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规是龙口生产队第一个大学生,这让整个陆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和骄傲。陆浩至特意叫陈凤英杀了鸡,邀请陆浩贵、陆长随、陆长水兄弟来家坐坐,小兄弟陆子长刚好从苏州干工程回来,也跟着过来。老兄弟四个除了陆浩至不喝酒,另外三人酒量都不小。路长存已经成家,前几年还生了小孩。因为夫妻两常年在外打工,小孩是陆浩贵老两口带。虽然陆浩贵两口子对孙女也不错,但是毕竟是留守儿童,看到父母回来,既喜欢又害怕,每次陆子长两口子回来,小女孩都要在门后面偷偷打量,慢慢才敢接近,等接近了,亲热不了几天,父母又要离开。几次之后,小女孩性格显得孤僻,经常半夜惊醒,自问自答:父母是不是不要我了?
以前这种场合,陆子规都是坐在厨房扒拉几口饭了事,这一次,不但要上桌子,还被叔伯拉上桌子。陆子规谦让一番,最后和陆子长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背对大门,面对主坐。
陆子规酒量还行,不过浅尝辄止。喝了三杯‘龙舒宴’后,叔伯之间已经喝得热烈。陆子规建议陆子长,要不就留在家里找点事干干,不然老是不能和孩子在一起,孩子长大了会孤独。
如果放在以前,陆子规这样说,陆子长会冷冷一笑,觉得他不合时宜。但是现在陆子规考上了大学,这可是陆家第一个大学生,说话分量比他这个长兄要管用多了。陆子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打工这么多年,其实也没挣到钱,在外面没知识没文化,也没手艺,再能在工地干些苦力活,和在家种庄稼一样,看天吃饭,天气好干一天,下雨了,歇个四五天就没钱。但是前几年盖房子娶媳妇花了不少钱,还有外债,小丫头上学也要钱,不趁现在多挣一点,等年纪大了,就更不行了。”
“但是有笔账你也要算一下。眼前看打工是比在家里多挣一些钱,但是和侄女关系你可没算进去啊。小女孩慢慢长大,太孤单了容易敏感。”陆子规没说出来,亲情更为无价,小孩子是需要父母陪伴的。但是桌上众人没有一人赞同自己的观点,陆子规也就不再坚持。
几人酒喝的正酣,脚下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地震?”陆子规本能的拔脚就跑,但是几人却是坐着没有动。“没事,放炮呢。”陆浩至说。
陆子规好奇的问:“谁家建房子?”在龙口生产队,除了河水冲刷出来的一小块滩涂平地以及老房子宅地基,要建新房子,都是到乡里土管所审批之后,在山坡建房子。建房子之前,换地,挖宅地基。山坡地质是土壤的,人工挖掘,地质是石板的,就要特批炸药雷管,炸开石头,才能有一块平地。
农村人最早居住,喜欢群居。在山窝窝里找一块地方,向阳而居。一是集中生产方便,另外一个可以抵挡野兽、外族侵害、骚扰。这几年,人口激增,经济条件稍好,农村人喜欢单家独户纷纷将房子从村子里往外迁。只是山里适合做宅基地的地方并不多,要想单家独户,就得在山坡上挖出宅基地。
“韩家几个又在炸山开石头吧。”陆浩至说。
陆子规这一年多不在家,也很少去关心韩家的事。原来韩小马兄弟三个那个“马踏山海水泥预制集团”搞了好多年,一直经营不善,这几年农村兴起盖二层小洋楼,对水泥预制板需求倒是不少,但是韩小马他们偷工减料,做的预制板质量不行,黛山村一家买了他们水泥板做楼板,还没住人,水泥板断了,差点砸死了人,来要赔偿,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这事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韩小马他们另辟蹊径,找到乡里什么关系,把凤立洼那个老采石场重新开发,开山炸石头卖。
凤立洼靠近村庄小河的这个山坡不大,朝阳一面新建了一排房子,沿河而居,背阴一面,土壤不错,适合种植中药。老采石场占三分之一山坡,如果再开采,那面山坡就开没了,既影响部分村民新建的房子,严重的是,这面山坡是天然防护提,保护凤立洼后面几个村庄的农田及村庄安全。山坡一旦被毁,小河发起洪水,就会向凤立洼横冲直撞,后果非常严重。
农村的自然灾害多是人祸。山林过度开发,容易引起山洪和泥石流,霸王河几十年的演变触目惊心。在陆浩至父辈刚从桐城来到龙城乡时候,霸王河一丈多宽,岸堤完整,河水清浅,终年不干。三十多年,开山造梯田,开荒毁林,年年一到夏天,洪水爆发,冲毁岸堤,河床变得一里多宽,农田被洪水冲毁,村庄也是不断遭受泥石流侵袭,不少人家半夜睡着,午后山坡突然坍塌,轻的,屋子被埋没到屋顶高,严重的,房塌人亡。
这开山炸石,比开荒毁林更为严重。第二天,陆子规特意到采石场附近看了看,远远的就看到采石场突然腾起一阵烟雾,然后一声炸响,整个山头都在晃动。“这就没有人管管?”陆子规看着非常心痛,也为龙口村庄以及凤立洼后面的村庄担心。
陆子规没有找到负责的韩小马,据说韩小马现在已经是董事长了,轻易不在现场,都是到县城和外地谈大项目了,只是见到韩小海。三年前,韩小海嘴贱骚扰俞茹烟,被陆子规揍了一顿,到如今依然耿耿于怀。后来追求孙茜,说是追求,也是骚扰。孙茜又因为和陆子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彻底离开村庄,去北京了。韩小海对陆子规是又怕又恨。
见到陆子规走到采石场,韩小山拿起一个铁锨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斜眼瞪着他。他准备先下手为强,当知道陆子规来意时,他放下警备,讥笑道:“陆子规,别以为你考上大学就牛皮,你还没当干部呢。等你当了乡长再来和我们谈还差不多。我们这是乡里批的,马踏山海水泥预制集团现在是乡里重点乡镇企业,知道吗?国家大力扶持乡镇企业。你没事,滚开,我们马上放炮了。炸死炸伤我们一概不负责。”韩小海怕陆子规不信,还拿出营业执照。
陆子规无奈,转头走开。不几天,开学日期到了,陆子规带着遗憾离开村庄,去地区联大报道。
临走之前,和父亲作了一番交谈。建议父亲在种好自家水田的基础上,能否增加一点经济作物。父亲沉默半天,摇摇头。说一辈子农民,能把地种好就是本事,至于陆子规说的经济作物,那是异想天开,一是种不好,第二种好了卖不掉。
还是技术和销路啊。父亲说:等你翅膀硬了再说吧。出去了,上大学了,就是公家人了,农村可以回来,但是只是看看就行。农村不是人呆的,不辛勤劳作吃不饱饭,人要老实,但是太老实了,又容易被人家欺负。
陈凤英帮助陆子规收拾背包和网兜,多是一些生活用,妹妹也来帮忙。“哥哥,放心,我也会好好上完高中,争取考一个好大学。”陆子柔今年也考得不错,上了龙舒中学,是地区重点中学,教学质量远远好于青螺中学,妹妹只要不掉队,将来考的大学肯定比地区联大要好。兄妹两相互鼓励,谈到好晚。
第二天清晨,陆子规背上包,手提网兜,陈凤英给送到坎下,陆浩至却是追了过来,塞给陆子规一百块钱,陆子规没有接,说:“学费和生活费你们昨晚给我了啊。坚持三个月应该够了,听学长说,那边可以做家教,我去了安顿好了,马上找一份家教。”
“做什么家教啊,好好学习。再说,那个顾鸿影特意来给你送通知书,你还不请人吃一顿饭啊。好好搞好关系,那女娃挺不错的。”陆浩至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和孩子更是不废话,所以也谈不上父子谈心交流。
“是呀,顾鸿影真不错,人长得好,家里条件也好,你和她……”陈凤英意思,陆子规当然明白,连忙打断。“妈,你想多了,我和她就是同学关系。”
“那也要争取啊。”陆子柔笑道。“上大学好好谈一场恋爱,爸妈不管的。妈妈甚至还支持你高攀顾鸿影哈。”
陆子规惭愧,不是因为父母的意思和妹妹的打趣,而是顾鸿影真不是自己的对象,两人家里条件天壤之别,这个社会,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但是富贵就是富贵,贫穷就是贫穷。当年和俞茹烟在一起,陆子规都有‘吾本身无长物,怎敢叫佳人与我一起受苦’的想法,何况是面对比俞茹烟家境还要富贵十倍的顾鸿影。陆子规不愿意父母有这个唐突的想法,更不愿意那种希望自己儿子高攀富贵的庸俗念头。
陆子规因为父母想法而惭愧,其实,内心终是为自己出身贫贱而自卑。走到河边,回头看看掩映在树林中的家,长长出一口气:这一次,自己算是彻底走出村庄,不混个人模狗样绝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