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口生产队二十多户,七十多人口,两个大姓。韩姓,以韩大头为主,开枝散叶,加上旁支,到韩大川这一辈,亲兄弟、堂兄弟十来个,多半结婚生子,在龙口生产队人多势众。另外一个就是陆姓,陆老爷子战乱时候从桐城过来,击退残匪强盗之后在在此落户,到现在也有五六户人家。生产队其余姓氏不多,孙家、周家、伍家等,孙九爷一家算是外来户,四五个女儿,加上老两口一共六七个人,在生产队里没有话语权,也没什么存在感。
孙九爷一家和陆家亲近,对韩家避而远之。
孙九爷一家在龙口生产队落户,因为都是女儿,劳力很少,遇到灾荒年份,大家吃饭都是问题,几个女儿也没有一套完整的衣服,只要一个出门,其余几个就得在床上躺着,否则衣不蔽体不好看。不过,孙九爷家也有两个赖以为生的手段,一是城里亲戚多,偶尔接济一些,另外孙九爷是中医出身,治病手段高,十里八乡的小病小灾,孙九爷利用山头地间的草药就能给治好。
只是那个年代,孙九爷不敢以行医为名收费,否则就是投机倒把,会被拉去公社示众的。五年前,孙九爷收了一个病人的三个鸡蛋被韩大川知道了,韩大川号召兄弟几个将孙九爷五花大绑,架到大河对面的公社示众,陆老爷子看不过眼,冒着被当做同犯的罪名将奄奄一息的孙九爷扛回家。陈凤英杀了家里唯一的生蛋鸡,给孙九爷喝下。
孙九爷吃了韩大川大亏,从此两家仇恨更厚。韩大头平时看不起孙九爷这种人,在路上碰到孙九爷这种走资派,韩大头都是昂起脖子,大头朝天。眼下能救孙子的只有孙九爷,这个头不得不低。
韩大川跨过门槛,下了门前场基的台阶,向孙九爷家走去。一百多步,韩大川走了四五分钟,要不是身后屋内传出三个孩子的惨叫声,韩大川还会走的更慢。到了孙九爷家门口,看门虚掩着,抬手就要推门,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不习惯的敲了几下,很久之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谁呀?”
韩大川回答:“是我。我家小马他们被马蜂咬了,请孙九爷给看看。”
屋内哦了一声,然后一阵稀稀拉拉的忙乱,孙九爷披着外套走了过来,手中端着一只茶壶,边咳嗽边走过来开门。“我去看看。”
韩小马三人疼的死去活来,在地上翻滚,韩大头看到孙九爷进来,面色讪讪,想要张口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示意女人要给孙九爷倒茶,孙九爷没有搭理,走到韩小马三人面前,一手按住头韩小马头,见脸上至少被蜇了四五处,肿的像包子一样,眼睛只剩一条缝。“怎么处理的?”
“我用口水给他们擦了。”女人紧忙说道。
孙九爷厌恶的将放在韩小马额头上的手拿开,吩咐道:“拿三个鸡蛋过来,然后端一盆清水,再拿一条干净毛巾。”
女人赶紧去准备东西。
“没事吧?孙九爷。”韩大头和韩大川担心的问道。
“应该死不了。”孙九爷淡淡的说道,然后不再多言。等女人将鸡蛋拿过来,磕破,让蛋汁均匀的淋在三个人脸上,用暖毛巾烘干,然后慢慢将连上蛋皮揭掉,放在灯下照了一照,上面可以看到马蜂尾针,孙九爷将毛巾用清水沾湿,擦拭三个孩子脸,又解开孩子破烂衣衫,让女人依样画葫芦。
一番操作,三个孩子的惨叫声小了许多。孙九爷吩咐一声:“按照我刚才做的,再做三次,基本上就没什么问题。”
“这就好了?”韩大头见三个孩子状态好了不少,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要想彻底好,还得一个星期,家里要是有老母猪油,好好擦擦。好得快。”孙九爷说完,洗净手,端起茶壶走了出去。
“老母猪油?陈凤英家有。”女人平时作风不好,脑子也不太清楚,但是也因为脑子不好,就没有韩大川他们父子那样坏,在村里子人缘还不错。
“知道她家有,你还不去要?”韩大川今天左右看不惯自己婆娘,要不是韩大头在场,拳脚早上去了。
女人唯唯诺诺,准备出门去陈凤英家要老母猪油。农村人家里有条件的,养猪。陈凤英勤快,家里养老母猪,每年下几窝猪仔,卖给乡里乡亲,虽然赊账较多,但是多少能够贴补家用。老母猪猪肉不好卖,猪油却是好东西,熬好之后能放几十年。农村人缺医少药,都把老母猪油当做一味药材,谁被蜂子蛰了,涂上一点,烫了也涂上一点,是否管用,谁也不去追问。
陈凤英很大方,将猪油缸拿了出来,让陆子规拿过来一个兰花碗,装了满满一碗给韩大川女人。土法子有时候很管用,韩小马三个涂上猪油,疼痛果然轻了不少。
“我说,以后咱们能不能不跟陆家他们吵架了,都是一个队的。”女人犹犹豫豫的说道,眼睛不敢直视韩大川和韩大头。
“妇人之仁。”韩大头啐了一口。“生产队就这么多山,就这么多地。好处都让给他们了,我们喝西北风啊。”
韩大川什么没说,只是狠狠瞪了女人一眼。
中秋很快多去,转眼到了收晚稻的时间。龙口生产队依山而建,庄子背后是连绵的五龙山,庄子前面一条大河,大河对面就是龙眠山,据说是宋朝著名画家李公麟归隐之地,最早还有龙眠山庄,但是也有说龙眠山庄在桐城而不在龙舒。在山与山之间的洼地,韩大头以及陆老爷子一代年轻时候开垦了梯田,山坡上的梯田是旱地,山坳中的梯田是水田。不能开垦的地方种的是板栗树和茶叶,山地贫瘠,冬天小麦,夏天红薯、黄豆。水田一年两季,早稻和晚稻。
一大早,韩大川站在场基上吹响哨子,哨子响了三声,村民陆续从家里走出来,在大场基集合,约有三四十人,每个人抗着镰刀,韩大川很有气势巡视一遍,开始点名,能出工的劳力基本上都到了,半大小子比如陆子长也算是半个工,成年劳力出一个工12工分,陆子长这种半大小子出一个工6工分,也有8工分的,像和陆子长一样大的韩小马,至于具体多少工分,是生产队长韩大川说了算。
韩大川吩咐一声:“今天将凤立洼的晚稻全割了。”大手一挥,率先走去。
“汇报队长,好像少一个人。”紧跟韩大川身后的一个壮汉叫到。
韩大川回头一看是自己堂弟韩大栓。是韩大川三个得力干将中的其中一个,名字起的粗糙,人也长得粗糙,韩大栓就属于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平时干活行,打架也行。韩大川另外两个得力干将也都是自己亲兄弟和堂兄弟,一个是韩大河,另一个是韩大庆。四人成为一个团体,以韩大川为首,号称龙口生产队四大金刚。
四个人抱团干了不少坏事,龙口生产队其他人对四人极为反感,私下都将韩大庆、韩大河、韩大栓称为韩大川的狗腿子,并分别起了外号,叫二狗子、三驴子、脑栓子。
韩大川刚才点名的时候就知道孙九爷没来,放在平时,早吩咐二狗子、脑栓子、三驴子去抓人了。韩大川虽然在生产队横行霸道,但是看在孙九爷不久之前给韩小马三人治好马蜂毒的面子上,不想过度为难孙九爷。刚才点名看到孙九爷没来,也就没当一回事,却没想到韩大栓又是脑栓病发作,不懂自己这点心思。
“我早上看到孙九爷去他自留地去了。”二狗子韩大庆走上前来,点头哈腰给韩大川点上一支烟。
“去自留地干嘛?”
“弄他那些贝母吧。”三驴子也凑上前,并从韩大庆手上蹭了一支烟。
“他那贝母不是被王书记给拔了吗?”韩大川问道。
这件事闹得很大,孙九爷身体不行,干点活就气喘吁吁,所以在生产队上工只能得半份工分,具体多少看韩大川心情,高兴了给8分,不高兴了6分,这样同样上工一年,人家两口子到年底多少能分一点粮食,孙九爷家却是年年欠生产队工分,分不到人家三分之一粮食。孙九爷知道家里人温饱不能靠生产队,就经常借故到山上挖草药,然后加工了偷偷卖到合作社,也在自家二分自留地里种一点草药,成熟了卖到合作社。生产队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孙九爷也就这样混过来了,哪知道今年六月份,公社王书记到五龙村龙口生产队视察大生产,看到孙九爷家自留地的药材,当时就大发雷霆,说:这是资本主义,这是投机倒把,要把孙九爷抓起来,要把这资本主义毒草铲了。
四大金刚平时很难与公社书记直接说上话,有王书记命令,当时就分成两组,韩大栓和二狗子将孙九爷五花大绑送到公社小黑屋关了三天三夜,大头和韩大河三下五除二将自留地贝母铲了。孙九爷体本来就不好,加上几次被批斗,三天不到奄奄一息,张乡长看不下去,趁书记去县里开会,偷偷将孙九爷放了,又偷偷让自己一个在省城当记着的同学写一遍稿子作为内参报到省委。孙九爷回来看到就要成熟的贝母一夜之间全部枯萎,心疼得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