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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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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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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连载

第二章

 

我祖母颜昌香是在一个黄昏去世的。

她走了其实更好,我祖父裴大林说,那个黄昏的日头有点毒,那是1950年的夏天。八岩村的人都听到了这样一声凄厉的嚎叫。这声嚎叫无异于宣布某户人家又终结了一段噩梦。先是地主田生听到这声干嚎后的顿醒,他知道这些穷鬼中又有人死了。这些年总是不太平,他那开飞机的儿子据说驾着飞机在祖坟上转了三圈,村里人说还抛下不少的钱币,也有人说是纸钞。钱币抛下后便撒入坟边的八岩溪,化作星星点点的幻想,当时八岩的人都去捞,没事就端着个壕箕,齐小腿关节的水还有些沁凉,可八岩村的人乐此不疲。结果,水里的白虾和断了钳的软螃蟹都捞上来了,大家仍然什么都没捞到。田生从嘴里吐出一个呸字,他心里面其实是高兴的,穷日的,个个不是跟老子一样想发财!

我祖父裴大林望着躺席上的颜昌香。他记得临终前她那双颤巍巍的手,骨节消瘦,薄薄地一层皮包裹在上面,有点像对面岗蔸坡上的羊筋条或压死木树。手上的肉色快变灰,她说:到我娘屋报个信,就说我先去见阎王了。

裴大林是在第二天才去木桥村报信的。那时候我外公颜九方腿还结实,他叉开一双壮硕的腿从木桥一路赶到八岩,却看到一具僵硬的干尸。他不敢直视妹妹的那双深凹的眼睛,那双见光淌泪的眼已经永远紧闭。拥有比眼睛还要明亮的人已经走了,从此,八岩又少了一个能洞彻凡俗之外的神婆!

我祖母颜昌香是在双目失明后突然变成神婆的。她俨然成了八岩村人的“神”。她会估算挑角的人几时回来。还会算算明年的运气。她甚至告诉你什么时候种阳春最好,什么时候起屋上梁。她还算准了尤老七家的母猪这次一共生了七个猪崽!

尤老七最先一个来送丧,接着是算准了生儿子的张家去年打出好收成,接着就是土改分了田的庞家,今春上梁的仇家……当然这些人也许在想,为什么一个神婆却算不准自己的死期!

裴大林对我外公说,大林,昌香走了咱们还是亲戚,这是我攒的二块银洋,可以兑成纸钞买点椽皮,你这个家该理一理了。

尤老七说,大林兄,让我抬棺材。裴氏嫂子可是八岩村的好人呵,八岩村人都记得她。

裴大林推开颜九方递给他的银钱,语带悲怆地说,哥,你能来就够了。不管怎样,咱们还是亲眷。他说,等等看,裴老七、裴老八来不来,四瞎子指定不会来了,这个讨死鬼!

四瞎子指我的四爷,大名裴家华。二十七岁为躲壮丁,一气之下就当了土匪。哥哥走了兄弟顶,田三胖舍不得我祖父裴大林这把好劳力,就让我七爷裴二林去当兵,我七爷硬是让老水牛踩了一脚,结果变成了瘸子,从此,村里人都管我七爷叫跛子裴。

我祖父裴大林一家八兄妹最初的日子算过得去,据说我曾祖父曾是一个私塾的秀才,靠给别人授课糊口。祖上积攒下来的三间大瓦房体面得很,谁知竟在裴大林二十五岁那一样给一场大火烧光了呢,这场火灾的罪魁祸首是我八爷裴小林,裴小林好一口,最初曾抽过大烟,据说背地里还种过鸦片,那天夜里他没把水烟袋放好,带火明子的烟末烧着了蚊帐,再烧上床榻,然后沿着椽皮一直烧上屋顶。我祖母颜昌香醒得早,推醒了我祖父,喊醒了我四爷七爷八爷,等到火窜到了屋梁上,青瓦一块块下砸,我祖父才想起我二姑还在里头,就这样,我二姑才四岁,便在这场大火里成了永远长不大的人了。我父亲裴大光说起这事时,调子总是很低沉,仿佛这场火是他放了似的。这种心境直到我二妹裴雪死时我才真实地感受得到。

一场大火让这户以劳动操家的人们死里逃生,接着是1946年的天灾,那一年村里饿死不少人,我刚出生六个月的三姑又死于嗷嗷待哺的饥饿。我祖母颜昌香就这样看着两条无辜的鲜活的生命从时间的河流里挣扎着离去,她们凄厉的哭嚎使她以泪洗面,而那一场烟火灾害同样也加重了她的眼疾。她摸着我父亲裴大光的头,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说,菩萨保佑我儿大光,要是见阎王便让我先抵他的命吧。

这话果然灵验了,我祖母死时才三十一岁。但是她一直许下的愿却有了补偿。她双目失明后,村里人说她开了天眼,一天早晨她对我祖父裴大林说,大林,我看见尤老七家的棚户,他家的猪婆要生了,生了七个!你去看看,你去告诉他!

我祖父当然不相信这婆娘说的瞎话,但是他还是去叫尤老七上工,他俩都给田生家干活,每天,都是他去叫尤老七。事情怪了,那一年那一天早晨,尤老七家的猪真的生了七个崽!

这个消息一下子传遍了三百户人家的八岩村。田生晓得了,田三胖晓得了,八岩村出了个名人,那便是我祖母颜昌香——一个会算吉凶的瞎子!

命运就是这样和你开玩笑。裴大林怎么也没想到,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竟然成了神婆!

地主田生有几年也不敢对我祖父太过苛刻,我祖父从十五岁给他当长工,快二十年一直是条狗,他抬着田生去岗蔸坡看摘包谷,那么高的山都爬上去了,回来时还挨了田生一文明棍!打得他四个月都直不起腰,原因是下坡时藤椅颠了一下。

自从我祖母会预测吉凶,田生似乎奇怪,这样一种对立使他觉得佃户的可怕,结果他也来请我祖母测算八字,为他家起堡甲楼算日子,为他父亲做寿算时辰八字。我祖母岁没读过书,可她的八字比别的瞎子都要准,人家说我曾祖父的学问都给了她的,这叫做一脉人情一脉传。

那时候田生确实不敢多事。我祖母颜昌香说,老地主没几年好活了,结果,三个月后田生的爹死于肺气肿,接着,解放军进入凤凰城,田生的儿子也跟着将军撤到台湾去了。

我祖母还预言到田生也没几日好过了。结果,土改消息传来,他的一百一十八亩田土都分给了佃户,我祖父裴大林拿到了七分水田。

分到地的第二年,我祖母便因为病痛去见阎王了,这是她没有见到的,她也见不到了。

她说,我要去见阎王了。似乎有自知之明一样,村里人——清一色的壮男在简易的棺材下,吆喝着,嗨嗬——走出了山窝窝,么嗨,走进了勾梁梁,吆嗬嗨——她们把我祖母干枯的尸身埋葬在祖坟山上的正中央,那里原本是宗族里长辈们亡灵停放用的,她们挖了个坑——把她埋进去。

这时候黎明到来,东方的天空中有一条黄棱棱的霞,像红鱼的鳍背,闪得人睁不开眼,所有站在坑沿的人都睁不开眼。尤老七说,大林,你媳妇是个仙人呵!她上天了,她哪里是去地下见阎王。

我七爷和八爷也赶来了。一路撒纸。那时,人们见到这条鱼鳍伴着朝阳在天边,晃得人满眼都是光闪闪的。大家都说我祖母变成了神!

那道刺目的光也将披麻戴孝的我父亲照亮了,他只觉得被人一推,9岁的他一头碰到了棺材上,火辣辣地痛。他又看见有人扭断了鸡脖子,鲜血一滴滴掉进坑里,满坟坑都有一股血腥味。

我父亲裴大光在坑里发愣。对于年幼的他来说,他还不能知道自己将来与这墓室的主人,他的母亲,竟成了幽冥永隔的人了。他只晓得,他母亲成了天上的神。直到若干年后,他也老了,他才知道八岩村的这片坟茔将是他百年后的栖息地。是的,这里埋葬着一代又一代裴姓人家的梦想和希望。

地主田生此时看着这帮穷鬼们的舞蹈,这个仪式是否意味着这些干活的人的凶兆开始呢,等着吧。一个皇帝上了台,顶多像李自成,他能坐稳几年江山?

八岩村的太阳,像一个亘古不变的饼,但在人们眼里,他就是一块饼,一块永远只能给你看到却摸不着的饼。它闪烁着,在人的心里眼里。但这一年不一样了,1950年,八岩村人打到了第一萝筐稻谷,就在他们准备要交给田生家的那台大斗称量时。土改工作队宣告,这粮食,归个人所有。起初,裴大林还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

裴大林从戽桶里抓起一大把湿谷子,贪婪地搓揉着,黄澄澄的谷子此刻变成了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打小他就听自己做秀才的父亲说一个故事:财主对麻三说,你要猜中我这个谜语,就送你一锭金元宝,什么谜语呢:对门坡上一蓬草,里面藏个宝。麻三说,那是你裤裆里的玩艺儿。财主气得牙痒痒的,完了金元宝归麻三了。我祖父裴大林怀着这份痴想邪想盼望着粮食入仓。哪儿有仓呢,他想好了,把家里储水的那口大缸腾出来,那缸既然能装下四挑水,也就能装四担谷子。这样,逢天好他每天挑着谷子出去晒,只要二个十天,五分田谷就差不多晒干吧。对,让三妹裴凤芹在家翻晒。反正老七帮不上忙,自己有儿有女,可都靠不上。老七裴二林这几天总跟着土改工作组的人转悠,听说还要发展入党。老八自从反正当了解放军后就没心思想过田的事。

至于老四,一想起老四,裴大林的心里就不是滋味,要不是家里穷成那样,他也不至于当上土匪,现在村里反匪、反霸闹得厉害。除了自家兄弟和他的拜把兄弟尤老七,他谁都没说过,当然,还有就是死了的婆娘颜昌香。

哥,太阳都落到枫坳后了,还不回家去啊?裴凤芹在身后扎草堆儿,扎完最后一捆小草堆,她站起来,手中的镰刀在夕阳下露出锃亮的光泽,她的汗水顺着脸颊滴到镰刀背后稻草茬上。

呵,回吧。正好问问你哥,到底这粮要不要交。裴大林说。

我三姑奶裴凤芹揩了把汗:七弟晚上回家,问了他就晓得了。

吃晚饭时,我七爷裴二林满头臭汗地进门,老八回来了没,听说要打仗了,美国人打朝鲜了,听说还轰炸我们国家水电站。

这话说得裴大林裴凤芹一头雾水,什么朝鲜什么水电站的。呵哈,毕竟这七弟最得父亲衣钵了,读过几年书,喝得一点墨水的,还真懂点名堂。

小林要上朝鲜打仗了,昨天托人给我送信说,估计十月二十几号要开拔。县里头这几天都在整训,箭刀坪那儿,这几天都在练习拼刺刀!裴二林说。

二林,你也不消停点,整天给那章工作队同志窜户,是要想当保长!裴凤芹问。

是呵,工作队让我先干农会副主席这几天要讨论划成分的事。裴二林说。

二林呵,听说地主田生的地划下来后,名人打各人的粮,大家都不交了呵?裴大林问。

田生那老地主,他铁定要划成地主,是消灭对象。现在《土地法》公布后,地当然归各人所有了,你说打了粮食不归个人归谁?

那田生自己干什么?以前我们交给他租粮,现在分了他的地,他怎么活?大林不解地问。

你这人死脑筋不是?哥,他是地主,现在新社会了,他也得干活。他主动交土交粮,参加劳动,我们农会就从轻点处理,他要有坏心思,我们就抓住游街!二林说,有东西吃吧,我饿死了!

你个农会干部当了保长还没饭吃?叫章工作队员给你饭吃呗。裴凤芹笑着打趣他。

不是什么保长甲长,刮民党手里才这么叫,现在,要叫‘裴主席’才对!二林拉着腔脸一本正经说。

那好,裴主席,先给我舀瓢凉水去,在家里我可管你叫老弟,我是你姐呢,你搞清楚点。凤芹不卖他帐。

所以像你这种女子就嫁不出去。三十岁再还没人要,我看你只好嫁给那头大黄牯子了!二林也笑笑说。

嫁头牛也比嫁给田三胖子好,比你找个苗婆强!凤芹抢白他。

你再说我就划你为地主,斗死你!二林说。

   吵个鬼,肚子不饿了?革命是要革的,没吃的你革什么去。依我看,有粮吃菜算安心。别的都不是个事!裴大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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