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傻子的少年
假如上帝公允赐予我儿子,我一定要给他讲述我的人生故事。
我的人生故事是从一个巴掌开始的,但不限于巴掌那么长的距离。这是因为,在我十五岁那年春天,当妈妈的巴掌落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突然回想起了许多往事。虽然说往事如烟,但是当记忆的闸门打开之后却又格外清晰。那年初冬时节,我在妈妈的哄骗之下来到陕北。当她让我喊丁狗毛“爸爸”的时候,我当时很是纳闷,心说,“我的爸爸还在贵州老家等着我呢,还有我的小妹也在等我回去……”但是,妈妈把我从贵州哄骗到陕北之后却嫁给了丁狗毛。她还让我喊他“爸爸”,这怎么可以呢?
现在,我想讲一讲我的故乡。它在贵州遵义(也或者是黔东南地区),时光如梭,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在我懵懂的记忆当中,那是一个躲在深山峡谷里的小山村,没有公路也没有平地,出门就是巍峨的大山,遍地都是森林荆棘。大概是1960年左右,我的姐姐被饿死了,但老实巴交的父亲却为活着的我和妹妹找不来食物吃。这时候,妈妈提议由她带着我逃离大山出来为家人找一条生路。
她说,“等我带着昌军到外面找到活路,就回来接你们。”
父亲应允了。
那一年,我才五岁。
妈妈说,“娃儿,你跟我走嘛。”
父亲说,“娃儿,路上要照顾好你妈妈,她一个女人家出门不便利……”
就这样,我怀着为家人寻找一条活路的美好愿望,跟妈妈一起与故乡作别。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贵州山区没有下雪,但寒风刮过脸庞依然尖利如刀。我和妈妈穿着单薄的衣服离开村庄的时候,父亲牵着妹妹的小手站在村口为我们送行。但我们走出很远以后,父亲却又撵了上来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夹袄脱下披在我的身上说,“出门在外要多带一件衣服。娃儿,一定要听妈妈的话,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就回来喊我,我和妹妹在屋头等你……”
这时,妹妹也撵过来要我抱她。我把妹妹抱起来的时候,妹妹爬在我的耳朵上说,“哥哥,妹娃儿在屋头等你哟,莫要不回来哟!”我顿时泪流满面地说,“妹儿,你等着哥哥,哥哥一定会回来的。”然后,我在妹妹冰冷的脸蛋上亲吻了一口,妹妹一边喊痒,一边咯咯笑着流起了眼泪。
那个寒冬,我和妈妈走了两天山路,终于从大山深处走了出来,沿着贵州弯曲的公路一路向北。这一路上,妈妈牵着我的小手像乞丐那样讨要食物,四处流浪,迷迷糊糊就来到了陕北。在我对那段往事模糊的记忆当中,当时陕北的天空飘着雪花,妈妈牵着我走到皮家沟时已经生病了。我们缩躲在村旁一户人家的柴草垛子下面取暖,就被丁狗毛的母亲发现了。老人跑回家去喊来她儿子丁狗毛把我妈妈背回家里,还给我们母子俩做了饭吃。妈妈跪在老人面前说,“娘,我给你当女儿吧。”
老人慌忙把妈妈扶起来说,“这么好的一个女子,咋就落到这步田地了?”
那天夜里,我吃饱喝足睡得很香。我还梦见了父亲和妹妹也来到陕北,跟我在一起喝着小米稀饭,睡在温暖的土炕上……但第二天醒来,我却看见妈妈用被子围着身子嘤嘤地哭泣。我问妈妈怎么了?妈妈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却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流着眼泪说,“娃儿,昨天睡得好吗?”我告诉妈妈昨晚我睡得很好,还梦见了妹妹和爸爸了。妈妈围着被子搂着我又哭了一阵说,“娃儿,咱母子两个走吧。”
说完这话,妈妈便手脚麻利地帮我穿好衣服,扯着我的小手走出了窑洞。此时,阴沉的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雪落在脸上就融化成水了。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出窑洞以后,没有跟谁打声招呼就往院外走去,但我们母子俩刚刚走到院畔,妈妈就晕倒了。我顿时被吓得“哇哇”大哭,丁狗毛的母亲听到哭声慌忙从屋里撵了出来,和我一起把妈妈又背回了窑洞,指派她的儿子丁狗毛请来“赤脚医生”为妈妈打针……在老人的精心照顾下,妈妈的病情才得到控制彻底好了。又过了几天,妈妈突然抹着眼泪问我我愿不愿意留在这里。我当时啥都没想就说,“我愿意留在这里。”
妈妈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既然你也愿意,我们就留在这里吧。”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与丁狗毛结婚。当妈妈让我喊丁狗毛“爸爸”的时候,我一脸茫然地问妈妈,“我为啥要喊他爸爸呢?”这时,盘腿坐在炕上沉默不语的丁狗毛把茶杯蹲在炕头凶巴巴地冲妈妈吼叫说,“这就是你说的乖娃吗?”丁狗毛气呼呼地说,“我娶个婆姨,还要带着个烧火棒,这是啥怂事情咧?”
妈妈十分谨慎地哭着说,“娃儿还小,你总得给他点儿时间嘛。”
丁狗毛这才掂着旱烟锅子吧嗒着不说话了。
几天以后,我满心狐疑地问妈妈,“我爸和妹妹咋样办呢?”
这时候,妈妈正提着一桶猪食准备去喂猪。听到我问这话,她就把盛满猪食的木桶蹲在院子里说,“以后这样的话不准再说了,你好好读书认真学习,等将来你有出息了,给你爸爸和妹妹哪样子的生活,我都不管你……”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再问妈妈有关爸爸和妹妹的事情了,但我心里却一直默然记着妈妈的那句话,心说,“等我将来长大有出息了,一定要回贵州老家去找爸爸和妹妹,让他们有吃有穿,我们一家人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我十五岁那年春天,尽管学校都在“复课闹革命”,但我依然还是想去县直高中读书。这时丁狗毛却坚决反对。丁狗毛说他已经把我养到十五岁了,十五岁的娃娃应该下地干活挣工分,而不是好吃懒做花钱去上学。这时候,妈妈已经为他生下了三个儿子。妈妈也劝我说,“咱家人口多拖累大,日子这么艰难,你不上学回来挣工分也行呢。”
我当然并不甘心,就跟妈妈赌气说,“我要上学,将来我还要回贵州去寻找爸爸和妹妹呢……”却不料,我的话音未落就被妈妈却突然扇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多年以后,我依然还能回忆起妈妈扇我那一耳光时的那种感觉——那个耳光带着轰鸣的尖叫声钻入耳膜的时候,外面世界的声音霎时就与我隔绝了。这时,我看妈妈嘴巴张张合合,就像是一条鱼儿跳出池塘呼吸不到水的营养似的,仿佛生命瞬间就要偃旗息鼓似的。但妈妈依然对着我指手画脚,丁狗毛站在屋里仰脸大笑……我这才突然发现,这是个谎言弥漫的丑陋世界,而我的妈妈在谎言的世界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以欺骗的方式离开爸爸,抛弃了妹妹,又以欺骗的方式改变了我的生活。在我的感情世界,被妈妈掐断了对父亲的思念,掐断了对妹妹的念想。我心中的理想,也被妈妈一个耳光彻底击碎破灭了。这是个让人深感悲悯的世界啊!如果一个母亲都对儿子撒谎,那么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值得信赖和可以依靠的?
天黑了。
皮家沟这一带山区早春的夜晚,山谷里有布谷鸟孤单的悲鸣——“哥哥等,哥哥等!”布谷鸟这样的叫声让我泪流满面。我突然想起流传于皮家沟这一带山区有关布谷鸟的传说: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哥哥是异母,弟弟是亲娘。这年早春时节,母亲给弟兄俩每人一袋麻子种,要求他们各自将麻子播种到地里之后,守着自己播种的田地长出禾苗才能回家。兄弟俩各自背着麻子种往地里走时,在路上打开袋子偷吃麻子。弟弟觉得哥哥的麻子种吃起来很香,就闹着要跟哥哥换种子。哥哥是个厚道的孩子,就把自己的种子让给弟弟了。然而麻子播种在地里之后,哥哥的地块很快就长出了麻子苗,但弟弟的地块里却光秃秃的啥也没有长出来。哥哥回家向继母复命时,弟弟还守着田地不能走。继母见回来的是哥哥,心里十分纳闷,就问弟弟哪里去了?哥哥向继母讲述了弟兄俩调换麻子种的事情经过以后说,“弟弟的麻子还没有长出苗来,他还在地里守着咧。”
听罢这话,继母顿时就晕厥过去了。原来,继母为了迫害哥哥,故意将哥哥的麻子种炒熟,而给她亲生儿子的那袋才是上等的麻子种。继母撵到田地的时候,弟弟已经变成了小鸟,每逢春天就站在树上悲鸣:“哥哥等,哥哥等!”……
这个夜晚,布谷鸟孤寂的叫声让我想起妹妹来。我想妹妹是不是也像那个传说中的弟弟一样变成了一只孤寂的布谷鸟了?那个站在麻子山树枝上孤单鸣叫的布谷鸟是不是妹妹变的呢?我越想越感觉伤心,就孤单地坐在葫芦河畔哭了。
说实话,我的生活信念是被妈妈的谎言摧毁的。从那以后,我时常满心悲悯地想:“这个世界,当母亲的话都是谎言,还有谁可以依赖啊?”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了沉默,像傻子那样不与人说话,也不再说人类的话题。我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以傻子的模样面对现实的人生。这才突然发现,其实傻子的世界很真实,可以不去在意别人的想法,也可以放弃自己的欲望,而人世间所有聪明的人们也都不再关注你了,所以你才自由自在,才能独自沉溺于自己世界里……
面对这个丑陋的世界,我宁愿是个傻子!
付盛明躲在堂屋香案旁读完爸爸第一篇日记的时候,内心顿时惊骇极了。
盛明没有想到,爸爸的呆傻竟然是装出来的。他记事以来,爸爸在他心目中的就是一副傻子的模样。爸爸说话极少,总是嘿嘿傻笑。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店头沟矿区,还跟着别的孩子一起撵着爸爸喊叫:“傻子头,傻子帽,傻子只会嘿嘿笑。”但爸爸却从不知道生气,无论他怎么戏弄爸爸,爸爸都依然对他“嘿嘿”傻笑。
妈妈认为爸爸是傻子。爸爸活着的时候,妈妈一直喊爸爸“傻子”,还喊爸爸“憨头傻宝”。盛明记得,每当他撵着爸爸喊“傻子头,傻子帽,傻子只会嘿嘿笑”的时候,只要被妈妈看见了,妈妈就会把他扯过来在屁股上扇巴掌。这时候,妈妈的神色极其严厉,说,“付盛明,以后再让老子看见你这样没有教养,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捶死你才怪了!……”
奶奶说爸爸是傻子。
“你爸爸是个傻子啊!”
那年夏天,爸爸在店头沟矿区去世以后,他跟着奶奶回到了皮家沟村庄以后,奶奶每每提起爸爸的时候,总是以“你爸爸是个傻子啊!”这句话开头。
“你爸爸是个傻子啊!”奶奶说,“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爸爸了。如果当年我不扇他那一巴掌,你爸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是个傻子了。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卖后悔药的吗?如果有卖后悔药的,我宁愿回到贵州山区那个偏僻贫穷的村庄,哪怕日子凄苦,也不愿意再拖着你爸爸跑出来逃荒要饭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话一点儿都不错啊!那年冬天,我领着你爸爸逃荒走到皮家沟的时候,我身体突然发起了高烧,确实挪不动脚步了。是你老奶收留了我们母子。
“不管咋说,你老奶也是个好心的老人。那天傍晚,老人家到柴垛子来抱柴火,看见我和你爸缩躲在柴垛子旁,就慌得踮着小脚扶起我说,‘唉吆,这漫天雪地冷死人了,你这女子咋带着娃娃跑出来了?’老人不等我回话,就扭头冲着屋里高声喊叫她儿子丁狗毛。丁狗毛应声出来把我背回屋里,好心的老人便端茶递水,又寻来治感冒退烧的药片让我吃了,我才躺在热炕上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但是天刚刚麻糊糊亮的时候,我一觉醒来却发现被窝里躺着丁狗毛。这时候,我赤身裸体,丁狗毛却像一条死狗似的在被窝里呼噜大觉。一见这个情势,我心里头啥都明白了,便翻身爬起身来狠狠扇了丁狗毛一个耳光哭喊起来。然而,当我哭闹着把丁狗毛撕抓醒来的时候,也把你爸爸吵醒了。你爸爸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喊我,我害怕你爸爸看见被窝里还躺着丁狗毛,就赶紧哄着让你爸爸继续睡觉……所以,我不敢再高声吵闹了,只好抓起丁狗毛的胳膊狠狠地咬……丁狗毛如同一条挨打受伤的老狗似的,叫唤着逃出屋去跑掉了。
“算了,奶奶就不跟你细说这辈子我对你丁狗毛爷爷的那些心结往事了。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咧,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其实很多心结与仇恨早已消失。现在想来,当年我之所以下决心改嫁给你丁狗毛爷爷,完全是他妈从中撮合成的。那天早晨,你爸爸醒来以后,我牵着你爸爸的小手走出窑洞,但身体酸软又晕倒在院畔上了。你老奶听到你爸爸的哭喊声从屋里撵出来后,踮着小脚又把我弄回屋里。我醒来以后趴在老人的怀里大哭一场,老人就像慈爱的母亲似的拍着我的脊背说,‘女子,我知道我儿丁狗毛办下瞎瞎事情咧。我让他过来给你下跪……’听到这话,我哭着直摇头。老人说,‘可是女子,人这一辈有很多事情你都要学会往宽处想。不说别的,几岁的娃娃跟着逃荒要饭,终究不是长久的事情哩。’我对老人说,我在贵州有男人。老人说,‘你那个男人还敢指靠呢?一个大男人养不起婆姨和娃娃,就把婆姨娃娃打发出来逃荒要饭,自己却躲在家里享清闲。像他那样的男人,你还能跟着他一起过日子吗?这样的男人还有个啥指靠呢?’你老奶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现在有病在身,再不及时医治连命都没有了,你还牵挂着老家的那个男人有啥意思咧?……在那些日子里,你老奶就像是伺候亲自己的亲女儿似的伺候着我,就像是对待亲孙子似的对你爸爸好,我看在眼里想在心头。我想,是啊,这一路逃荒要饭,我是咋样才带着娃娃走到陕北来的啊?人常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但我的男人像缩头乌龟那样躲在家里,却让我拉扯着娃娃出门逃荒要饭。这是为啥哩?所以我后来想,我不回去了,两个娃娃我养一个,他养一个,这也算是公平合理。就这样,我在丁狗毛他妈的劝说下就嫁给丁狗毛当婆姨了。可是,你爸爸的脾气却很倔强。我嫁给丁狗毛这么多年了,你爸爸从来没有喊过丁狗毛一声爸爸。这让丁狗毛心里很不痛快,他时常在我面前抱怨说你爸爸狼心狗肺极没教养。你爸爸十五岁那年要去县直高中读书的时候,家里的生活确实也很困难。那时你的三个叔叔都还很小,丁狗毛的母亲又长期卧病在床,丁狗毛才刚刚当上大队长,他整天要忙着开会,还要忙大队的工作,对家里的事情几乎不管不顾,就连屋里有没有粮吃他都懒得过问。那时候家里缺钱又缺粮吃,我整天为一家人的吃穿发愁。所以,当丁狗毛不想供你爸爸继续念书的时候,我其实也满心渴望你爸爸能回到家里帮我一把,但你爸爸却跟丁狗毛争吵了起来。我一时气恼就扇了你爸一个耳光,没想到你爸爸那么聪明的一个娃儿,就被我一耳光扇傻了。
“你爸爸变成傻子之后整天都不说话,只是埋头干活。后来你爸爸长成大小伙子了,我就四处打探托人说媒,这才促成了你爸跟你妈的姻缘。可是谁会料到,她跟你爸爸订婚后,却跟修水库的技术员搅缠在一搭里了。我刚听到村里的传言时还不大相信,但‘嘴链子’牛晋泉却告诉我说,他亲眼看见杨祯秀跟技术员‘拉手手亲口口’了……我气恼之下带着你的三个叔叔闯进杨家,没想到却被这个‘水性杨花’的贱货吐了一脸唾沫。她还说‘婚姻自由,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必须嫁给你娃,你还不是我的婆婆,还没有权利管我……’你说这是人话吗?她咋就那么不讲点道德良心呢?”
“可是,孙猴子就是再能,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心,”这时奶奶狡黠地笑了,说,“你妈结婚过门的那天晚上,我当着亲戚朋友的面吐了她一脸唾沫,说,‘你有本事也来吐我啊,你不是要婚姻自由吗?你不是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嫁给傻子当婆姨么?’”奶奶无比得意地大笑说,“那么多的亲戚朋友都看见我把唾沫吐在她的脸上了,她丢尽脸面却没敢啐我一口。妈的,我就不相信她一个贱女人还能翻天了么?但哪曾料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妈这个女人是个‘白板狐’妖精,自从她嫁过来后家里一天都没有太平过了。你妈过门那年春节,丁狗毛他妈就死了。我找阴阳先生看风水,阴阳先生说屋里有我压不住的‘命硬之人’。日他妈的,你妈没有过门之前家里风平浪静,从来就没有‘命硬之人’,她杨祯秀刚刚嫁过门来,屋里咋就有了我压不住的命硬之人咧?丁狗毛他妈殁了之后,我请阴阳先生在家里做了一天的道场,这才把家里的邪气压住,家里这才太平了几年。”
“那年你外公家的窑洞塌了,杨祯秀跟我说,想要把你外婆弄回家来住,我当时就很反对。我怕沾上晦气,但是你爸爸竟然傻乎乎地把你外婆背回家里来了。说实话,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我心想咋就生了这么个孽种呢?真的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可是你爸爸却不管不顾,伺候那个瘟婆子比伺候亲娘老子还尽心。我气恼不过又狠狠扇他耳光,就跟你爸爸分家单过,你外婆那个瘟婆子才从我家搬走了。却不料这年冬天,你爷爷在阴坡走马梁上撵兔子的时候掉进悬崖摔死了。你爷爷入殓那天,杨祯秀前来吊唁,被我拖着棍棒撵出了院子。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没安好心,我坚决不能让她的如意算盘再得逞。我当着所有亲戚朋友把他们撵出院子以后,就宣布我不再认傻子这个儿子,也不再认杨祯秀是儿媳了。我说从此后一刀两断,谁也不沾谁的边边。”奶奶说,“可是,当娘的怎么可能跟儿子一刀两断呢?其实我心里一直牵挂着你爸。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疙瘩肉啊,我嘴上可以说不认,心里头还是放不下他。可是杨祯秀这个女人很有手腕,她硬是把你爸爸的心抢走了。她不跟我打招呼就带着你爸偷偷跑店头沟煤矿去了。”
“杨祯秀那个‘白板狐’妖精就是蛇蝎之心,歹毒得很咧。她把你爸爸带到店头沟矿区,还让你爸爸下井挖煤卖苦力,那不是就是想早点害死你爸吗?……我的孙儿啊,现在你是我心里唯一的牵挂,你爸傻呆了一辈子,但你不要傻不溜秋的还跟着她,将来也被她那‘白板狐’妖精害死了啊!”奶奶擦抹着浑浊的眼泪说,“我已经老了,好在傻子还给我留下你这个念想。所以,你要听奶奶的话,要坚决与杨祯秀那个女人恩断义绝,彻底与‘白板狐’妖精一刀两断,踏踏实实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还指望着你养老送终哩……”
40、傻子的爱
假如上帝公允赐予我一个儿子,我一定要给他讲述我的爱情。
我确信我已经恋爱了。但是,在遇到祯秀之前,我从来没有恋爱的思想准备。在那些年里,面对这个荒芜而庞杂的世界,我的内心早已惊恐万状,哪里还敢相信人世间自有真情在呢?可怜的人们,当真诚都已丢失,难道还有真实的爱情吗?所以,那时我早已在心里打定这辈子孑然一身,直到默然死去。
但是,爱情还是来了。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突兀而来,就像一颗突然飞来的流弹那样,淬不及防却已刺穿了我的心房。那天晌午,我被妈妈从地里扯拽回来相亲的时候,看见祯秀穿着花格子布衫和蓝色裤子。裤子颜色还算新鲜,但裤腿却短得盖不住脚脖。她脸色白净,两条乌黑的小辫搭在肩后,眼大眉弯,腰身细得像水蛇似的,撅起的臀部把裤子撑得浑圆……说实话,我第一眼望去便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正是因为发现自己爱上她了,我的内心才顿时慌乱了起来。我知道,在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农村,像丁狗毛这样的家户是无可挑剔的,但在世人眼里我却是个傻子。所以,我很担心她相不中我啊!那天中午,祯秀潦草地在丁狗毛家吃罢午饭起身离去时,我便默然地跟在她的身后走到村口,我悄声对她说,“秀,我不是傻子。”
这时,祯秀转过头来鄙视着我说,“傻子才说自己不是傻子。”
祯秀说完这话就跟着她父亲走了,而我却孤站在村庄路口泪如雨流。
我默然难过一阵返回家里对妈妈说,“妈,其实我不是傻子。”
妈妈说,“又说傻话,傻子才说自己不是傻子哩。”
顿时,我的心就哭了。我心哭着离开院子,孤孤单单地来到葫芦河畔望着静静流淌的葫芦河水默然流泪——皮家沟村前的这条葫芦河据说发源于青海,流经了青藏高原牧场的倒淌河。倒淌河我没有见过。传说是当年文成公主远嫁西域被松赞干布迎娶时回头凝望长安,突然发现日月山遮挡住了她瞭望长安的视线,一时悲从心来流下的眼泪便形成了一条倒淌的河流。后来,人们为了纪念文成公主,就把那条河流取名为“倒淌河”了。这些年来,我每次站在葫芦河畔总能望见文成公主踏水而来,她端庄而又高贵,但却与我神交至深。我苦闷的时候,她便默然地站在流动的河水上倾听我的诉说。此时,唐朝的和亲公主、松赞干布的王后,她穿着一袭红色纱幔站在洁净的河水之上默然注视着我。
我说“公主,你可以证明我不是傻子啊。”
“其实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傻子,但受人思维的偏见就有傻子的存在了。好在是傻子的世界很纯净,就像泪水那样,虽然满含忧伤却又无比洁净。”
公主说完这话飘然而去,踩着正午的阳光返回了西藏,但我却孤单地站在葫芦河畔任凭眼泪哗哗流淌。恰在这时,“嘴链子”牛晋泉从葫芦河对岸走来,他是皮家沟最快乐的人。我相信这个快乐之人是不会把人看得很灰暗的,就在他走过我身旁的时候对他说,“我不是傻子。”
“嘴链子”牛晋泉哈哈大笑说,“傻子才说自己不是傻子哩!”
此时,天空晴朗,毒日高悬。我坐在晌午的毒日下暴晒,被毒日晒得晕厥了过去。当一条水蛇用它冰冷的身体把我唤醒的时候,天空飘来了一片乌云,皮家沟的天空顿时陷入了那种山雨欲来的惶恐之中。我捉住水蛇,把它放进河沟里,这才起身返回家去。此那以后,我比以前更加沉默,任何人笑我骂我,我都报以嘿嘿傻笑。所以,我没心没肺地掐断了对爱的念想,心说,“一个傻子是不配娶老婆的,我孑然一身孤寂到老,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然而没过多久,妈妈却为我操办了订婚仪式,我的未婚妻竟然就是祯秀。这份意外的惊喜,让我笃信这辈子祯秀就是我的女人了。我当时心想,既然她知道我是傻子,却还答应跟我订婚,傻子的爱情就有了着落。我心说,“干脆我就一直这样傻下去吧,看看祯秀能不能像我一样坚守这份真挚的爱情?”
可是我后来发现,这份爱情我可以坚守,但祯秀却耐不住这份寂寞——那年冬天,当皮家沟旗帜飘扬“兴修水库”的时候,她爱上了技术员邓志贵。那个小伙身形瘦若麻杆,脖子细长却顶着个大脑壳。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说话时习惯性地抬手推一下镜框。我第一次看见他时,觉得他很娘娘腔,但其实他很热情。祯秀第一次走进指挥部时,他就教祯秀写字。我孤站在窗外看见他手把手地教祯秀写字的时候,心里顿时气愤难忍,就贸然闯进了屋去,但却惹得祯秀大动肝火……那天上午,我从指挥部屋里跑出来后,就跑到葫芦河畔哭了起来。我哭着对文成公主说,“公主,请你告诉我啊,为什么她选择了我,却又背叛了我?”
“强扭的瓜不甜,你何必那么难受?”公主神情淡然地说,“你去看书吧,知识会教给你胸怀宽阔……”
于是,我满心哀伤地返回家里,随手抓起一本撕掉了封皮的外国小说,孤身躲到一个山坳里悄悄阅读。这本小说我不知道名字,但在几个谈情说爱的篇章中却说,“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要学会放手。”“爱是给予而不是索取。”“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放手让她去幸福……”
妈的,这是什么狗屁小说?我没有读完情绪就狂躁了起来。我狂躁地把那本没有封皮的小说撕碎抛向空中,纸屑像纷飞的雪片那样慢慢飘落,山坳的泥土上顿时一片洁白,满地纸屑被上午的阳光照耀得犹如撒在坟地上的纸钱那样,飘落了一地的哀伤。这时候,我突然感觉双膝酸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我跪着把撕碎的纸屑拢到一起,划亮一根火柴把纸屑点燃。纸屑的火焰熊熊燃烧一阵,又渐渐熄灭,所有文字都化作一缕青烟飘散了,唯有纸屑黑色的残骸被微风吹得颤颤发抖。情戚戚顿时悲从心来,我抬头仰望苍穹,红日高悬犹如火球那般,我脚踩黄土被寒冬的太阳晾晒,山风呼啸冷得我缩成一团。
一个傍晚,我站在河畔看见夕阳把堤坝上的那一对男女的背影剪辑在一起,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之下是一幅完美的图案。我折服于爱情,放弃了心中对祯秀的执念。但我妈却坚决不肯同意,她甚至领着一家老小撵上门去找祯秀闹事。那年早春,葫芦河上游的水库竣工之后,技术员邓志贵把祯秀约到堤坝上,他捧着山丹花儿献给祯秀说,“祯秀,你跟我走吧。”
祯秀接过山丹花时泪流满面地说,“你能把我带走,却带不走我的家人,所以我不能跟你走啊!”
正在这时,我妈带着几个兄弟举着棍棒撵来。眼看着就要发生一场殴斗,我知道我不能再缩躲在水库旁边的蒿草丛里袖手旁观了,便慌忙从蒿草丛中跑出来用身子挡护着祯秀,说,“你快跟他跑吧,快跑呀……”但祯秀却哭着把山丹花儿丢在堤坝上扭头对邓志贵说,“这辈子我就嫁给傻子了……”
那天夕阳落山的时候,邓志贵扛着行李孤单地离开了皮家沟。天黑以后,祯秀返回堤坝,她用一块绣花的白手帕将山丹花儿的残骸包裹起来,就像《红楼梦》里的黛玉葬花那样,哀怨凄凉地把山丹花儿埋在堤坝的泥土里。暮色凝重,天地沉入一片苍茫的夜色之中。祯秀坐在葬花的小土堆旁轻声啜泣,她轻声细语哽咽着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邓志贵,这是你最喜欢的诗句,你知道吗?那天,当你站在葫芦河畔背诵这首诗的时候,这首诗就深深地嵌入了我的心窝里。这是多么深刻的诗句啊,它总是教我在满心悲伤的时候抬起头来,它总是教我在心情沮丧的时候看到希望,所以,我总是能在苦难的生活中看到一丝希望和光明。但现实生活却总是无奈的,比如说,为了一家人能安稳落脚踏实生活,我不得不与一个傻子订婚。当我心如死灰的时候却又遇见了你。你以你真挚的爱情唤醒了我哀泣而死的心灵,我寂寥的人生才有机缘体味爱情的滋味。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打开生活的枷锁,是多么渴望挣脱命运的绳索,是多么渴望享受真挚的爱情啊……但冷静之后,我却又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美好的爱情是不属于我的,而属于我的只有对家庭的责任。我必须用青春做赌注与现实生活来交换,以此来捍卫父母和弟弟平静安稳的生活。我是一个‘信命’的女人,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着属于她自己的‘宿命’归途,而我呢,就像是这山丹花儿那样,生于蛮荒,长在荒野,所以我只能把你给予的这份爱情留存于心,我只能扬一把黄土被风刮走,蓬头垢面地与傻子结婚,但我这样却能守望着我的家人,守望着父母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守望着弟弟入学念书奔个好前程……”
天色早已灰暗朦胧,祯秀才起身往家里走去。我在夜色的掩护下远远地尾随在她的身后,默然陪她返回村庄。然后,我孤单地来到葫芦河畔,在朦胧的夜色里向公主倾诉。我说,“公主,你知道我是爱祯秀的啊,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拥有祯秀的爱情呢?”
“以心换心,爱她你就好好守护她。”
文成公主在夜色的暮褐里飘来,又踩着暮褐飘然而去……是的,我一定要好好守护着祯秀。在这场情与爱的交锋之中,无论祯秀内心多么不情愿,但她最终却还是嫁给了我。然而新婚之夜,当我满怀激情爬上铺着鸳鸯红绸铺盖的热炕的时候,却被祯秀一脚踹下了炕头。这时我才彻底明白,其实我获得的只是祯秀的驱壳而已,甚至说我连她的驱壳都不能俘获。从此以后,我开始了更为漫长的孤独。在那些难熬的夜里,我时常悄然走出院子站在葫芦河畔想“公主”。我的公主啊,你让我情何以堪?我站在黑夜里孤单地想念祯秀,尽管祯秀近在迟迟,我却觉得她远在天边。然而我的思念却停不下来……
说实话,我是真心实意爱着祯秀的,尽管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让我触碰她的身体,但我依然还是爱着她。所以,每年春夏的时候,我就爬上麻子山坡一捧又一捧采回山丹花儿放在窗台上,希望能够被祯秀慢慢欣赏和接受……
时令已是秋收的农忙季节,光棍汉每天赶早就去地里忙碌了。
每天清晨,祯秀醒来拾掇好饭菜与儿子盛明一起吃罢,就㧟着篮子往地里送饭去了。这些日子,祯秀每次用篮子把饭菜㧟到阴坡地畔,放下篮子吆喝一声“老光棍”,毛桂仓就丢下手里的活计欢实地跑过来了。他蹲在地畔拿起一只白面馍馍啃嚼着,祯秀就坐在地畔帮他泡茶水。茉莉花茶叶的浓烈香味顿时就在田间地头弥漫起来了。
光棍汉一边大口嚼着馍馍,一边嬉皮笑脸地说,“男人就应当有个女人伺候着,那才叫活人过日子咧么。”
“白亮亮的大蒸馍也塞不住你的嘴呀?”
祯秀说这话时抬头眺望着对面麻子山坡。这是深秋的早晨,初升的太阳就像一只刚刚挂红的苹果似的,色泽格外鲜艳。麻子山坡被鲜艳的阳光照耀着,山岭沟壑、土堆坟丘都很明亮。傻子的坟丘在一个小山坳里,四周是相对平缓的田地,春天播种在那块田地里的黄豆此时已经成熟,黄豆的秧叶早已枯萎变黄,这时望去,傻子的坟丘就显得格外抢眼了。
“傻子在看我么?”
祯秀坐在阴坡地畔,隔着葫芦河沟眺望着对面麻子山坡傻子的坟头,心想,如果这时傻子正在看着我,也不知道傻子的心里会不会难过呢?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呢?我跟他订婚以后还跟技术员邓志贵谈过恋爱。他死了以后,我又跟光棍汉睡在一搭里了。杨祯秀啊,傻子会骂你的。祯秀自责了一阵,却又悲哀地想,可是我该咋办呢?我已经跟光棍汉睡在一搭里了啊!不管是不是因为一时冲动,但现在的问题是,我已经跟光棍汉睡在一搭里了。傻子啊,你能不能原谅我呢?祯秀心说,可是,你不能原谅我又能咋样呢?你像一个缩头乌龟那样躲在坟堆里去了,却把我撇在人世上拖着两个娃受苦咧。我一个人种不了庄稼,成熟的庄稼我一个人也收不回去。傻子啊,有光棍汉帮衬着,这些问题全都解决了。你说我是怕苦怕累的婆姨吗?是啊是啊,我怕苦怕累,却不还得苦累地活着吗?最初的时候,我是那么害怕光棍汉帮我,害怕村人的流言蜚语,但是小心翼翼,但是担惊受怕,全都没有意义,流言蜚语就像讨厌的苍蝇一样始终在耳旁“嗡嗡”鸣叫着,聒噪得我简直无法安静下来,还有麻梦德道貌岸然的架势,还有皮四爷道貌岸然的架势……这两个皮家沟威望极高的男人,他们也听信流言蜚语,站在道德的高度审判我。傻子啊,这段时间以来,皮四爷总是对我喋喋不休,就像和尚念经似的“道可道,非常道”,念得我头疼死了。其实,一个婆姨守着几亩田地,拉扯着两个娃娃在土地上刨食吃到底有多么艰难,除了我自己又有谁能知晓呢?傻子啊,在皮家沟村里,除了光棍汉是没有人能够理解我的。那么,光棍汉为啥能够理解我呀?那是因为他打心眼里喜爱我呀。你说啥啊?你说我脸红了?是的是的,我说这话的时候的确是有些脸红咧,一个四十来岁的农村婆姨还谈说爱情,的确是有些不好说出口呢,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啊,我知道他很喜爱我傻子你说啊,光棍汉死心塌地地喜爱着我,实心实意想帮衬着我,我除了身体,还能给他什么回报呢?
“除了身体,我还能给他什么回报呢?”
祯秀着对面麻子山坡傻子的坟头,无意中就把心里想着的这句话说出口了。光棍汉一脸惊愕地望着祯秀说,“你身体咋咧?”
祯秀顿时被光棍汉问得满脸通红,她慌忙把目光移向一旁说,“白面馍馍还塞不住你的嘴啊?你要不吃,我就拿去喂狗了。”
“可不敢,可不敢,”光棍汉慌忙露出讨好的笑容说,“你也不要把饭拿去喂狗了,喂我就行呢嘛。”
“死光棍,你再敢胡说,看我不捶死你才日怪咧?”祯秀说着抬手要打光棍汉,但光棍汉却端着茶水把身子躲到一边望着祯秀憨声笑着,说,“祯秀,你总不能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吧?”
“不想打光棍,你找别人去。”
“你的意思是不跟我来真格的?”
“毛桂仓,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光棍汉小声揶揄着说,“撂天野地里又没有旁人,说说又能咋咧?”
“美死你吧。”祯秀瞪了光棍汉一眼说,“你咋贱成了这样,一辈子没吃过猪肉,刚吃几口就香得满嘴巴流油……”祯秀说着,又给光棍汉倒了杯茶水说,“你先吃着,我去掰苞谷了。”
深秋的这个早晨,盛明躲在地畔看见妈妈和老光棍打情骂俏,一时怒火中烧很想冲上去扇死“这对狗男女”——“不啊,那个女人是我妈妈啊,我怎么能说她是狗男女呢?”盛明这样责备自己的时候,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脸上霎时就有种钻心疼痛的感觉。他慌忙转身而去逃离了阴坡苞谷地,跑到麻子山坡爸爸的坟前默然望着阴坡苞谷,一时感觉心里塞满了伤痛。但他却不知道这种伤痛从何而来?
二姐说,“爸爸殁了,妈妈再找个男人结婚也很正常。”
但他的心里就是不肯接受。他读懂了爸爸的信笺,知晓了爸爸对妈妈的爱恋。尽管他对男女之事还很懵懂,但对爱情的想法却略有领悟。他觉得,爱就是坚贞不渝,就像爸爸那样,一辈子只爱着妈妈,别无杂念,心无旁骛。可是,妈妈却跟老光棍厮混在一起了。她的这种行为就是对爸爸爱情的不忠。
奶奶说,“你妈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那时候他还不能确信,但读完父亲写给儿子的信笺,他突然确信了。他感觉自己的思想,正在受奶奶说的“白板狐”妖精的影响,一点点地觉得妈妈的确长得很妖精。妈妈的腰身很好看,但也的确是过于妖娆了。这让他联想起《聊斋志异》里的狐狸精,还有画皮,以其美貌蛊惑人心……他不希望妈妈是妖精,但奶奶却已把她妖魔化了,皮家沟人也都这样认为。有天中午,他走过村庄的老枣树下,被几个叽叽喳喳的妇女喊住了。“大嘴巴”何海菊说,“盛明,你到奶奶这边来呀,奶奶问你个话儿。”
其实,“大嘴巴”何海菊并不很老,但他是寺坡初中教师高晓辉的婆姨,村里人就把她的辈分抬高了。她说,“盛明娃,奶奶问你,晚上你妈还往光棍汉家里跑吗?”
他听了这话默然无语,却猛不丁地往何海菊脸上啐了口唾沫转身跑了。
“你个婊子养的,‘白板狐’妖精生下的孽种,妈的,你也快成精了……”
盛明逃跑的时候,身后不断撵来何海菊的叫骂声:“有娘生没娘养的婊子娃,不学好跟你妈一样都耍成精了,前村后村跟着女子娃屁股追撵,这辈子你要是能讨上个婆姨,算老子的眼窝瞎了。”
晋泉婆姨哈哈大笑说,“老何,你跟娃较啥劲儿嘛,有本事你也找光棍汉弄一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被光棍汉骑着好好呻欢,不也挺舒服呢?”
何海菊说,“我又不是‘白板狐’妖精,也没那个浪劲儿……”
听到身后传来这些不堪入耳的辱骂,盛明忍不住默然流起了眼泪,他哭着就跑到爸爸的坟前说,“村里人议论纷纷,但妈妈却满不在乎,大天白日竟然跟老光棍在地里打情骂俏,爸爸呀,这是妈妈公开背叛你呢。爸爸,你说我应该咋办呀?”盛明哭着说,“当我读懂你对妈妈炽热的爱情的时候,我就想扇妈妈一个耳光,可是我抬不起手来扇妈妈的耳光啊……”
盛明爬在爸爸坟头把自己哭累以后,就闭上双眼沉沉睡去。这时候,爸爸便出现在他的梦里——爸爸踩着一朵莲花云飘在空中落泪,雨滴般的眼泪从云彩里飘落下来,淋湿了他的衣衫和头发。他醒来的时候暮霭已浓,麻子山已经沉浸在夜色的寂寥当中。他站起身来看见黄狗卧在地畔上,就喊了一声“黄狗”往家里走去。天色早已灰暗,屋里亮着橘黄色的灯泡。此时,妈妈在灶屋窑里忙碌着炒菜,老光棍坐在院子的枣树下泡茶喝,就像是这个院子的主人那样悠然自得。黄狗贱兮兮地跑过去蹭着老光棍的腿把子,老光棍竟然抬手抚摸黄狗的狗头。这让盛明心生无名的怒火,便大声吼叫:“黄狗”。黄狗欢跳着又跑了过来,却被盛明一脚踹在腰眼上,疼得黄狗嗷嗷乱叫着躲到一边去了。
老光棍讨好似的笑着说,“娃回来了?”
盛明吊着眉眼说,“你不要喊我娃。”
老光棍笑着说,“这还日怪了,不喊你娃,那喊你啥呢?”
“你喊我大,我是你大。”盛明以挑衅的目光盯着老光棍说,“‘大’是啥意思你知道不?就是你爸爸,是你家的老祖宗。”
恰好这时,妈妈从屋里端着菜盘走了出来,她听见盛明对老光棍说这样不敬的话,就骂说,“你个怂娃咋越来越没教养了。以后再敢这样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扇烂你的嘴巴才日怪咧。”
“你别把娃吓着了。盛明还是个碎娃,说话有口无心。”老光棍笑着劝了祯秀几句之后,又扭脸笑着对盛明说,“娃,你歇着吧,我去端饭。”
但盛明却啐了口老光棍一脸唾沫说,“滚你妈的蛋,”就转身跑了。
41、傻子的中年
祯秀说,“傻子,你有儿子了。”
“儿子?我有儿子了吗?”
那天晚上,当祯秀告诉我有儿子的消息之后,我顿时激动得跑出屋去,站在院畔眺望夜空。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初冬的夜晚很宁静,皎洁的月色洒在地上,遍地一片银色,麻子山沉浸在这银色之中,无比恬静。此时,天空布满了星星,寂寥的苍穹被星星鲜艳的色彩点缀着,星空辽远而又充满神秘的奇幻。我的爱情,终于结出了硕果,即将降临的儿子,他不仅延续我的血脉香火,更是我活于人世的价值体现。人活一辈子无非有两种价值:一种价值是能够吃饱穿暖,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还有一种价值就是生命种族的繁衍。对我来说,这些年吃饱穿暖早已不成问题了,但生命种族的繁衍却一直纠结于心。我曾经悲观失望,以为即便有了祯秀这个名义上的婆姨,却也不会开花结果的。我原以为,我的爱情就像一块石头那样,即便是暖在胸口一辈子,到头来也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我原以为,孑然一身是我这辈子的宿命,虽然迎娶了婆姨,但却没有激情也没有性爱,更不会有生命种族的延续,就这样直到终老而孤寂一生。
我的妈妈,她曾经为我将面对的这种寂寥人生发过狠。我们结婚长达一年之久祯秀还没有怀孕,妈妈就起了疑心。有一天,妈妈问我说,“傻子,你们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咋还没有动静,是不是她不让你亲近?”我告诉妈妈没有这样的事情,但妈妈却说,“你是个傻子,连扯谎都不会,可你还要给老娘耍小聪明。杨祯秀就是欠收拾,等着吧,看我咋收拾她。”有天晚上,妈妈突然冲进我们的屋里,她把祯秀按倒在炕上,还吆喝着要我强行扒掉祯秀的裤子。可是,爱情怎么可以以强奸的方式获取呢?我把妈妈撵出屋去,却见祯秀吓得躲在土炕一角瑟瑟发抖。这时候,我很想对她说几句宽慰的话,但想了想又觉得此时此刻,我的任何宽慰都很多余。所以,我只好钻进自己的被窝默然睡去。
这年深秋的夜晚,岳父家中突然降临了一场灾难,窑洞坍塌夺去了岳父的性命,岳母也在这场灾难中受伤了。祯秀顿时又陷入了精神和生活的双重困境。在那段时间里,祯秀夜不能寐、寝食不安,常常以泪洗面。我在祯秀默然垂泪的时候对自己说,“傻子,你是爱她的呀,你要承担起这份爱的责任,要守护着她,与她一起共渡难关。”
岳父下葬以后,岳母躺在敞口瓦房的痛苦呻吟总是让我心神不宁。所以,当祯秀提出想把岳母暂时搬到我家居住的时候,我举双手赞成。但是我妈妈却坚决反对。我妈妈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她只愿意记着祯秀的错误,却不肯发现祯秀闪光的心灵。婚后的这些年来,尽管祯秀一直不肯与我行夫妻房事,但她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对妈妈一直很孝顺,即便是我妈无理取闹,祯秀也都始终默然承受着。其实,祯秀的性格很倔强,也很刚硬,她之所以如此忍辱负重,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把自己的角色定位得很准确——她是儿媳妇,我妈是她的婆婆,是她的长辈。说实话,我妈的恶毒有时候连我都无法容忍,但祯秀却硬是忍了下来。
我真的很佩服祯秀的韧性!
后来,是我擅作主张把岳母背回家里养病的。为此,妈妈把我们撵出了家门。其实,分家那天我的心里很高兴。我心说,“我本来就不属于那个家庭的成员,祯秀也没有必要守着那个家庭‘活受罪’。”
与妈妈分家“单立门户”以后,我就把岳母背到我们居住的老窑洞里安心养病。我很喜欢岳母和弟弟,岳母性情豁达爱说爱笑,别人都喊我“傻子”,但岳母却总是笑呵呵地喊我“娃儿”,她还时常劝说祯秀要跟我踏实过日子。我从内心尊重和感激岳母这个老人。弟弟祯虎是个读书之人,性格孤傲,无视别人,但他却是个思想完全独立的人。关于弟弟祯虎还是以后再说吧。我估计在皮家沟村里,只有我才能了解他的心思,理解他的心情。但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我却是个傻子!
岳父去世以后,祯秀整天睡不好觉。她时常在半夜时分被噩梦惊醒。她说,“傻子,我总是梦见爸爸,爸爸总是托梦要我寻找家谱……”我知道,其实这是祯秀内心的一种执念。她把家族挂在心头,把血脉香火看得很重。但弟弟祯虎这小子却执拗得要命。他因为遭遇社会不公,就鄙视起自己的家族身份。所以,他对我寻找家谱的行为表示强烈不满,还用石头砸伤了我的脑袋。
“人这一辈子,当你受到伤害的时候,或许正是你生命的拐点。”这话不一定准确,但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比如说,我受伤的那天夜晚,祯秀不仅亲吻了我,还让我进入她的身体!
“我的爱人啊!”
当我第一次进入祯秀身体的时候,我的内心就这样不停地狂喊,生命中所有的苦难与艰难都被这狂喊之声抚慰烫平。我以身体的抵达告别往事,以力量与速度遗忘过去,那些灰色的人生,被我内心的潮水涤荡干净了。我坚信,播下希望的种苗就将生根发芽,必将催生出新的生命。但那时我还没有找到家谱,“杨氏家谱”那个漂亮的木匣子依然还埋在坍塌的窑洞里,我知道我依然任重而道远。
后来,当我找寻多日依然寻不见家谱的时候,我就悄悄根据自己对“杨氏家谱”木匣子的记忆画图,初步描摹出了木匣子的轮廓,就着手去做一个同样的木匣子送给祯秀,让她的夙愿尽早得到实现。所以,我在一个清晨偷偷跑到寺坡街上买回木匠工具,每天夜晚躲在上院那眼还没有坍塌的窑洞里做木工。你得相信,我不是傻子,我的记忆很清晰,手也很灵巧,尝试了几次以后真的就做出了一只与“杨氏家谱”一模一样的木匣子。那天深夜,当我捧着木匣子送给祯秀的时候,祯秀却告诉我说她怀孕了。
这是我们夫妻俩彼此送给对方的礼物啊!我的儿子,如果上帝公允,我即将有个儿子。可是上帝,你是否公允呢?
今年早春,皮家沟这一带山区雨水充足田地墒情饱满,播下的种子很快就长得风生水起了。盛夏之季,皮家沟这一带又没有遭遇暴雨冰雹灾害,到了金秋时节,秋风便荡漾起了麻子山坡和阴坡走马梁谷穗饱满、瓜果成熟的丰硕气息。
已是秋收农忙的季节了,田地里的庄稼丰收在望,祯秀懒得理会村民们的闲言碎语,整天忙着跟光棍汉一起早出晚归,收罢黄豆、又割罢了糜谷,就又忙着去阴坡地里掰苞谷了。傍晚时分,她们坐在砍倒的苞谷杆上,一边动作娴熟地掰着苞谷穗,一边说着今年的收成,俩人的样子就显得很亲昵。
皮四爷站在麻子山坡瞭见这一幕时,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翻江倒海,满是五味杂陈的滋味。这时,他满心懊悔地说,“当年真不该让杨祯秀这家人在皮家沟入队落户……”皮四爷觉得,杨祯秀这个女人可没少给皮家沟添乱。她十六岁那年与傻子订婚后,却与技术员邓志贵谈起恋爱,一时弄得流言蜚语,加之傻子的妈妈整天哭闹不休,皮家沟就被这两个女人搅得鸡吠不宁。现在傻子殁了,她又与光棍汉搅和一起,更是把皮家沟人的思想搞得异常纷乱了。
这两年来,皮家沟除了婆姨们的闲言碎语,还有男人们时不时的淫秽流言飘荡在村子的上空。薛刚阳说,“刘绍龙夜里爬在光棍汉院外听叫声……”刘绍龙就反唇相讥说,“……你还摸黑爬光棍汉的窗户外面偷看哩!”往往这时,“嘴链子”牛晋泉就编唱一段酸曲,淫言秽语的歌声就像山风那般满山遍洼四处乱窜,搞得皮家沟的空气闻着都是骚兮兮的。有天晚上,皮四爷碰见“嘴链子”牛晋泉时,就拿起架势教化牛晋泉说,“做人讲究净心静口,你咋就管不住嘴巴呢?”但是,牛晋泉不仅没有愧意,反而没脸没皮哈哈大笑说,“皮四爷,你还说过做人要‘上管嘴巴,下管鸡巴’咧,你要是能管住杨祯秀的嘴巴不浪叫,管住毛桂仓的鸡巴不胡毬弄了,我就净心静口不唱了。”
“牛晋泉,你敢跟我顶嘴?”
皮四爷气得胡须在月光里颤颤发抖,他抬起手来想用指头指点牛晋泉的眉眼,但“嘴链子”牛晋泉早已逃之夭夭,皮四爷就是神通广大却也难以把他降服了。
“反了,反了反了反了!”皮四爷气得嘴唇哆嗦着说,“皮家沟咋变成了这样?老祖宗‘礼义廉耻’的教化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满村子飘荡着淫言秽语和放荡的叫声,如果再不及时管束,恐怕皮家沟淳朴的民风将会荡然无存。村无宁日,皮家沟村庄迟早是会败落的。”
皮四爷这样骂过之后愤然而去,当他走到光棍汉家院畔的时候,却见半吊子小伙栓狗把裤子褪到膝盖骨上正在“吭吭哧哧”手淫。四爷见状,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了。他抬起一脚踢在栓狗的屁股上吼说,“你驴货没怂事干了?”半大小伙栓狗回过神来,慌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四爷面前苦苦哀求说,“爷,你是神神不知道俗人的心思,我确实憋得受不了嘛!”
皮四爷差点被栓狗气得背过气去,狠狠踢了栓狗一脚吼说,“滚,快滚快滚。”
……
深秋的这个傍晚,当皮四爷站在麻子山坡回想起皮家沟这些不堪往事的时候,落日的霞光正沐浴在四爷的身上。此时,四爷银灰色的发髻在脑后随风飘荡着,衣袂飘飘犹如山神仙似的。他左手胳膊窝里夹着罗盘,右手捻着灰白色的胡须,神色肃穆地盯着在阴坡苞谷地里掰苞谷的祯秀和光棍汉,心说,“人活着总该有点礼义廉耻之心吧。这是老祖宗的教化啊,老祖宗死了,但这种礼仪的教化却不能无人管咧……”
皮四爷这样想过以后,便决定亲自出马将祯秀和光棍汉毛桂仓教化一番。按说,他早已离开了皮家沟的政治舞台,但毕竟在皮家沟村,他不是个普通的农民啊!他不仅曾经当过多年的大队支书,就是卸任之后也一直掌管着皮家沟人的生辰八字和村庄的风水。皮四爷得意地想,无论咋说,皮家沟的残局还是需要我这个老汉来收拾呢!
天色已晚,夕阳已经掉进西山沟里了。毛桂仓把黄灿灿的苞谷穗装进两个荆条大筐子里,筐子周边还竖着插了一圈苞谷棒子,他又往筐子里放了些苞谷穗,这才拿起扁担说,“祯秀,你在地里守着,我先往回挑苞谷,咱尽量赶在天黑以前把地里的苞谷弄回屋去。”说完这话,光棍汉毛桂仓就挑着两筐子苞谷走出了阴坡田地。他走到河畔的时候见四爷从葫芦河对岸走来,慌忙礼貌地笑着问候皮四爷说,“四爷,你吃过了?”
皮四爷停下脚步捻着胡须盯着毛桂仓默然看了一阵才说,“桂仓娃,你今年多大了?”
毛桂仓赶忙回答说,“都叫四十三的人了。”
“哦,是该找个婆姨踏实过日子了,可也不敢跟女人瞎胡来。”
说罢这话,皮四爷也不看毛桂仓的脸色便转身往阴坡地里爬去了。四爷刚走进地畔,祯秀就慌忙起身笑脸相迎说,“四爷,你来了,快坐下歇会儿吧。”
四爷没有坐下,他神情庄重地站在地畔上,披肩头的长发被山风荡起,长袍也在风中猎猎抖动着。四爷正了正衣冠说,“‘道可道,非常道。’祯秀,你先不要掰苞谷了,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谈说谈说。”
祯秀坐到苞谷堆上仰起脸来望着四爷笑说,“四爷,你还真是神神么,开口说话就云山雾罩的,今天又想指教我啥咧?”
皮四爷沉思稍顷捻着胡须说,“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女子娃哩,当年你还是个碎女子娃,现在也都四十挂零了吧?”
“是咧,眨眼之间我都四十岁了。”
祯秀说这话时心里还纳闷地想,四爷咋就突然打问起了我的年岁来了呢?却不料,正在祯秀满心疑窦的时候,皮四爷就像古人那样仰脸朝天微闭双眸,轻轻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祯秀,你既然已经是‘四十而不惑’之人了,更该懂得做人修道之理。子又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攻略,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贷,令人行妨。’此意为,五种颜色让人眼花撩乱,五种音调让人听觉失灵,五种滋味让人口不辨味,纵情于狩猎作乐,让人内心发狂。尤其是为妇之道,更要讲‘三从四德五纲六常’,万不可迷失心智,作风放荡,诱少年发狂……”
听到皮四爷一本正经地说起这些话来,祯秀脸上的笑容霎时就僵硬起来了。她神色僵硬地盯着皮四爷仰面朝天微闭双眸轻捻胡须摇头晃脑的模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说实话,这么多年了,祯秀对皮四爷一直都是心存感激的。尽管这些年来皮四爷对她和家人并没有给予多大的帮助,甚至还有意无意地伤害过她,但通盘思想起来,祯秀却又觉得毕竟当年在杨家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皮四爷收留杨家在皮家沟入队落户,一家人才过上安稳日子的。祯秀总是心想,人活一辈子,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有个村庄过安稳日子更重要呢?!所以这些年来,祯秀都始终记着皮四爷的这份恩情……却不料想,皮家沟这位令她尊敬的“神人”,此刻撵到阴坡苞谷地来,犹如一个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老夫子似的,对她摇头晃脑地背起了“子曰”,指点谈说她有“生活作风”问题……一霎时,祯秀心里悲愤极了。
“四爷,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嘛,你咋也觉得我是个不守妇道的娼妇咧?”
祯秀说这话时,委屈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泪水沿着脸颊慢慢滑落下来,但滴落在手背上的时候却已冰凉。祯秀含泪望着皮四爷说,“四爷,你是个通晓天文地理,通晓阴阳两界的‘神仙’呀,咋也像村里的那些‘嚼舌根’的婆姨那样,觉得我跟光棍汉在一搭里就是作风放荡瞎胡搞咧?你咋也相信我是‘白板狐’妖精克夫伤子咧?”祯秀说这话时已经从苞谷堆里站起了身来,她把捏在手里的一颗苞谷穗摔在地上说,“四爷,我一直心想,皮家沟所有人都可能会骂我、嘲笑我,但你皮四爷是不会的,因为你是神人,你能看穿人心,能看透世事啊!我还心想,皮家沟唯有你皮四爷不会对我心存偏见,可是哪曾料想,原来你皮四爷也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道可道,非常道。”祯秀擦了把眼泪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说,“四爷,那你告诉我,光棍汉咋就不能跟寡妇在一搭咧?凭啥说光棍和寡妇在一搭就是不守妇道呢?”祯秀把一口唾沫啐在四爷的脚面上,她挑衅似的盯着皮四爷说,“顾及你对我还有些恩情,我不吐你一脸唾沫,这就是《道德经》咧。”
四爷顿时被祯秀气得脸色苍白。他抬起右手哆嗦着想扇祯秀一个耳光,但却被挑着筐子返回地里的光棍汉挡住了。
“四爷,你消消气,可不敢气坏了身子骨,”毛桂仓替祯秀向四爷赔礼道歉说,“祯秀就是个妇道人家,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荡妇,简直不可理喻。”说完这话,四爷便转身走了。
四爷离开以后,天就彻底黑了。祯秀感觉膝盖骨发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苞谷堆里放声大哭了起来。“我错了吗?我一个女人拖着娃娃讨生活,为啥光棍汉帮衬就有这么多的流言蜚语呢?为啥麻梦德说我败坏风气,为啥皮四爷也说我是个荡妇呢?”
“我是‘白板狐’吗?我是荡妇吗?”祯秀跪在苞谷堆里,抬头仰望着老光棍说,“毛桂仓,你说我是吗?我是吗?……”
毛桂仓默然地把祯秀搂在怀里,一时也伤心得流起了眼泪。他轻声劝慰祯秀说,“祯秀,咱既然无法把别人的嘴巴封住,那咱只有自己往开处想咧。人活一辈子,不能总是被别人的言语胁迫,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是为别人活着,而没有真正为自己活哩。”
毛桂仓一边劝说着,一边把祯秀搀扶起来,俩人把地里的苞谷收拾到筐子里后,一路沉默着返回了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