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底,“八七扶贫攻坚计划”的目标基本实现,农村贫困人口大幅度减少,农村贫困地区群众温饱问题基本得到解决。2001年,我国颁布实施了《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01—2010年)》。虽然还叫“扶贫开发”,但扶贫工作重点与瞄准对象已经做了重大调整。扶贫工作重点县放到西部地区;贫困村成为基本瞄准对象,扶贫资金覆盖到非重点县的贫困村。
俞茹烟就是在这个时候正式进入扶贫办,其后二十多年时间,俞茹烟像是找到了人生的支点,全身心投入扶贫事业中去,无论是科员还是升为乡长,俞茹烟率先完成扶贫任务,成为全县扶贫工作模范人物。
陆子规没想到毕业三年后第一次见到俞茹烟是在工作场合,如果这一次自己不主动调回县里,那两人办公室相邻,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你好!”陆子规先开口。“听说你调到青螺镇了,没想到在这里碰见。”
“你调回县里了?”俞茹烟问。
“嗯。你现在在……”陆子规指一指扶贫办办公室的标志牌问。扶贫办在街道是一个不太显眼的科室,龙舒县早几年就摘掉贫困县帽子,每年没有什么扶贫资金,各个街镇的扶贫办也就显得不太重要。
“是的,清水衙门。”俞茹烟点点头,自嘲的笑笑。“不过,没有在街乡合并中被精简掉,我已经很庆幸了。”街乡合并时候,精简了不少人员,俞茹烟差点被精简掉,后面找了不少人,才留在青螺镇镇政府。
“听说过。要不进屋坐坐,我最后尽一次地主之谊。”走廊人来人往,两人说话有点不太方便,陆子规打开记者站门,邀请俞茹烟进去坐坐。
俞茹烟回头和办公室领导打了一声招呼,走进屋。记者站除了陆子规一个正式员工,其余两个都是通讯员,家就在农村,除了写完稿子送过来给陆子规审核,平时很少过来。陆子规走了一个多月,屋里杂乱,一开门满是灰尘。陆子规赶紧推开窗,这时候俞茹烟走进来,捂住鼻子。“这么乱啊。”捡起地上报纸、杂志放到桌子上。
屋子里就一把椅子,陆子规用报纸擦了擦,让俞茹烟坐。
“不坐了,新来乍到,我不敢停留太久,要回去干活,给领导留一个好印象。”俞茹烟没有接过椅子。“问你一个问题,没别的意思,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意就算了,不勉强。”屋子里就两个人,俞茹烟和陆子规隔着一张写字台,俞茹烟看着陆子规,熟悉又陌生,从高三到现在九年了,当初陆子规给自己造成的伤痕已经被岁月慢慢磨平。
陆子规看着俞茹烟,眼前,曾经深爱的女孩已经全部脱去青涩,皎洁面容上已经有了进入社会后打磨出的成熟,但是眼神依然清澈,身材也较以前长高了不少,比较圆润,更有女人味。“有什么你就问吧,没有啥不能回答的。”九年来,两人第一次说这么多话,陆子规的心情有点喜悦,当然,面容保持冷静,淡定。毕竟当初那一句‘响鼓不要重敲’言犹在耳,记住的不是怨恨,而是怕自己表露的过度热情而唐突了对方。
“是不是因为我调到青螺镇,你才回县城的?”俞茹烟看着陆子规。
“不是。”陆子规摇摇头。点起一支烟。
俞茹烟没从陆子规眼神中看出什么。哦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到:“上高中的时候以为同学之间关系复杂,为了排名你争我夺,暗地里相互诋毁。到上了大学才觉得高中时候同学还是非常单纯的,为了进入社团,为了奖学金,好好的年轻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风言风语什么都可以说,甚至诋毁怀孕了,流产了,到了毕业季更是各种手段尽出,以为那就是社会了。没想到真到了社会,学校那一套才是小儿科。”
陆子规不置可否,学校生活怎么能跟社会比?所谓争夺,无非就是社会资源分配的争夺,有时候为了一级工资,大家都能打的头破血流。社会资源分配难以公平,分配原则也不是根据各自能力和付出分配,而是背后的人际关系,处事方式。但是听到怀孕、流产字眼,陆子规还是有点讶异,顾鸿影和自己透露过有女同学说俞茹烟怀孕、流产的事,那女同学也是会计系的,和俞茹烟应该有竞争关系。后来,顾鸿影证实,那位女同学多半是造谣,恶意中伤俞茹烟。
看陆子规靠在窗台抽烟,没有说话。继续问道:“那是为她?”
“谁?”陆子规换了一个姿势。猜出俞茹烟问的,自己调到县城的原因是不是顾鸿影的关系。但是不敢确定,俞茹烟和顾鸿影一样,都是女孩当中清高的类型,很少八婆,更少问一些八卦的事。
“顾鸿影啊。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陆子规摇了摇头。“我回县城不是为她,而是在这农村,有些东西我不太习惯。这不是我忘本,忘记了自己出身农村。而是因为对农村太了解,所以有时候更失望。”
“说说,我听听。”俞茹烟今天好像很有耐心,刚才说的急着回去工作也不急了。
“咱们从最贫困时候过来的,上小学之前,吃不饱穿不暖,那时候生产队长对一个队的社员都有生杀大权,更是掌握了全队的资源分配,谁家多谁家少,哪一块地种什么都是他一拍脑门子。后来包产到户了,各家干劲十足,恨不得把路铲平了做水田,多种出一粒庄稼都是好的,结果呢,山林河流破坏的不像样子,山洪泥石流频发。后来又有人出去打工了,说打工挣钱,家里的地也荒了,如今说要发展经济,扶持乡镇企业,但是你看看我们青螺镇所谓的乡镇企业哪一家是真正做企业的,别说高科技企业没有一家,就是生产企业,谁又在正规生产,要不冒领国家扶持资金,要不贪婪的侵占国家资源,破坏环境,向大自然索取。就这些,有人说吗有人管吗?”陆子规在农村二十多年,这几句话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时候怕的不是政策,而是乡民的思想,对于这些违规行为,做的人心安理得,旁观的人也觉得理所当然,比如,陆浩至和陈凤英就从不觉得韩小马他们炸山开石头有错,反而觉得他们挣钱光荣。自己父母应该是最能代表普通农民的,他们的思想也代表了大多数农民思想。自己这三年记者,写的多是吹捧地方政府,劳动模范的稿子,自己也不想就这样随波浊流,但是,真正深入的稿子每次到台里都被无情毙了,这不也是上级的一种态度嘛。
俞茹烟点头,沉思,然后也是叹一口气。“我们可以继续努力,我们总得相信党和政府。扶贫这么艰难的工作国家都能做得很好,你说的这些也能改变的。”
话语好像不在一个频道,陆子规不愿意深究,感觉自己刚才话语说的沉重,故意轻松说道:“那你们扶贫办也扶贫扶贫我吧。”
“嘴贫。”俞茹烟白了陆子规一眼,这让陆子规恍惚,当年,俞茹烟也是这样调皮,要不用笔尖敲自己脑袋,要不瞪一眼,白一眼,都是小女儿姿态。
“对了,有孙茜的消息吗?”俞茹烟今天心结好像全部打开,不但问了陆子规和顾鸿影的关系,还有孙茜,这一个让她曾经梦魇的名字。
陆子规看俞茹烟突然问到孙茜,内心微微一颤,赶紧抽出香烟又点了一支。内心自语一声。“俞茹烟今天这是干嘛,逮到我是要问个底朝天啊。我还是缓一缓再说。”
看到陆子规脸上稍纵即逝的变化,俞茹烟淡然一笑,心结彻底放开,开玩笑说道:“陆子规,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不会是当年和我在一起时候就偷偷抽烟吧?”
“没有呀。”陆子规弹了一下烟灰。“我那时候老实的很啊。”
“是老实,连手都不敢拉。老实交代,什么时候抽烟的,或者是不是因为有亏心事才抽烟?”俞茹烟嬉笑。
陆子规哭笑不得,看着俞茹烟,觉得这几年改变很大,原本性格开朗,有说有笑,因为高三自己和孙茜的事,她消沉一段时间,然后对自己冷言冷语,非常冷漠,在校园看到了,也不正眼看自己,两人实在需要说话的时候,也都是一个字两个字。“其实和你在一起,我也抽烟,但是很少。就是写东西时候抽一点,再说那时候那么穷,想多抽也抽不起啊。”
“你们男人啊,心口不一。”俞茹烟噗嗤一笑。“我早就知道你抽烟,你那烟味我闻不出来吗。就是没戳破你而已。好了,不逗你了。孙茜呢。”
孙茜,因为那一年和陆子规一起被人喊了抓奸,急中生智从韩老五家翻墙出去,这给陆子规解了围,至少没被那帮人当时“抓奸在场”。孙茜跳出那帮人“追捕”后没回校园,只是给班主任写了一封信,将事情经过说了一下,然后自己退学,因为她的主动退学保证了陆子规的学籍,这些都是陆子规高考成绩出来后才知道的。
孙茜也没回村庄,知道村人爱说闲话,等母亲出院后,从青螺镇直接买了车票,带着母亲投靠在北京打工的二姐三姐了。
九年了。竟然没她有更多更准确的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