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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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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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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武汉》连载

第一十六章 疫情中的医院

其实,王军在武汉红十字会的所见所闻,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孤案。这些天中,王军不停地走访了武汉的几个医院,可如果你想从这些医院的官方采访到货真价实的东西,恐怕也要难于上青天。当然,一些普通的医护人员对记者的态度,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很多都不敢吐露真言了。

王军不知道,这是不是武汉的常态?可又不能简单地说,这些个案中,它们都没有一点点的联系。甚至,有时候,王军都想大声地去询问,这种畸形的状况,它与武汉今天走到如此至暗的时刻,都没有一点关系吗?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王军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区中的那几个医生朋友。这个时候,李亮尚在ICU病房里,而艾雯不仅与李亮在同一家医院中,又跟吴小妮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了。所以,王军从武汉国际博览中心回来的当天晚上,便不知不觉地开始用微信去联络艾雯了:

“大主任,在武汉的至暗时刻,每天拼命地奋战在抗疫的最前线,敬佩!!!当然,你的时间是宝贵的……如果能借用你的个人时间,我们交谈几句,或向你提几个问题,或许也有重要的意义。 ”

隔了好几天,艾雯的微信才回了过来。而且,王军捧着手机一看,就知道艾雯已经懂得了他的意图。的确,艾雯的这条微信很长了,她极富感情色彩地这样写着:

“大记者,想必你不会是找我要吴小妮的。可能你早已知道,吴小妮去支援金银潭医院了,我理解她的选择,更相信她。不过,我还是有一点担忧,她那总是不顾一切,拼命三郎的样子,让我很担心!有时间,你一定要多去金银潭医院看她陪她!

再说,与我谈什么呢?我随便说一点什么,或者,你随便问几个问题,那都可能成为新闻的热点。说一句实在话,我这里的很多同行,都流露过在疫情结束之后辞职的想法。这一次疫情,彻底地颠覆了我们的人生观和从业观。

作为一个医护工作者,都怀揣着一颗医者仁心,却一次次被残酷的现实浇凉了,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情吗?比如,我的师姐张继先,大家都知道她在这次疫情中居功至伟,可她还说过一句话:“这些天中,我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当然,这句话,很可能是师姐的内心独白,却恰恰生动地描述了我们这些医护人员的心路历程。但是,即便如此,我们还必须咬紧牙关地坚持下来,我们要经历世间的冷暖,要见证这座美丽城市的复苏。因为,有一种爱,只有在你撑过了黑暗,再见到了曙光,才能更加深刻地去体味到。”

毫无疑问,王军如获至宝地读着这些微信,心潮久久地不能平复了。显然,从艾雯的这些微信中,王军看到了一个医护工作者在武汉至暗时刻的胸怀以及思想历程。同时,王军也读懂了艾雯的某些言外之意。

但是,王军考虑到艾雯的工作繁忙,以及可能承受的压力,依然没有信心地去开始一次深入的采访谈话。甚至,王军连自己精心准备的那几个问题,都觉得无从开口了。因而,王军转念一想,便从微信中发出了这样的几个字:

“李亮现在怎么样?他还好吧?”

这几个字发出后,王军就漫不经心地手机扔到了一边去了。因为,王军也不知道,这艾雯什么时候能再回复了。然而,王军没有想到的是,这手机很快便“滴滴”地响了几声。接着,王军连忙地拿起手机一看,只见艾雯的微信是这样说的:

“我也见不到李亮。听说,他的状况很不好!哎,李亮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呢?别人不让戴口罩,他就不戴了?这个倒霉的家伙,一只老虎,竟被一些狐假狼威的东西吓住了!”

这时候,王军捧着手机一条条地读着,心中已经是喜忧参半了。喜,则是艾雯目前尚有时间;忧,是听到了李亮状况不好的消息。于是,王军简单地思索了一下,立即在手机上敲出了一段文字:

“我去过你们医院,也没有看到李亮。本来,我去你们医院想采访一些人,可你们领导和主管部门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不过,我还是远远地看到你,只不过你当时好像很忙,也就没有打扰你了。”

显然,王军还是没有直奔主题,依然跟艾雯以聊天的方式交流着。可是,艾雯的微信迅速地回复过来了:

“嗨,你还想进医院去采访?作梦吧!当然,你肯定不知道了,我们医院有一个‘三不允许’的口头通知,不允许医生私下谈论疫情,不允许医生向外界透露病毒人传人的信息,不允许医生私自透露医院的真实情况。你想一下,你进医院想采访谁呢?”

一时,这艾雯的微信,让王军有所醒悟了。接着,王军还是同艾雯以聊天的方式继续地交流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我那天吃了闭门羹!”

过一会儿,艾雯的微信又传了过来。这次,她在微信是这样讲的:

“这样吧,我介绍一两个青年医生给你认识……一则,我确实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你;二则,兼听则明,去听听更多的声音,或许有助于你去全面了解我们的医院,或者我们整个武汉的真实状况。再说,这些青年医生与你年龄相仿,有共同的语言,而且他们的思想更活跃,肯定更勇敢了。”

实际上,这艾雯最后的微信,等于给了王军一个相当大的惊喜。接着,王军连忙地在微信中表示了感谢。而且,时隔不久,这艾雯的医院里便有两个医生主动地加了王军的微信。

鉴于武汉当时的状况,以及各种安全因素的考虑,王军与这两个医生依旧是在微信中进行了各种接触,而话题就是以该医院在疫情前期的“三个不允许”为中心而展开的。在以后的几天中,王军通过与这两个医生的密集对话,大致了解了该医院在疫情中的某些真实状况。

很明显,在新冠病毒的突如其来之时,这个医院的反应并不算慢。而且,1月3日,该医院还致电上级疾控中心,反复地询问前期报告的疫情处置情况。但是,该医院得到的答复却是,对于此类传染疾病,必须等上级通知后才能上报。

即使这样,该医院还是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并在1月8日到1月10日再次上报了14例不明原因肺炎病例。

接着,这两个医生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1月13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在这一天中,武汉市卫健委相关处室的领导来到了该医院的主要院区,并明确地提出了不明原因肺炎病例要慎重上报。

何为慎重上报呢?接下来,有一个医生讲述了这个“慎重上报”的详情:在医院确诊为不明原因肺炎后,再报区卫健委会诊并通知区疾控采样,经区、市、省级逐级检测,依然为不明原因肺炎后,经省卫健委同意才能进行病例信息上报。

坦率地说,王军一看这个所谓的“慎重上报”,就明显地感觉到它有繁文缛节之嫌。甚至,王军都忍不住地想问问它的制定者们,这是对一种新疾病的认识不足呢?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特殊原因?

不仅如此,这个时候,这两个医生均提到了在武汉一些医院流传甚广的《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入排标准》白皮手册。这个白皮手册是武汉市卫健委1月上旬下发的,其中规定患者必须是“具备流行病学史和临床表现者”,而“流行病学史”有4条,且每条又都与华南海鲜市场有关。

至此,王军才恍然醒悟了,新冠病毒疫情在武汉的爆发,不仅是一些人对一种新疾病的认识不足,也与医学技术或医疗手段的缺乏有着很大的关系。甚至,一开始,还肯定存在着某些人自以为是或者某种想当然的缪误……

但是,在李亮或艾雯所在的这家医院中,也有其他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因为,在与王军的接触中,这两个医生还记忆犹新地说到了,这个医院在1月初便突然叫停了对相关病人的病毒检测,还不允许给患者做肺泡灌洗,也不许请第三方做宏基因测序。

然而,到了1月上旬,这家医院的可疑病人数量明显增多,其急诊科室的就诊人数几乎翻了一倍。可在这种情况下,院方却不允许医生在传染病直报系统中将病人以“不明原因肺炎”上报,甚至,都不允许将病人诊断为“病毒性肺炎”。

1月中旬,有时候,这家医院的单一科室一天发现的疑似患者,都比武汉市卫健委公布的数据多。下旬,大量病人涌入该医院,且门诊量已达到平常三至四倍。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院方再度要求只把收治住院的病人上报上去,门诊发现的疑似病人一律不报。

显然,很多医生面对着这种情况都无法理解了,却又无能为力。因而,在与王军的交流中,其中一个医生不无遗憾地写出了一下文字:“大量疑似的病人,无法写进真实的数据,可这不代表他们不存在,也不代表他们不具有传染性。”

也在这种情况下,这家医院才有了“三不允许”的口头通知,并强调要讲所谓的“纪律”或“组织性”。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这种危机的关头,这家医院的某些人不仅不提高医护人员的防护等级,甚至,还不允许医护人员进行自我防范。

疫情发生以后,这家医院的急诊科、呼吸科和ICU向院方请求必须要佩戴N95口罩,虽然院方也同意了这三个科室的请求,却同时要求其他科室都不允许佩戴口罩上班。显而易见,医院的这项规定,引起了许多医护人员的强烈不满。

于是,这家医院的许多医生只得自己掏钱去购买口罩。但是,即使这样,该医院的领导还在开会时批评了几个戴口罩的科室主任。“不允许医护人员戴口罩!”最终成了这家医院难以抹去的“心痛”,也为李亮等大批医护人员“中招”埋下了祸根。

与此相同,直至1月中旬,这家医院的领导还不允许医护人员穿防护服,戴防护面屏。在万般无奈下,一些急诊科的医护人员急中生智,只能偷偷地将防护服或隔离衣穿在了白大褂里面……

新冠疫情在武汉持续地恶化,防护服最终也成了抗疫一线医护人员的标配,可这时这家医院又没有储备多少防护服。武汉封城后,这家医院的各种防护装备很快地告罄了,而雨衣,垃圾袋都曾在医护人员的身上扮演过防护服的角色。

说到这些时,这两个医生不可避免地有些动情了。可是,令王军意外的是,有一个医生随即似乎有些愤愤不平了。的确,在接下来的交流中,这个医生极其详细地说到了他们医院的一件怪事:

“就在前几天,我们这些医生别说防护服,连普通外科口罩都没有了。恰巧这时,我们的一位同事拉来了一批国外组织捐赠的防护物资。可令人气愤的是,我们医院的领导竟以这批物资不符合红十字会要求为由而拒收了。而且,有人反复沟通都没有效果。最终,这批物资竟被别人协调转送给了其他的医院,有人欢天喜地地接收了,我们的心却都在滴血。”

一时,王军看着手机中的这些文字,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但是,王军又细细地一想,还是认为在这种艰难的时刻,它却不同寻常地出现在了这家医院中,即令人心寒,又是一种真实的写照了。

果然,接下来,这个医生的文字十分精彩了,它不仅极富思辨的精神,也狠狠地戳了一下武汉业已存在的不良风气: 

“疫情带给我们无限的伤痛,也带给我们无尽的思考。有时候,我也会想,这场疫情或许是一件好事,它让那些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彻底地暴露出来了。所以,我还必须要说,这场疫情也是一面照妖镜!”

实际上,在这期间,王军也想办法联系过吕宏。当然,一开始,王军也是小心翼翼地提了点小请求,甚至,王军还没有去抱多大的希望了。可是,当吕宏弄清了王军的真实目的,他的态度却让王军的心中陡然地亮了许多:

“找新闻,找热点,来医院啊!亲眼所见……总比道听途说好一些嘛!”

“有记者去你们医院采访吗?”

最初,王军有点不相信了,还傻傻地问了一句。紧接着,吕宏好像不假思索地在电话中说了一句:

“我都遇到几个记者了。我想,只要你做好个人防护,我们医院很多人都可以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把真实情况告诉你。”

这话,很让王军意外了。因为,这些天中,王军不辞辛苦地走访过武汉的一些医院,可许多医院连门都不让记者进去。如今,在武汉的至暗时刻,王军听说了有一家医院却依然独树一帜,还向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敞开了大门,顿时就如同看到了一股清流一般。

在去吕宏所在的这家医院前,王军还是认真地做了很多的功课。而且,在与吕宏的电话交流中,王军也意外地获悉了这家医院早在1月3日就启动了战时动员,并按照SARS最高防护等级建立了发热门诊,隔离病房……而且,吕宏在电话中讲到了这些,好像是感慨万千了:

“多亏了我们院长,他在抗击非典的最前线历练过,对SARS的记忆太深刻了!”

毫无疑问,王军也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点。以后的几天中,王军一直积极地思考着一个问题:这家医院能在关键时刻而独树一帜,是因为他们院长确有骄人的资本,还是医院的医护人员更专业,更医术精湛呢?

这期间,梦露也给王军打过一次电话。当然,在电话中,梦露不可避免地提及了王军带她第一次去兜风的兴奋与忧伤。末了,这个金发姑娘似乎小心翼翼地在电话中说道:

“王军,如果你方便,或者有时间,能经常带我在这个城市中走走吗?我是一个研究中国文化传统或文化心理的学者,不可以憋在家里去研究啊。”

这个请求,有点突然,王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可是,在王军犹豫的时候,电话中又传来了梦露娇柔的声音:

“这个,我没有给吴小妮讲……我知道,吴小妮现在很忙,很辛苦,我不想多打扰她了!”

“好吧,如果我有时间,一定带你在这个城市里多去走走。”最终,王军还是电话中爽快地答到。

所以,王军前往吕宏所在的这家医院采访时,又再次把梦露带在了他的车中。不过,也如同上次一样,王军还是把梦露留在了这家医院外别具一格的街道上……

由于吕宏事先的牵线与指引,王军在这家医院的非隔离区见到了他们的宣传部长。初次相见,王军也没有想到这位宣传部长完全是一副学者的风范。而且,彼此寒暄后,这人即使面对着王军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小记者,其态度都是随和谦让了。

这情景,让王军不由地想起了这位宣传部长在一个医疗论坛中的话:“一个医院的品牌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建的。”一时,王军一边默默地赞叹着这位宣传部长的“文如其人”,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去猜测这家医院如此开放的缘由了。可这时候,这人好像有些难为情地说了一句话:

“不好意思啊,我们院长刚才外出开会去了,他这些天很忙!”

这句话,确实让王军有点诧异了。然而,王军细一琢磨,又马上觉得并不意外了,便随口地问了一句:

“听说你们院长,在“非典”爆发时期就在广州?”

“是啊,这样的经验太重要了!1月10日,我们院长就感觉到事态很严重了,他开始不断地给周围的领导转发SARS大事记,提醒他们莫忘SARS惨痛教训。遗憾的是,事情最终还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这人说着,脸上也流露出了不无遗憾的神色。接着,这位宣传部长面色凝重地说到了武汉封城之前,这家医院由于不停地向卫健委上报疑似病例,却多次被指责“政治觉悟不高”。这期间,这人特别提到了1月19日这家医院接待WHO专家考察一事,曾有人要他们注意政治影响和说话方式……

这个时候,这位宣传部长停顿了片刻,他似乎有些犹豫了。不过,这人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极其详细地描述了当时他们院长拍案而起的情景,并一字一句地引用他的原话:

“我一定会实话实说。你们难道忘记了SARS教训了吗?救人命是最大的政治,实事求是是最大的政治。”

“他不怕被穿小鞋吗?”

这时,王军禁不住地嘀咕了一句。因而,这位宣传部长悄然地望了王军一眼,又接着他的话头继续地说了下去:

“当天晚上,确实有个领导给我们院长打过电话。不过,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见此,王军也不好再问下去了。接下来,王军正想着如何把采访继续下去,这位宣传部长的话又响起来了。

“你的问题,我也问过院长,你知道他是怎样说的吗?”这人的话,又勾起王军的某种兴趣了。接着,王军看到这位宣传部长模仿地说了一遍他们院长的原话了,“作为一个学者专家,就是应该讲真话。大不了,我这个院长不当了。可任何时候,我还都是一个好医生。”

后来,王军从其他记者发表的文章中,读到了这家医院院长一段精彩的谈话:

“我是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在小时候,我的家里穷,只能一边放牛一边读书,也深知底层老百姓生活的艰辛。所以,大学填报志愿,我选了医学专业,就是希望当医生能为老百姓做实事。现在,我作为医院院长,看到老百姓病重住不进院,心里很痛。此时此刻,如果我不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我会终生内疚。我考上大学,走出农村……若要我说假话,才能生存,那我不是进步了,而是退步了,还不如回家种田去!”

据说,这家医院的院长还要求记者把他的话记录下来,不加改动地去发表。直到此时,王军才恍然地意识到了这家医院有如此开放的胸怀,是因为他们有一群医术精湛、勇敢诚实的医生存在。

在这一次的采访中,这位宣传部长最后安排王军进了他们医院的隔离病区。从这家医院出来后,王军依旧感慨万千……于是,王军一钻进他的车中,从后视镜看到梦露那充满期待的大眼睛,终于忍不住地给她讲述了这家医院院长的逸闻轶事,以及医护人员在隔离病区中拼命地奋战死神或病毒的动人情景。

一时间,梦露在车中认真地听着王军的讲述,她时而点着头,时而陷于某种沉思中,脸上始终保持了那学者睿智而执着的神情。末了,这梦露一本正经地望着前座的王军,冷不丁地抛出了一句话:

“中国有个俗语:家丑不可外扬。难道这家丑都藏在家中,它就不存在了吗?”

“这……”这个问题,王军真不知道如何给这个美国姑娘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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