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川回头看了看,三四十人肩上抗着镰刀,都是沉默不语,没有一个人因为自己放纵孙九爷不来上工而抗议,很满足这种自己一言九鼎的感觉,只是内心也有一点隐隐不安,听钱乡长私下私说:政策可能要变,中央换领导了,省里大领导前段时间还召集六安、巢湖、涂县地委书记开会,说:肥西县有的公社搞了包产到户,错了我检讨,“增产就是最大的政治,老百姓没饭吃就是最坏的政治”。真包产到户了,各家干各家的,那自己这个生产队长不就成为摆设了嘛?
韩大栓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大川,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去地里把姓孙的给抓回来,关他个三天三夜,看他还敢把你这个大队长不放在眼里。”
韩大川顺手一个耳光呼在他的脸上。“你给老子闭嘴。”
晚稻收完,堆在场基上脱粒,大人忙碌,小孩子也热闹起来,在场基边上逮无力呼叫的知了和秋后的蚂蚱。从河滩上走过来三个人,韩大川远远的看到,马上迎过去,是公社的张乡长和钱乡长。韩大川算是钱乡长一条线上的人,韩大川皮笑肉不笑的让过张乡长,附身向钱乡长鞠躬,双手伸过来:“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钱大乡长。”
张乡长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韩大川和钱乡长一眼。钱乡长脸色阴沉,伸手拍开韩大川伸过来的手。“到场基上去说,公社有重要事通知。”
韩大川讪讪地缩回手,跟在张乡长、钱乡长以及一个公社干事身后,公社干事年龄不大,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手中夹着一个包。韩大川主动搭讪:“领导,我给你拿包。”
干事朝韩大川翻了一个白眼。“这是重要材料,拿丢了,你能负责?”
韩大川再一次被抢白,脸色一阵红一阵绿,钱乡长看到,哼了一声,算是给他解围。“韩队长,马上将队里所有人叫到场基。”
“都叫?”韩大川赶紧问道。
“全部。”钱乡长说道。
“特别是孙九爷。”张乡长补充一句。
韩大川不明所以,又不敢多问,对场基吼了一声:把家里能动的人都给我叫过来,公社领导有重要事要宣布。自己去找孙九爷。
等孙九爷来到场基,看到张乡长和大家伙席地而坐,有说有笑的聊着家常,钱乡长却站在一边,与人群相隔一丈多距离,李干事站在两人之间,一会朝张乡长看一眼,一会看向钱乡长,见到孙九爷,李干事几步跑过来。“你就是孙九爷?”
孙九爷见他语气不善,心里一激灵,难道贝母的事还没有完?张乡长好人,看自己年老体衰,偷偷将自己放了,难道是书记旧事重提,要把自己抓回去。孙九爷这几年已经习惯了被抓,被示众了,反正自己一身病骨头,不被这帮人折腾散架,他们是不甘心。只是自己死就死了,老婆子和五个姑娘怎么办?另外好人张乡长会不会被连累吃瓜落?
李干事年轻气盛,在这龙城公社很不在在,穷乡僻壤要啥没有,哪有县城舒服。只是想回县城,要有公社的资历和领导的推荐,暂时只有夹着尾巴做人将来才好出人头地。今天有被两个乡长骂了一顿,内心有气,面对生产队社员,整个人的气势像场基边上的枹桐树,直立挺拔傲然与众人之上,看到孙九爷那种低头不语,对自己问话无动于衷就更来气,语气顿时凌厉:“孙九爷?胆子不小,你妈没给你起名字吗?张口闭口九爷九爷的,你是地主老财还是资本家啊?”
韩大川一直猜不透两位乡长今天怎么会大驾光临到龙口生产队,刚才钱乡长的态度让自己心惊胆战,张乡长又点名让孙九爷到场,说要重要事情宣布。心里忐忑,此刻看到李干事将矛头指向孙九爷,这种忐忑突然少了一点。看来,自己要有点表示了,立场很重要,钱乡长知道自己和孙九爷不对付,李干事应该也是钱乡长的人,这是为自己撑腰啊。
“孙老头,李干事问话呢。你要端正态度,否则,我要绑了你。”韩大川厉声喝道,并朝人群中招手,二狗子三驴子立马气势汹汹的过来,脑栓子表现更是积极,从身后将孙九爷双手抓住,一用力,背在身后,孙九爷痛叫一声,身子向前弯曲,双手朝天,一个标准的喷气式飞机样子。
“韩大川,你干嘛?赶紧给我放人。”在人群中和乡亲攀谈的张乡长见到这边动静,立马走了过去。“你谁,还不放人?”冲脑栓子韩大栓喝道。
韩大栓见到乡长过来,放开双手,嘴里还不甘的说道:“你这老东西,我整不死你。”
张乡长扶起差点爬到地上的孙九爷,对韩大栓狠狠的瞪了一眼,扶着孙九爷走到草堆边坐下,轻声说道:“老爷子,让你受苦了。”
“感谢张乡长,别牵累你就好。”孙九爷坐在草堆上,好半天缓过气。
张乡长站起身,问钱乡长:“咱们可以开始吗?”
“你是正乡长,你说开始就开始。”钱乡长面色冷淡的说道。
张乡长点点头,朝李干事挥了挥手示意他把公文包拿过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然后郑重的打开,对着众人说道:“龙口生产队的队员们,我今天过来,是代表政府,代表公社宣布一件重要的事……”
他清了清喉咙,见到大家全神贯注,点点头,继续说道:“我这里有个重要文件,是从省里下达到县里,又从县里下达到公社,公社里只有我和钱乡长以及王书记三个人看到。今天受王书记委托,由我和钱乡长亲自宣布……”
本来安静的场基此刻窃窃私语。“什么事啊?和我们生产队有关系吗?”“你还是真看得起自己,我们龙口生产队屁大的地方,能惊动省里,县里。”“就是韩大头没用,我们生产队从来就没放过卫星,也没有亩产过万的。”
张乡长按了按手掌,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这一封文件是和你们龙口生产队孙道乾,也就是你们的孙九爷有关系的。”
“啊!”孙九爷腾地一下站起身,以为张乡长私放自己的事被王书记吿到县里、省里,顿时愧疚的不行。颤声说道:“张乡长,我有罪,我是私自偷跑出来的,与你没有关系,要抓我就抓我吧,我这一身病骨头说不定哪一天就散架了,可千万别连累你。”
“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李干事在边上嘀咕一声,更让孙九爷坐也不敢,站也不敢。
“哈哈,听我说完,你再道歉不迟。”张乡长朝孙九爷说道,又看一看李干事,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个李干事县里有人,和王书记走的近,平时在公社把自己也不放在眼里。
“大家都很关注我手里文件是什么内容吧。那好,我就不卖关子了。”张乡长将手中一本书样的东西朝大家挥了挥。“这是《情况反应》,我们安徽日报的内参刊物,说真话,我平时都没机会看到。这不是重点,这上面有我们省委书记万里的亲自批示,批示啥呢?大家猜猜。”
张乡长今天心情不错,和大家展开了互动。当然,这些老百姓连《情况反应》听都没听说过。包括李干事在内,大家都不知道张乡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孙九爷更是一头雾水,心想,自己屁兜小民,那点事不至于惊动省里大领导吧。
“这上面万里书记批了十个字,对了,钱乡长,这十个字你说吧。”张乡长看向钱乡长。
“我不记得,记得也就是九个字,到你嘴里怎么就十个字了?”钱乡长没好气的说道。
张乡长哈哈一笑。“我说就我说。上面是九个字,但是还有两个标点符合,所以说是十个字。‘严肃查处,赔偿农民损失。’”
“现在大家都清楚了吧。这严肃查处是查处什么呢,就是今年六月王书记带领韩大川等铲除了孙九爷家贝母地的贝母,被记者报道了,省委万里书记非常重视这个事,所以今天我来宣布这个事。”
好像夏天闷热池塘上面响起一个炸雷,激起无数浪花。大家啊的一声,看向孙九爷,除了韩家众人,其余人都惊讶不已,孙九爷竟然还有这个能量,能够直通省里,这是多大的背景啊。韩家人更是胆战心惊,看向孙九爷的眼神都有了畏惧,这孙九爷要是秋后和自己算账,自己韩家这点斤两真不够别人一根手指啊。
孙九爷自己也是狐疑万分,虽说自己医术不错,给一些人看了病,但是好像也没结识过大官啊。贝母被铲了,心里委屈也就委屈了,只要政府不秋后算账就好。
在场的,只有张乡长和钱乡长知道,这事是谁做的。钱乡长心里也不平静,往日里自己和王书记一条线上,王书记答应过自己,只要找机会把张乡长搞倒,自己就是正乡长。这篇报道不是别人写的,就是张乡长找自己省报的同学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