光晕,山区之夜便透出了银白的光亮。祯秀怕这突然降临的好消息会把傻子彻底惊喜傻了,赶紧穿上衣服走出屋去,却见傻子双膝跪在院畔仰望夜空呐喊:

“儿子,儿子,我付昌军有儿子了!”

21、孩子

转过年去的春天,当麻子山坡的山丹花儿遍野盛开的时候,傻子每天都从山野的草丛中采一捧山丹花儿回来送给祯秀。

那年初夏,祯秀含泪拒绝了技术员邓志贵的爱情之后,就满心无奈地与傻子成婚了。但在婚后的苦闷生活中,傻子每年春天都从山野里采一捧捧山丹花儿拿回屋来,点缀祯秀满心悲凉的婚后生活。最初的时候,祯秀懒得理会傻子献殷勤的无聊举动,她任凭山丹花儿在窑洞的窗台上枯萎,也不情愿多看一眼。然而,傻子却很执着。每年春天,当麻子山坡的山丹长出花蕾的时候,傻子就采回来一捧放在屋里的窗台上。等到花蕾变黄枯萎了,傻子又采回来一捧山丹花儿仍然放在窗台上。有一次,祯秀无意间看见枯萎的山丹花蕾就像流泪似的,流淌着殷红色的汁液,心里便为山丹花儿流淌的眼泪而动容,便找来一只空酒瓶子盛满清水,把山丹花儿插在瓶子里养起来了。花蕾得到了清水的滋润,不多时日就开起了鲜艳的花朵。盛开的山丹丹花瓣修长反卷,簇拥在酒瓶上甚是好看。此那以后,傻子从麻子山坡采回山丹花来,祯秀就默然地把山丹的根茎插在空酒瓶子里侍养着。

今年的春天,祯秀因为怀有身孕,傻子便不让她下地干活了,她就整天呆在家里享起了清闲。这时候,傻子几乎每天都从麻子山坡采回一捧含苞待放的山丹花儿,让祯秀插在空酒瓶的清水里侍养。这样一来,屋里的窗台、桌子和案板上,到处都摆放起插着山丹花儿的酒瓶子了。山丹丹这种百合科野生花卉,生性厌阴喜阳,偏好于阳光普照。祯秀每天早上就把插满山丹花的酒瓶子拿出屋来,一排排地摆在窑洞门口的土地上,让含苞待放的山丹花蕾尽情享受明媚的阳光。

然而这正是“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农忙季节,靠种地吃饭的庄稼人都不敢荒废春种的大好时光,祯秀才怀孕五六个月就躲在家里享起清闲,自然引起了皮家沟几个“闲话篓子”婆姨们的议论。这天晌午,祯秀拖着孕身去村里寻找插山丹丹需要的空酒瓶子的时候,几个婆姨正围坐在老枣树下说闲话。晋泉婆姨说,“别看祯秀寻了个傻老汉,可是傻子却晓得心疼婆姨呢。”“大嘴巴”何海菊嫉妒说,“是啊,才怀孕五六个月,傻子就舍不得让她下地干活了。我就日怪了,结婚这么多年都没怀上,咋突然就弄出个娃来了?不下蛋的母鸡突然抱窝了,说不定暖的是别人家的鸡蛋呢,可傻子憨傻不问个明白,还把她当宝贝似的供养起来了。”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坐在老枣树下的安明媳子凤玲实在听不下去了,说,“老何婶,你就见不得人家比你好嘛。”晋泉婆姨赶紧接过话茬说,“是咧嘛,老何就是嘴贱嘛,刚才那话要是被传扬出去,当心祯秀把你的嘴巴撕烂哩。”这时“大嘴巴”狠狠地瞪了晋泉婆姨一眼说,“我这张嘴就是被撕烂了,也比你把蛋下在苞谷堆里强咧!”动员婆姨改焕听到这话便捂着肚子笑起来,说,“人家把娃生在苞谷堆里,那是大干快上嘛!”

在皮家沟村,晋泉婆姨有一段令人嘀笑皆非的故事——皮家沟实施“包产到户”头年的秋收忙季,晋泉婆姨恰好十月怀胎即将临盆,但她担心地里已经成熟的庄稼收不回粮仓,就拖着笨重的身体跟牛晋泉一起下地掰苞谷。结果就把三小子生在苞谷堆里了。那以后,皮家沟就有了“晋泉婆姨掰苞谷——生瓜蛋”这样一句歇后语。这些年,皮家沟人时常拿这事儿打趣,晋泉婆姨倒也并不特别在意,只是此时“大嘴巴”何海菊和动员婆姨改焕老话重提,晋泉婆姨就觉得她俩不怀好意,便起身撵着去抓挠改焕说要先撕烂她的嘴巴,改焕赶紧笑着求饶说,“好嫂子,你就饶我一次吧,以后我再也不敢说你了。”但晋泉婆姨却还是把改焕按倒在地上打闹说,“要不要我把你的裤子脱了,让祯秀的傻子老汉也疼你一回,你也好兜着肚子享清闲咧?”

“晋泉婶,你这话说得好着呢!”

晋泉婆姨正准备捶打改焕的时候,却听见祯秀在身后大声笑说,“傻子浑身有的是蛮劲儿,热炕上的那事儿也很厉害,只要改焕愿意,傻子肯定能把她弄舒服咧。晋泉婶,你干脆好人做到底,晚上我让傻子也去你家耍闹耍闹算了,也省得你劳心费神瞎猜瞎想了。”

猛然听到祯秀的声音,几个婆姨一时愣怔了起来。这时,晋泉婆姨还骑在改焕身上,“大嘴巴”何海菊扛着镢头本来是准备走的,却也张着嘴巴愣怔在枣树下了。凤玲愕然地望着祯秀,一时也不知该说啥话才好了。这时候,祯秀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说,“傻子又憨又傻又肯卖力气,晋泉婶,你要是能给傻子怀个娃娃,傻子还能不心疼你吗?”

晋泉婆姨被祯秀当众奚落羞辱,顿时觉得颜面扫地。她恼怒地爬起身来骂说,“杨祯秀,你再敢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才怪咧。”却不料,祯秀把一口唾沫啐在了她的脸上,冷着脸说,“比你麻缠的婆姨我见多了。”安明媳子凤玲担心俩人撕抓起来,慌忙拽着晋泉婆姨的胳膊劝说,“晋泉婶,祯秀怀着孕身,要是弄出个啥事儿来了,我看你可咋收场咧?”

“怪不得你们几个婆姨时常挨你老汉的揍咧,农忙时节不抓紧下地去干活,儿,却都躲在这儿生是非,你们就欠揍咧嘛。”

正在祯秀与晋泉婆姨剑拔弩张的时候,妇女主任金菊花也走了过来,她站在老枣树下骂了几个“闲话篓子”婆姨之后,便扯起祯秀的手说,“你甭招实她们,想说让她们随便说去,又说不掉咱一疙瘩肥肉。”

“我才懒得跟她们计较呢,都一个村里住着呀,闲着无聊谁还不说几句闲话,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祯秀趁势说,“晋泉婶,你心里也别难过,我也不是忘记了你的好呢,只是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可不敢觉着自己‘麻缠出名’就没人敢招惹你了。”

当天晚上,“嘴链子”牛晋泉喝了几杯烧酒,睡觉的时候就不老实了。他撩开婆姨的被子想耍弄几下,却被婆姨一脚踹到炕楞边上了。牛晋泉捂着裤裆嗷嗷直叫说,“死婆姨,你是不是在外面寻下野男人了?”

“我就是寻下野男人了,你还能咋咧?”晋泉婆姨这时委屈地哭着说,“牛晋泉,你看着脑瓜子灵光,其实还不如个傻子哩。看人家杨祯秀怀孕了,傻子还知道心疼,可你是啥样子呢?我把娃娃生在苞谷堆里,可算成皮家沟人的笑柄了……”

“嘴链子”牛晋泉在婆姨的哭诉中,才知道婆姨被祯秀羞辱了,便在心里头狠狠地说,“杨祯秀呀杨祯秀,皮家沟的天下还不是你的,等着吧,我一定让你有好戏看咧。”所以,第二天早晨,“嘴链子”牛晋泉去阴坡地里干活的时候,看见祯秀兜着尖尖的肚皮在院畔蹓哒,顿时心生促狭之意,便站在阴坡的地畔畔上编唱了起来。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盈盈的天,

生下一个女子娃娃,把傻子气跑了。

头天的那个山丹花,红个艳艳的好,

今天生下个女子娃,婆婆的脸绿了。

喊一声我的灰老汉,傻不愣愣的蛋,

祯秀我怀胎十月满,咋生出个女子来。

…………

“嘴链子”当牛晋泉悠扬的歌声从阴坡地里飘来钻进祯秀耳朵里的时候,祯秀顿时气得在心里骂牛晋泉说,“诅咒我生女子,你不得好死!”然而“嘴链子”牛晋泉却对自己编唱的信天游十分满意。此那以后,他只要看见祯秀兜着肚皮站在院畔,就在山峁上引颈高歌,心说,“杨祯秀,我就是要唱得你心里难受,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婆姨?看你还敢不敢不把我“嘴链子”夹在眼里哩?”

这天早晨,村东头的动员听烦了牛晋泉翻来覆去就唱这一首自编的信天游,便隔着一条山沟喊叫说,“牛晋泉,话说三遍太稠,歌唱四遍就太臭了。你驴怂的整天就唱这一段,还能编出新的么?”牛晋泉就吆喝着说,“想听新的那还不好说呀,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给你编唱一段新的……”于是,从那天开始,“嘴链子”牛晋泉围绕“祯秀生娃”编唱着不同版本的信天游。这样一来,祯秀整天都被“嘴链子”编唱的信天游搅扰得心烦。这天早晨,祯秀站在村头等“嘴链子”牛晋泉走过来了,就吊着眉眼说,“我是咋样得罪你了?让你整天编排我的难堪。”

“你没得罪过我呀,可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张漂亮的脸蛋子。”牛晋泉嬉皮笑脸地伸过脸来,说,“杨祯秀,你打我的嘴巴呀,你快打呀,打罢了我还要去编唱信天游咧。”

“牛晋泉,你不得好死。”

祯秀气得往他脸上啐了口唾沫转身而去,但牛晋泉却在身后哈哈大笑着扯开嗓子又高声歌唱:“提起个傻子,还真有名,家住陕北皮家沟村,寻下个婆姨亮个愣登,细腰那个大奶,实实想死个人……”“嘴链子”牛晋泉一路高唱着走到葫芦河畔的时候,光棍汉毛桂仓正在河畔田地里干活。见牛晋泉走过来,毛桂仓便直起腰身站在地畔说,“晋泉叔,你何必嘴贱侮辱别人的人格呢?”

听到这话,“嘴链子”牛晋泉便一脸怪笑地说,“光棍汉,你驴怂货总是护着她,是不是想跟她睡觉咧?”

毛桂仓一时哑然无语,便悻悻然吆着黄牛走了。

五月端午这天晌午,婆婆马青梅提着一块猪肉走进院子的时候,傻子正在屋里忙着做饭。这时,祯秀正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晃悠着。这让马青梅心里头很不高兴,她抬脚走进屋就骂傻子说,“连做饭你也承揽了,你娶的是婆娘还是祖宗哩?这么孝顺你小妈,咋就没想起你的娘老子呢?”

“妈,不吵,不吵。”

傻子站在锅灶旁劝慰母亲,但妈妈并不听他劝说,抬手就扇了傻儿子一耳光说,“你就是个没出息的傻货。”却不料,祯秀站在门口说,“傻子能有今天,还不是你一个耳光惹的祸害么?妈,你心里有啥火气就冲我来,没必要拿傻子撒气。”

“好嘛傻子,你现在有婆娘了,就跟婆娘一搭来气我哟。”马青梅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说,“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呀,干脆死了才利索。”

“妈,你看你都说到哪儿去了?”祯秀“㖔㖔”一笑说,“你死在我和傻子屋里,傻子肯定是没法活了,我活着也没啥意思。那你也别要孙子了,干脆咱都死了,也都利索了。”

“我真是作孽咧,”马青梅揪着鼻涕抹在裤腿上哭说,“心想过端午给你们送块肉来,可是没落个啥好,反倒是挨你的骂咧。”

“秀,你走。”祯秀还想说话,但却被傻子吼住了。傻子吼罢祯秀赶紧给妈妈赔着笑脸说,“妈,我有儿子了。”

听到这话,马青梅顿时就收起了哭声,她将信将疑地盯着傻子说,“你咋知道是儿子?”

傻子嘿嘿傻笑着说,“四爷说,是儿子。”

马青梅这才慌忙擦干了眼泪说,“傻子,四爷真的说是个儿子哩?”

皮家沟人没有谁会怀疑四爷的预言。前几年,安明媳子凤玲怀孕后,就找四爷看了面相。四爷说,“是个小子。”结果凤玲果真就生了个大胖儿子。马青梅扭头望着祯秀说,“四爷说怀着的是小子娃咧?”

祯秀骄傲地抚摸着肚子说,“去年冬天,傻子把家谱挖出来后,我请四爷来主持祭拜家谱,捎带着请四爷看了,四爷说是个小子娃。”

傻子嘿嘿憨笑着说,“妈,我有儿子了。”

“还真是‘傻子头上有青天’呀,傻娃儿,你也该有个儿子了。”马青梅顿时破涕为笑,她挪动脚步往祯秀跟前走了几步,很想亲手摸一摸祯秀隆起的肚皮,却又没敢伸手,便沉下脸说,“既然怀了儿子,那就好好将歇着,要是出个啥岔子,看我咋样拾掇你们哩!”

这一年,酷热难耐的夏天就在山丹花儿盛开与凋谢,花蕊又结出硕果的变换中悄然滑过。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秋天说来就来,简直有些让人淬不及防。初秋的夜里月色清冷,祯秀在清冷的月色里迎来了分娩的时刻。当屋里传来婴儿啼哭之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这时候,皮家沟的天空月色皎洁,麻子山坡和阴坡走马梁上,都被洁净的月光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月色清冷,山风夹着一丝初秋的凉意,傻子遵照接生婆的吩咐守在屋外静候佳音,但却急得额头直冒汗水。当婴儿啼哭之声传出屋时,傻子完全忘记了接生婆的叮嘱。他慌忙冲进屋里大喊大叫说,“生了?生了?是小子?”

接生婆说,“是个女子娃。”

“女子娃?”傻子说,“你弄错了。”

接生婆说,“你个瓜娃,就在你家炕头接的生,还能弄错咧?”

祯秀这时也从分娩的阵痛中醒来了,她声音微弱地说,“不会啊,咋会是女子娃呢?”

接生婆说,“女子娃咋了?你不就是女子娃吗?”

……

22、生育

时令已是又一年的寒冬了。

麻子山脉的冬天遍野枯树寒枝。初冬的那场瑞雪纷飞过后,明媚的阳光普照着大地,但麻子山坡和对面阴坡走马梁上,却依旧被积雪紧紧地包裹着,村前的土路上,也还积攒着厚厚的白雪,脚踩上去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雪停之后,妇女主任金菊花就已经指挥着几个村民清除了皮家沟小学校园里的积雪。此时,荒废了几年的小学教室已被修缮,原本斑驳的外墙也用白灰粉刷一新了。皮家沟几个识文断字的男人和心灵手巧的妇女,提前被金菊花召集到了教室里。他们作为计划生育宣传工作的“骨干分子”,就像小学生那样歪坐在课桌旁,首先聆听了寺坡乡副乡长兼计生站站长马常有的政策讲解,又分别受领了工作任务。紧接着,皮家沟将要召开全体村民大会,深入贯彻“计划生育基本国策”活动的序幕即将轰轰烈烈地拉开了。

其实,实施“计划生育”早几年都已经开始,但皮家沟由于地处偏远,山区人口又很稀少,所以,抓计划生育工作也就没有大动干戈。然而,今年的这场“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的主题宣传活动来势凶猛。刚刚进入隆冬,寺坡乡政府便往皮家沟村派驻了工作小组入户调查,对育龄妇女进行了登记造册。为配合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皮家沟“棒子队”的装备也焕然一新,坐在教室后排的几个棒子队员腰间别着橡皮胶棒。黑色的橡胶棒上缠着弹簧那样锃亮的钢丝,钢丝闪着逼人的寒光,把几个农民装束的棒子队员扮装得多了几分威武的模样。

这年冬天,派驻到皮家沟抓计划生育工作的是副乡长马常有。他原本是分管农业的副乡长,但乡政府决定让他兼任计生站站长职务,寺坡乡妇联主任常柳香担任副站长,并主持乡计生站的日常工作。马常有因为长期分管农业工作,经常走村入户与农民打成一片而风吹日晒,虽然只有四十来岁的年纪,但肤色黝黑却显得像五十多岁那样苍老。他穿着蓝色的绒衣,一件翻毛军大衣披在身上。这是他从部队转业时带回来的棉大衣。或许是对部队生活心怀眷恋,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在寒冬腊月的正式场合,他都把这件翻毛军大衣披在身上,神色庄重地端坐在主席台上。今天,皮家沟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大会”由村支书麻梦德主持,他先拍了拍被红绸包裹着的话筒,又咳嗽了几声,带着痰丝的咳嗽声被扩音器放大之后,听上去就像二重合奏那样。

“现在开会。今天来咱皮家沟指导工作的领导有:寺坡乡党委委员,副乡长,乡计生站站长马常有同志。寺坡乡妇联主任,计生站副站长常柳香同志。”

麻梦德的话音刚落,坐在主席台右手的皮家沟妇女主任金菊花就站起身来拍着巴掌大声说,“鼓掌,欢迎领导莅临指导。”

此时,麻梦德正要继续讲话,但却被金菊花猛然打断了,就满脸不高兴地扭头瞅了一眼金菊花说,“你慌个锤子。”

会场顿时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哦哦,掌鼓早了。”

金菊花尴尬地对麻梦德憨笑着说这话时,又引起了会场一阵乱哄哄的爆笑。在大家乱哄哄的笑声当中,几个爱说闲话的婆姨忍不住又交头接耳嘀咕了起来。“大嘴巴”何海菊说,“金菊花就喜欢这一口。当年搞政治运动,她总是招三揽四慌得跟拾炮一样,弄得满村子鸡飞狗跳。”改焕用胳膊肘顶了顶何海菊小声嘀咕说,“那是当然,逮住机会她还能不好好表现吗?”晋泉婆姨说,“你又嘴贱,小心被她听见,不撕烂你的嘴才是怪事情咧。”

台下几个婆姨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的异常举动被金菊花看见,金菊花便忍不住又在主席台上站起来喊叫说,“你们几个婆姨嘀咕啥?领导讲话安排工作,你们要仔细听讲。”马副乡长这时正说到兴头,被金菊花猛然打岔,脑袋一时断电就不知道该继续说啥了。他阴沉着脸干咳了几声说,“那个啥吧,刚才我把计划生育政策也讲一遍了,就不再啰嗦了,但需要提醒的是,咱们寺坡乡计划生育工作起步较晚,已经被上级通报批评了。各级组织务必高度重视,要层层发动,逐个动员,确保计划生育政策入心入脑,确保抓‘基本国策’的落实不留死角。”

“大嘴巴”何海菊笑呵呵地说,“马乡长,啥是‘死角’?”

马常有一时回答不上来,麻梦德就慌忙解围说,“你老汉是中学教师,不懂得晚上跟老汉睡觉问他去。”说完这话,麻梦德又转头问马常有和常柳香“还有事吗”,见俩人都摇头摆手,这才宣布散会。

散会之后,妇女主任金菊花就把几个“骨干分子”留下来安排工作。她让读过高中的杨祯虎负责在村里的墙壁上刷宣传标语,又让“嘴链子”牛晋泉编唱群众喜闻乐见的信天游,几个心灵手巧的婆姨也被她留下来画版画、铰剪纸宣传画。“大嘴巴”何海菊被任命为“计划生育夜校”教导主任,配合校长金菊花开展工作,新上任的棒子队队长朱二苟负责对村里的育龄妇女参加夜校情况进行考勤。金菊花意气风发地说,“我们一定要投入巨大的革命热情做好计划生育工作,我们一定要通过做好革命工作,确保计划生育政策教育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确保每个育龄妇女都能学深学透基本国策,确保计划生育在皮家沟村扎根发芽开花结果……”

然而,当“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宣传教育活动持续深入的时候,祯秀的心里却格外纠结难受。在计划生育宣传教育全面深入的日子里,她总是抱着刚满两岁的女儿付盛虹想,“为什么连女人生娃的事情都要管呢?”她想不明白“只生一个好”的道理。“只生一个好”——那就是说,她生了女儿盛虹就不能再生娃娃了?祯秀心说,“女儿盛虹虽然说是我的‘心头肉’,可是我还没有儿子啊。人这一辈子,如果不生养个儿子,死的时候‘烧纸盆’找谁来顶呢?”

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风俗习惯,父母下葬的时候女儿是不能顶“烧纸盆”的。所以,那些没有儿子的老人下葬后,坟头是没有摔烂的“烧纸盆”的。只要看见哪个坟丘没有“烧纸盆”摔烂的残骸,皮家沟这一带的农民就会长叹一声惋惜地说,“这是个绝户头。”——是啊,人常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嘛,女儿一旦出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家里没有小子支撑门户,这家人就等于断绝了血脉香火。祯秀心想,傻子是个可怜的人啊,他小时候被婆婆一耳光扇傻了,结婚几年我又不让傻子亲近,当一切归于平静,我想为傻子生儿育女的时候,咋就偏偏赶上落实“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只让生一个娃了呢?

祯秀苦闷地想,“公家不让生第二胎,难道傻子就这样绝后了吗?”

这时候,金菊花的“计划生育”宣传教育早已入脑入心了。当婆婆马青梅终于弄明白“政府只让一对夫妻生一个娃”的政策之后,“傻儿子将要绝后”的想法顿时就搅扰得她夜不能寐了。时光飞逝,已是又一年初夏的时节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马青梅亲眼看见村里几个生了第二胎的妇女,被金菊花领到寺坡乡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又见金菊花不断找祯秀做思想工作,“无儿绝后”的担忧就让她不满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出来。这天早晨,她跑到学校院子又哭又闹,几个妇女过来拉扯着劝她,她就顺势躺在地上撒泼说,“我一个老婆子还怕你们吗?”

马青梅说着就扯开了自己的衣服,一对干瘪的乳房坦露在外面。她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喊着妇女主任金菊花的名字说,“金菊花,你快把我拉去结扎了吧,我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也应该被计划了。反正我男人已经殁了,我也生不下个娃娃了,你就把我拉去顶替杨祯秀结扎吧。”

金菊花被马青梅纠缠得出不了门,就派凤玲去喊祯秀。祯秀赶到学校院子里,看见婆婆袒胸楼怀毫不顾及体面,慌忙跑过来劝说婆婆。却不料,她刚喊了一声“妈”,婆婆就把一口唾沫啐在她的脸上骂了起来。

“杨祯秀,你可把我的傻儿子害惨了。”婆婆躺在地上骂说,“槐树不生槐米,鸡不下蛋抱窝,好不容易暖出个蛋来,却屙出个女子娃。我儿子是个傻蛋,可我还没老眼昏花。你要敢跟金菊花去寺坡结扎,我变成死鬼也不会放过你……”

祯秀被婆婆骂得面红耳赤,一时气得转身跑出了学校院子。她跑回家里见女儿盛虹正在酣然入睡,就又转身走出屋子,爬上麻子山头跪在父母坟前放声大哭。“妈,你说我该咋办呀?金菊花整天来找我,说要带我去寺坡上环节育,可是我已经怀孕了呀。妈妈,我想给傻子生个儿子,并不是因为害怕婆婆吐我一脸唾沫。你晓得我的性格,如果我不想再生养娃了,她就是拿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害怕她。可是,现在我想给傻子生个儿子啊。”祯秀抹着眼泪说,“妈,我真心实意想给傻子生个儿子,延续傻子的血脉香火……”

初夏的晌午,太阳在天空高悬了一阵,就躲到对面阴坡走马梁的树梢里歇着了。太阳很诡异,祯秀以为天气会阴沉下来,但阴霾转瞬即逝,太阳又从树梢里跑出来了。鲜艳的阳光一束一束地照在父母的坟地上,晒得坟地潮湿的地面氤氲起一层薄雾。祯秀盈满泪水的眼睛也被初夏强烈的太阳光线照花了,眼前的一切就显得极其凌乱……就像夜色里遇见了鬼魂那般,她看见两个身穿长袍的影子,在父母坟头氤氲着的薄雾中打架,但擦干眼泪却又了无踪影。当眼泪奔流的时候,影子又在薄雾中争吵起来了。

母亲说,“秀,你去跟菊花商量啊,她是我认下的姊妹,是你的大妗子,多一个亲戚多一条路撒。”

父亲说,“你说的是鬼话。”

母亲说,“鬼话也是人话,人话也是鬼话。秀,你去找你大妗子吧,我托梦给她说说,有我出面替你说情,她肯定会帮你拿主意的。”

太阳又躲进对面阴坡走马梁的树梢里去了。麻子山脉的天空又阴沉起来,尽管还是晌午,但天空却灰蒙一片。山雨欲来,山风就从河沟里刮起来了。祯秀擦干眼泪望了望天空,看见一块浓黑的云彩飘过头顶,山区夏季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那样说变就变,眼看着一场白雨就要在麻子山坡降落了。祯秀这才想起还没有做午饭。傻子上午在阴坡苞谷地里锄草,这阵子他也该回家吃饭了。这样想过,祯秀慌忙起身往家里赶去。然而,祯秀走进院子的时候,烟囱里已经冒起了炊烟。黑狗见她回来,欢快地狂吠起来,就把熟睡中的女儿盛虹吵醒了。

祯秀气得揪着狗耳朵骂说,“你就不能悄悄的?”

黑狗小声哼唧着不敢吵闹了。

这天中午,一场预想中的白雨最终没有落下来,那一疙瘩黑压压的乌云在天空飘了一阵就风吹云散,正午的天空便又晴朗了起来。吃罢午饭,傻子扛着锄头又要去地里锄草。初夏时节,正是禾苗与杂草争抢着吸收土地营养的时期。野生的杂草生命力极强,中午顶着日头锄地才能让毒日头把杂草晒死。否则,锄掉的杂草就会吸着地里的潮气死灰复燃。傻子扛起锄头准备出门的时候,祯秀说,“憨傻子,我有事要说咧。”

傻子便扛着锄头转过身来望着祯秀憨笑着说,“秀。”

祯秀说,“憨傻子,你整天只会喊‘秀’,就不会说句其他话吗?”

傻子说,“秀,你说。”

祯秀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也听不懂。”

傻子说,“能听懂。”

祯秀说,“我又怀孕了。你说咋办?”

傻子一时真的就傻呆了起来。他傻呆呆地站在屋子里,沉默不语地望着祯秀。祯秀以为傻子被吓傻了,就伸手抓挠了一下傻子的胳膊窝。傻子被祯秀抓挠得浑身发痒,便嘿嘿傻笑着说,“生,咱生咧。”

“你说得轻巧,”祯秀说,“金菊花整天找我,说要带我去寺坡上环节育,她要是知道我怀孕了,还能放过我么?”

傻子说,“放过,能放过。”

祯秀说,“那我去找她?试着跟她说说?”

傻子说,“说咧,跟她说。”

熬到天黑以后,祯秀走进金菊花家院子的时候,金菊花一家正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吃晚饭。这天大概是恰逢十五六的日子,天空的月亮既圆又亮,就把院子里的景况照得亮亮堂堂的了。在皮家沟村,金菊花的男人赵品贵虽然是左腿高位截肢的残疾人,但由于他是“筑路英雄”享受政府的生活补贴,又有金菊花几个兄弟的帮衬着,家里的日子虽说算不上富裕,但却也不会为吃穿发愁。金菊花见祯秀走进院子,赶忙把瓷碗里的最后一口稀饭喝干净,又吆喝老汉赵品贵搬把凳子过来。瘸腿老汉进屋搬板凳的时候,金菊花说,“祯秀,你想明白了吧?”

听到这话,祯秀心里便忐忑不安起来,不由在心里暗想,看来金菊花依然还是要我去上环呢。这样想着,祯秀就后悔真不该来找她,但走进院子她已没有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坐下身来与金菊花谝闲传。

祯秀说,“今晚这月亮可真圆咧。”

金菊花说,“皓月当空,祖国江山红似火。咱现在的美好生活是改革开放的胜利成果。所以说,贯彻落实基本国策可不是一句空话,是要有大局意识的,是要靠强烈的革命事业心才能百炼成钢、抓铁有痕……”

祯秀听着这话,心说金菊花可真会说啊,张嘴就说到“革命事业”上了。却在脸上堆起笑容说,“大妗子,你真不愧是干部,我就没有你那么高的思想觉悟。”

金菊花爽朗地笑说,“任何人的革命觉悟都是依靠政治思想武装头脑,点点滴滴培养起来的。”

祯秀沉默了一阵说,“今天,我去我妈坟上了。”

金菊花这才叹息一声说,“时光真快,一晃你妈都殁三四年了吧。”

祯秀说,“是啊,我妈活着的时候总说,在皮家沟唯有大妗子对她好咧。”

金菊花说,“那是自然,别看是认下的亲戚,我俩好得跟亲姊妹一样。”

祯秀说,“是呀,我妈也是这么说的,说有难肠事找大妗子就没麻搭了。”

“那还用说?”金菊花笑说,“祯秀,遇到麻缠事了尽管给大妗子说,既然咱是亲戚,就不比两旁世人了。”

祯秀淡然一笑,仰脸望着高悬在天空的圆月一时无语。这时候,她的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把已经怀孕的事情告诉金菊花。她担心,一旦向金菊花说了实话,金菊花就会把她盯得更紧。如果那样,她真的毫无退路了。但是在皮家沟村,这个事情除了金菊花再无旁人可以帮她啊。所谓“纸里包不住火”,身体一旦显身露怀,如果金菊花又不肯帮你隐瞒,就是怀孕八个月也得到寺坡卫生院做人流。祯秀满心怅然,她几次张开嘴巴想说实情,但话到嘴边却又吞咽回去了。

“祯秀,你今天是咋的了?吞吞吐吐的,到底遇到啥难肠事了?”金菊花给祯秀递了杯茶水说,“我是你大妗子,你还信不过我么?”

祯秀接过茶杯又拿话搪塞了一阵,但思量再三却还是觉得,这话今天不给金菊花明说,迟早也会被她发现的。她又在心里权衡了一阵儿,这才把心一横说,“大妗子,我怀孕了。”

猛听此话的时候,金菊花的嘴巴张得好像锅盖那样大,好半天都没有合拢嘴巴。“怀孕了?你咋又怀孕了呢?”金菊花愣过神来说,“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这可是政策问题,是原则问题,我就真的是你大妗子,也帮不了你呀。”然后,金菊花又拉起祯秀的手安慰说,“祯秀,咱不怕,明天大妗子就带你到寺坡卫生院找个好的大夫做手术,只要把胎打掉就没事了。”

“大妗子,说话容易,可真的要敢去把胎堕了,那我将来还咋活咧?”祯秀顿时流起了眼泪,说,“你今天也看见了,这还没啥咧,我婆婆就已经闹死闹活的,要是知道我怀上了又把娃做掉了,那她还不要了我的命呢?大妗子也知道,傻子憨傻憨傻的也没个啥主意,婆婆又是胡搅蛮缠没法商量,我妈又殁了。在这个时候,除了大妗子你,我还能指靠谁来帮我呀?”

这时候,金菊花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但她想了想却又长叹一声说,“祯秀,如果是其他事咱都好商量,唯有这事还真的商量不了。这是政策要求,是原则性问题呀,常言说,‘做人要有原则’咧,我总不能为了照顾亲戚就不讲政策要求、放弃原则立场吧?咱越是亲戚,你就越要带头支持我的工作咧。”

“大妗子,你说的话当然都是有道理的,”祯秀抹着眼泪说,“但我婆婆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把娃做掉了,估计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生,你也会被她胡搅蛮缠闹得不可开交哩……”

“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干革命咱就不能怕流血牺牲。”金菊花突然站起身来,犹如勇士那般气宇轩昂地挥舞着臂膀说,“祯秀,你不要怕你婆婆,她只不过是个‘纸老虎’。真正的革命者是绝对不会被‘纸老虎’吓倒的。”

“天也不早了,祯秀,你先回去吧。”向来说话极少的赵品贵这时却开口说,“明天都还要下地干活咧。”

祯秀终于找到了脱身的借口,赶紧站起身来对赵品贵说,“是咧,大舅,天不早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说完便急慌慌地走出了院子。

祯秀走出院子以后,金菊花这才醒悟过来。她没有想到,沉默寡言的老汉在关键时候却拖起了她的后腿。这个当年的“筑路英雄”咋没有一点儿政治觉悟呢?这样想过,金菊花便抬起一脚把坐在凳子上的老汉踹翻在地上,骂说,“你个蔫货,咋就突然出息了?”

赵品贵坐在地上仰脸望着婆姨说,“我咋的了?”

“你说你是咋的了?”金菊花气得满脸红通,一时大声吼叫说,“我正在做祯秀的思想工作,你不但不帮我,还给人家搭梯子让她脱身走了。”

赵品贵说,“逼着人家去引产,你觉得有那个必要吗?”

金菊花往老汉身上啐了口唾沫说,“说这样的话,你就不怕辱没了‘英雄’的称号?”

“我本来就是个普通农民,从来也没敢把自己当英雄。”赵品贵坐在地上犟嘴说,“我还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生儿育女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咋就偏偏要做断子绝孙的瞎瞎事呢?”

“行咧行咧,我看你头脑里还有不少活思想,行,行行行,你坐下跟我慢慢说。”金菊花把丈夫从地上拽起身来,又用脚尖勾过凳子说,“原来你也是能说会道的呀,可这些年咋就像个‘闷葫芦’三脚跺不出个响屁咧?原来你隐藏得很深啊,革命者不怕敌人的叫嚣,最怕敌人长期潜伏在我们身旁,而革命者却一无所知,还把他视为亲密战友。”

金菊花说,“赵品贵,你太可怕了。”

“金菊花呀金菊花,你也都三十多快四十岁的人了,咋还不能从梦中醒来呢?什么是革命你懂吗?革命的目的是让人民觉得更幸福、生活更美好,而不是让人民流眼泪。”赵品贵瞟了婆姨一眼说,“当然,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对基本国策我不敢妄加评论,但只生一个娃的要求却是强差人意,是很不切实际的。”

赵品贵说完这话,就拄着拐杖回屋里去了,金菊花却还在院子里愣怔着一时回不过神来。丈夫的谈话太出乎意料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与她同床共枕了十好几年的丈夫。这些年来,她认为丈夫就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早些年在“大集体”的时候,丈夫因为左腿高位截肢,又拥有“筑路英雄”的荣誉称号而不用下地干活劳动,就整天呆在家里抱着书本以读书来打发时光。丈夫时常沉默寡言,很少跟她交流思想,所以,她一直认为丈夫的“英雄称号”只不过是徒有虚名。她甚至认为丈夫根本不配拥有“英雄”这个称谓,却不料,沉默寡言的丈夫一旦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仿佛还有他自己的一套思想见解似的……

金菊花心想,“难道社会真的变样了?”

这时候,祯秀已经爬在父母的坟茔上哭起来了。坟茔上长满了蒿草,嫩绿的草叶被山风吹拂,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就像母亲的双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抚摸那样,感觉温暖极了。她不知道,人死之后有没有活着的灵魂。她想,灵魂是生活在真空里的无影之物,它替代死去的人托梦表达思想。但活着的人们却凭着内心的执念,努力追求和向往未来的美好生活。而她此刻内心的执念,就是想为傻子生个男娃。这时候,祯秀才发现,她这一辈子,好像一直都被内心的执念绑架着迈不开脚步。少女时代,她内心的执念是要支撑起杨家的这个家庭,让弟弟祯虎接受良好的教育,让父母能够过上安稳的生活。为了心中的这份执念,她放弃初恋纯洁的爱情,满心绝望地嫁给了傻子。但在岁月的沉淀中,傻子却给予了她一份最真实可靠的爱情。现在想来,她无力回报这么多年来傻子默然给予她的大爱,就想为傻子生个儿子来弥补她曾经的过错。却不料,现在就连生个儿子这么简单的想法都已变得千疮百孔……

此时,静静的月色洒满了麻子山坡,父母的坟茔被银色的月光紧紧包裹着,山野一片寂静,空寂异常。祯秀爬在父母的坟头哭了一阵,在月光的抚慰中沉沉睡去。月亮像一位温暖的大姐,把一层淡淡的光线覆盖在她的身上了。她又看见父亲拽着一束月光从天空飘来,脸色苍白犹如一张超薄的白纸那样。

“秀,不要睡觉。”父亲急切地喊着她说,“睡觉不是个办法啊,你得赶快站起来跑啊!”

“又是跑啊?”

这时,母亲坐在坟头的土堆上伤心得抹眼泪。她抱怨父亲说,“你一辈子都在跑,一家人跟着你从来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长年累月始终心神惶惶。”母亲哭着说,“杨永万,你是个孬种,所以才遇到困难就想到逃跑,可是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吗?去年冬天,王家庄的简振强婆姨为躲避计划生育不就逃跑了吗?结果家都被计生站的人给抄了,耕牛拉到寺坡街上卖掉了,就连地里的青苗也作价卖了抵交超生罚款……秀啊,你还是去找你大妗子吧,她是我认下的亲戚,亲戚总是有亲戚的情分在哟,无论啥子事情,总得有个折中的办法。”

“不要听你妈的鬼话,”父亲慌忙抢过话头说,“别趴着睡觉了,秀,你还是听爸爸的一句劝说,快抓紧跑吧。”父亲说完就拽着一束月光跑了。

“秀,醒来,秀,醒醒呀。”

祯秀被傻子喊醒的时候,麻子山头的月光已经消失了。已是半夜时分了,月亮被天空的一朵云彩遮挡着,麻子山脉的天空沉浸在凝重的夜色里。祯秀揉了揉眼睛,这才从梦境中彻底醒来。她坐起身来问傻子说,“你咋撵到这儿来了?”

傻子憨笑着说,“秀,说梦话。”

祯秀问傻子说,“谁说梦话?”

傻子嘿嘿笑说,“秀说梦话。”

祯秀又揉了揉眼睛说,“我说梦话了吗?说的是啥呀?”

傻子说,“跑。”

祯秀回想了一阵刚才的梦境,便站起身来说,“是的,咱得跑啊。”

深夜里,祯秀跟傻子从麻子山父母坟头返回家里,简单收拾了铺盖和几件衣服用床单包裹起来,就背着女儿盛虹走出了家门。黑狗一直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祯秀蹲下身来摸着黑狗的脑袋说,“黑狗,你留在家里把家看好,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不能缺少一样东西。”

祯秀说这话时,突然想起忘记带家谱木匣子了,就返回去把家谱木匣子取来包裹在床单里背着逃离了皮家沟村庄。黑狗孤单地站在村头,望着祯秀一家走出村口突然哀嚎着狂叫起来,引得皮家沟早已入睡了的狗们一阵狂啸。夜已深了,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夜晚一片宁静,黑狗望不到主人的身影了,这才转身返回院子,蹲在大门口守望着已经斑驳的窑洞哭着睡去。

第二天上午,金菊花听闻祯秀逃跑的消息后,立即向支书麻梦德作了汇报。麻梦德慌忙赶到寺坡乡政府,及时向马副乡长汇报了情况。根据马副乡长的指示,计生站副站长常柳香带着一队人马匆忙赶来。她命令棒子队新任队长朱二苟去祯秀家的牛棚里去牵牛,但黑狗却守着牛棚狂吠不止。朱二苟被黑狗凶残的表情弄得很是心烦,就让棒子队员把黑狗围在牛圈里往死里打它。当殷红的鲜血从黑狗嘴里流淌出来的时候,黑狗突然跃身而起,穿过人群紧紧咬住朱二苟的胳膊不放,几个棒子队员慌忙挥舞着橡胶棒,像雨点似的猛砸黑狗的头。黑狗终于支撑不住,便倒在牛圈门口的血泊里,四条短腿弹着哀鸣一阵便气绝身亡了。

23、逃荒

多年以后,当祯秀背着女儿与傻子一起逃离皮家沟的时候,猛然回想起她十二岁那年跟随父母逃离四川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母亲把她从睡梦中唤醒的时候,父亲早已背起了逃荒的行囊。这时,父亲胸前挂着只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字样的帆布挎包,挎包里装着“杨氏家谱”木匣子。见母亲磨磨蹭蹭还不想走,父亲就小声骂说,“死婆娘,你快些走嘛。”

母亲抹着眼泪说,“非得逃荒不可吗?”

父亲说,“不去逃荒,还有啥子办法吗?”

母亲这才默然地背着弟弟祯虎,牵起祯秀的手跟随父亲踏上了逃荒之路。那是一个寒冬的深夜,四川开县(今重庆开县)杨家坝的天空没有落雪,但肆虐的寒风却像刀子那样把脸蛋割得生疼。深夜里,祯秀美好的睡梦才刚刚开始,却被母亲硬生生地打断,还被拽着赶夜路,心里很不情愿。她故意拖沓着脚步,让身体笨重地往后拽着说,“啷个不等天亮再跑呢?晚上一点亮都看不到,好吓人嘛!”

父亲在漆黑的夜里停下身来,压着嗓音说,“娃儿,你莫说话,快些走哟。现在你还不懂事,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晓得啷个要在晚上跑啰……”

多年以后,当祯秀带着一家人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出皮家沟,站在对面阴坡走马梁上回想起当年跟随父亲逃荒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那时父亲惶恐的心境。但那时父亲虽然心神惶恐,心中却还有“陕北”这个目标之地。而此时,她携带家人逃离皮家沟的土地,站在阴坡走马梁上回望村庄的时候,却茫然四顾不知该逃往何方?这时,她心头满是前路茫茫的悲伤与绝望。

“天快亮啦,秀,咱走吧。”

傻子捏着祯秀的手犹如耳语那般轻声催促着。祯秀忘记了傻子的憨傻,竟然把头依靠在傻子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伤心地想,人活一辈咋就有那么多的无奈啊?小时候,她无奈地跟谁父母逃荒;长大后,她又无奈地与傻子订婚结婚。现在为了给傻子生儿子,她又无奈地逃离村庄被迫去流浪……夜已深了,天空没有月色,皮家沟人都还在沉睡,麻子山坡上的村庄没有一丝光亮。黑夜里,站在阴坡走马梁的山峁上眺望着村庄,祯秀无比眷恋这片熟悉的土地,“但我现在却必须逃离这里,逃往一个未知的地方。”祯秀内心悲鸣着说,“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我只不过是想生个儿子,想接续傻子的血脉香火啊!”

“天要亮了。秀,咱走吧。”

傻子已经催促好几遍了。祯秀只好擦干眼泪转过身去,踏着即将黎明的夜色逃离了皮家沟村庄。他们一路往南逃到黄川县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时分了。地处陕北南部的黄川县与廘州县毗邻。从寺坡街出发沿210国道往南,走过与寺坡乡紧邻的黄川县塘坊镇的土塬下到沮河川道,那就是黄川县城了。黄川县森林覆盖面积广,自然资源相对丰富。改革开放以后,黄川县以店头沟煤矿的开发为龙头,大力发展森林和地矿产业,领跑了县域经济的快速发展。祯秀一家从寺坡搭乘便车逃到黄川县城的时候,看见城区大兴土木,遍地都是紧锣密鼓的建筑工地。在县城桥北下车后,祯秀把包裹放在桥面石墩上说,“傻子,你看着包袱和女子,我去建筑工地上问一下看能不能寻个活儿。”

傻子说,“我去。”

“你连个话都说不清楚,去了能弄啥咧?”祯秀笑着捏了一把傻子的蒜头鼻说,“遇到难题,还得你婆姨出马才行。”

祯秀走进沮河边上的建筑工地,看见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老汉在搅拌机旁忙碌着,就走过去问说,“叔,这工地上招小工吗?”

“那你得去问包工头。”老汉停下手里的活计,指了指工地左边的那个工棚说,“你去那儿问吧。”

祯秀谢过老汉走进工棚,看见一位秃顶男人正仰着脸坐在藤椅上打瞌睡,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喊了一声“老板”,说,“你这里要小工吗?”

这时候,秃顶男人刚刚找到睡意,被人吵醒很不开心,但睁开眼来却看见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赶紧揉了揉眼睛说,“我这都是些重活,你干得了吗?”

祯秀慌忙赔着笑脸说,“农村地里哪一样不是苦累的活儿呀,脏活累活我都不怕。”

秃顶男人在藤椅上伸了伸懒腰说,“建筑工地比地里的活儿可累多了。”

祯秀说,“老板,我们刚到黄川县城,人生地不熟的,找个活干谋条生路,哪怕你每天少给点工钱也行咧。”

秃顶男人这才坐直身子说,“那是这,你去伙房帮着做饭好了,每天按小工的工资计算工钱,你看咋样?”

“真是遇见活菩萨了。”祯秀赶紧向秃顶男人弯腰致谢,说,“我男人很有力气。老板,你帮人帮到底也在工地上给他安排个活儿干吧。”

听到这话,秃顶男人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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