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裴大光去了长沙,裴凤芹便觉得空落多了,这一天方杰过来看她,她说,大光这一走,原想是件好事情,可他这一走,家里就我一个人,蛮孤单的。
方杰就说,那我搬过来陪你。
讨便宜你,裴凤芹嗔了他一下,又改口说,就算搬过来,也等办好手续再讲。还要问问我两个兄弟同不同意呢。
你家老八是没问题的,老七可难说了,方杰沉思着说,想两个人都同意,难。
说不定他也会答应呢。老七也是个讲良心的人,他没整过谁,没害过谁,他做的是他该做的,他又没错。
我不是说他做得对错,我是说,他那态度要不得,他得罪不少人了,方杰说。
他要不答应,也没关系。裴凤芹说,她理了理头发,盯着方杰,老右,你真的喜欢我?我可是个农民!
方杰低着头说,我…我知道。
那你真的要我?不嫌我给你丢人?裴凤芹一本正经地说。
我…我是认真的。方杰说,你人好,又有正义感,你对我关心。那一次,田生给了我一碗饭,你也给了我一碗饭。人人都怕老右,怕反革命,你不怕。
那我嫁给你。不过这事要定个时间,我得给他们商量一下。
方杰说,要是你家老七反对,我就当面去跟他说,老右也是人呵。
第二天,裴凤芹便去找裴小林,她说老八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裴小林在灶背后忙着舀猪食,他用一只水桶盛了红薯藤和糠,一边还兑点凉水,他说你等一下。来到隔壁柴房里,他喂的两头猪正嗷嗷着盼食物来。他一瓢一瓢舀出来放进食槽里。
什么事?他看着抢食的肥猪说。
你姐想嫁人了?你看行不行?
姐,这事呵,我看方老师人就不错,跟你合适的,裴小林说。
你这个书记就没什么意见呵?方杰是个右派呢?裴凤芹又问了两句。
右派,那点破事能叫右派,这几年,连我都糊涂了,到底谁是坏人,谁是好人,谁弄得请谁呵!方老师跟我以前的指导员王成一个性格,我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我看,日后还会有出息。
我呢,想嫁掉自己了,日子还没定,就想日子上要自己家里宗亲来定一下。
那是的,老七那里你问过没有,关键要看他意见。
老七这个死拧性格,我怕他又搬出什么政治态度,阶级立场来,这事算黄了。
这事我帮你去说。裴小林说。
裴凤芹说好。哟,太晚了,我去家了。明天你去说一说,看行不行。
鸡叫头遍,裴二林就爬起来,他睡不着,摸索着拉亮个灯,找到烟末,往烟袋里装上,叭哒叭哒抽起来。她老伴翻身子时像是说给他听的,我知道你心里想的。
她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裴二林吃了一惊,以前,他也相信仙娘说的,他嫂子那张嘴说的话比保长说话管用。如今是新社会,这些封建迷信思想早已占据了的位置得又让出来,他把它们赶走,别跟我说仙娘,他说。
裴二林在想什么呢。李莺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从来自认为办事利落的他也有些惊惶不宁了,教委和政府的人还没调查出结果,听说这两天就要有消息了,他担心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他日盼夜盼,都盼了一个多月了,上边还没一点动静。于是,连八岩村的人也在猜测,裴二林的队长到底要不要撤掉。
天渐渐亮了起来,裴二林老婆起床就埋怨开了,抽,抽你个肺结核你还不服讲,体质又不好,你还不愿意戒掉。她又转向左边厢房,裴宝、裴群,都起来上工了。裴平学不要上了?
裴二林抽完了一袋烟,才来点精神,他拿起锄头把,舀了瓢小漱漱口,说,今天还去老冲劲挖地,你回头跟四队队长说一声,他们要修渠了。炼钢的语,派给二队去,我得去通知他们一声。
裴二林交待完事后,正往大队部走,却碰上了裴小林,老八,你有事?
没什么事,晚上我跟你说吧,裴小林说。
那行,我队部看看,今天四队去老冲开荒垦田,你晓得呵?
晓得,刚才队长来通知了,我这就去。裴小林说完便走了。
裴二林看看他,摇摇头,这人,他知道裴小林一大早往队部来,肯定有事,但他又不说,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他来到队部,会计老陈说,队长,县里有信来了,你看看。
打开去看,他才知道是镇上的通知,要他下城去一趟,找杨镇长。
他抓起衣服便走出队部,回头对老陈说,要有电话你接一接,告诉副队长,我下城去了,裴二林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满脸喜气,他一进队里,便打开喇叭,晚上请各位社员来大队礼堂,要开一个大会,完了他又补充说,有重要的事情。
吃过晚饭,他又播了一遍,到八点钟,社员已自觉搬着凳子聚拢来。
主席台上摆好了一张桌子,各队队长在指挥清点人数。清点完人数,一个个报上来,一队,少了陈阿太,生病;三队,少了田茂才,拉稀,四队,少了裴全,上枫木坳相亲去了。
裴小林宣布说,今晚让大家来,主要是想让大家明确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但是裴小林也不知道,这是件什么事。
台下有人在议论,是不是裴队长要当镇长了,他可想了很多年了。
是不是田生要抓起来到镇上去斗一斗?
是不是杨二傻偷东西给判了刑?
静一下,静一下。裴二林拉亮噪门喊着:社员们,包括党员同志。今天,我要宣布一件好事情,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要当镇长了吧,快嘴发莲说。
要么,是老田生家猪生了三个猪崽,老地主又生了生孙子?马寡妇说。
田生在台下咳咳甘笑着,我家的母猪今年又不发情的。
大家哈哈着笑开了。裴二林便敲了一下桌子。不要讲话,再讲话我就不讲了!
台下忽然安静下来,这话中听,没新闻那不等于没意思了,况且,这是件让大家都心悬一线的大事呵。
是不是大跃进不搞了,钢不炼了?人群中有个声音,特别响。
谁说的,呵——谁说了?裴二林看着人群。
没有人说话,四处很静。听得见窗外风刮树枝的敲击声,要变天了吧。
社员们,这个好消息是——方杰老师的右派帽子给摘了!
方杰也在台下,这时他感到裴凤芹拉他的手紧了,他便也捏着她的手。接着,他从鼻梁上取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他的两只手在发抖,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朝裴二林看看,一脸的迷惑不定。
裴二林扬起手中的信件,那是一封红头文件,上面写着工整的楷字!
去呀,去拿来看看!裴凤芹催促方杰,她使劲掐了他胳膊肉。
你掐死我了,方杰从人堆里挤出去,走上台,台下有人喊着,方老师,晚上好请我们吃阴米糖。
方老师,你娶了裴凤芹吧,快嘴莲说,你娶了她,我们好吃糯米糟酒!
你倒是挺会想的,干脆让裴凤芹抱妹崽好了,这下你有红蛋吃了,马寡妇说。
别吵,别吵。社员同志们,我看,我们还是以热烈的掌声,祝贺方杰同志被摘帽子呵!
人群里响起了掌声。
这个夜晚对于方杰来说是难忘的,若干年后,方杰回忆自己这一段奇特的人生历程,总是百感交集。他在想,错误有时也何尝不是美丽的。
裴二林宣布了决定后,又总结了几点。他说,第一,学校续建期间,暂时迁往庙脑上的土地庙,那儿可以分割出四间教室,跟以前一样,老师还是由方杰兼任,在县里派人来之前,还得麻烦他一人担着。第二,龙塘渠在咱们村里4里渠面,要保证质量,力争二年内完工,如今,国家号召农业学大寨,我们要推广开垦梯田,扩大种植面,增产丰收,大炼钢铁。第三,要趁这一拨春水,做好春耕。
大家有什么意见吗?好了,要有,会后可以个别提出来。散会。
过后当裴小林找他说事的时候,裴二林说,加起来双喜临门啊。他想,方杰能留在八岩,孩子们就有盼头了。裴小林奇怪他七哥竟然这么快就赞成了!
就在裴大光在洞庭湖架线的那个月内,方杰和裴凤芹结婚了。他们给裴大光寄去了他们的结婚祝福,一双绣着凤凰的鞋垫。那意思是说,大光,希望你带着亲人的祝福踏遍万里河山。
婚礼由裴二林和裴小林两个人主持,这实在是出乎方杰意料之外。这也许是裴氏兄弟有史以来那么亲热地主持一次集体活动。裴二林在婚礼上表达自己的祝愿,他希望方杰能留下来,他说八岩村需要有文化的人,有了他,八岩村才有希望。八岩村走出去很多人,有的当了烈士,有的成了工人,但都是好样的,这与老师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裴小林主持敬酒,拜堂,而他也过了一回主持瘾。老实说,他这也是第一次说满嘴好话,他高声喊着进入洞房的口号,还要说一大堆吉利话:夫妻恩爱,百年好合,远鸳戏水,恩爱一生。他说着还把词儿说倒了,乐得大伙儿一个劲要掀他下台,你这个司仪员怎么当的?随便叫个读书的都比你好!
席上喝酒时,酒过三巡,裴小林还在同人争,你看,我说得我好,从来没有像我这样的司仪吧。
其他人给他倒酒说,你这个舅子,抢了人家生意,急着要嫁姐姐,想要两间地主房吧。
胡说,那,那是给裴大光娶老婆用的。裴小林说。
那,那裴凤芹两口子住哪。人家问。
当然先住那了,等大光结婚,我再给他造房子。
大光什么时候结婚呵?人家又逼他。
总要10年8年吧。他还小,裴二林说。
还是你们兄弟团结,一个队长,一个书记,姐姐还嫁给了知识分子,侄子又招了工,你们可替裴姓人家争了光呵。田姓的几个队长也来了。田长庚老婆马寡妇在帮忙炒菜,快嘴莲则在大队食堂里切菜。大师傅请的是三队的田茂强,他是一有婚丧嫁娶,都要来帮忙的。平时,就在大队食堂炒菜煮饭。
这一次,全大队人吃上了猪肉,裴凤芹杀掉自家养的一头伢猪,总有一百三十来斤。屠户田三长亲自操刀,一会儿功夫,那猪便成了一只口袋,膨松地挂在梯子上,等待田三长剥皮取肉。
只见他操起刀,在磨刀捧上反复烫过。先是割头,一称,二十三斤,又剖开肚腹,取心,取肝,取肠子,取苦胆,腰子。
旁边有人边看热闹边说,腰花是要炒的,得给裴凤芹和方杰吃,好生娃崽。
田三长说,是了,人家不吃,还给你吃。吃了有用吗?有本事也找个媳妇去。
当猪变成了一堆零碎的菜具,八岩村解放后一次大规模的会餐开始了。人们端碗,祝福亲人,祝裴凤芹和方杰喜结良缘。
裴凤芹和方杰举着酒杯,一桌一桌敬酒。敬到田生父子一桌,田生说,方老师,你好呵,我真羡慕你,你摘帽子了,可我们的苦日子还没有尽头。
也不要悲观,方杰说,顺其自然。这些年,村里大伙儿也没有慢待你们。国家有政策,你说,谁还会去踩那根线呢。只要服从改造,一样可以当家作主,做好一个农民应该做的事情,埋怨太多有用呢,田叔你说。
田生感激地看着方杰说,说心里话,我们也希望有一天不要被人家轻看。所以,我们要先干好活,才有活下去的毅力和勇气。
来,咱们喝个一干二净。田三胖也举起杯,方老师,这杯酒要干了!
喝完酒,田生由田三胖扶着往家赶,一路上,他说得最多的是,要变天的,要变天的,你看,这帮子人能好过到几时?
田三胖搀着他老爹说,我看你是喝多了吧,听你说要变天七八年了,这天不仅没变,共产党倒是要奔共产主义社会了,你还在做白日梦!
老田生打了一个嗝,他说,不…不信你看,像这样都要归公的政策,还能撑起多久,你没看吗,种多种少,累死累活照样穷。我们种不出名堂的,你改造好了又怎样?你是地主,人家照样没把你当贫农来待。
我就没拿自己当地主,我干活,我挣工分,讨饭吃,人家没少给我,田三胖说。
田生扫了儿子一眼,你个糊涂蛋,老子白教你…你了,你想,这砸了自家锅也要去炼什么钢,这明摆着不是在说笑吗。低处的山干着种棉花,那高处的地开出来好种稻子呵!连我这个老地主都知道那是歪理,裴二林他们共产党还不知道?你这是死脑筋,不开窍。
田三胖扶着老头到门口,他媳妇在门口打望,忙搀起老头子。爹,你喝多了,快到床上休息。
田家搬到另一处老房居住后,这是一幢三开间的旧房子,虽然三面砌的是土坯墙,可正当面还是大块火砖砌出来的,相比于原来的公馆,当然落后了,但在八岩村,也算上好的居所。这地方原先也是田间房产,在田生爷爷手上,这还是他家的祖居。田生对这份家业能成为自己最终的居处还是很庆幸。进了门,四梁八柱,正面是一幅画,上面挂着毛主席像,一脸的平和自信,这幅画让田生心里着实不好过,本来,他喜欢挂幅南极仙翁图,或者招财童子,如今,家家都兴挂毛主席像,前几年还挂过朱德,刘少奇,甚至十大元帅。这幅画在老田生眼中俨然是一幅镣铐。进了门,他就看见了,口里就骂着,老头子,我会熬到你百年终了,看谁先死!
爹这是酒喝多了。他看着裴家人作威作福他心里难过。田三胖说,你帮我们泡杯茶去。
三胖女人鼻子里哼哼,哪里有茶,都三两年没喝到茶了,什么味也忘了,你这是说胡话。
爹不是让你去换几个银洋吗?你没有进城。
进城?前几天抓投机倒把,还有人弄这东西,他敢,除非吃了豹子胆!
我不是告诉你去找刘发顺么,田三胖说,他要给我面子。以前他没少吃我的!
他,他上一次拿那50个都好久没倒出去,他说他婆娘也没工作,他们厂子也解散了,正在合并重组呢,他出身不好,他怕人家不要他了!
唉,田生这时叹了口气,你们不要以为我醉了,去,倒杯凉水来,我喝了就好。田生说着便呕吐,吐得腰也弓起来。
爹,你身体不比往日,你自己也要担待点,不去逞能,田三胖说。
是呵,你让田扬、田姗去做,也比你快,过了今年,你都五十八了,年岁大,是不中用。
你咒死你老子呵,我孙子,孙女呢?田生喝着水说。
他们都到裴凤芹家闹喜酒了,不到半夜不回来。田三胖女人说。
哼,这裴家招了这么个摘帽女婿,日后会有苦日子吃。田生说,看着吧,这女人以后有的哭时候。
你又不是共产党,你猜得着?田三胖和他老婆都有点不以为然说。
我猜得没错,你看,1953年,我猜台湾方面要从朝鲜登陆,是的,他们是从那边登了,可惜被志愿军打败了。1955年,我说要变天,后来反右开始了,方杰那时候就栽跟头了。凭良心讲,方杰有什么错?可不一样倒霉到这田地。我就知道共产党不可靠,起码会害死一批人。结果,变天帐真算下来,那些把我们打倒的人都吃了亏!
四三胖想想,他觉得自己老头子讲得有道理,就试探着说,可你还不是跑去跟裴家人贺喜讲好话。
我这是要看裴家人闹笑话。他们的日子长不了多久。要出事情的?
你怎么猜得准。四三胖凑近老头子问。
田生靠在躺椅上说,天机不可泄漏。
田三胖头往后一缩,老头子,你倒鬼精的,对你儿子还不肯讲?
到时自见分晓,田生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我去裴家看喜庆去了,你们父子好好休息吧。
田生忽然捂捂腰说,哎哟。
怎么了,三胖女人说,要紧么?
没事,没事。你去吧,呆会让三胖给我捶捶就好了。
这头裴家的婚礼已到了高潮部分,人们抢着要方杰和裴凤芹亲一个。头是田三长起的,他一直嚷着,你们两口子吃了我给烧的猪腰子烧剁椒,那就得还我一个人情。
方杰就说,算了,算了,这人情不是举手人情。
田三长说,那我给你把杀猪刀,你帮我割对猪腰子来。
裴凤芹说,三长你欺负人家城里人不是。不就是打个嘴波吗。看呵,她就抱着方杰,在他嘴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哦,新娘子不害臊哦,新娘子亲嘴了,再亲一个,再亲一个。
人们将方杰推上去,硬要他亲裴凤芹。没办法,方杰又亲了裴凤芹。
这时候灯忽然熄了。大家都呵地一声。有人便开着玩笑,怎么了,方老师这一亲,等于拉了闸门,该进洞房了吧。
这时候便有人拿来蜡烛,点燃了马灯,两盏大马灯在屋里外各自照亮了一片空间。
月亮也升起来,秋夜本是宁静的,当月亮升起,白色的月光下,因为这一场喜庆典礼而愈发地显得生动。秋蝉在人们喧嚣声里,忽然变成了一道道背景音乐,竟也十分谐调,有节奏地亮起了它的大嗓门。
地主田三胖的两个小孩,此时也在人群中穿梭来去,他们在等那晚上的糯米甜酒。
裴家破例打了一斗糯米糍粑。他们把糍粑切在一锅糟酒水里。马寡妇充当了火头军,举着一把铁夹在打扮柴火,发莲嫂在灶背后拿着锅铲尝热汤,她说,要放糖,还不甜。
这时候马寡妇看见了田三胖儿子,就喊,田扬,看见我家田芳和田二根吗?
看见,他们在前屋看打纸牌吗,田扬说。
你去跟他们说,这头要吃夜宵了,吃了好回家,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跟他说,他不肯。他说,不急,反正方老师结婚了,明天肯定不上课。
方老师不上,那田老师呢?
田老师生病了,前天下城还没回来,田扬说。
马寡妇想想说,那行,你等等,我先给你盛甜酒。
谢谢马娘娘,田扬说。
你妹妹呢,马寡妇说,叫她也过来。
发莲说,马红梅你心肠真叫好的,你忘了他爹抓你死鬼男人丁的事。
人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嘛。马寡妇说。
发莲揭开锅舀甜酒糍粑,嘴尝一尝,可甜了,这回好了。田扬,来,给你盛一碗。
可烫了,孩子,慢点吃,别烫着嘴。马寡妇关照说。
田扬端住碗,端在角落里像小狗一样慢慢舔着碗边,一口一口小心地用舌头试探着吃,看他吃汤的样子,马寡妇心底升起一种暖暖的同情。
孩子,你去叫你妹妹田姗来,马婶娘给你俩先盛,马寡妇心底也牵挂着自己的两个小孩,更小的两个,她预备临走时给他们带一大碗回去。
田扬有点不情愿地放下碗,哦,我妹妹还在不在外屋?
当田扬牵着田姗回来,马寡妇便问田姗,你看到闹洞房了吗。
田姗失望地说,我挤在大人们身下,挤不进去,地上有香烟,我挤过去捡,被人挤扁了。
女孩子家的,捡香烟做哪样?马寡妇用教训的口吻说。
我…我想捡给我爹抽,小姑娘嗫嚅着,眼皮耷拉着辩解。
好孩子,发莲一把搂过她在怀里,这么小知道疼你那地主爹了!
我爹说他不是地主,他是贫农!田姗争着说。
我还错怪你爹了,发莲有点高兴。
那是的,人家如今也给生产队卖命干活,家里还有哪样?靠两只手吃饭呵,马寡妇说。
你说这两屁孩是贫民我倒还信。田三胖不还当过保长,哪儿不欠着人民血债!发莲扯大噪门嚷。
我不和你辩,又不能当饭吃。马寡妇说,开锅,舀甜酒。
发莲将甜酒舀到桶里,挑起来,孩子,吃完了便去外边叫人来吃甜酒汤!
好的。两个小孩边吸啦着汤,边答着。
可别烫着了,马寡妇叮嘱说。也跟在发莲后面,一会儿又走回来,我舀一个碗汤,你们俩帮爹娘,还有你爷爷也带点回去。
马寡妇你这是拿人家礼信在当好人呢!发莲笑着打趣她。
让他爹娘老子想想,我们劳动人民才是有良心的。马寡妇忙解口说。
对,发莲说,这回你算说了人话!
放屁,你当我是田生地主呵!马寡妇踹了她一脚。
别,桶里泼出水来了!发莲说。人们吃完了甜酒,便也散开了。村口的大樟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年长老人。
这是咱八岩破天荒的一次大会餐,以前有过吗?老张头说。
是呵,头一回,老裴华说。
你也是裴家远房亲了,你怎么不去喝酒。
唉,人老了,看着也没多大意思,又不是自家喜庆,去干什么?
你这人就是倔,人家队长书记家办喜庆,你还摆什么老资格!
不是我摆资格,那以前田生嫁女,我也没去贺喜,管好自己日子算行,管人家事情做什么!
这时候村里人三三两两说笑着走过大樟树,唉,你这人,吃不下还拎着走,你拎这一缸足有两个碗口量吧。
你眼红是吧,你要是不痛快你也盛去。
嗨,闹得后边的人都没得甜酒吃。
谁叫你们打什么扑克牌,打完牌,甜酒也吃光了。
裴家人算大方了,这顿酒把队长和书记那点钱财都吃光了。
是呵,高兴呗,人活一回,不就图家道运气?
老裴头鼻子哼了一声,月亮落坡,回家躲窝,睡觉去了。
老张骂了他一句,落后分子!
摘帽后的方杰过了自己在农村的第一个喜庆节日,他那晚喝得太多了,所以光裴凤芹把醉得一塌糊涂的他抬上床。方杰又偏着头吐了几回,裴凤芹用一只盆替他接了,又叫人烧了茶给他解酒。所以新婚之夜,方杰算是睡了个安稳觉。
裴凤芹怕他吐,也不敢脱衣,就躺在他身边陪了一夜,后半夜方杰爬起来小解,才发现她睡在旁边没有解衣。便想,她一定也喝多了,笑笑,也就躺倒继续大睡。
结婚一个月后,方杰收到了又一个好消息。县里头来人了,通知他回卫生局报道。
裴家也收到第二条消息,经查,裴二林在学校建设期间,由于忽视工程质量,导致轧死老师和小孩,给予其撤销行政职务处分。镇里的同志来宣布消息后,决定由原副大队长田茂喜接任八岩村大队长一职。
消息一传开,八岩村的人在田头,家里,井边,巷口四处议论着这几个消息。人们互相传导着这个消息,但是内容便有些不一样。那意思是说姓裴的主宰八岩的日子到头了,便是姓田的执掌天下了。
裴二林听到这些消息来自于大队会计老陈之口,他又没细想,虽然他断定这多少跟田生一伙人有关,但是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裴小林则陷入更深的惊惶与失望。政府高度评价李莺的行为,与此同时,他却永远失去了一个和睦的家。裴小林高兴不起来。
处分通知下达后,裴二林便到裴小林家喝酒。裴小林从碗柜里掏出一壶裴凤芹结婚时剩下的米酒,还有一碗红壳花生米,两人就你来我往地喝起来。
算是解脱了,自从学校出事,我就知道上面会下红头文件,我等了三个月。我想,不会这么久吧,后来又以为这事算过去了吧。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其实李莺娘儿俩太可怜了。唉,我怎么对得起自个裴家!裴二林说着便抹出几滴眼泪。
七哥,算了,也不怪你。当初买仓木,又不是你一个人拿主意,何况李莺一门心思要救儿子,也不看危险。这件事,性质很复杂。
可我有责任呵,你说吧,我要不替队里考虑,图省点钱,我就买新梁木,李莺她们也就没事了。裴二林叹叹气说,又举起杯,来喝吧,算是我赔罪。
裴小林便举杯,酒还没进口,眼泪便一颗颗往下流。他抽抽嗒嗒地说,我对不起她娘儿呀,这么多年,她跟着我受苦受累,就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到了今天这田地,总该是老天看不过眼了吧,又收走她了。她跟着我来,我就想,她是个不寻常女人,她终究要走掉的。你看,她说走就走了,我一想起裴艳那么小,没娘教了,我就发慌。
裴二林拍拍他肩膀,兄弟,哥对不住你,你原不原谅我都无所谓,反正我错了。这样也好,人家也不再会说八岩村有个跛子裴充大王,一个人独掌天下,把位置让给有能耐的人,我便更放心了。
老七,你做的事情,不是为个人,是为大伙。从这一点上说,我原谅你,这过错就交给老天爷来背吧。是李莺运气不好,偏就叫她撞上了。裴小林说。
你要这么讲,我就是喝了农药也愧不过这两条人命。我,有苦说不出。外面,人家说我没心没肺;里面,你们恨我不懂家情。我左右做不好,我只好牺牲一头了。裴二林倒上酒,说,来,再敬你一杯。
裴小林接了杯,也回敬他一杯。算了,我要是跟你闹,我这就叫自家人扳石头砸脚——伤了自家人。和气伤了,你想,我们裴家人还有什么脸面在八岩立足。裴小林说。
老八,你这话说到我心坑里了,打从你去朝鲜,我就一直想,这样子干下去,等你回来了,让你来主持大局。一个村子有没有将来,要靠能人来帮。我的算盘打错了,现在,哪晓得出了这样事情。
唉,算了,裴小林说,老七,你是晓得我的,我没官瘾,我这人不图名和利,我图过实在日子,干点有滋味的事情。
裴二林喝了口酒说,你讲的自有你道理,我不去辩解,总之,过闲散日子也好。过我这样的苦日子也好,心里头觉得愿意就行,何必勉强自己。你还有什么打算。书记你还干不干?
不想干,老实说我早想辞了。可李莺说,算是帮队上说话,也比当一个木头疙瘩强。李莺不同于别的女人,她比我要强,她适合当官。裴小林说。
这样,那看你了,我是想,有个人在生产队,姓田的就不会一窝斗一窝。裴二林说。
现在什么时代了,他们姓田的还敢兴风作浪?裴小林啜了一口酒。他们要动歪脑筋,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你要留心点,现在形势不稳定,依我看,我们也要根据形势来考虑。现在下台了,我才会想上面下达的好多事情,我越想越弄不明白了,裴二林说。
你指什么,弄不明白呵?裴小林打了一个嗝。
我是说,这几年搞大跃进的事。全国人民学大寨,学大庆,大炼钢铁。你说吧,都炼爆了三口大锅,硬是一坨铁,屁都没炼出来一个!裴二林说。
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们这地盘上,哪里适合于开梯田种稻子?庙脑上那一块开出来当然可以梯级开发。我们这边长神坳、勾机坡,哪里坏种水稻?上好的水田改种棉花,还要搞梯极开发,这不等于是摸老虎屁股——讨咬吗?
裴二林脸上已泛出了红光,他觉得自己也差不多喝足,就说,是呵,可谁又能说不对呢。连方杰写反个字就算右派,我们这么讲不是讨死!好了,老八,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你七嫂在家里又要摔脸盆!
你堂堂一个大队长还怕女人!裴小林笑他哥在家里的德行,外边都说你怕婆娘!
裴二林红着脸辩解,谁说的,我里外还是一个爷!
你不要紧吧,我扶你,裴小林从凳子上站起,打一个趔趄。他也喝多了!
外边一片漆黑,裴小林寻着一根麻杆,捏捏碎,正要点燃,这时,裴艳推门从外边进来,七伯要走吗?我来扶你。她抢过麻杆,一手拉着踉踉跄跄的裴二林,偏着出了门。
爹,你回去,我送裴伯伯!裴艳说。
一路上,裴二林还在说着酒饭,我还怕你,共产党都解放八九年了,我还怕你个地主!
裴艳知道,她裴伯伯骂的是谁。
地主田生此时正坐在门坎边抽烟,抽一阵还要咳一阵,这一段时间他常常觉得两肋间发酸,就算不干活,他也觉得累,翻开年,他就快满60了,人到这一份上,说不生病都不成。随便走路歪一下,也能叫你断手断脚。所以田生特别留心,生怕自己踩了腹蛇,或者一只懒狗什么的,无端被咬,而后一命呜呼。
这些年,他就像惊弓之鸟般活着,别提有多窝囊了,他都习惯了用两副脸孔示人,对领导,他说,我是地主,打倒田生,对群众,他便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架势。他偷懒,怠工,干活拈轻怕重,凡是能不做的事,他就躲着。
相对来讲,他儿子田三胖倒显得乖巧一些,就是逢人就堆着笑,好丑我不管,把脸卖了也无所谓。
田生父子的无所谓,使他俩在裴家掌权的八岩村,游刃有余地混着日子。不会穷死,也不会累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前八年靠零敲碎碰弄点物去城里卖钱花。如今可不同了,查投机倒把很紧,所以,日子便难熬起来。
要说田生这些年有什么变化,用田生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顽固到底,死也不肯投降。像他这样的人,早该枪毙八次了,可为什么他还那么自自在在地活着,这仍然是一个不可解读的谜,当然,这要看人的处境了。以前,那是人来人往,闹闹哄哄,守着一百多亩水田,田生过着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从他父亲手上起家,田生就认为自己聪明过头了。他把父亲用来挑角的钱都花在置地上,父亲经营盐巴起家,走的是冒险的山路,那点辛苦钱赚得也不容易。
后来到了田生手里,他把那点孔圣人的学问都丢到脑后了,一肚子的算经被他发挥出来,他东借钱,西帮财,人家没钱就用地来置换,这样他一块块地攒起来,攒到如今好了,一百多亩,那是怎么不容易呵。你要会算计,你才会找准了机会下手,逼死那欠债的,签字画押,甚至强取豪夺。田生也承认为这他没少害得人家破地丢,可谁叫他们欠着自己高利贷不还呢。人人都这样耍赖,那还叫经营吗,那都叫发善心了。1937年他就开仓放过一次粮。他叫人发过两千斤谷子,还熬过七天白米粥,那一年,湘西闹旱灾,六月里头没下过几滴雨,刚插上的秧都蔫了,眼看着就到了秋天,田生看着田里的稻禾一茬茬蔫不拉叽垂着头,他就骂骂咧咧地怨天怨地。他骂了三个月也没有,到了九月里头水稻都旱死了,田生发下的毒怨也没有用,请人去田家洞烧香没有用。一百多亩能打谷的只有十来亩,离洞近,洞水田,靠的是一股水脉,几寸湿地。两架打谷机在轰隆隆响过半天之后归于沉寂,一亩地六担谷,一共打了七十担,晒晒花了四十天,只用了他家两块坪地,便轻易地收了秋工。雇农们因没事都到他这里帮忙,以换得七升米粮熬过那个残忍的冬天。
因此田生放粮和施粥在八岩村可算是赚足了口碑,人人都在说田大善人,积善成德,为此,大家建议把庙拆了改造田家祠,但是后来遭到族里几个老辈人的反对,包括当时还活着的田生他爹。他那老不死的爹也认为造祠堂无疑是数祖忘典,明摆着城里那么大一个田氏宗祠,他爹说我老头子牌位都在城里头田家祠堂供着,你这算是丢了祖宗耍威风呀,看我不打死你个黄眼睛。你忘了父母,你要造反呵你!老头子被他气得直瞪眼,没消停几天,就两眼一翻,一命归西了。隔了两个月,他那老娘也驾鹤为仙,随他老爹去了西天。
这次施粥,也挽救了八岩村一帮想着讨饭逃荒的人,当时,田长庚的父亲,尤老七的母亲,以及裴大林的父亲,都想着要往外跑才算个事,给他这么一弄,人们便饥一顿饱一顿地混了两年,也舍不得离开这块活了一辈子的家园。
那时候裴大林的爹在他们家开馆授书。这个晚清秀才满脑子投桃报李,有口饭吃便不思远行,后来,他一口气生下的八胎子女最终都留在了八岩,给田生家做牛做马,当雇工当老妈子当下人。
田生自认为他就是八岩村人的救命菩萨,你想,那一年,要不是他发起善心,又发羹又施粥,八岩村人十个能活三个,到如今早就没了人烟了。想到这里田生不仅长长地发了一句怨言:这天,真要变了!
他有预感,1937年那场旱灾,最早是春天来那一场暴雪。那场雪一直积了二十多天才化。雪冻了,到外面做工,脚上打滑,村里就摔伤过好几人,像尤老七的弟弟,就摔断了右腿,至今走路还不利落,恐怕要一辈子做跛子。
后来雪化了,天放晴,那是四月里头,天气又忽然变暖,热得像夏天似的,人能晒出油来,后来的事就都应验了。难怪村里的仙娘都说那是老龙王晒被年,就是天不下雨,直到旱死地上好多小生物。他亲眼目睹了一个个贫困家庭饿死人的惨状。那场景,与今年没多大区别呵。
现如今是1960年,这场大旱也是从春天就在预兆似的,一看到蔬菜都被春冻给冻惨了,田生便在预测,这一回要吃亏了。怕是人人都躲不过劫难。眼下真的是颗粒无收呵。队里从裴二林下台之后,就连续两年粮食产量锐减。村里人成天忙着大炼钢铁,开发梯田,大力发展社会主义事业。田生把发展社会事业称作丧心病狂,为此,他私下里曾骂共产主义都是昧着良心办事。你说吧,放着上好的林地去搞梯级开发,荒废了农田,也破坏了山林。农田种棉花吧,烂根减产,山地种小麦吧,麦黄根疏。玉米产量也不佳,闹蝗灾,加上山林鼠厉害,还有野猪,勾机坡上那几亩沙地,种上玉米被拱断了,种上红薯给偷吃了,种上花生给扒根了,总之,种什么赔什么。
一帮泥腿子,结果却种不好庄稼,这在地主田生看来无疑就是在表演猴戏。他瞧不上他们,只顾眼前利益,想发展经济,偏又戴着一顶阶级斗争大帽子。结果,地也种不出,粮又减产绝收,眼看着二三百亩地打不上粮,地主田生早睹在眼里,急在心里。以前,他会想个急救办法,比如叫人抬水浇田,如今呢,田茂喜带一帮子人不知在忙什么,叫了这个怠工,那个不愿。一边炼着没用的钢,一边吃着食堂化的大锅饭,于是养了一大批只会看上面眼神的闲汉!
农民都不要种庄稼,或者眼看着地种不上来,人们着急呵,可急有什么用?有几个长见识的跑去求政府了,说龙塘河的水怎么还不放呢,都修了八年了,打日本也打完了,打蒋光头好打两次了,抗美援朝也好打两次了。
说也没用。有的人还被威吓,你们要再闹事,就把你们当地主一样绑,一样斗。
马寡妇和发莲嫂算是叫得最凶的了,还有杨七军,杨茂才,张福贵,田长庚家的老三聋子。这些人去了,可又一个个被赶回来了。人们说,怎么办。去找队长,田茂喜也去城里反映,可镇长说,学习大寨经验,注重抓典型,树模范,你看人家木桥村,去冬就开发了六十亩山地。种季麦大丰收呵,报上来的是亩产800斤。田茂喜说,我们还亩产900斤呢。那是你们要报好听的,可如今,田干了,没水怎么行,仓也空了,眼下都六月了,我们的稻子都晒成野棉子,也不长稻穗了!
田茂喜从城里一脸失望地赶回来,田生听说了这个消息,便料到事情不妙,坏了,共产党再不想办法,今冬就麻烦了!
当下确实正值六月,热辣辣的阳光像路边的刺蒺藜一样,沾上人就甩不掉。天像下了火,热得皮肤要冒烟。汗衫儿得换,要不然准拧出水来。裴二林站在长神脑的新垦农田里,手搭凉篷式望望东边,又回头望着一列列的田坎儿。前几天田茂喜开会时发动大家要动脑筋种庄稼,春上好不容易才犁过田,如今,田都裂出了口子,压根儿不能再种什么了。望着这些新垦田他就来气,搞什么名堂吗,他心里骂着,他娘的换成以往这早就种上红薯或旱麦。麦子不要紧,喜欢干一点,水多了反倒会烂根。可如今,队里开会说要种上水稻,新地养人,并且要搞评选。人家木桥都报上去了,亩产800斤,裴二林去问过了,裴大光的舅舅颜九方证实确有其事。但他说,亩产不到800斤,估计680斤左右,那丘田是新垦梯田里最好的一块,又在龙塘渠下游,放了水,还能摊上一点,其余的地不都在那儿荒着呢。
裴二林咒骂着政策也咒骂这天气操他娘的,可骂也没用呵,就像田生的预感一样,他们都能断定,这个年头要出事的。
裴二林能骂骂,可他拗不过天气,田茂喜也看出了苗头,可他却挨了一顿骂。在地头上,他和裴二林找了块荫凉地方抽袋烟,梧桐树下,此时三三两两聚集了一些人,耷拉着头,在扯一些荒诞不经的烂事。木匠杨老四说,刘强媳妇追男人,男人躲在屋角里,她顺手扯起一根毛芊,没想到扯出来的是自己男人。这话本来是赤祼祼的谈床上事,被他这么一说,拐了一个弯,于是大家便都了然于心,心领神会地一通浪笑,这种笑声和着汗水蒸腾出来,一刹时便被臭烘烘的汗味儿给蒸发了,但马上又有更黄的故事又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叨出来。
田茂喜便骂,你个杨疤子,你扯什么卵谈呢,党员干部都跟我过来,大家开个垦田会。
垦田,还是垦个什么鸟,眼下都没米下锅了,才刚刚扫了仓脚,下半年吃哪样都还不晓得,开会又能解决春荒、秋荒。现在关键是要有水!
那怎么办,连八岩井都快断流了。三十年难遇的旱灾呵,旱獭子一来,你挡都挡不住。还有什么不比旱獭子更凶的年成!瓦匠刘八斤说。
是呵是呵,可怎么好!这样子下去。1950年也旱,可没这么凶,连田生家的水田也保不住两三亩呵,这四个生产队近三百户人家,都等着饿死吗?
裴二林听大家长一句短一句,心里揪得紧,碰上这种年代,你说吧,叫人挑水救种,可你没听说吗,仓里头都空了,前几天派人下城求点粮,县里头粮库也空了,这可怎么办。
田茂喜叹叹气说,可怎么办?听说木桥、大风村、土坳村,有的人饿死了,有的人开始往外逃荒。
这年11月,到了秋寒时节,这么近近的八岩沉浸在一片冷森森的枯寂里,只有枞树的针叶没有人动,那可是刺儿头呢,你敢吃!
可竟然有人也剥了树皮煮着吃了。交了锅炼钢铁,许多人家的大锅早充公了。这回,没有人再听那食堂里的鬼话了,没有人相信这样子下去会有活路。
地主田生四个月里没有进过一滴菜汤,凡是你想得到的,就有人会想得到,你想不到的,也有人想得到。开始,大队食堂每个人发一个番薯,后来把喂猪的糠磨成了糠粑吃,那以前可都是给猪吃的呀。
有人拣草根煎水吃,有人上树扒树皮,还没熬出汤,人就肿得让人想把他剥皮也吃下去。还有人去村东头老潭边挖碗泥回来煮成岩粑吃,结果,一吃下去,胃受不住了,肠受不住了,拉屎也拉不出了,就用一根棍子往肛门里捣,捣得肛门出血,大便流血!
田生就是吃碗泥给吃得拉不出什么东西了,一大早他变去上茅厕,结果拉到中午也没拉下来,他自己伸手去抠,抠得肛门烂了,血流不止。他躺在床上,侧着屁股,可拉不下呀,他就让四三胖去买八斗,他说让他泻出来,就痛快。可哪儿有钱买药?他想起来,自己好象有钱藏哪儿了,可人已经犯糊涂了。他堵晕过去了!
这是最饥荒的一年。八岩村还好一些。饿得像大象腿一般的灾民人手是什么吃什么。传言木桥人把死人也剁了,烧成一锅汤,让别人吃,东家吃西家人的父亲肉汤,西家吃东家人的父亲人肉汤!
八岩没有这样!八岩人总算还讲点良心。当田生喘着最后一口气就将要走的时候,他儿子望着父亲干柴一样的躯体,想象着要是把自己老子一锅煮了,或许也吃不出什么滋味时,田生走了,他的眼也没合上,他要睁着看看这个世间,那些把他们一家洗劫一空的穷汉们,是怎么一个个饿死在他面前的。他对田三胖说,你跟我看着,我要没猜错,八岩村要死掉一半人。
他的话不假。到63年,八岩村的三百户七百多人,饿死了三百四个五个,几乎占了一半,这里头也有许多饿死在逃荒路上的,连个尸体都寻不着了。那年月,路上连一只狗都没有,那狗肉成了一根根救命稻草,被人们围歼,还有大量的牲畜以及猪,都成了果腹的肉沫星子了。人们吃着树根,想象着那些肉沫子,才好歹不会吃自家的死去的亲人的尸体,但是当他们把他们埋下去,第二天便有人发现,这尸体便被偷了去,被人下锅烧成肉汤吃!
田三胖好歹把田生埋了,为此还守墓一个月,确信老头子的尸骨已腐才作罢。
田三胖起先在老头子坟前搭个灵棚,预备守上三个月的。常言道孝守三载,可田三胖毕竟觉得这样子守三年是不是会给人造成话柄,看,这地主老财家里,尽搞那封建迷信。眼下是新社会了,谁讲究这个?因而田三胖也就乐得顺水人情,三年变成了三个月。
他老婆一听就腻了,你这是守孝,那几个月,我跟田扬田珊在家里,又没个人照应,有什么事情哪办?
田三胖便拉下脸,妇人个家的,头发长,见识短,我这叫孝,懂吗。八岩村哪个夜在守孝字上说三道四,那他肯定是黄眼狼,八岩人管忘恩负义的人叫黄眼狼。
他媳妇一听,就嘟哝着说,跟你老子一个德行,偏要拧着较劲,你拧得过共产党这条大腿!装什么孝子,依我看,再装你也得是孙子!
这话没把田三胖给呛死!他差点就给了这娘们儿一巴掌了,这巴掌还没下去,这老婆便嚎开了,眼泪鼻涕一把流,两个小孩也跟着掉眼泪,吓得田三胖不得不变怒为哄,一句一句好话哄着,算卵,算卵了,我不去还不成吗?棚子都扎了,隔三差五的总要去一下,就是给村里人看一看,田家虽然败了,可也有人要脸在撑着!
他老婆说,你给撑着了?可你还是地主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