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伤心初恋
1974年的初冬,当寺坡公社兴修农田水利的“冬季大会战”在葫芦河畔打响之后,皮家沟大队党支部书记皮茂华(皮四爷)便决定派祯秀到指挥部做后勤保障工作。这天上午,祯秀低眉顺眼地跟着皮四爷走进指挥部窑洞,技术员邓志贵正爬在一张长条桌案上修改图纸。皮四爷说,“邓技术员,我把村里最聪明的女子派来帮你打下手。有啥活儿,你安排她干就行了。”
听到这话,技术员邓志贵抬头与祯秀对脸相望的时候,突然惊喜得大声欢叫说,“啊呀,你是……”邓志贵快步走到祯秀跟前,犹如遇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满脸喜悦地说,“啊呀,我的天神,搭眼猛然一瞅,还以为是丁瑞沙咧。说实话,你俩长得真像,搭眼一瞅简直一模一样!”
祯秀没有应声,但心里头却不高兴了,心说我就是我,你凭什么拿我跟别人比模样?然而这时,皮四爷却乐得哈哈大笑起来了,说,“你这后生年岁不大,咋眼睛先花了?”皮四爷笑着向技术员介绍说,“这女子叫杨祯秀,别看她年龄不大,可是干活麻利咧。邓技术员,有啥活儿,你䞍放心交给她干,保证不会掉链子。”又扭头对祯秀说,“咱村这水库到底能修建成啥样,全都指靠邓技术员哩。你一定要虚心学习,积极支持配合技术员的工作。”然后,皮四爷又跟技术员邓志贵寒暄几句,便转身走了。邓志贵这才像灵醒过来似的,赶紧拉了把椅子放在桌案旁招呼祯秀说,“哦,来来来,你快坐快坐。”又嘿嘿憨笑几声说,“还真的是咧,你长得真像我的高中同学丁瑞沙……”
“我叫杨祯秀!”
当邓志贵再次说她长得很像丁瑞沙的时候,祯秀心里反感极了,心说什么狗屁丁瑞沙?我就是我,我是杨祯秀。这样想过,祯秀就赌气说,“我不想在这里干活了。”
说罢这话,祯秀便转身跑出了指挥部窑洞。此时,屋外寒风凛冽,风吹在脸上有种刀割般的感觉。祯秀跑出指挥部后,懵头懵脑地来到葫芦河畔,一双大眼被河道坚硬的寒风吹得生疼,不知不觉眼泪便滚落出来。“我怎么哭了?”祯秀心说,“即就是我与那个塌鼻梁的技术员高中同学模样相像,那又怎样呢?丁瑞沙是丁瑞沙,而我杨祯秀还是杨祯秀。我们俩个永远不会是姐妹,一辈子也不会有任何感情瓜葛……”
这样想了一阵,祯秀就更不情愿在指挥部工作了。
其实,皮四爷指派她来指挥部工作的时候,祯秀心里就很不情愿,她跟皮四爷说,指挥部都是领导,我胆子小又不会做事,万一伺候不好领导咋办呢?皮四爷听到这话就恼了,说,“领导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怕什么?不会做事情跟着好好学。胆子小,混熟胆子自然就大了。再说了,干革命需要岂能讨价还价?快拾掇东西,跟着我往指挥部走。”
祯秀一时无奈,只好低眉顺眼地跟着皮四爷走进了指挥部窑洞。却不料想,刚刚走进指挥部窑洞就遇到了个神神叨叨的技术员,竟然说我长得像他的女同学……祯秀站在葫芦河畔想了一阵儿,便去找皮四爷说,“四爷,还是让我回工地吧,我不想在指挥部工作。”皮四爷顿时吊起眉眼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做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都像你这样挑肥拣瘦,啥时候才能把社会主义建设好?往后再也别跟我磨叽了,赶快回到岗位上干革命工作去。”
祯秀满心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返回指挥部去。
其实,祯秀跑出指挥部窑洞的时候,技术员邓志贵的思绪也纷乱异常。
几年之前,他在陕北佳县城里读高中时,同桌丁瑞沙随父母回湖南老家之后,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渺无音讯。为此,他还曾伤心得偷偷哭过,但时光流逝,往事早已被岁月尘封。却不料今天,在皮家沟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他竟然遇见了一位与丁瑞沙长得极其相像的漂亮女子——回想当年,同桌丁瑞沙就像白雪公主似的迷人,尤其是她那双弯眉翘梢的大眼睛,稍微一闪就能勾人魂魄。但那时,他卑微的身份和复杂的家庭背景,却让他内心卑怯得不敢多看她一眼——在这个世界上,邓志贵算得上是个孤儿。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殁了,十岁那年父亲也因病去世。他是在二爸家里长大的。尽管二爸是他们李家洼生产队的干部,但在那个年代里,农民家庭的生活都不富裕,二爸能够含辛茹苦供他读书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他在县直高中住校读书的时候,经常缺粮断炊忍饥挨饿。然而有天上晚自习课时,他伸手去桌斗摸书,手指却触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蒸馍。这个意外之物,顿时令他心神慌乱了起来。他不敢把馍馍拿出来仔细察看,只好心神惶恐地把胸脯抵在课桌上,像做贼似的捧着那个来路不明的蒸馍轻轻抚摸。当指肚触摸到馍馍的柔软与光滑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白面馍馍”……这时候,他不由暗自揣测,是谁把一个白面馍馍搁进我桌斗里了呢?心说你要是怜悯我忍饥挨饿吃不饱,为何不明说呢?假如你是真心对我好的话,我会感激你一辈子。心说我邓志贵一辈子啥都可以没有,但一颗感恩的心还是会有的!
然而再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白面馍馍来得多么蹊跷啊!这年月粮饭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尤其是白面馍馍,金贵得就像金子似的,谁肯当无名英雄送别人打牙祭呢?想到这里,邓志贵猛然打了个激灵,心说这大概是富人给穷人下套摆设的陷阱,专意等着我三口两口把馍馍吃了,然后再向全班的同学大声吆喝,说我偷吃了他的白面馍馍……这种尴尬而又羞辱的场景,邓志贵简直不敢想象。
可是,谁会这样作践我呢?又为啥要作践我呢?邓志贵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侧目偷瞟了一眼同桌丁莎瑞。这时,丁莎瑞一如往常那样与他保持着距离,就连胳膊肘都谨慎得没有越过课桌那条“三八线”。邓志贵心想,这个在部队大院里生活的女子娃,绝不会做那种“拿别人的贫穷开涮”的事情。当然,这个趾高气扬的军官子女,更不会向他邓志贵主动示好。否定了同桌丁瑞沙,邓志贵又偷偷观察前后左右的同学,但见同学们都在埋头做作业,唯独他左顾右盼心神不宁慌张着……熬过两节晚自习,邓志贵一直等到同学们都离开了教室,这才像做贼似的把白面馍馍塞进裤兜里跑进厕所。他在厕所里仔细察看一圈确定空无一人,这才蹲在便池旁掏出馍馍闻香味儿。白面馍馍的真的很香啊,即便是蹲在便池旁也能闻到小麦的清香……他再也忍不住小麦香味的诱惑,两口三口就把那个白面馍馍吞咽进肚子里了。
然而吃完之后,邓志贵就胆怯起来了。就像犯罪之人等待判刑那样,他满心焦虑等待着厄运临头。但是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和白天的时光,又熬到晚自习时,他又在桌斗里摸到了一个白面馍馍……此后的每晚自习课,他都能在桌斗里摸到一个白面馍馍,这让他的内心有种隐秘的快乐,却也满怀好奇。有一天傍晚,他早早躲在教室窗外,仔细观察到底是谁在暗自怜悯他可怜的生活?结果看见,同桌丁莎瑞走进教室以后,就从书包里掏出一只白面馍馍悄悄塞进他的桌斗。邓志贵想不明白,丁瑞沙为何要偷偷给他白面馍馍呢?很多次,他都想亲口问一问她,但每次话到嘴边,却又失去了勇气。
时光飞逝,很快就进入了盛夏。这天晚上,当最后一节自习课的下铃声响过,邓志贵悄声跟着丁莎瑞走出校门,走到一个人烟稀至的巷口,他才鼓起勇气喊说,“丁莎瑞,你等一下……我就是……想问问,你为啥往我抽屉放白面馍馍?”
丁瑞沙听到喊声转回身来,黑夜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却能听见她清脆的笑声,说,“哎呀,要说这事吧,那都怪我妈妈呢。她总说我上晚自习肯定会饿,所以每天来上晚自习,非往书包里塞个蒸馍。如果不吃拿回家还得挨骂。可是我又不饿嘛,就塞你桌斗里了。你帮我吃了,是学雷锋做好事。谢谢你了!”
丁莎瑞说完,就转身走了。此后一段时间,丁莎瑞一如既往地往他桌斗里塞白面馍馍。作为一种回报,邓志贵每晚自习课后就护送丁莎瑞走过校外背巷那段黑路。但是有一天晚上,丁莎瑞却对他说,“我爸今年要从部队转业,我要跟着我爸回湖南老家去了。”
听到这话,邓志贵感觉心里猛然一阵难过,说,“那,那你不会走吧?”
“一家人都走咧,我咋可能留在这里呢!”
……就这样,丁瑞沙跟随其父母回湖南老家去了。这一去便杳无音讯。邓志贵在读大一那年,曾利用假期去湖南寻找过她。但是,当他脚踏湘江沃土的时候,才意识到其实他是寻不见丁瑞沙的。这是因为,他跟本不知道她生活在哪座城市,居住在哪座大山背后,只好带着满心的失落与悲伤返回学校。却不料多年以后,在皮家沟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一位与丁瑞沙模样和神态都很相似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这天临近晌午,祯秀才很不情愿地返回了指挥部。
邓志贵赶忙赔着笑脸迎上来说,“回来了?”
祯秀并没有回话,心说皮四爷派我来是干革命工作,我没有必要跟你搭话搅缠,便木然着脸色,低头站在桌案旁沉默起来。
“天阴了,外头很冷吧?”
邓志贵似乎并不在意祯秀的冷漠,他帮祯秀倒了杯热水递过来,说,“刚从外面进屋身子冷咧,你先喝杯热水暖和暖和,咱再开始工作。”又赔着笑脸向祯秀解释说,“我这人一高兴就话稠,你不要介意。”
祯秀接过茶缸的时候,感觉一股暖流在掌心翻滚,这才在桌案旁坐下身来看邓志贵画图。祯秀发现,身材瘦高的邓志贵却有一双胖乎乎的手。这双手的手指不长,骨节也不粗,但掌丘丰满起伏有形,给人一种很厚实的感觉。
“祯秀,你把我修改过的图纸描摹一遍。”
正在祯秀盯着他的手看的时候,邓志贵扯过一张图纸递过来说,“我今年才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地区水利局工作后,又派到咱县来实习锻炼。这个水利工程,是我毕业后向组织交的第一份答卷,所以对我来说,只能干好不能出错。现在好了,有你当帮手了,我就能腾出时间认真研究图纸,不断修改完善方案确保工程质量。”邓志贵说着又翻出几张图纸递给祯秀,说,“你在这张图纸上写‘草图一’,这张图纸写‘修改二’……”
听到邓志贵说让她写字,祯秀稍微放松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心想这么多年都没有摸过笔了,我估计已经不会写字了吧!——多年以前,她才四五岁的时候,爷爷曾教她读书识字。但是到了她该入学的年龄,由于家庭生活贫困,父亲却没有让她入学。爷爷说,“不去公学读书也行,我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那么多娃儿都教了,还教不好我孙女儿吗?”这样一来,当在别人走进学校时,她却在家里一边帮着父母做家务,一边跟着爷爷读书练字。爷爷去世以后,她基本上就没有再读过书写过字了。所以,祯秀低着头小声嗡嗡着说,“我……怕不会写字了。”
听到这话,邓志贵便善解人意地责备自己说,“怪我不了解情况,不知道你没念过书。不过也没事,你照猫画虎临摹我画过的草图就了。”又说,“回头,我教你学写字。”
“其实……小时候,还跟爷爷认过几年字。”祯秀又小声嗡嗡着说,“可是我爸说女子娃念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就行了,就没有正经进过学堂念书。”
“那你还是有基础的呀。”邓志贵咧嘴笑说,“其实,写字就跟骑自行车一样,只要以往时学过练过,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了。要不这样,你先试着写你的名字,多练几遍,说不好定就找回写字的感觉了。”
“可是……恐怕不行吧?”
“不试试咋知道行不行呢?你先试试。”
在邓志贵的再三鼓励下,祯秀才鼓足勇气拿起一根铅笔。见祯秀把一支铅笔捏成了握毛笔的姿势,邓志贵就忍不住笑了,说,“写铅笔字,是不需要手腕悬空的。”便起身走来,像先生那样一招一式教祯秀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笔杆。
却在这时,傻子突然挑着门帘站在门口喊说,“秀!”
傻子突兀的喊声,把邓志贵吓得跳到一边愣神着。祯秀扭头看见傻子撩着门帘站在门口,顿时恼得把铅笔摔在桌案上怒吼:“滚,你滚!”
但是傻子却没有离去,他踩着祯秀的吼声走进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苹果放在桌案上,讨好似的憨笑着说,“秀,苹果!红苹果。”然而这时,祯秀却像发疯了似的,抓起苹果摔在地上冲傻子吼叫: “滚,你快滚!”傻子这才卑怯地退出了指挥部窑洞……
进入腊月,葫芦河畔的水库主体工程基本完成了。腊八节过后,工程指挥部便作出决定:各生产队留十名精壮劳力继续施工外,其他民工可以放假回家过年——“有钱没钱,也得过年!”这是陕北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农民的“口头禅”。尽管1974年陕北山区的物资极其匮乏,但农民们在过年时节却还是变着花样儿让餐桌丰盛起来。人们会用石磨把平常舍不得吃的小麦磨成面粉,还会把珍藏了几个月的稻子碾成白米。当然,糜子和荞麦对陕北人来说,是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食物。荞麦面可以碾压成饸烙,亲戚来串门拜年的时候,一定要吃一碗撒着葱花的饸烙臊子面。过年时节,糜子的用途最广——陕北糜子分为两种:一种是硬糜子,既可以碾成黄米蒸干饭,又还能磨成面粉摊黄黄、蒸馍馍;一种是软糜子,由于沾粘性强,可以炸油糕、蒸软馍馍、豆沙包……但毕竟粗粮细作是很浪费时间的,每年过完腊八,陕北人便着手磨面碾米,忙忙碌碌准备起过年的食物了。
腊月二十三这天“祭灶”,也是过小年的日子。天还没有黑透,皮四爷就㧟着一篮子热气腾腾的饭菜走进了指挥部窑洞——腊八节过后,公社派到皮家沟“农田水利大会战”指挥部的干部们都慌着回家过年去了,年轻的技术员邓志贵却主动请缨留了下来。所以太阳还没落山,皮四爷就安顿婆姨做饭,说,“腊月二十三虽说是个小年,却也不能让娃娃觉着孤寂清冷么!”
然而此时,技术员邓志贵已经熬好稀饭、熘好蒸馍了。他打算用猪油炒一碟腌咸菜就吃晚饭。却在这时,见皮四爷㧟着篮子走进了指挥部窑洞,便慌忙放下锅铲笑脸迎过来说,“皮支书,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报平安咧,你不在屋里呆着等灶王爷清点人数,去向玉皇大帝报平安,咋㧟着篮子跑指挥部来咧?”
“那些都是些瞎讲究。”皮四爷笑着说,“灶王爷成天都在屋里待着咧,家里有几口人,老神仙心里早就有数了,哪还非得等到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时候,一家人圪蹴在炕上等灶王爷清点了人数,才能飞上天去向玉皇大帝报平安咧?”
说这话时,皮四爷已经把篮子放在炕头了。他揭开盖在篮子上的抹布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炕桌上,又从怀里摸出一瓶白酒说,“还瓷愣着咋咧?今天过小年哩,咱爷俩喝杯酒么。”皮四爷咬开瓶盖说,“快拿两个茶缸来倒酒。”
邓志贵赶紧从画图纸的桌案上抓起两只白洋瓷茶缸,也像四爷那样盘腿坐在炕上说,“皮支书,你这是代表组织关心群众,送温暖咧!”皮四爷笑说,“今天这菜是你婶子做的,这酒是我自己买的,跟组织和集体不沾边,你䞍放心大胆地喝。酒要喝好,饭要吃饱,一瓶不够,咱再喝一瓶,过小年哩,咱爷俩喝杯酒乐呵乐呵。”皮四爷先喝了一口砸吧着嘴说,“这酒美着咧,你快喝一口……”
邓志贵来指挥部工作以后,就注意到皮家沟的这位大队支书跟别人不一样。他个头不高矮矮瘦瘦,时常在上衣兜里揣着一台小收音机。收音机叽里呱啦说话的时候,他就背着膀子勾头在村前屋后慢慢转悠。有村民跟他打招呼说,“四爷,吃过了?”他才抬头看着对方回说,“吃过了。”然后又背着膀子继续勾头走路。皮四爷平时言语不多,但在村里却很有威望……正在邓志贵思绪纷飞的时候,皮四爷又端起酒杯说,“眼看要过年了,干部们都心急火燎往家里跑,就你留在了工地上。你娃将来一定能成大事咧,来,我老汉敬你一杯,往后当大官了,可要记得跟我这老汉喝过酒咧。”
邓志贵赶忙端起酒杯笑说,“皮支书,这回你可看走眼了。不瞒你说,本来我是想回家过年的,但我二爸来信劝我,说不要因为想回家过年把工作耽搁了,所以我才留下来的。”
“那也是你有思想觉悟嘛。如果你没有思想觉悟,你二爸来十封信也不顶事。谁愿意一个人孤单单地在外面过年咧嘛!”
“我不孤单呀,这不,你老人家都来陪我喝酒了嘛。”邓志贵端起酒杯说,“人家都喊你四爷,我也改口喊你四爷吧。四爷,我敬你老人家一杯。”
听到这话,皮四爷顿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那行咧,咱爷俩今天就放开了喝……”又说,“人这一辈子想要混成大事,你不仅要能干,还要能喝咧。”
“……”
酒过三巡,邓志贵就有了些醉意,便起身出门去解手方便。此时,屋外的天空早已黑透。小年的夜晚,庄户人家早已围坐在暖和的土炕上吃饭喝酒了。一些人家为图个喜庆,还点燃了几挂鞭炮,寒冷的空气里就夹杂着火药的香味儿了。邓志贵闻着火药香味儿从厕所解手回来,却见祯秀捧着一个老瓷碗走进了院落。他赶紧迎上来说,“这么冷的天咧,你咋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吧!”
“天黑了,我就不进屋了。”祯秀把捧在怀里的老瓷碗递过来说,“今天过小年哩,我妈说你一个人过年孤清,就打发我给你送几个黄黄馍来。刚摊的黄黄,你趁热吃几口……”
听到这话,邓志贵心里很受感动。他赶忙双手接捧瓷碗,但却捧住了祯秀的指头。祯秀手指猛一哆嗦慌忙松开,瓷碗“叮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祯秀赶紧弯腰去捡碗时,邓志贵恰好也弯腰捡碗,俩人碰头便咯咯笑了起来。却在这时,皮四爷撩着门帘站在门口吼叫说,“大晚上的,杨祯秀你跑这来弄啥咧?”
听到吼声,祯秀霎时就愣怔了起来。邓志贵赶紧向四爷解释说,“祯秀家摊黄黄馍了,她给我送几个黄黄馍来……”
“还不赶快回去?”
不等邓志贵把解释的话说完,皮四爷就语气生硬地对祯秀说,“以后晚上,尽量不要来打搅邓技术员。”
皮四爷话音未落,祯秀就已经转身跑了。小年的这个夜晚,天空没有月亮,大地阴森得漆黑一片。邓志贵慌忙撵到院畔的时候,早已望不见祯秀的身影了。此时,他孤单地站在院畔,默然回想与祯秀相识相处的这些日月,才突然发现他真正对祯秀产生兴趣,还是因为傻子。那天晌午,傻子的突然出现,惹得祯秀暴跳如雷。邓志贵当时还觉得祯秀小题大做,心说不管怎么样,傻子送苹果给你总是一番好意吧……此那以后,傻子总是隔三差五给祯秀送东西,一只红苹果、一块烤红薯、一把葵花籽、一个煮鸡蛋,有时还送来一盒饼干、一袋糖果……有天晌午,傻子又送来了一盒饼干,祯秀又像往常那样抓起饼干要丢在屋外垃圾堆里,邓志贵慌忙喊说,“祯秀,那么好的东西扔了不可惜么?”
“那要不,你帮我吃了,算是你‘学雷锋做好事’了!”
祯秀说罢就把饼干盒推了过去,邓志贵也不客气,打开盒子抓起一块饼干塞进嘴巴里说,“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些疑问想问问你,但又怕你尴尬难受……”
“我知道你想问啥,可有些事情,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说完这话,祯秀就转身走出了指挥部窑洞。此时,屋外的天空飘着雪花,夹着雪花的寒风把门窗的缝隙吹得呜呜直叫。邓志贵在屋里沉默着坐了一阵儿,感觉心里凌乱得理不出个头绪来,起身来到“大会战”工地视察了一圈,便百无聊赖地沿着葫芦河往下游走。葫芦河下游大石板突然断裂的那个地方,是当年“巾帼英雄”穆桂英战马蹄子踏下的马蹄潭。寒冬里,马蹄潭的水面早已结冰,飘飞的雪片落在厚厚的冰层上难以消融就堆积了起来。邓志贵走到大石板的时候,看见马蹄潭的冰层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仔细辨认才认出是祯秀。这时,祯秀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她犹如冰洁如玉的冰雕那般,弓膝坐在马蹄潭的冰层上,双手交叉着抱在一起搭在膝盖骨上,下颚搁在手臂上默然凝望着远方。此时的远方,遍野都是雪天的洁净,河床的冰层弯曲在这洁白的世界里,看上去比冻僵了的泥土还坚硬几分。这个圣洁的冰雕模样儿,让邓志贵心里猛然一抖,慌忙迈开脚步向她走去,说,“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想看看雪天。”祯秀依然把下颚搭在双臂上说,“你还别说,坐在冰上看落雪的感觉,其实还挺好的。”
“……”
“我是傻子的对象,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其实这有啥奇怪的呢?”祯秀依然保持着冰雕般的姿势说,“人活一辈子总是要吃饭咧么,如果你连饭都吃不上,你还有心思谈说爱情么?……‘入队落户’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就是饭碗……嫁给一个傻子,其实用脚后跟都能想到,这一辈子将要过哪样的生活……但是与一家人有个安稳落脚的地方相比,与一家人能吃饭穿衣相比,与弟弟祯虎能入学念书相比,我一个人的苦累又能算什么呢?就是一辈子遭人耻笑又算得了啥咧?……弟弟头脑聪慧又喜欢念书,他有学校读书,说不定将来也能像你一样考上大学有了出息……邓技术员,还会觉得我寻个傻子对象稀罕吗?”
祯秀说完,便转身走了。
雪还在下着!硬硬的寒风从河沟吹来,把天空飘落的雪花吹得纷纷扬扬。这时候,祯秀已经踩着马蹄潭厚厚的冰层离去,从河沟一条斜坡小径爬上大石板了,邓志贵却还站在马蹄潭的冰层发傻发呆,心说是啊,人总是想活得更好、更有尊严,但一个人的尊严与一家人的尊严相比,到底孰轻孰重呢?
……
此时,沟川里遍野苦寒,草木萧瑟,唯有河槽冻结的冰层在黑夜里透出一抹亮色,搭眼望去,却是一种冰冷的感觉。邓志贵在院畔的寒风里又站了一会儿,才怏怏不悦地返回屋里继续跟皮四爷喝酒。他默然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白酒说,“四爷,祯秀来给我送黄黄馍,咋惹你不高兴了?”
“我高不高兴没啥,只是怕傻子他妈看见了要寻你娃的麻烦。”皮四爷端起酒杯语重心长地说,“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你是个大学生,是‘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可不敢一时糊涂在生活作风上犯错误。”
听到这话,邓志贵心里很不高兴,就端起酒杯猛喝一口说,“四爷,我单身汉一个,无论跟哪个女子在一起都犯不上生活作风的错误。”
“是咧,你娃犯不上生活作风错误,却也不要装糊涂。”皮四爷盯着邓志贵说,“你就是想装糊涂也不成,我现在就提醒你,祯秀是跟傻子订婚了的,她是傻子的对象,你娃要是听不下劝说,如果惹下麻缠事情了,也不要怪我这个支书……时候也不早了,今晚上你早点睡觉,等明天酒劲儿过去脑袋瓜子清醒了,我相信你娃啥道理都懂。”
皮四爷把茶缸子里剩下的白酒一口喝干,便从炕上出溜下来走了。第二天清晨醒来,邓志贵泡了壶茶水坐在火炉旁仔细回想昨晚的事情,越想感觉心里越不舒坦,就起身去找皮四爷。但他盘腿坐在皮四爷家炕头刚提起祯秀,就被皮四爷打断了。皮四爷慢悠悠地喝着酽茶说,“你娃还年轻,脑瓜子一冲动啥话都敢说咧么,可我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能脑子一冲动啥都敢说咧?当时祯秀跟她爸来傻子家‘看家’的时候,我就提醒过她,说女子你要仔细想好了再做决断,可她到底还是决心要跟傻子娃订婚哩。常言说,‘吐口唾沫还砸个坑’咧,她杨祯秀也不是个两三岁的碎娃嘛,当时又没有谁强迫她,既然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就应该有个承担。现在,人家当时承诺下的啥事情都给你办妥了,你再出尔反尔还能行哩?尤其是这男女婚姻之事,往小处说是两口子过日子,往大处看就关系到村风民风的大事情了。皮家沟就这么个小村子,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多户人家,这么小的一个村子嘛,如果今天你闹退婚,明天她闹离婚,不三不四胡搞一搭里,不仅伤风败俗,还会搞得村风不正,你说这样的村子还能有个啥前途?……”
这时候,邓志贵感觉屁股被土炕烙得很难受,就从炕上跳下来说,“四爷,今天你把炕烧得也太热了,刚坐一阵勾子就烙得坐不住了么!”他站在地上望着依然盘腿坐在炕头的皮四爷说,“你有你的一套理论,我说不过你,可我有一个请求还请你答应我哩。如果哪一天,我要带祯秀离开皮家沟,希望你老人家不要阻拦着……”邓志贵说完就转身走了,皮四爷盘腿坐在炕头吃了一阵纸烟,这才叹声说,“唉,这娃咋是个憨憨咧?!”
9、悲情时分
每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七,都是寺坡街年前最后一次逢集赶会的日子。
寺坡街年前的最后一次集会,是一年当中最热闹、最红火的一天。一大早,十里八乡的农民就往街上赶来,他们要趁着年前的最后一次集市采购齐备“过年”的所需之物。吃罢早饭,邓志贵也打算去赶集置办点年货,便挎着只黄挎包往寺坡街上赶去了。寺坡街是个小小的集镇,仅有的一条街道从东往西依次是派出所、公社大院、人民食堂、供销社和粮油站等单位的门楼建筑。邓志贵在街上转了几个来回,快到晌午才抬脚迈进供销社的门槛。
这时候,祯秀正在卖布匹的那个柜台前挑布料。她先扯着一块白底碎花布角仔细观看,又转头抓捏一块蓝色的布头问售货员价钱,售货员懒懒地回了一声,便拿着尺子为别人丈量布匹去了。祯秀捏着布匹想了一阵,又挤过去扯着刚才看过的那块白底碎花布匹说,“那,这布多少钱一尺咧?”
祯秀来回询问价钱,却又犹豫不决不说要买,这让年轻的女售货员心里很不耐烦。所以,当祯秀再次扯着布头问价格的时候,年轻的售货员就板着脸对祯秀说,“你要扯就扯,不扯拉倒,都给你说三遍了,你还问啥咧问?”
祯秀顿时就被售货员抢白得满脸窘迫了起来。她满脸羞愧地低下头去,转身准备逃离,却见邓志贵默然站在身后,便羞得满脸通红急匆匆跑了。邓志贵赶忙撵出门来的时候,早已瞭不见祯秀的身影了。他站在供销社喧闹的门口想了一阵,便转身挤到柜台旁边,喊售货员把祯秀刚才看过的那块白底碎花布扯了几尺,这才满心欢喜地走出供销社满街寻找祯秀。然而这时,祯秀却像藏匿在人群之中跟他躲猫猫似的,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才在街头瞅见她的身影。邓志贵赶忙撵上去喊了几声,祯秀却像不认识他似的,连头也不回只管自顾快步往集市外面走去。这时,人声嘈杂的集市已经有了罢市的感觉。赶集的人们早已置办齐整了该置办的年货,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扛着只蛇皮袋,大多结伴而行,分左东右西地往集市外面的马路上走去了。但祯秀却没有与人结伴,她右肩挎着一只手工精心绣制的布挎包,左手拎着只鼓囊囊的蛇皮袋,独自走出集市往皮家沟方向走去。
邓志贵撵上来又喊了几声,见她依然不肯答应,就默然跟在她的身后。这样一来,俩人就如同陌路人似的,一前一后走过寺坡塬上泛着青绿的麦田,又穿过雷家源村庄的土路,便走到了阴坡走马梁的圪梁梁上了。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寒风卷起路旁的黄土扑打在脸上,就像是被刀子划过那般,有种麻木疼痛的感觉。邓志贵紧跟在祯秀身后,在阴坡走马梁的蜿蜒山路上默然走了一阵,却突然不见了祯秀的踪影。他感觉很是奇怪,心说眨眼之间便瞅不见人了,难道我一直跟的是个影子么?……这样想着又往前急走几步,但却听见身后传来了祯秀银铃般的笑声。
“你咋是个跟屁虫呢么?”
闻声望去,邓志贵看见祯秀站在身后一丛低矮的狼牙刺窝里掩嘴笑着,便红着脸色尴尬地笑说,“不是跟屁虫,我是学雷锋做好事护送你回皮家沟……”
“咋敢劳你大驾呢嘛。”
祯秀说着走了过来,从挎包里掏出一只苹果递给他说,“就算是你想学雷锋,那也不能让你白学雷锋嘛,给你吃个苹果……”
接过苹果,邓志贵擦也没擦就笑着啃了一大口,说,“咱歇会儿再走吧。”
偏西的太阳仍然没有停下脚步,依然继续往西边的天际慢慢走着。两人在走马梁路旁的坡坎坐了一阵,西边天际便飘起了晚霞。霞光四射,把麻子山峁点缀得五光十色。邓志贵吃完苹果之后,起身站在土坎大声吆喝,“祯秀,快来看那边是啥咧?”
祯秀慌忙跑过来站早他身旁眺望西山,但却没有望见特别的景色,正感觉失望的时候,邓志贵却双手拢着嘴巴对着层林尽染的山坡高声呐喊起来。
“祯秀——杨祯秀——杨祯秀!”
邓志贵站在坡坎上的呐喊声,犹如一股清泉似的满山奔流着,声音穿越阴坡走马梁稠密的树林奔向山谷,便在沟沟洼洼四处流淌起来了。但这突兀的呐喊,却把祯秀惊吓得惊慌失措。她慌忙伸手去捂邓志贵的嘴巴,急得满脸苍白,说,“喊啥,你喊啥咧……再喊……你再喊我就恼了……”
“恼吧恼吧,”这时候,邓志贵就像发疯了似的,不顾一切地对着大山呐喊,“祯秀——杨祯秀……”邓志贵越喊声音越大,漫山遍野就飘荡起了“杨祯秀”的名字……祯秀终于放弃了阻拦,她蹲下身去,把头埋在臂弯里无奈地哭了起来。邓志贵听到哭声才停下呐喊,犹如一个惹祸了的孩子那般,小心翼翼地蹲在祯秀身旁轻声地说:“祯秀,你,你咋哭了呢?”
祯秀没有搭理他,依然嘤嘤地哭着。邓志贵想了想,就笨拙地从挎包里取出那块白底碎花布,憨笑着塞进祯秀怀里说,“你猜我给你买了个啥?”
祯秀抬起头来擦了把眼泪,看见怀里有一块白底碎花布料,就恼怒地把布匹丢在草地上说,“谁稀罕你的东西咧?你不是喊咧么?你喊呀,再喊咧么!”
“不喊了,我错了。”邓志贵慌忙从草地上捡起那块花布嘿嘿傻笑说,“可是这块布又没招惹你么,你就忍心把它丢在草地上,也不怕它心里难过咧?”
“又不是我买的布,我管它难不难受!”
“可这是我专意买来送你的呀……”
“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我跟你啥关系呀,你要给我送布咧?”
“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咱俩啥关系也没有,我就是心里情愿……”
“……”
“祯秀,要不这样吧,等工程结束后你跟我走吧!”
“往哪里走啊?”
“跟我去延安呀。”
“那咋能行呢,”祯秀叹了口气摇头说,“我已经有对象了。”
“你是说傻子吗?”邓志贵说,“我知道你俩没有爱情……”
“没有爱情我也得跟傻子结婚。”祯秀截住邓志贵的话头说,“这块布料,你还是收着吧,等将来回延安找到对象了,你该送给她才对着咧。”
说完这话,祯秀就把那块花布塞进邓志贵怀里起身要走,邓志贵赶紧扯拽住祯秀的胳膊说,“好好好,咱先不说你和傻子的事儿,傻子是傻子,布料是布料,你先收着……”
“哈呀,你俩躲在这儿骚情咧!?”
恰在这时,“嘴链子”牛晋泉拎着只蛇皮袋走来,他见邓志贵扯着祯秀的胳膊不丢手,就站在路畔哈哈大笑说,“邓技术员呀,你骚情也不晓得个轻重,亏得是被我撞见了。这要是被傻子他妈撞见,你吃不了,也得兜着走咧?”
“嘴链子”牛晋泉说笑完毕,就拎着蛇皮袋走了。这时夕阳已经落山,一阵寒风从山谷刮来,吹得枯草寒枝瑟瑟发抖,但“嘴链子”牛晋泉却很快乐地唱起了信天游:
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俩个圪捞捞里走
想你呀真想你,实实地想死个你
睡到半夜我梦见你,梦见咱俩一搭搭里
……
过罢正月初一,还没过十五,祯秀与技术员邓志贵在阴坡走马梁上“拉手手亲口口”的谣言,便像一股早春的寒流在皮家沟的天空四处飘荡起来了。当这个谣言满村子飘荡的时候,首先不能忍受的当然是傻子的妈妈马青梅了。那天傍晚,她在水田湾走亲戚时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气得把捧在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无论亲戚咋样劝说她也不听,非要去找“嘴链子”牛晋泉靠实这个传谣的真假。
“牛晋泉,你哈怂快给老子出来。”
马青梅黑沉着脸色走进“嘴链子”牛晋泉家的院子,但却不愿意走进屋去,就双手插腰站在院子里大声喊叫。这时候,牛晋泉正盘腿坐在热炕上陪来拜年的亲戚喝酒,听到马青梅在院子里咋呼,他便趿拉着一双破布鞋走出窑洞,打着酒嗝摇晃着身子说,“这大过年的,你这老婆姨不在家里招呼亲戚,跑我院子里来喊叫啥咧?”
马青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说,“牛晋泉,你少跟我打嘴官司,‘拉手手亲口口’那话可是你说的?”
“我还以为啥大事情咧,看把你凶得像只母老虎似的。”“嘴链子”牛晋泉哈哈大笑说,“像那样好听的歌词,除了我,皮家沟谁还唱得出来咧?”
“嘴链子”牛晋泉向来对自己的音乐才能很自信,他不仅会唱许多古老的陕北民歌,如果心情高兴的话,脑子一转就能现编现唱信天游……恰好这时,他又喝了几口烧酒情绪亢奋,听到马青梅问他“拉手手亲口口”的时候,他心里高兴就扯开喉咙唱了起来——“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俩个仡佬佬里走……”但是,正当他扯嗓子唱得欢实的时候,马青梅却扑上来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骂说,“……下地干活没有你,唱酸曲教人学坏,你倒是很有一手咧。你快给老子说,杨祯秀跟技术员‘拉手手亲口口’这事儿,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
“嘴链子”牛晋泉这才从愕然中反应了过来,他一扑上去扭住马青梅想要打架,但却被屋里喝酒的亲戚跑出来扯住了胳膊。所以,他只好用脚空踢着叫喊说,“你个死婆姨咋咧?管不好自己的儿媳子,咋跑来寻我的麻哒咧?是咧,‘亲口口拉手手’这话就是我说的,我亲眼看见又没有说假话,你哈怂婆姨凭啥来寻我的麻哒咧?”
“嘴链子”牛晋泉证实了村里的传言,马青梅就懒得再跟他纠缠了。她把“嘴链子”牛晋泉的骂声留在院子里,急匆匆转身走出了院畔。这时,天色已经黑透了。陕北正月的夜晚风还寒冷,硬硬的寒风从河沟里吹来裹着黄土泥沙,细密的泥沙打在脸上,就如同无数根针扎似的令人难受。
“这哈怂女子是咋咧?”马青梅在寒风里一边急匆匆地走着,一边叫骂着说,“我看你是个好女子,打心眼里把你当成亲女子一样,逢年给你扯衣裳穿,过节还往你家里送礼,我哪一样亏你欠你杨祯秀的了呢?当时你来‘看家’的时候,我也没有瞒哄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娃是个傻子,现在你队入了、户落了,翅膀还没长硬就想变心飞了吗?”
“日你妈的,无论啥事都没有那么便宜!……”
马青梅一路骂着返回家里,就带着丁思高、丁思成和丁思淼三兄弟,急匆匆往杨家赶去了。这三兄弟是马青梅改嫁给丁狗毛后生养的儿子。这一年,长得五大三粗的老大丁思高已年满十七岁了。老二丁思成和老三丁思淼虽然年岁不大,但个个都长得膀大腰圆、虎头虎脑,他们往人前头一站也都像大小伙子了。
马青梅带着三个儿子气势汹汹地闯进杨家屋里的时候,父亲杨永万刚撂下饭碗,手里捏着旱烟锅子正准备吃烟。见亲家母领着她的三个虎虎生威的儿子闯进屋来,父亲慌忙起身笑脸相迎,说,“亲家母,快坐,快坐嘛!”
但是,马青梅却一把将父亲推得打了个趔趄,吼声对父亲杨永万说,“你滚一边去,快给老子把杨祯秀喊来,我到要亲口问问她,是不是现在队入了、落户了,就以为翅膀长硬了?”
这时,祯秀提着喂猪的木桶走进屋来,她一脸平静地走到马青梅跟前说,“有啥事情你跟我说……”
祯秀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马青梅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以为你翅膀长硬了?”马青梅骂说,“没想到你长得像个人样儿,却是个‘水性杨花’的贱货,明明跟我傻子娃订婚了,还跟别人亲口口……”
却不料,祯秀猛然往马青梅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说,“订婚又不是结婚,婚姻自主,我还有选择的自由。既然你寻到家里来了,那我就明白地告诉你,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必须嫁给你娃,你还不是我的婆婆,还没有权利管我。”
马青梅顿时暴跳如雷,她转头冲跟在身后的三个儿子吼叫说,“给老子砸!我看她还要不要婚姻自由?”
得到妈妈的命令,三个彪悍儿子立即举起早已准备好的木棍在屋里乱砸起来。一时间,屋里的盆盆罐罐就被砸成了豁口,锅碗瓢盆也满地翻滚着。但马青梅还不解恨,她转身抄起一把斧头把灶台那口蒸馍的大锅也砸了个窟窿,这才愤愤地把斧头摔在地上,骂说,“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你就不晓得老子的厉害……”
当傻子付昌军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的时候,杨家屋里早已狼藉满地了。傻子见状,急得呜哩哇啦说不清话语,他叫喊着把妈妈拽出屋去,又折身回屋抢夺大弟丁思高手里的棍棒,但丁思高说啥都不肯丢手,傻子气得抬手一拳把同母异父的丁思高打了个趔趄。丁思高哪肯受这份委屈,反手扇了傻子一个耳光说,“老子帮你来出气咧,你还打老子……”丁思高恼怒地把棍棒摔在地上,便骂骂咧咧地喊着两个弟弟离去了。这时,马青梅还站在院子里叫骂,“杨祯秀,你给老子听着,再敢跟那个姓邓的搅缠,你看老子敢不敢杀了你全家咧……”马青梅的叫骂声越来越高,吵嚷得村里的狗们都跟着叫喊了起来。傻子赶忙跑出屋去死拉硬拽,才把妈妈拽走了,一时吵闹不休的杨家院坝,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寂寞……
此时,夜已很深了。杨家老小依然还处在惶恐与惊愕的情绪之中。父亲勾头坐在炕边的火炉旁,右手捏着旱烟锅子不停地颤抖,母亲坐在锅灶旁默然垂泪,弟弟祯虎吓得缩在炕上抱着只枕头,就连祯秀一时也没有了主见,她默然无语地站在炕楞边上挨着时光……当她看见父亲手指的颤抖,看见弟弟满眼惶恐,听见母亲嘤嘤啜泣之声的时候,心情这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她轻轻挪动脚步,心里想着把吓得两眼痴呆的弟弟抱在怀里安慰。却不料,这时父亲突然把旱烟锅子摔在地上,一把扯住她胳膊摁在炕头,随手捡起一根木棍便捶打起来。母亲这才惊慌得扑过来扯住父亲的胳膊哭说,“你啷个这样狠心肠嘛!……”母亲哭喊着把父亲扯开,又把祯秀从炕头拉扯起来说,“娃儿,你快走,快出去躲一躲撒……”
祯秀走出院子抬头望了望天空。此时的天空,漆黑得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初春夜晚的寒风吹在脸上,依旧犹如刀割那般疼痛。夜色很浓,皮家沟村庄寂静得连狗的叫声都没有。祯秀在这个无声的世界里走着,她一边走着,一边抬头仰望苍穹,但苍天在上却漆黑一片。她这才发现,其实没有星星的夜晚,整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空旷得极其恐怖,好像人在这个黑洞里死去,都不会有任何知觉。她心想,那是一个怎样的黑洞呢?所谓地狱之门也不过如此而已吧?她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出院畔,一边在心里想象一个更为恐怖的世界——没有月亮与星空,唯有像萤火虫似的飞来飞去的幽灵。她想,幽灵的眼睛大概是不会转动的,但却放射着萤萤的蓝光,犹如蓝色的火苗似的飘忽着、燃烧着……她想,如果她跳入这蓝色的火海里焚烧,会不会发出“噗嗤”的声响呢?她想,那可不一定哩!这是因为,任何响声都是有重量的,可她却轻得犹如树叶,犹如鹅毛……不,不能!树叶虽然轻飘,但却还能在风中呲呲地响;鹅毛虽然轻飘,但却还有款型和模样儿,可她什么也没有,她犹如一片雪花似的,无声地落在地上就消失了。她后来又想,其实她连雪花都不是,雪花至少还有颜色……我还有颜色吗?没有啊!我啥都没有,我犹如空气……不!空气还能呼吸,对人还是拥有的,而我呢?……
这个寒冷的夜晚,祯秀在她空旷的黑洞里走着,一步一步走到了葫芦河畔。早春河床的冰层才刚刚有点融化松动,河心的冰层依然还很厚。河水从厚厚的冰层之下流淌而过,听不到哗哗的声响,葫芦河畔便寂静着。这时候,一个瘦高的男人急匆匆撵到河畔来了。此时,男人急切的脚步声,祯秀听得很真切。是的,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向她走来了,由远及近,脚步声凌乱而又紧迫。
邓志贵说,“祯秀,我刚才听说,傻子他妈去你家寻麻烦了?”
祯秀这才悲伤了起来,顿时便泪如泉涌……邓志贵也哽咽起来,他试探着把手搭在祯秀的肩上,见祯秀没有躲避,便鼓足勇气搂抱着祯秀的肩膀说,“祯秀,等工程结束后,你跟我走吧!”
“可是,我咋敢跟你走呢?”祯秀爬在邓志贵肩膀上哭着说,“……一旦我走了,我的父母和弟弟就无法在皮家沟立得住脚了……”
然而,现实情况比祯秀想象的还要严重。第二天一早,傻子的后爹丁狗毛就和公社驻队干部一起,带着皮家沟大队的民兵连长和几个基干民兵走进杨家院子里来了。丁狗毛和驻队干部没有进屋,但民兵连长却指挥着几个民兵走进屋来,不由分说地往麻袋里装粮食。父亲杨永万慌忙走出屋去,哈着腰身给丁狗毛和驻队干部发纸烟,但却被他们用手挡开了。父亲捏着纸烟向丁狗毛讨好说,“亲家,亲家,这到底是啷个哟?”
“毬的个亲家咧,你女子都要跟别人跑咧,还亲家个毬毛。”
丁狗毛鄙夷地斜了父亲杨永万一眼,又扭过头大声对民兵连长吼叫说,“动作麻利些快弄,能装走的全都装走,一点儿也不要留……”
父亲杨永万见恳求丁狗毛无效,就赶紧哈着腰请求驻队干部主持公道,说,“于干部,你是国家干部啊,你得为我家做主哟!”
“……我是国家干部不假,但国家干部不是为你这种出尔反尔的人做主的。常言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你杨永万也不想想,当初你是因啥才在皮家沟入队落户的?红口白牙说把女子嫁给人家,现在队入上了,户也落下了,却转脸不认账了……”驻队干部稍微停了一阵,才以调和的口吻说,“杨永万,你也不要慌张,粮食先让人家拉走,你再做你女子的思想工作去,只要女子答应跟人家娃娃结婚,拉走的所有东西都还是你的,一颗黄豆都不会少。我是国家干部,说过的话自然算数……”
父亲慌忙说,“好嘛好嘛,我跟女子说,我跟女子说。”
丁狗毛带着抄家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去之后,父亲圪蹴在窑洞门口“吧嗒”了几锅子旱烟,突然勾头哭了起来。当父亲压抑的哭声在窑洞门口飘荡的时候,祯秀默然地走出了屋去。她站在院畔回头凝望这个有三眼窑洞的崭新院落,感觉满心都是酸楚。是啊,这个崭新的院落是杨家在皮家沟“入队落户”以后,父亲起早贪黑苦干了半年才修建起来的。她记得窑洞竣工安装门窗那天,父亲像一只起早的喜鹊似的,吆喝着一家人赶早来平整院落。但走进院子以后,父亲却又要带着一家人先参观窑洞。母亲就扛着铁锨站在坑洼不平的院子里笑说,“你爸就是个瓜脑壳哟,你看院坝坑坑洼洼都下不去脚嘛,他不先拾掇院坝,非要喊我们娘母子看窑洞,未必挖好的窑洞还会飞撒?”
这时,父亲笑着反驳母亲说,“傻婆娘你懂得啥子哟?让娃儿们看看新窑洞,也是图个高兴哟……”
……
此刻,父亲的哭声依然还在院子里飘着。这么多年来,父亲在她跟前发过脾气,甚至还打过她们姐弟两个,但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过。她以为身材高大的父亲一辈子都不会当着她的面哭泣的,却不料父亲哭起来的时候,比任何人的哭声都更令人悲伤难受。父亲的哭声犹如小号的低鸣,又犹如安魂的哀乐,低垂深沉,如泣如诉。祯秀无法知道父亲的哭声在诉说什么,但却猜想一定与脚下的这块黄土,与居住的这个村庄,与新修的这个院落有关。那些年,在罗二川难以“入队落户”的时候,父亲时常“吧嗒”着旱烟锅子感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老辈子人说话很有道理。咱在杨家坝的时候,再难还有地种,再难还有村庄,再难还有屋子住着,龟儿子跑出来啷个啥子都没得喽?”
那时,祯秀还天真地对父亲说,“那我们就回去撒!”
父亲满脸忧郁地说,“啷个回去嘛,你跑出来容易,回去就难喽!”
“回不去四川,那就只能在陕北熬着……”
在父亲如泣如诉的哭声中,祯秀悲哀地想,看来只有我嫁给傻子,一家人才能安稳地在陕北这块土地上熬着啊!祯秀这才意识到,即便现在已经在皮家沟村庄入队落户了,但对她来说,想要让一家人安稳地在皮家沟村里住着,除了她嫁给傻子这条路,她早已别无选择。这能抱怨命运吗?这能后悔当初答应跟傻子订婚吗?这能怨恨马青梅带着儿子闯进家里打砸、丁狗毛带着民兵来抄家吗?不,不能啊!她不能抱怨,也不能后悔,更不能怨恨马青梅……这时候,她突然发现对她来说,所有的抱怨、后悔和怨恨都是没有用处的,她甚至连悲伤都不能有。她唯有像飞蛾扑火那样,勇敢地扑向火焰,杨家才能见到一丝光明……这样想过以后,祯秀就满怀着赴死的信念摸黑往皮四爷家走去。这时候,皮四爷正盘腿在土炕上独自喝酒。见祯秀进屋,皮四爷端着酒杯平淡地说,“坐吧。”
祯秀并不落座,她固执地站在屋里平静地盯着皮四爷说,“四爷,你跟马青梅说,让他们选日子,我跟傻子结婚。”
“你真心这么想?”
“我真心这么想。”
“那……邓志贵那小伙子咋说?”
“他咋说是他咋说,反正我这辈子就跟傻子过活。”
“祯秀,你啥也不要怨,要怨也只能怨你自己。”皮四爷把端在手里的那杯酒喝了,说,“不是我不管嘛,当时‘看家’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说女子你要仔细想好了再做决断,可到底你还是决断要跟傻子娃订婚嘛。”
“我不怨啥,也没啥可怨的。”
祯秀说完就转身走了。但技术员邓志贵听到这个消息后却还不死心。这年初夏,葫芦河上游的水库彻底竣工之后,邓志贵要返回延安时,把祯秀约到水库堤坝见面。这是一个傍晚时分,邓志贵捧着一捧山丹花儿站在水库堤坝,见面之后他把那捧山丹花儿献给祯秀,说,“祯秀,如果你相信我,就跟着我走……”
祯秀接过那捧盛开的山丹花儿的时候,早已哭成了泪人儿。邓志贵慌忙问她说,“你怎么哭了呢?祯秀,难道你不愿意跟我走吗?”
“……我相信你是真心实意想带我走的,但我不能走啊……”祯秀捧着盛开的山丹花儿哭着说,“你走吧,你回到延安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子……”
却在这时,傻子突然气喘吁吁地从堤坝那头跑了过来。傻子脸色煞白地喊叫说,“秀,快走,你们快走……”傻子的话音未落,马青梅的骂声就从堤坝那头传来了。“男盗女娼,一对狗男女,贱货……你们撵上就往死里头打,打死了老子去偿命……”
闻声望去,只见马青梅带着傻子的三个同母异父的兄弟舞着棍棒撵了过来。祯秀慌忙把邓志贵推开说,“你快跑啊,我求求你,快跑啊!”然而这时,邓志贵却神情凛然地对祯秀说,“你又没跟傻子结婚,订婚是不受法律保护的……”
当马青梅带着三个儿子挥舞着棍棒冲过来的时候,傻子慌忙用身体挡护着邓志贵和祯秀。他憨憨傻傻地劝妈妈说,“妈,咱不打架,妈,不打架……”
马青梅这才知道儿子傻得不透气了。“人家都骑到你的头上拉屎屙尿了啊,你咋还执迷不悟,傻乎乎护着他们咧?”这样想着,马青梅就忍不住抬手又狠扇了傻儿子一个耳光说,“你这傻货,活着还不甚死了让我省心咧!”
却不料,祯秀这时把捧在手里的山丹花儿丢在地上,她把傻子拉到身边对马青梅说,“你不用打傻子,我惹的事情我承担,想杀想剐随便你。可是有一句话你也听清楚,从今往后,我是傻子的婆姨,傻子是我的老汉,任凭谁也不能想扇就扇他一耳光,想打就打他一巴掌……就是他妈也不能行!”
说完这话,祯秀头也没回便转身往村里走去。此时夕阳还没落山,晚霞像金色的粉末似的,薄薄地铺洒在村前这条泥巴土路上。这时,祯虎恰好背着书包放学回来。当他看见姐姐走进村庄的时候,一如往常那样高声喊着“姐姐,姐姐!”便撒开脚丫向祯秀迎面跑来……
这一年,祯虎已经十二岁了。
10、祯虎
祯虎小的时候,在皮家沟村子里是人见人爱的聪明娃娃。
其实祯虎头脑聪慧,早在杨家落脚罗二川的时候就已初见端倪了。祯虎十岁那年春天,罗二川村庄几个跟他好得很好的玩伴们,就像集体商量好了似的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但祯虎却因为是“黑户”而不能进入校园。这让祯虎心里难过了好几天。是啊,那年他随父母一起逃荒到陕北,在罗二川村旁落脚以后,罗二川村里的小伙伴们对他很友好。他们不会撵着他喊“小地主”,也不会把他捆绑着推上高高的土台开“批斗会”,反而会主动来找他一起玩尿泥、过家家。尤其是在夏天,他们还在川口河畔脱光了衣服,抓起河床乌黑的淤泥抹在对方的光屁股上,然后一起跳进浅水塘里游泳捞鱼。当然,在众多的游戏当中,祯虎最喜欢玩耍的是“猪八戒背婆姨”。有一次,村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碎女子,哭着闹着非要祯虎背着她当婆姨,祯虎就背着她满院子里疯跑,尽管累得他满头大汗,但祯虎心里却高兴极了。然而现在,玩伴们都背起书包走进罗二川小学读书去了。上课的时候,胖老师就把他们关在教师里读书认字,即便是课间休息,也不允许他们离开校园。这样以来,祯虎突然就孤单了起来。那些日子,祯虎整天孤单地在村里溜来溜去,后来就溜到了学校门口。他看见那些玩伴们都在校园里玩“老鹰抓小鸡”,便偷偷溜进去抓住“鸡群”最后一位玩伴的衣襟参与游戏,但却被胖老师揪着耳朵撵出了校园。祯虎流着眼泪跑回家里之后,就拽着母亲的衣襟哼唧着说,“我要上学呀,我要去上学呢嘛!……”
“好嘛,幺儿要去念书是好事嘛。”母亲高兴得用手掌把祯虎脸上的鼻屎和眼泪擦干净说,“吃过晌午饭,妈就带幺儿去学校……”
但是吃罢午饭,母亲牵着祯虎去罗二川小学报名的时候,胖老师却很坚持原则地说,“这是罗二川大队办的小学,你家在村里没有户口,所以你娃就不能在这个学校念书。”母亲顿时抹起了眼泪,说,“娃儿要念书,也是想上进、想学好嘛。老师,你就大发慈悲心肠,收娃儿入学念书嘛,娃儿跟着你学点文化,等将来长大有个出息了,啷个也不能忘了老师的大恩大德……”
“寻我真的不顶用嘛,”胖老师见母亲哭得可怜,便叹声说,“我只是村里临时指派的教师,说话根本不顶事。你要真想让娃念书的话,我给你指一条路,你抓紧去找大队支书,只要队里同意,老师咋可能不让娃读书呢?”
听罢这话,母亲赶紧对胖老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牵着祯虎去罗二川大队部找支书何二柄去了。但这时支书何二柄并不在队部。队部窑洞里只有民兵连长赖青山坐在炕头上看报纸。他见母亲赵明春扯着祯虎走进窑洞,赶忙把拿手里的《人民日报》丢在炕上,嬉皮笑脸地盯着母亲赵明春说,“得是,你来寻我咧?”
“我,我寻何支书……,”见到民兵连长,母亲的神色顿时有些紧张。她扯着儿子的胳膊站在门口说,“何支书不在吗?”
“看你这婆姨,你眼里只有何支书咧?”赖青山顿时沉下脸说,“在你心里头,就不把我赖青山当干部?……”
“不……不,不是嘛……”母亲慌忙讨好地笑着解释说,“我咋敢不把你赖连长不当干部嘛……娃儿要念书,老师说要支书同意才能上学……”
“毬的事情,为这也飘得着寻何二柄咧?”
民兵连长赖青山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他站起身来把母亲扯进屋里说,“来来,你坐炕上,陪我谝一阵子,你要是把我谝高兴了,保证能让你娃去念书。”
“那……那谝啥子嘛?”母亲慌忙挣脱胳膊说,“连长,你要谝啥子嘛?”
赖青山没有回答母亲赵明春的问话,却扭过脸来对祯虎说,“大人说话,你个碎娃家不要掺和,去,你先到外面等着,等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就让你去上学。”
祯虎听了这话,便乖乖地走出了队部的土窑洞,但却心里好奇,他很想知道民兵连长是怎样跟妈妈说他上学的事情的,便趴在窗户外面偷偷地把眼睛贴在窗户纸的破洞上往屋里窥视,却看见民兵连长拽着母亲的胳膊说,“……好婆姨,让哥亲一口……”母亲顿时吓得惊慌失色挣扎着说,“……连长,赖连长……可不敢……可不敢……我娃还在外面咧……”
祯虎顿时就恼怒了。他转身跑到院畔捡起一根木棍跑回院子,但跑到门口却又胆怯了。他想了想就把木棍丢在地上,从裤兜里摸出自制的弹弓和一颗石子,就像平常用弹弓打鸟那样,透过窗户纸的破洞瞄准民兵连长的脑袋猛然发力,“嗖”地一声,石子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了赖青山的后脑勺上。赖青山被石子击中后脑勺后,丢脱母亲撵出屋来的时候,祯虎早已拔腿跑出院坝躲在蒿草丛里去了。母亲这才得以脱身,哭着跑出队部往川口河畔跑去。
祯虎躲在蒿草丛里观察一阵,见赖青山骂骂咧咧走出院子了,这才从草丛里爬起身来往川口河畔跑去寻母亲。母亲坐在川口河畔哭泣一阵,捧起河水洗去脸上的泪痕,这才拽着祯虎的小手往家里走。此时,夕阳已经落进西边山坳里了。从川口河畔返回家时,要途径一条从山沟里流淌出来的小溪。蹚过溪水的时候,母亲停下了脚步。她蹲身捧起清澈的溪水给祯虎洗脸,说,“幺儿,今年上不了学,那咱就再等两年嘛……”
却不料,这时祯虎猛然转身就把母亲推开,母亲猝不及防身体一晃就掉进小溪里了。溪水很浅,才刚淹过母亲的脚脖,母亲从小溪里爬上来后就骂祯虎说,“你狗儿的,你想淹死老子哟?”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要上学。”祯虎说罢就哭着跑来了。
夕阳依旧,山风依然!母亲后来多次走进学校,请求胖老师开恩接纳祯虎入学,但胖老师却始终坚持说,“除非有大队何支书的手谕,否则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敢收‘黑户娃’入学。”后来,父亲也找支书何二柄求情,何二柄答应可以召开一次干部会议,专题讨论是否可以让祯虎入学。但在大队干部会议上,民兵连长赖青山却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说,“学校是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地方,要保证学生‘根正苗红又红又专’,谁要坚持让‘黑户’子女进入学校,让革命学校培养‘黑五类’分子,谁就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政治立场有问题。”
听了这话,支书何二柄怕被“扣帽子”,也就不敢坚持让祯虎入学了。但是,祯虎却很想念书啊!他不能像伙伴们那样光明正大地走进校园,就时常躲在教室后窗偷听胖老师讲课。有一次,祯虎爬在教室后窗听见胖老师喊一个学生背诵古诗:“锄禾日当午”,但那个被提问的学生脑子瓷瓜得答不上来。祯虎心里一急就在后窗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窗外突然传来的背诵声,顿时引起了教室里学生的哄堂大笑。胖老师纳闷是谁在后窗捣乱呢?就提着教鞭恼咻咻地撵到后窗,却见祯虎脚下垫着一块石头趴在窗台上捣乱,便猛吼了一声,吓得祯虎拔腿就跑了。祯虎逃离学校之后,就缩躲在罗二川村前川口河畔的沙柳丛中了。陕北的沙柳个头低矮根茎又不粗壮,一氆氇一氆氇地挤在一起格外稠密。稠密的沙柳丛林虽然便于藏匿,但蚊虫飞舞、花蛇盘坐,却也是很恼人的。此时,祯虎钻进的这处沙柳丛林,虽然没有花蛇盘坐,但却有蚊虫飞来叮咬脸蛋和裸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就连裤子上的那个破洞,也钻进去几只小蚊子啃咬皮肉了。祯虎被蚊虫叮咬得很想逃出丛林,却又害怕被胖老师逮住了。他不知道,此时那个胖乎乎的老师是不是正在四处搜寻他呢?倘若被那双胖乎乎的大手逮住,会不会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刮子?这时候,祯虎对外面的世界害怕极了,但却又见一条花蛇拖着冰冷的身体钻进沙柳丛林。祯虎顿时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便尖叫着逃出沙柳丛林往家里直奔。刚跑到村里,他就被民兵连长赖青山扯住衣领骂说,“这碎哈怂,看你还往哪哒跑咧?听说你哈怂跑学校捣乱,可让我把你狗日的逮住了……”
这时胖老师也跟着撵来了过来,他假装慈善地劝解民兵连长说,“只要娃没事,寻回来就行了。赖连长,你把娃引回去交给他家长,让家长教育教育不要再去学校捣乱就行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就是心地太慈善了。”赖青山死死地揪着祯虎的耳朵对胖老师说,“你该上课上课去吧,这事情交给我就行了。”赖青山揪着祯虎的耳朵走进杨家落脚的那个破院之后,站在院子里大声吆喝说,“杨永万,再敢让你娃去破坏学校的教学秩序,那就甭怪我不客气了。”
父亲闻声慌忙跑出屋来,他见民兵连长揪着祯虎的耳朵,赶紧说起了好话,“赖连长,大人不记小过,他还是个娃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捶他……”
赖青山这才丢开祯虎说,“学校是培养又红又专接班人的地方,你娃再敢去捣乱,就别怪我收拾他了。”
赖青山转身走后,父亲就把祯虎捆在板凳上用皮鞭抽打,多亏有母亲的撕拽与哭喊,祯虎才从父亲愤怒的暴打中挣脱。那天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