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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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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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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连载

第一十七章 裴凤芹爱上了方杰

 

晚上,端着饭碗,裴凤芹来裴小林家串门,我八婆李莺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在灶背后忙。她用水瓢在往饭锅里送水。裴小林则坐在灶前劈着枯枝。

老八,你这就不对了。你媳妇都要生了,你还让她灶前灶背后忙,要是你那肚子里的香火没了,我看你拿什么去换。凤芹信口就骂说开。她将饭碗一放,抢过李莺的瓢,让我来,她说,男人都没良心。

裴小林脸一下子涨红了,知道,可有什么法子,队里这几日忙,我不才回来吗,才刚挑几担水回来。

挑水挑水,你那几担水都挑到马寡妇家里了,你是往自己家挑呵?

这话说得裴小林更犯窘,他辩口说:我也没办法,谁让我是他男人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人都死了,你还能不帮人家老婆一把,马寡妇拖了四个子女不容易。问你才对呢?裴凤芹说着,那我们家就容易呵,说话时李莺将锅盖放上去,又在灶后寻几颗紫辣椒,凤芹接过抛到裴小林跟前,是这种吧,知道你想吃这烧熟的。

三姐真知道我这爱好呵。小林指指紫辣椒,夹着送进灶膛里,遂慢慢听见辣椒爆裂声,啪——啪——噗。

他就这点爱好,李莺坐在一桌靠椅上说,谁不知道我们八岩有个大英雄呵,在外面是英雄,在家里更是个英雄呢?

裴小林知道她是在说风凉话,就说,好了好了,要不是诚心帮那老右方杰,我才懒得去三队打岩山呢。

就是那个在礼堂上念认错书的那个白脸后生?凤芹问。

知道还问,你不是给他送过一碗饭的么?还问什么!唉,城里来的秀才,细胳膊嫩腿,走路都会让风刮飘起,他能反革命?

你没听七哥说吗,秀才才叫可恶,他会讲呀,他能把紫的讲成白的,把好的说成坏的,把背的说成顺的。这种人,关键在于一张嘴。

那不省事,弄个东西把嘴堵上不就得了?裴凤芹说。

你弄错我意思了。裴小林从灶膛夹出青椒,他说,看看,这就是紫的变成了青的。

凤芹笑了,你那是胡扯乱搭。哦,方杰是这种人吗。他不就是写错了个字,写反了,改过来不就得了。

说说也是呵,你改过来不就得了,依我看,肯定是得罪人,给挤出来的。

靠给这点食堂饭能吃饱呵。这么大一个人,要饿死的。日后该怎么办?

你看看心疼了不是,那你给他弄点吃的去。家里有,偷偷送一点去,也不会饿死。

裴凤芹没说话。她做完西红柿汤,又炒了道茄子,说,这就好了,我要回去了,裴大光又不肯洗碗,菜冷了他还不定回家。

李莺说,要不这里吃点?我是每次要加点小灶,红番薯也吃一口,饿着孩子可不是事的。

裴凤芹回到家,开始摸出两个红薯,她见斐大光的碗已在灶沿上摆着,估计他已吃好了。她把红薯用个小布袋子装上,便出了门。奔田生家公馆那边去。

方杰的房间正亮着灯,透过那扇玻璃窗,能看见方杰弯着背在桌上写什么,裴凤芹瞄着桌上的那只碗,碗里是空的。

裴凤芹心里就跟那只碗一样空荡荡的,有微微的酸楚往上涌,她噙着泪,城里人也不好过,这么大老远来乡下受这份罪。她在房门上敲了几下,方杰说,谁,像是受了惊吓,头歪着,伸长脖子朝门口看。

我,她说,裴凤芹。

方杰站起来去开门,门开了,一束灯光从里面奔出来,射到凤芹脸上身上,她用一只手挡住光线,地主家就是地主家,这灯光都像探照灯似的,能照死孙猴子。

方杰听她一说就笑了。凤芹大姐会讲笑话,这么晚了,来给我摆龙门阵?

呵,她爽朗地咧开嘴,是吗。好呵,我就是来摆龙门阵的,我倒是同你比一比,看城里人有多会讲故事。

你先吃点东西,我再给你讲讲。这八岩村,其实没有别的,故事倒挺多的,裴凤芹说。

这怎么好意思?你看,白天你给我一碗粥,现在又给我送红薯。方杰眼圈红了红。想说感激,忽然又觉得说什么也不好。就用一只手去抹眼睛。

哎,方同志,你们城里人,尽坏说那虚情假意地,不说还好。你是有学问的人,以前我们这来了个姓章的,后来,又被抓回城了,唉,真可惜。

姓章的,叫哪个章

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我不识字,也不清楚,对了,叫章强,也是个好人。可就是中了田生媳妇的美人计,栽进去了!

美人计?什么美人计。方杰不解说。

你给我装什么?城里人还不知道美人计。我这里跟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地主,他为了能拉拢人,就想出一个计谋。他让媳妇去勾搭干部,把那人拉下水,来躲避罪状。后来有人向县里政府衙门告了,县里公人来了,就抓住了这个干部。

哦,方杰一下子明白了,裴凤芹讲的原来是方杰要了解的那个事情。章强被坏人拉拢,后来带走了。

裴凤芹又给方杰讲队里的一些事。马寡妇为了讨口饭吃,竟然跟游手好闲的痞子王大强到草堆树后面干偷鸡摸狗的事,后来被人发现了。队里要处理她,可后来想想她也不容易,竟然为了王大强偷的那一堆红薯。她要让子女活下来,她不能让她们饿死吧。

方杰从这个女人的嘴里听出的故事带有点色字,但是他听出来,这个字有多少悔痛与无奈,就像他此时的心境:想爬起来,却有人在无形地踩你,你爬一下,有人便踩一下。

裴凤芹说,整个八岩最无赖的还不是王大强,王大强耍无赖是由于他有娘养没娘教。三岁时王大强的娘死于一场饥荒,那时候外面不太平,可八岩村是太平的,没有战火,但是饥荒来了,引发了慌乱。在裴凤芹描述里饥荒大于人灾。她说,就拿地主田生来说,你不给他交租,他才想办法抓你,关你坐牢。可饥荒很可怕,天不下雨,一滴雨都不下。八岩村是个靠天吃饭的穷村子,就算田生有好地,可那是一条八岩井汇成的溪流,这条溪流所到之处沟沟坎坎都是他一家人的地。但老天不下雨,溪水也就断了。田生也就发不了财,所以田生也一样指望无人呢。

裴凤芹说自己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老司做法,这里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老司与水打洞洞神斗法,两个人从打洞开始斗起,先是老司要断这条洞的脉,他叫人在洞口上钉上二十四颗耙齿,结果,那晚下了一夜的暴雨,第二天人们打开门一看,一天八岩溪都红了,溪水的颜色像血一样。有好事的人趁机去看,原来水打洞都跨塌了,这个洞原本深有三天三夜好走的,如今,往里走十米,就有一堆像柱子一样堵住了洞口,有股血红的水流了三天三夜才流完,水色又变清了。这一次,洞神输了。

到了后十年,老司遇到了洞神的兄长,响水垄的洞神,这个洞神据说是狗变的,又狡猾又会法术,两个打了三天三夜分不出胜负,一直打到老司岩,这地方以前叫伤心岩,上面有个女像,其实是块石头,据说是因为盼丈夫回来,后来就化成了一块石头。洞神一下子不见了,老司攀着石室到处寻找。结果洞神化作了一只鹰,啄瞎了老司眼睛,老司不能动,法鞭也丢落水中,结果被洞神一掌打到石壁上,至今,仍能看到石室上的老司像。

方杰简直栽进故事里头了。他小时候,家里一直流传的是名士风流,以及秦淮艳词,江苏民间虽也有法海之类故事,但都没有凤凰人的传说神秘荒诞。所以他对这类故事特别感兴趣。当裴凤芹转身要走的时候,方杰甚至有一种想留住她再讲的念头。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处境。

1957年的春天来了,八岩村四周漾满了春意。下了一夜的雨,就像洞神在发威。八岩村的人喜欢在八岩井附近供上几柱香几只年粑。那意思自然是在供养洞神。八岩村一共有四个自然溶洞,以前裴老四,也就是我四爷躲的是田家洞,另外还有裴家洞、李家洞,水打洞,这个洞以前是姓韩的,后来被老司打败了,洞神也跑了,人们便以为不吉利,韩家人也就放弃祭拜了。

田家洞、李家洞、裴家洞隔得不远。清凉的水从洞口源源不断地流出,滋养了八岩村二百多亩水打田,这些田因被水冲刷,加上八岩村人开肥养田,一直以亩产高长稻足而出名,成了八岩人心中的圣地。

当春雷声响起,一阵春雨一阵新,村寨凭着两边陡峭的山,形成一个V字形屏障。山背后就是条大河,也就是县城里那条沱江。这里正好是它的中游地带。想起来八岩村的几条水流跟这条河水脉一定关系。我小时候爱钻洞,裴家洞都钻过,可后来都被水洼难住了,走到头是一段水洼,再没有尽头。假如水性好,或许能试一试,那时候,我们到洞里玩水,都不敢往深处游,里面水太凉。

春天从第一支李花、梨花、野樱花、羊角花、珙桐花开始,忽如一夜,山上的野花开得悄然,开得红艳,开得热烈。好像早晨才开眼,两边山上的花忽然一下子都打开了,那些桔黄的迎春花更爬满了溪涧,爬满了路边的荆棘从。然后是人家院子里的月季、桃花、杏花、以后有枣花、桔花…….花儿争奇夺斗艳,将八岩打扮成一个仙女,美轮美奂。

我三姑婆裴凤芹的心思,被这满山遍野的野花点燃了,茂盛了。人们发现她和方杰的那份爱情在滋长源于一次挑粪肥。

大队安排一批妇女和弱劳力一起干活,方杰被编入这个组。裴凤芹在大队牛栏前扒肥,她用一根耙把牛粪草堆在一起,而后,一耙一耙勾入挑肥人的竹担子。

方杰身子本来就弱,渡江战役时腰部受了伤,所以每当活儿累时,就咬咬牙弯着腰。我凤芹姑婆每次替他铲土都会少一铲。这少一铲使方杰感激不尽,连连用热辣辣的目光示意她表达谢意。

裴凤芹说,你怎么谢我?

方杰说,请你听我吹箫。方杰带了一支萧,兴致到了,他就吹一吹。

凤芹说,只吹给我听吗。

方杰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

没等他回答,凤芹夺过他手中的粪担子,她说,我俩换一换,你休息。

方杰往她粪担子里加粪肥,她说,多一点,我们农村人,挑得动。

方杰舍不得多加,说,好了,你们女的力气小,挑多了伤身。

这份关心很快像一片雪花飘进了裴凤芹爱的河流。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她心里的温软的一脉被打通了。

人们发现这份变化时,人们的表情显得惊诧而兴奋。马寡妇兴奋地传播消息,利用八岩井这个新闻平台,很快,全村的人便知道,这个女人爱上了一个右派。

看见吧,今天上午,她又给他少铲了两担土,加起来算有了吧。这样子还配那5个2分?就仗着他家老七是大队长呵。我男人是战斗英雄呵,也才拿5分。马寡妇说。

你男人是英雄顶屁用,他都英雄到土里头去了。三队的陈淑芬说。

你也好呵,一边拿死人的抚恤费,一边还拿活人的钱。

你这话什么意思?马寡妇差点没用竹筐砸向说话的女人。

大家又都一阵笑,把马寡妇的脸都气煞了。她说,反正我有看法,这算哪门子事呀,不清不白地。

什么清白,你活着就清白了。那个女人又回了她一句。

马寡妇气得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她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不出声。

吃晚饭的时候,马寡妇故意抗着个碗,想东家长西家短找个接话茬的人。

这时她碰见了李莺,李莺很少出门,这是她小孩初生后的第二次出门。第一次为了招待客人,小孩满月子时候,裴小林请大家来坐了坐,顺便吃了点花生。喝了碗糖水阴米汤。这还是裴小林用自己的志愿军补贴买的,供销社那边,也等了三个月,才凭票买到。

马寡妇便显出十分热忱。她拉住李莺的手,我的小嫂子,这个时候你才要多走动,看把人养得胖了,日后怎么还回那水蛇般的腰身。李莺想,这个女人这么那么殷勤,便问她,马嫂子今天可是稀客,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水没有了,我让裴小林去挑。

不是的,不是的。谢谢你家了。裴八兄弟不在呵。我,我是想找他有点事。

他?可不巧。他到大队里开支委会了。商量秋粮派购的事情。你有话就对我讲吧。

啊,没什么。我听说凤芹姐这几天有喜事,过来问问。

她,我三姐怎么了。有什么喜事,一个老姑娘家的。李莺漫不经心说。

你还别说,我看凤芹姐福气蛮好的。将来准能嫁给城里人。马寡妇煞有介事地说,拿眼睛观察李莺的态度。

李莺不置可否地说,是吗,那我有好福气,我们裴家又有一门亲事好结了。嫁个城里人也未尝不可呵。

马寡妇意识到李莺是一屋人,跟她说又没有用。就岔开话题,改天还上学吧,我家小丽小凤都乖吗,有什么事,你就凶一点,替我打他俩又没关系。

李莺说,放心吧嫂子,孩子都很乖,要调皮我就领家里来,我打死他俩不争气的。

李莺忙阻止她,孩子千万不要狠打,当心他以后跟你理论呢。

什么,不打能出状元呵。我们八岩村,有哪个能一棒子都打死一大片呵,一定是他爹给他传了什么话,现今我拿什么去养活他们呢。马寡妇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

人家大队书记都表态了,现如今,这个义务大家都分担一些,早上说过地给刨了,晚上还有民兵给挑水,尤其是裴小林,人家给自己买糖、买西瓜还不算,每次来,都是把她家水罐灌满才回来。想到这里,她用颤抖的手写了张条儿,想在人堆里送给裴凤芹,这样,也好换他个清白。她不想再传她和方杰那事了,到后头她左思右想又把条儿撕了,算了,不说就是了,她想。

第二天,依然是个艳阳天。田间稻子以风似的速度一天天往上拔,已经到了分蕖的时候。两三根变六七根、十根、十一根。真是一阵夏风一个新鲜样。

方杰走在田埂上,他与裴凤芹边用小叉子穿进田坎土边种黄豆。黄豆喜湿,种在田埂上,经湿气一泡,一个礼拜便会出芽。方杰用铁叉子一戳,左右一摇,裴凤芹便端着一个戳箕点灰放黄豆,一般要放两粒,考虑要是这样一颗发芽,另一颗不发也没关系。

方杰边叉土边说,你说怪不怪,这么一放它便活了。要说生命该有多顽强。

裴凤芹笑他呆,你们读书人,书多了,尽编字眼。草木是贱命,哪能跟人比。

方杰叹气说,是呵,我的命就该是贱命,几颗黄豆就能把我比下去。

凤芹就又笑他,书生,你的命再贱,也比我好。你看,我们乡里人,一辈子与泥田打交道,如今,还不是该怎么长,就都长好了。命是由着自个的,你要是好好过日子,它就是好日子。

方杰蹭下来,瞧着一颗豆出神,没提防一把草灰撒在坑里,风又把它吹散,吹到方杰的眼睛上,又刮进他眼里。方杰啊了声,用一只手去揉,眼圈都擦红了。

裴凤芹赶紧放下戳箕,洗了手,抓开他的手,让我来,我会吹灰。她鼓起腮帮子,朝他左眼角吹,好了没,他急急地问。

还没有,方杰闪了闪眼睛。

好了没,我都吹酸了嘴了。凤芹说,你不要眨眼睛,你一眨我就吹不着了。

其实那几颗灰尘已经吹掉了,方杰仍然仰着头,任裴凤芹扒眼皮焦急地吹气。一口一口地鼓着劲吹,吹得头昏眼花,两腮通红。

好了没?她问。

凤芹姐,你的嘴巴比芭蕉扇还管用,我眼睛里的沙子没了!

好了?裴凤芹仍然不放心。

他看了看她,她一脸地着急样。他渐渐看出了她眼里的那种关心。

凤芹姐,你的嘴好看。

你个猪八戒,你心思想歪了。裴凤芹脸红了。

你的脸也好看!方杰胆子大了一点点。

他看着她,一只手反过来拉拢她的手。

晚上我来听你吹箫,她说。

我跟你吹《月光下的凤尾竹》。方杰说。他用小叉子一把戳进泥土,放豆,他说。

她愣了愣,把一撮灰放进去。

你没放豆,方杰看着她的嘴。

她抿抿嘴,又噗地一下子笑出声。这时候田埂下扑腾一声飞出一只打鱼郎鸟,拍打得水面荡起一层波纹,这一圈波纹背后升起来了,红通通地仿佛一颗火热的心,跃动在1957年哪个夏初的清凉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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