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常常会想起我八爷和八婆的那段婚姻,听八爷说,八婆是他当兵的时候拐来的。他说,部队有一次开拔到洪江去打贺龙,那时候衙门的国民党兵管共产党部队也叫土匪,所以人们管贺龙叫贺胡子。后来才知道,那伙人也不是什么贺龙部队。而是附近山上一伙草寇扮的,为首的却是姓贺,胡子是他的江湖绰号,这人也生得五大三粗,嘴巴边上两撇胡子很打眼。部队在一个村里把这股人马给堵了,一阵枪鸣一阵吆喝,等到黄昏到来,土匪忽然一下子都销声匿迹了。当八爷摸索到一户人家,迎面冲来一个小子,头撞在八爷怀里,撞了个仰八叉,这一撞就撞出了一段姻缘,事后这小子将盘着的头帕解下来,竟然是个漂亮的女娃。
队伍要撤走了,女娃跟着部队,若即若离。八爷挥挥手叫她不要跟了,谁曾想她又不肯走,八爷掏出四块银洋要她走,她拿着银洋还是跟着。队长说,裴小林你怎么回事,找个妹子也不好带着打仗呵,老子要你马上做个了断。你大爷我这个当队长的,也没资格带家小吃皇粮呵!限你一个小时内,将她打发走!
裴小林为难了。他问女娃,你叫哪样名字,哪里人,女娃也不肯说,只说,大哥,我跟你做老婆,我原本也是地主家里当下人的,伺候小姐读书的,我家小姐偏让那贺胡子绑了去,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八爷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就想,跟了我吧,这么漂亮一个女娃,有什么不好,但是部队不让带呵,这可怎么办。
女娃想想说,我不是可以扮成个男的吗?你跟司务班的人说说,我可以去那儿帮着煮饭烧火什么的。八爷想,这主意好呵,我怎么没想到过。
部队辗转从洪江到溆浦,到怀化,最后又回到凤凰县城,八爷真把那女娃带回来了。
村里人都来瞧这女娃,皮白肉嫩,脸上光滑滑的,看人都只是羞答答的,就会说你好,你好,便低下头去摆弄衣服。人们都在传说,她本来就是那有钱人家的子女。裴家人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竟然捞了个大便宜,白捡了这么美一桩姻缘。
1951年春天。八爷队伍整编后就要开拔去朝鲜了。我八婆正怀着孕,上汽车的时候裴大林、裴二林在后边跟着。
老八,到那边要争口气,打走了美国鬼子,为国家立大功。裴大林说。
老八,你放心,你媳妇我们会看着的,保证她给你生个胖儿子。裴二林说,关键要立大功,咱裴家人,都是英雄好汉。
小林,你不要这样说,你要活着回家,活着就行,我要你回来。她的声音里隐含着忧惧。
小林呵,姐等着你好消息,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呵。
我八爷答应着,眼里闪动着泪花。他也说不清,这一次是生离还是死别。
战士们的车子开远了。裴大林望着那一朵朵大红花在昂扬的军歌中变成了一幕庄严的风景,他想,颜昌香在天有灵,也会保佑弟弟平安无事的。回去后他要到老婆坟前烧几炷香。
弟弟一走,裴二林便觉得裴家在村子里的威信一下子又提高了,现在,他走在村路上,人们便主动跟他打招呼,裴会长好,裴会长好。因为人们知道,这个家里有一个志愿军战士,正在朝鲜战场上流血流汗。就算有一个土匪哥哥,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们家老四早已不知所踪。
老八媳妇每天掐着指头在算,又少了一天,又少了一天……
裴凤芹想,自己做姑姑的,又或多了一个侄子或侄女,呵,这是好事情。
一列火车在茫茫白日中穿行,战士们兴致勃勃,想想这朝鲜的山和林与国内会有什么不一样呢。据说朝鲜人穿着长裙,长得很漂亮,朝鲜男子长得很高,很英俊。
蹲在闷罐子车里的感受让裴小林难过得一次次呕吐,吐到后头连自己也觉得除了胃酸和清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所幸他这个班里还有一个八岩村老乡,叫田长庚。田长庚从家里带了一把红辣椒,此时拿出一只来使劲地嚼着,你要不要,这玩艺儿能止吐,又开胃。
裴小林摇摇头,抽袋烟要强一点,他说。
哼,里面有人说,抽袋烟全车人都给你闷死。还没来得及打美国佬,就给自己人熏死了。
这人的话引来大家一顿笑,车上也活跃起来。裴小林问,大哥也是湖南的吗。
我,陕西人,那瘦瘦的土兵说。
从谈话中知道,那个瘦瘦的人叫大奎,家里也是农村的,他说他们家就住在窑洞里,村里整个就在山梁梁下面。
火车发着单调的哐当声,隔壁的车厢里有人在唱:雄赳赳,气昂昂,跨国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裴小林禁不住也哼哼起来,黑暗中,唯一的那个窗口外,一行行北方的杨树从眼前飞快掠过,将裴小林的心也推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雄赳赳,气昂昂,跨国鸭绿江……唱着歌,在歌声里涉过真正的鸭绿江,他看见了江岸边被敌机轰炸留下的破烂不堪的民房,那些坑坑洼洼的土路,以及灰褐的群山,还有那歪七歪八的树苗。
部队是下午五点五十分过江的,47军406团53营3连2班战士裴小林,我八爷在锦旗飘扬,锣鼓喧天声里,在成千上万祖国群众的夹道欢迎的气氛里踏上了朝鲜人民的领土,他顾不上趟趟水,也顾不上带一把家乡土,从此走上一条壮行的路,此刻,他心里涌动着的,是为裴家人争一张颜面的激情,是为祖国这张脸争一份荣耀的必死之心。他想,此次若不立功,又怎能面对湘西凤凰那些乡下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
裴小林跟大奎分在一个班,田长庚在一班,因为大奎参加革命时间长,他还参加过两年抗日,在部队里已经是副班长了。
路过新义州,看到被敌机轰炸过后的一片废墟的这座边境城市,裴小林内心的火焰一下子窜起来,竟然比土匪还要残忍,美国佬他娘的也真不是东西。
月光下,弹坑累累,残砖片瓦中,新义州郊区显得荒凉破败,大奎抽抽鼻子说,小林,要是你家在这地方,说不定现在连父母都不在了,还有兄弟姊妹。
没有父母的感觉在裴小林看来倒习以为常,要说没有裴大林,裴凤芹等兄姊,这对他来说意义就不一般。他七岁时就看见哥哥在地主田生家打柴烧火的身影,哥哥也就是父母死后家里的长辈,没有哥哥忍饥挨饿攒下来的米粮,哪有他裴小林的今天!裴小林说,班长,我现在越来越觉得美国人太不人道了,放在好好的国土不管,倒要管起别人家兄弟间的家事来。你说怪不怪。
大奎不回答,从路边采了一把野树叶,在嘴里吹起了一段信天游:汗汗的毛巾羊肚肚白,哥哥我离开妹妹去陕北。
大奎的沉默仿佛此时黑黑的天空,黑暗行军,除了部队偶尔有几声说话的兴奋,别的再也吊不起人的兴趣来,上半夜还好一点,大家说说笑笑,偶尔讲几句笑话。连指导员让大家抓紧跟翻译学朝鲜语问候:阿妈妮(大娘),阿巴基(大爷),朝思米达(很感谢),葱巴几米,安能米达(缴枪不杀,优待俘虏),门呀西呀(请开开门),吾里能中各志愿棍“(我们是中国志愿军)……
天亮时,他们行军80余里后,到了一个村庄,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连部设在一朝鲜老乡家里。裴小林去打水时看见他们家有了一个阿子妈妮(大嫂)和一个五六岁的女儿,一问,才知道男人是人民军战士,上战场打仗去了。就拿出在丹东买的糖果给小女孩吃,那小姑娘说:“谢谢,谢谢志愿军同木(志),大家笑起来,原来,小姑娘学的中国话也一样变味道呵。
裴小林问指导员王成,王指导,你们晚上怎么睡呀。
王指导说,小鬼,你倒是会管闲事呵。
这时候大奎走进来,小林,我说四处找你呢,帐篷里的铺盖要理清楚,就差你的铺了,快去。王指导你别怪他,这个湘西佬,土匪性子,不会说话!
王指导笑笑说,他问得好,我告诉你大奎。我们晚上睡觉确实是个难题。我跟你说吧,我们也划了三八线,我就是鸭绿江桥上那道白线的线心。
大奎也乐了,男左女右还是男右女左。
不成体统,连长姚奇山在边上插话说。
是,连长,2班李大奎马上回帐篷演习朝鲜话,吾里能中各志愿棍!
我看你就是根军棍!连长说。
这话让王指导和裴小林都笑开了!
晚上睡觉时,大奎跟裴小林说,睡炕上当然好,你想能睡好么,王成指导员是三八线。旁边是年青的女人,不也像睡在那地雷边上呵。裴大林说,他妈的老班长你也不傻呀。你想过么,姚连长和王指导员能睡安稳么,都有几年没抱媳妇了。打个鼾吧,没准把人阿子妈妮给惊醒了,这可是影响国际感情的事呵。
大奎放声笑了起来,小林,你都赶上政治家了,明天,我看你可以做指导员!
这时外面传来查夜的副连长的喊话,谁呢,都几点了,还在扯白话?当心美国佬炸弹炸死你个臭美的!还在讲屁话。
连续行军四五天,每天行程由70里到80里,从天黑到天亮,一路上,大奎扛着轻机枪,65斤重的行礼物件压得他单薄的身子晃晃荡荡他个子高,但瘦弱,这时王成指导员帮他扛了机枪,王成身材也瘦,咬牙咧咧地继续走,大奎要拿回来,他硬不让。
裴小林心想,装吧你,看你能撑多久,过后他也同情起王成来,别看王成没大他一二岁,可人家已经是连级干部了,据说最早是师部下来的人,有文化,一路上他倒和指导员聊熟了,才知道王指导是江苏人,1945年的兵,算起来俩人差不多同时当的兵,不过,裴小林当时是国民党兵,而王成当的是新四军。
王成告诉裴小林,全连有60多人脚肿,起泡,肩肿,20多人双脚双肩磨破,二班有一个战士拉肚子,把裤子拉脏了还在安慰别人:抗美援朝,不怕疲劳;保家卫国,就要不掉队。
火箭炮一班,发明了分散负担,帮助体弱同志,路上又搞文化娱乐,宣法鼓动,工作进行得不错。
裴小林觉得王指导真是有水平的人,在这样行军的旅途中,对全连近200名士兵情况还摸得那么透。他抢过那一挺机枪,对王指导员说,我帮你扛着,我有力气,你还要调查,你忙去吧。
王成感激看了他一眼,小林,你和大奎俩要起模范带头作用,争取入团入党。
裴小林答应着,他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要当英雄,哪怕是多打几个美国鬼子,也是对祖国和人民做贡献。他相信自己枪法是准的,至少也能发挥狙击手作用。
夏天的五圣山是一年中最凉爽的季节,在裴小林看来,之所以让他能记住这里是老乡田长庚的躯体永远留在了这块松杉 树长满山野的土地。
八月下旬,连部接到了打伏击战的准备,上级要求抓两名俘虏,3连抽1、2班各一人参加伏击战,因为裴小林枪法准,田长庚是2班副班长,当时还顶着代班长的一职,据说等仗打下来就可以扶正了,埋伏前,这一次的领导各自组成小分队。田长庚是1小队队长,裴小林刚巧归他指挥,大家觉得敌我阵地相距仅200米,一条南北向公路贯穿在阵地间,敌军要前进,必定要从这里经过。公路的东侧是起伏不平的连绵小山丘,另一侧是一条狭长地带,长着密密的野茅草,遮挡物多,利于掩藏,又容易观察敌情。我军阵地有火力支援,纵深有火炮协同作战,同时,我军有过伏击经验,对敌人战术有一定了解,有利之处颇多,但要抓活的俘虏,把握却不大。
田长庚建议说,可能改三面部署为四面部署。可以在敌前哨阵地设一个前哨组,堵住敌人退路,遭我军痛击的敌人很容易仓皇四逃,出现这种混乱是活捉的最佳时机。他表示说自己愿意带这一前哨组,人不要多,只需4人即可。两位连级负责人一听有理,肯定了田长庚做法,临走时王成拍着长庚肩膀说,等立功后我第一个宣布你扶正的决定。
放心吧,长庚说,我要带裴小林去,我们是老乡,相互配合较好。
就这么定了。6日上午8点,约一个连的兵力沿公路摸索前行,前后两个排距离有意拉大,最前面的6个敌人武装精良,估计是尖兵,带着两支8粒快半自动和两挺罗盘机枪,下了公路,越过了田长庚的前哨分队,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
田长庚在掩体里紧紧盯住敌人行动,他左边三五步远的裴小林和另一战士吴华用眼睛看看他,今天准能打上,一定要沉着,他盯住敌人数,7、8、10、15、23、27、32个,他想,后面有一个排呢,他又看到敌人已越过班长带领的机枪班位置,这时,他右侧又出现了6个敌人,抬着一挺重机枪在沟沿,准备架枪,离他不到30米,而他左侧又有10几个敌人带1挺火箭筒,1挺重机枪,刚准备放下,后面还有不断跟进的敌人,他向远处看,其它两个班的埋伏网,敌人也跟进去了,他想,不能再停了,我这个队枪响大家才能开火呢,他咬咬牙就哒哒哒地一梭冲锋枪响起,两个敌人立即倒下,其余敌人有4个趴下躲起来,这时,他旁边的裴小林也开了火,左边倒了4、5个,敌人还分不清枪声出自何处,丢下重机枪想跑,这时,我方的另外两队也猛烈开火,敌人方寸大乱,失去了战斗力。
裴小林说,长庚,让我去抓俘虏吧,看,那两挺重机枪和火箭筒在远处闪着光呢,太可惜了。
田长庚说:不行,武器让2连的人缴了去。
战士吴华说:让他们白捡了便宜,太可惜了,功劳都归他们了。
田长庚说,谁捡了不一样,关键是要抓俘虏,这时候,他们发现右边5米远的地方,另一名我军战士已牺牲了,因为是别的团抽来的,连名字还记不起来,那挺机枪在他手里紧紧攥着,两眼还盯着前方。
田长庚剥开他的手,将他平放在一边,又用手替他合上双眼,兄弟,我替你收拾那些狗日的美国兵,他说,小林,吴华,你们快上公路抓鬼子,他们发现两个鬼子刚上公路就不动了,裴小林朝他们头上扫了一梭子,葱巴几米安能可达,他喊道。
那两个美国佬头抬起来,嘴巴里说着一些话,咿里哇拉的,一点也听不懂,裴小林急了,屌日的再不投降,老子就打扁你个屌日的。
吴华也冲到了两个美国人面前,举着枪让美国人投降。这时,俩人突然听到后面机枪突然哑了,田长庚已经直挺挺地躺倒在地,胸脯上有几个子弹孔,一股鲜血在往外猛淌。
班长——吴华喊道。长庚——裴小林举起冲锋枪还击,打倒了那几个冲田长庚开火的敌人,押着俘虏下了公路。
那股堵在伏击圈里敌人被另外两队的人打得人仰马翻,敌人一个军官正准备设指挥所,布板报话机都放置好了,有1挺重机枪正抬上来,王成立即命令机枪手射击,敌军官被打死,机枪手也应声倒毙,余敌四散乱窜。同时,封锁公路的另一队我军战友主动靠拢王成两队,向逃敌开火。
这时,敌人往旁边一侧的山头靠去,想占领小山头,我方3队的十几个战士迅速占领另一个小山丘,与敌人展开争夺战,我方机枪手打倒了7、8个敌人,在腿骨被敌人打断后,仍保住机枪不放。敌人被压了下去,三个小时的战斗结束后,击毙美军第2师14团2营5连突兵56名,俘敌4名,缴获重机枪4挺,火箭筒1支,手枪2支,自动步枪6支,对话机2台……
我军也牺牲了4人,伤了2人,这里头,就有后来追授为一级战斗英雄,一等功获得者田长庚,一班班长,共产党员,光荣的革命烈士。两年后,这一消息还是田长庚老婆从裴小林嘴里得到证实的。为了纪念这位出生入死共患难的老乡,裴小林后来将自己女儿裴艳,也就是我姑姑嫁给了田长庚儿子田仁杰。
田长庚走了,他的躯体化作了青青的山林,永远留在朝鲜大地上,若干年后,当他的指导员王成站在他的坟墓前,将一大串金达莱花平放在跟前时,田长庚也许还没有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处没考虑周详,才被敌人暗算的。
事后裴小林说:都怪自己太想立功了,又要缴机枪,又想抓俘虏,分散了班长注意力,班长牺牲有自己责任。
王成说:这不怪你,也不怪吴华,你们俩都是好样的,你们都很勇敢。战争就是这样,很残酷。王成接着宣布军部给裴小林和吴华立了三等功的嘉奖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