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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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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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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连载

第一章 墓园

过午的阳光驱散了桔园最后一丝雾气。这是块朝南的沙地,据说最早归我的祖父裴大林所有,如今,辗转到地里拔野羊藿我的一个远房族爷手里。他用着一种亲近而又是欣慰的口吻说:放心,你爷爷的坟,我一直伺候得很好的。他接过我父亲递来的一支大前门卷烟。杭州?我九五年到过的。好像是萧山某个工地,那是居民区……对了,我们还去过岳庙。就是戏里精忠报国的岳飞,是吧。他看见我点头,就说,你在那边工作,那是个好地方。

父亲在旁边笑了笑,可还是要回来的 ,不是吗。他看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就往深里一点说,比如这块地方……

我突然想起05年夏天来杭州时的样子。父亲仰靠在西窗边的仿红木沙发。父亲64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顶着一头白发的父亲对我说,他这是第二回到杭州了吧。也许,这是最后一回了。我的心里立时涌出一股悲凉,父亲老了,牙不好,最近第三颗牙也松了。一个月前刚拔了一颗,不拔牙龈炎,更难受。我说 ,等你一口牙齿都脱光了,你就不叫难受了,父亲笑了起来……

如今,父亲还是在祖父坟前那样地笑着。我瞧不出跟三年前在杭州有什么区别。但是面对八岩村的这块不变的土地,以及故乡这一片祖坟上一个又一个隆起的土丘。我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竟是那样一种因果。

裴蕾抱着她三岁的女儿洪亮子在祖坟边上说笑。父亲用一种模棱两可的眼光看着她们母女,我知道这是父亲在暗示,我说 ,蕾蕾,看好你女儿,也叫她给曾祖父跪个礼。

裴蕾看了看洪大全。洪大全抱过女儿,按住她在坟头前跪下来,洪亮子不听指挥地哭了起来,还挣扎着要跑开。这时候,父亲点燃了鞭炮。我的远房亲戚也不失时机地往祖父坟上加了一铲土……

这是大年初三,十年中我回过两次老家,这也是我第二次给祖父叩头。我知道,我走得更远,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回来。像父亲说的一样,人终有一天要回归脚下这块瘦瘠的泥土。

远处传来湘西黄牛的哞哞声,远房亲戚说,那是他家的牛,快要跑到人家油菜地里,他得过去吆喝阻止,他起步跑了过去,走了一百米开外又回过头说,下午不回去到家里喝茶,大哥。

我父亲答应了一声,父亲也让他有空到县城家里坐,这时候我看见裴蕾在跟洪大全推闹,回去谁抱女儿下山。

我朝父亲摇摇头说,都这么大人了,还不晓事。父亲明白我的意思,她能来已经不错了,女儿家,出嫁了,想得起回来的,还真不多。

父亲对裴蕾能回乡下来挂坟是满意的。我看见洪大全抽出一只中华烟递给父亲,殷勤地替他打火点烟。而洪亮子一脸阳光地指着那坟前的水果,说她要吃那个大苹果。

给她吃吧。父亲抓起一个红苹果,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裴雪的影子。哥,你快来,我把苹果分给你吃……一路上,我问父亲,裴雪的坟头在哪里,他说,早让人给挖了吧,那么小,能靠近一点就不错了。

父亲问我是否要到八爷坟前去祭拜,反正七爷有人祭的。我点头说去吧,为了不让裴蕾去捣乱,我对洪大全说,你们先到木桥村外婆家去,不要等我们。

一路上,父亲和我说起八爷,他说他对不起八爷,是他抚养了自己六年,可他一点也没尽到了孝。

我说你已经做得不错了,你替他端屎尿,最后你送走了他,他是个好强的人,他顾全了面子。我裴艳姑也没办法,她太为难了,她男人田仁杰也不是个好东西。

那时候还好,她男人还请人打了碑。你八爷总算有了块碑,比你亲爷要好。

几十年下来,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把名字刻写在碑上来扬名。我从父亲的作法里,渐渐明白孝字有时是刻在人心里的。

他说上碑那天,裴艳对他说,大哥,还是没刻你的名字,免得我裴嫂又有说头。父亲说着又笑了,这笑声里也有自嘲和酸涩。

我此行还有一个目的,我要去大风村那个岩板坡,我要去看看桔园里许惠的坟,她走了快十年了。她的坟头也许长满了荒草。她竟先我而去,在另一个天光世界里去寻找爱与归宿吗,我的惠表妹。

坟头上的草果然长得凄凉,只不过有些正被人草草拔过了,七零八落地堆放在坟地边,西北风正劲,枯草的触角正吃力地在压土下轻扬,仿佛惠凄凉而无助的目光,一想起那一场不该来的车祸,我的两眼竟不住又淌下凄惶与伤感的热泪,惠走得太早了,才二十九岁。她走的时候两个孩子还小,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大的叫王香兰,小的叫王香菲,如今,那大的已上初一,小的也等着上五年级了。前几天我在二姨家看到时,两个小姑娘已经出落得水灵灵的,那眼神里所荡漾着的波光,令我不由得想起十年前那一个亲切而又哀怨的惠来!

午后的阳光似刺目的棘,总是想用它的回忆,扎得人隐隐地生痛。我的惠表妹呵,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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