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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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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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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连载

第一十九章 裴大光招了工

裴二林走到李莺灵前鞠躬,目视着这张青春俊丽的脸容,裴二林觉得内心愧悔有加,他想自己忙碌于各种生产大队的琐事,而终于忽视了一所学校的安危,这是大不该的。虽然自己也重视学校建设,让娃娃有学上是他最初的朴素愿望,所以当合作社成立之初,他就最先在田家公馆里建起了两个小班,把村里能上学的孩子都动员上了。还有些孩子甚至还是他和李莺挨家挨户说和才来的。大多数人开始只是有心动无行动,任你怎么说,毕竟在农村,能种田耕地就算不错,所有数的概念毕竟只是个一头羊换一担谷子,或者二只小鸡换三只小鸭。裴二林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他父亲就是这样解释数的概念,而后手把手教给他珠算,心算,在大多数人都还只是知道数数还是个具体而确定的对象时,他却学会了打算盘,因此,大家公认他为生产队能人。在这一点上,恐怕没有人再适合于当这个大队干部了。从普通会计到农会主席,大队队长,裴二林不是靠蛮干傻干过来的,他靠的是一把算盘子和一颗为八岩村生计的公心。

他想到这里,禁不住对蹲在一旁的小林说,老弟,你七哥对不住你,这件事,七哥有大干系。

裴小林悲怆地摇了头,唉,这件事,你们都算计错了。我当时要反对,也许还有线希望。可我服了软,我他妈不是人呵?唉——裴小林悲痛难抑,又大放悲声,哦——呦——李莺。你怎么就比我先走了,只留下我们二个人。就算念在裴艳没有娘来痛,你也该好好活着,援朝呀援朝,你爹我打败了美国佬,却被一场灾祸打败了……

听着裴小林的哀号,裴二林如刺在喉,哽住了气,只觉得胸膛一阵鼓噪,两肋间登时酸痛起来。裴二林忙屏住泪,去外面揩干纵横的泪。

县城来第二天便来人了。来了四五个,他们每天拿着个笔记本在一堆废土前看来看去,然后找人调查。过后裴二林便被叫了上去询问,裴二林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那些人便如实地作笔录。裴二林记得好像找了好些社员,比如马寡妇,快嘴莲,三队长老婆等人,甚至还找了裴小林。

过了六七天,也就是那些人走了以后,李莺遗体下葬了,按照村里的规矩,李莺被埋在岗兜坡的山坳里,这个外地媳妇,因为死状之惨,不能完尸而被葬在别处。当时裴家几姓人争得很激烈。义愤派认为,李莺是个为公牺牲的人,算得上烈士,也有人认为,她们李家的底细都还没有摸清,加上又触犯了裴家葬坟的族规,所以经商量,年长的裴德艮老人下了规定,不得入葬裴家坟场。

这事裴小林也没去强争。他是个党员,他也知道迷信等于就是迷乱,所以尽管有多数人仍然愿意去替他再争取,裴小林选择了放弃。他说,就让李莺母子安静下葬吧,她葬在哪儿都一样,都是个好女人,都是英雄。难道我长庚哥葬在朝鲜就不是英雄了吗?扯谈!

裴大光是参加完李莺母子葬礼后走的。就在裴二林通知他和张二喜去城里体检报到后,裴大光回来向人们说着去体检的情形,他说在县医院的一间大房子里,他同张二喜被穿白大褂的医生命令脱光衣服站到房子中央去,戴着口罩医生要他们挺胸、提臀,然后下蹲,起立、弯腰,还检查了眼睛,喉咙,胸部,下身。他说起这事时有点眉飞色舞,全然一副炫耀自己无所顾忌的神情。

这种神情使裴凤芹很不安,他把他骂了一顿,你以为你当了个学徒工人就满足了,靠你在李莺那儿学到的几句话就够了吗?如今,你李莺叔娘都不在了,你可高兴了?你要高兴也别在你死了老婆的八叔那儿去游说。你日后还要指望你叔盘你长大,给你米粮呢。

而裴艳却对裴大光的描述感到好奇,都10岁了,她还不知道城里有多么漂亮,毕竟,李莺生下她就没带她去过城里,但是她从母亲嘴里知道许多关于城里的趣闻,有地上跑得赛过马儿的四轮车,有搽得满脸都是粉的女人,而且,有买卖的大商厦,里边有很多东西,她再也没有见过。

裴大光便答应说日后一定要买一样东西回来,他说,等他拿到钱了,他便要买一个发夹给裴艳。

裴大光走之前还去了趟颜九方家。裴凤芹让他买了两副糖,用红纸包着,临了还把家养的两只鸡送了去。颜九方收了礼后十分开心,他拉着裴大光的手说,大舅怎么感谢你呢,将来你有出息了,你要买身衣服给你表妹。颜九方便拉着大闺女颜晓妹的手过来,你放心,我答应过你姑、你叔,你爹死了,你娘也死了,可我们的亲戚关系不断,也永远不会断。晓妹等你长大了,便让你同你大光表哥在一起好么?

颜晓妹看看颜九方,鼻子抽一抽,九方哥你给我买好吃的吗?

你要买什么?裴大光认真地说。

我要吃苹果,吃白糖,颜晓妹说。

当然,裴大光说,我们要去长沙,那儿什么东西都能买到。

有了钱才好讨媳妇的,颜九方顿了顿说,大光你跟我记住,要省钱,将来我不会白送你嫁妆的。

哦,裴大光似懂非懂地答,他想,要知道讨媳妇还要钱!干脆不讨了。

这时,颜晓妹一脸灿烂地笑,大光哥,要是你真当上干部了,那我就嫁给你,给你洗衣裳烧饭。

颜九方和龙七妹都笑了,他们明白,颜家和裴家这根血源纽带,在下一代人身上又得到了延续。从八岩到木桥,这段跨越几代人的亲缘,将在一代代人身上不断重复和纵深,并且浇铸得艰韧和久长。

裴大光这次受到的款待是特殊而又让他难忘的,颜九方命人把两只鸡杀了,炖了一锅粉条,此时颜家已添了颜晓妹又有了两个妹妹,颜红英、颜心芳,两个小孩到了上小学年龄,仍旧是燕子还巢般,围着这段丰盛的晚宴欢呼。龙七妹挺着大肚子给裴大光倒酒。以前是偷酒喝,如今是有人敬。参加工作的裴大光顿时觉得这一桌酒宴上自己已变成大人。他吃得晕晕乎乎,从大舅家告辞回八岩村,只走到大路上就觉得恶心眼花了。第一次醉酒的感觉在裴大光看来只是一次试验,他以前看到过父亲裴大林醉酒,那次是别个将他背回来的,相比之下今天自己算不错了。夜色笼罩着村庄,从木桥方向走回去,要过一座桥,这座桥是典型的石拱桥,不知已建了多少年,现在一次大水能将桥下冲出大口子,而后留下一堆小丘似的砂子,上游下游都是农田,刚刚收割完庄稼的地里此时已不像春天,所以看上去那些水打泥沙给桥下造成的冲击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深秋的石桥在月光下显得庄严静穆。小时候,裴大光过年过节总要跑好多次木桥,一来一往,这条路便是闭着眼也能走过来。

而今天不行,他喝多了,走到桥上便两腿打哆嗦,脚一缩便蹲下去,他伏在桥面上向下呕吐,吐得云里雾里,过后他强撑着往前赶,边走边觉得脚踩棉花,就是找不着地。走到棕树坳他便走不动了,借机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喘气。望着一轮新月在天边,路边衰草已然有了凉意,他扯着一把草,试图用它来揩擦嘴垢,当他望见五米开外的黑黢的天坑,他一下子酒醒了三分,而此刻他装着镇定,大着嗓门叫了几声喂,喂,喂,山鸣谷应,却只惊起几只麻雀,此外别无所有。

他想起颜九方曾给他讲的故事,颜九方的亲爹,也就是他外公在的时候,有一次走到这一带,以前棕树坳是片幽深的林莽,除了棕树、栗树、松、枞还有很多小灌木,显得幽清多了。突然,有两只东西趴在他外公肩头,他知道他遇上狼了,这里管豺狼叫救死鬼,所以,他只得任由这只救死鬼趴在肩头,这样过了一里地,那救死鬼叫着自己名字,他装聋作哑不答应,于是,救死鬼便放过了它。不然,他要是回了头,狼便要了它的命!

这种故事裴大光听了无数次,每次都觉得毛骨悚然,现在想起来,越发地后怕,于是酒又醒了三分。他步伐趔趄,但已然加快了步履,过了棕树坳,到了大路上,就看见了八岩村的灯光。虽然灰色的夜光已然看得见路,手上的麻杆儿便无多大用场了,索性丢了它往前走。酒醒了,想想刚才那一幕,又多了几分忐忑。在晚上十一点多钟已走到了家门口。

回到家,裴凤芹还在和人说话,他一看是八叔裴小林还有方杰。他就叫了几声。

大家一看,这小子回来了,本来怕他回不来,商量着要去接的,这总算让人放了心。

你舅没让你带东西回来?裴凤芹试探地问。

这时,裴大光才想起,由于匆忙,他把颜九方叫他带的两封回礼给弄丢了。他也想不起在哪儿弄丢的,在棕树坳无坑边,还是在桥头上坐的时候,总之,不在这里就在那儿。

大家就笑他糊涂。方杰说你都参加工作的人了,连东西在哪儿丢的都记不起了。裴小林说,亏你还是要当工人的,要是把鎯头丢了,你拿什么去打铁敲钉。

大家开的玩笑弄得裴大光满脸通红。接着方杰交代说,去长沙,要下沅江,到常德,再到株洲,北上过湘江。以前他们部队是从湘江开过来的,过了江就到了。长沙是个古老城市,土地方人也有大学问,嘴就是路,和张二喜两个人要相互照顾,不跟外人打架,除非别人欺到你头上了,那是一回事。

裴小林叮嘱说,到大地方见世面,工作不能马虎,既然代表了八岩村,就要给八岩村人争气,到哪里都是为革命做贡献,因此,工作决不能马虎。

这是我们攒的一些补贴钱,给你在路上花,要省着用。不够了给我写信,再给你寄,裴小林说,以后,学会写信,给我和裴艳多写信。

裴凤芹说,也不要忘了你三姑。三姑等你走了,也要跟方老师下城去,以后,你到城里便要来寻你三姑。

裴大光知道,虽然三姑裴凤芹和方杰还没有明确夫妻关系,可两人也快结婚了,其它他也挺喜欢方老师的,他宁愿改口称他作姑父。裴凤芹也塞给他一把钱,说这是我和方老师的一点心意。

走了大家才散去。裴凤芹说,明天一早,你要去一趟你七叔那儿,他可为你出了不少力!

裴大光曾记起他这张参加工作推荐单是七叔让填的,当时只是出于新鲜,以为要到哪儿玩玩,没想到这一下子竟然办成了。除了偏瘦一点,体检是顺利的。当录取通知转到队里,队里人各种观点都有,大多数人都持赞同态度,也有人在说,裴二林是受了别人的贿,可又拿不出证据。

裴大光第二天上午去找裴二林,那当口裴二林正在棉花地里给人讨论明年改种的事。他们村试种了几亩棉花,可产量就是不见好。请来了技术员,他便说这土壤不好,得种红薯,那玩艺儿对土壤没有太多要求。

大家争来争去,一时拿不出主意,裴大光在远处叫了好几声裴二林。他太沉入了,所以当时没听到,但人们提醒说,你侄子来了,他才回头,看见裴大光,他觉得他大方多了,也有了少年男孩的个性。他想,自己这样推荐他走,唯一希望的是,他也是为了光耀门楣。

裴二林将裴大光叫到一边。背着人对他说,你能出去,固然很好,这机会多么难得!要干好、干出成绩,将来回报八岩,对得起你的这份工作。你七叔的心思,你应当知道,都只为你好!所以,豁出去了。记着,做人要踏实。

这句话简直就是从裴大光父亲裴大林口里说出现的,裴大光对他老爹的话向来只听一半丢一办,而这句话他听进去了。若干年后他闯荡湖南,足迹遍及各处,他的行事、为人,简直就是这个词的注脚。

裴大光匆匆整理行色包裹,他将报到证折叠好,放进最里面的一件汗衫,里边有一个口袋,是裴凤芹替他补缀上去的。临走的时候,他三姑裴凤芹千叮万嘱,钱可别乱花,要省着点,这年头,有口饭吃就成,要求别太高。别与人斗架,吃了亏忍着点,不要惹祸。就算受点委屈,认了又不会掉肉,记着,八岩还有姑和你七叔八叔,再不济你就回家,有人养着你。裴凤芹越说越哽咽,不知不觉眼泪一把把流,抽抽嗒嗒好一阵伤心。

方杰在一旁也说,你得了个好去处,要珍惜,干活是要实在的,别偷懒,人说乡下人土,你就干出点名堂给人家看。

裴大光一边听一边抹泪,此时,让他平时厌烦的活也变得顺耳起来。他和张二喜两个人都属于穷得叮咚响的出生,所以能招工当居民王异于范进中举鸡犬升天,张二喜的神色写在脸上,裴大光的高兴却深藏起来,张二喜好大喜功,而裴大光却低眉顺眼,所以两个人完全是两种性格,这在方杰看来似乎有着一种隐忧与担心。虽然是老乡,好不容易又一起招工,应当互相帮衬才是,但方杰担心两人凑不到一起。当张二喜来叫裴大光时,方杰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把大光叫到一边,不放心地说,大光,方老师知道你的为人,到外面,也要长个心眼,免得吃别个亏。

裴大光还不明白方杰的意思,这句话是要用10年的经历来验证的,而后的10余年乃至更长时间,裴大光以他的交友原则渐渐明白了方杰的话是句真话,受用一生的话。

临走的时候,裴大光特地去父母的坟上拜望,去七叔娘李莺的坟头拜望,他拿了串纸钱在裴大林坟前烧的时候,他只说了句话,爹,我一定要为你争口气,在他娘坟前烧香的时候,裴大光想到小时候生病,娘背着自己去方家塘看草医,那一场病几乎使裴大光命悬一线。那些夜晚,他娘一口一口喂药,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路上,劲厉的风刺骨般凉,背着他看病娘流泪,娘流的泪浸湿了衣衫。娘用嘴吁着气,娘瘦小的身子伛倭着,娘把他的双手挪到嘴里哈哈的吐着热气,一丝丝呵护透入心扉……。

想到这里,裴大光早已泪流满面。而今他要离开了,他无法自持,他这样哭着一张脸又到了岗蔸坡,在他叔娘那儿哭。叔娘是他的老师,也给了他知识的熏陶。叔娘是柔和的、美丽的,她的贤惠与美丽在八岩村有口皆碑。在事隔多年,当裴小林已经作古,八岩村人还津津乐道于这一场神奇的婚姻。不过,他们嘴里的裴小林变成了抗日英雄,剿匪英雄,他能上柜顶有贴墙功,李莺成了富家女千金小姐,为了救这个被日本人当花姑娘的小姐,裴小林使出了百步穿杨功夫,一举打掉了炮楼。而地点也挪到了浙江嘉善。裴小林也被说成了国名党某师某团的连长。这场战争历史上是有记载的,不过那时裴小林在湘西某个地方剿匪,而李莺正是他救出来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身世至今仍是个谜。

裴大光对他八叔的婚姻与传奇知道不多。他口拙的八叔平时很少在别人面前表功,除非你给他打酒抽烟,让他酒足饭饱,他才愿意说一些给你听。

李莺对他太好了。她教她识字,一笔一划,非常耐心地讲解,这时候,裴大光有一种亲近如娘的感觉。八岩村使他有这种印象的不外乎两个女人,一个是裴凤芹,一个是她李莺。她背不出诗,李莺就叫他留在她家,直到裴凤芹吃晚饭来叫他。有时,他也在李莺家吃饭,每次,李莺总是把红薯先分给他吃。熬一点小米饭,都先让裴艳端给他这个哥吃。裴小林有时看不过去,就说,你干脆认了他做干儿子算了。

李莺本来打算认这个干儿子的。她预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许会失去裴援朝,也许不会再生儿育女,那么,他就让裴大光给自己做儿子,养自己老。

当然裴小林也这么想的,他在心里早已把裴大光当儿子看了。裴凤芹在,她顾着,裴凤芹不在,他就让他到自己家里过日子。

裴大光站在李莺的坟前,凝视着这长出来的坟头枯草,他心里的感激无法表达在语言上,至今他仍知道,这个叔娘给了他生命里许多温暖与神圣,可惜他不懂得珍惜,而50年后的今天,他知道后悔时,已是年届古稀的人了。

裴小林什么时候出现在裴大光身边,他没有察觉,他像是对着坟墓里的人也像是对着他说,活了这么半辈子才想通,我们裴家人是讲良心讲和气的,所以,我才有幸找到她。如今,她走了,我们还在,我们还是活在良心和盼头里。这个时候我盼什么呢,上面也该开开眼了,八岩的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裴大光听到这里,心里仍然不很明白这话的意思,他想,裴小林一定是想到什么了,而且,这种清醒改变了他对人对事的看法。

原来,这许多的是非在裴小林心里留着猜忌。他就开始自己苦苦追逐的理想有了变异。为什么自己坚决要求回来,这许多年一直找不到劳作的乐趣。八岩人一直在试图改变这一切。可又找不到如何改变贫困的理由,从而,裴姓田姓家族一直在贫穷的怪圈里走来走去。

八叔,我走了,你和裴艳在家不要挂牵。我会写信给你们。用李老师给我教的楷字,他一直不愿管李老师叫叔娘,一直情愿叫李老师,因为在他心目中,李莺改变了他的世界观。

李莺上课时说,咱们祖国幅员辽阔,有五十六个民族,是个大家,大家生活在一个很大的岛屿上,岛屿的四方全是海。你看,我们凤凰就在这个偏僻的湖南,它中不溜秋的,不大不小,我们住在西面,与贵州、四川交界。我们这地方有条河,叫沱江,他向南流到辰河去,再流入沅江,流进更大的江口,最后流到大海里去。

那时候他就问,湖南哪个地方最大?

这话听来让李莺犯难了,哪个地方最大,这可难说了,也许是常德,也许是株洲,也许是怀化,最后,她说,这儿,地图上北间,有条大江,叫湘江,很长很大,这个地方是湖南省会,叫长沙。

裴大光的心里便定下了一个计划,他想去那儿,去长沙。

这个愿望而今变成了现实。在裴大光看来,他越发相信李莺的指引,也不肯相信他有着仙娘美誉的亲娘颜晓妹,是有来由的。

如果说颜晓妹只是给了裴大光乃至于八岩人心理的宿命,而李莺则给了他们现实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就必须有人不断地走出去,走出去才有希望。

裴大光觉得自己活了17年,从前在长神坳、枫木坳、庙脑上,岗蔸坡,老冲坳,他觉得头上的天就这么大,这辈子,他奢望的事情也就是有头牛,当然,那是属于自己的;有块地,最好不是什么雷公田,土要好,肥沃,抓起来一坯黑土,踩上去噗哧一声没到膝,对,就像垄里的那几丘二队的田,肥得流油,连稻禾都比别处茂盛。有一次他帮二队抢种,他记得在端午节那几日,赶上不下雨,天放一边晴,就是那种似雨无雨的天气,江南有些地方叫黄梅天,这是方杰说的,方杰家在江苏,所以有梅季。八岩没有,但那一阵子要不下雨,不打几声雷,一年的阳春准没了。

裴大光也跟养队里人插秧,他人虽小,可已在干大人的活什,在八岩,十四岁就能算半个大人工分,相当于一个成年女人一天的待遇。他跑进田,那泥早没上膝,他小腿拔也拔不出,像一只蜉蚊沾上了水,粘在那儿动不了。他又气又急,就哭开了。这哭声招来一些男人的嘲笑,倒是快嘴莲说,别等人家一个孤儿取笑了,还像不像一村人。孩子,让你嫂子帮你拔,快嘴莲几步跨进这稻田,居然脚也拔不动了。这时候,黑污泥不光没了膝盖,还触到了她的肥屁股,她动一下,那屁股就在泥上扑腾一下,溅起了泥水,很是滑稽。这反而招来更多的讥笑。发莲不愿输在嘴上,即便是她行动上输了也一样。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泥地里挣扎,就有人扔过来一块打谷机仓板,踩在仓板上,两个人才拔出脚。

这地好肥!以前这块地是地方田生家的。是他的口粮地、生财地,别的地方一亩打500斤粮,他这里要打900斤。这样的地是块聚宝盆。再干旱,也能打出粮来。

裴大光想象着自己有一块肥地,这肥地就应是田生家的好地。当然,现今是生产大队里的,是国家的。

裴大光的第三个愿望是讨一个好老婆,他想,得有点文化吧,别大字不识,连名字都背不来,起码要能认个字,这样,两个人也好有个话题,说得上嘴。

裴大光带着三个愿望,坐客车,坐火车。那时火车可是很新鲜的,有的地方还在打隧道铺路轨,张二喜一到怀化便被分下去了,原因很简单,这里正在往各处挖隧洞,需要大量工人。张二喜扛着大包,背着小包,被人拉住走向车外,而裴大光却还在车内,这个意外是裴大光没有想到的,他开始担心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他仓惶而且无奈,满心里装着裴二林裴小林及裴凤芹的叮咛,好好干,踏实一点,他设法让自己安定下来,这是去哪里去哪里?

车子到了株洲停了,透过火车窗,窗外的过道上有小贩叫卖纸烟,裴大光便买了一包纸烟,大前门牌子,二毛五一包,他小心地抽出一支吸起来,旁边座位上的男人闻着烟雾,鼻子一翕一翕地,他看看那人还厚道,索性丢了一支给他。

那人接了烟,也不说谢谢,点上火就吸,美美地狠吸一口,才说,好几天没沾上了,难过死了。问问,才知道叫萧三胜,水田的,一个县。他说,看你这样子,没我大呢。

裴大光便说,我们,你呢,他说,20岁,是没他大。

他介绍自己没带烟的原因。原本是带着的,也带着钱,带着箱子,可是箱子被人换了,现在身上一文都没有。

你那张单子还在吧。裴大光说。在的,他解释,自己来的时候,家里养的童养媳还送他到车站,那箱子里,还有她给缝的两双鞋,一双布鞋,平时穿,一双棉鞋,冬天穿。

这可怎么办?萧三胜说,要到了长沙,还不会饿死。老子不想干了,回家好。

后座的人便笑他,你傻吧,现在连口白米饭也混不到,别提了,回家还不给饿死。去吧,还是城里好。

裴大光就对他说,萧大哥,我们是老乡,老乡不容易交。我们村的一个老乡到怀化下车,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现在碰上了同乡的老乡,不知还有没有。你放心,有我的便是有你的。

他掏出钱塞给了萧三胜,说,你就是我大哥。

萧三胜的感动都写在了脸上,他说,俩个人好比亲兄弟,我一直就这样想,今天,终于有一个人愿意给我做亲兄弟,以后,也有人可以说说体己话了。

裴大光想,真是凑巧。一离开张二喜,他找到了萧三胜。

当他们风尘仆仆赶到长沙,一同去省电力局报到,因为还要等一拨人,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在这里轮番举牌,等着接人。

一同去了省电力招待所,他们仍在等待自己的命运,人人心上都十分忐忑。

后来分配也下来了。电力局还编出了几个部门,制定了几个部门间外拓展的计划。

分配单下来了,一看是去洞庭湖架线,裴大光后来便有了几份荣誉:最听话,最会干活,不辞辛苦。为此,头几天便受到外线大队领导表彰。

这段时间,主要作息,还都是在野外实地帮帮忙,也没多大累活,在裴大光看来,这点活根本不算什么。

晚上有空,他就和萧三胜两个人去长沙城里闲逛。他们一起买纸烟,看电影,逛小吃摊。没事时还看看女同志,自个还把头发修理得又规矩又中看,长沙人叫“奔式”,就是四六开,还要往前压一点。没有发胶,早上起床就用梳子沾水一遍遍小心奕奕理过,晚上也特别留心,睡觉时干脆用一只手枕着,免得弄皱了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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