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裴大林把老四裴家华藏起来的事情传到了裴二林耳中。他准备让农会的几个干部寻找时机去抓他。他想,先把这个土匪兄长抓到,他在张工作队员面前便挽回了面子。
裴二林带着荷枪实弹的人来到田家洞,当几个队员趴在洞口砰砰放了几枪,幽深的洞里传出了一阵尖叫,他们以为里面有人,打着火把,踩着石头,绕开地下暗河,艰难地爬上第二层,除了滑腻的地衣,还有洞中铺开的几堆稻草,还有几只碗筷,他们连个人影也没抓着。
而此时,裴家华和他的亲信已逃得不知所踪。一行人朝天放了几枪,夜空中传来猫头鹰的几声惨厉的叫声。
章队长命令,撤吧,尽量不要惊动村里,从溶洞到村里约有三里路远,但是枪声惊扰了村里的大大小小的狗,此时汪汪声一片,几乎家家都知道裴二林带着人去抓土匪,结果什么也没捞动。
村里人传开了,裴二林六亲不认,连自己的兄长也敢抓,有的人在背地里管他叫“跛阎王”,有的人在传,他是为了能当上会长,也就是以后的合作社主任,才使出这样的苦肉计来。
裴大林很生气,他生自己兄弟的气。老七也太不讲情面了,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给。还讨好卖乖想要邀功,结果捞了个水中月亮。哼,这是家道不幸呵,裴大林这一气,就咳出一大滩血来。那天裴凤芹看到这样子吓坏了。就跑去叫老八媳妇,两人守了裴大林一夜,等裴大林病好了一点,他们要抬他到县里去看看,裴大林摇摇手说,不去了,我还能活几天,我就要看到裴二林倒台。他是个忘恩负义的杂种!他不配姓裴,他就是个坏胚子!
老八媳妇说,哥,你好歹要活到等老八回来,他好用双枪把那红眼兄弟给崩了。连自家兄弟也不放过,真是忘了祖宗,死也不得超生!唉,要是昌香嫂子还在,让她施个法把她那红眼忘义的兄弟咒死!
裴家华带着两个土匪兄弟逃出田家洞后,一直往深山里钻。万人大搜山都逃过来了,还怕什么。但这一回是真不想再走了,自从回到八岩这块土生土长的地方,他幻想着有一天能兄弟重逢,他希望自己能分到一块田地,种上庄稼,和一个女人结婚,生上七八个孩子。这年头不太平,养了孩子,不一定都能活。他得准备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总有一两个贱一点的死掉的吧,那么,就有活下来的,弟兄多,万事好商量,古话是这么讲的。
这一天逃到枫木坳,同行的兄弟腾狗子不行了。他拉肚子,躲在溶洞的时间比白天还长,他不仅饿肚子,还染上这毛病。眼看着干粮也没了,裴大林给准备的蒿菜粑也吃光了,饿得慌时,他们就到地里寻地瓜,可怜地瓜也指望不上了,就吃草根,煮树叶,如今,满山的兔子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不敢放枪,一放枪就有人来。如今,共产党发动群众检举,谁抓到一个土匪奖头黄牯子牛,那用来耕地多好啊。要抓到也不能让别个抓到,他情愿给裴大林抓到,这样他就能换来大义灭亲,可以挂上大红花,分到一丘肥田。
腾狗子显然打摆子了,而且一直在发抖,抖个不停。他逃过了龙云飞吴妹叭的枪子儿,可现在不行了。前几天,为了赶路,他强忍病痛,就怕裴家华知道,怕他担心。就是手里有一块饼,裴家华都会留给他,他是他的好兄弟。他躺在一棵栗树下,身边有一堆爬来爬去的蚂蚁,朝着他探头探脑。他连口水都吐不出了,他在心里厌恶它们,他呸了一声,这声音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只能凭感觉活动了。
家华,我死了,快要死了,你去漾水坨,找我老婆,你对她说,儿子养大了,将来一定不让他做匪了,就是到外乡讨饭,也比当土匪强,他爸爸这辈子算是完了。
裴家华说,你别讲屌话,当年你放走杨和清手下的马弁,吴妹叭将你绑在樟树下晒太阳,一整天你都不服软,这会儿你竟然熬不起了。是兄弟你就撑过去。
腾狗子在凌晨时咽了气。我四爷裴家华用枪栓挖土,埋葬了这个兄弟,他和另一个兄弟,捡起枪,继续做死里逃生的游戏,明知这是条死路,可他们回不去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向阎王报到的该是谁。
裴家华久久不语,连他也不知道这条逃亡的路究竟有多长,未来在哪里。他的好兄弟就这样一个个给打散了,有的是悄悄走的,有的是吵着走的,能走的他都给大洋,他不知道还能管用多久。以前,他的话管用,他是师爷,谁敢不尊敬他呢,除非他不想在匪帮里呆下去。匪帮有条规则,兔子不吃窝边草,因此他们抢寨子时都留一手,打一个吆喝有人应,那就等于说哪个兄弟有亲人在,大家顶多也就是摸几只鸡就走,放几通空枪应付应付,这么多年了,兄弟们就是靠乡民的原谅帮衬熬过来的。可如今时代变了,共产党的群众工作算是做到家了,连他的亲兄弟也带人去抓他,简直让他目瞪口呆!死就死呗,死在亲兄弟枪口上却冤得慌,他不愿意,也不会去做,要不然就死在战场上,像当年反正抗日的新编122师一样,去浙江,打日本人!跟兄弟计较,那算屌人。
裴家华的叹息声久久震响在忘川谷,从枫坳往山谷里看,除了有一丝丝若有若如的夕烟,另外就是傍晚时短一声长一声的蛰虫的鸣叫。夜色慢慢爬上这个青年人的怅惘里,脚下的路在视野里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