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颜昌香死后,颜九方一直没有从丧妹的悲恸中缓过神来。颜昌香是颜家唯一的女儿,颜九方的六兄弟中她最小,又是最懂事最体贴人的。把颜昌香嫁给裴大林,当时是为了帮颜家老三换点讨亲钱。老三娶了个麻阳婆,木桥村一直在传那段笑话,麻阳婆生得五大三粗,报喜倌喊,一拜天地,那女人硬生生放了只震天响屁,然后是二拜高堂,第二只响屁又来了,夫妻对拜,第三只响屁!麻阳婆在红盖头下面笑,新郎则是一脸的窘相。看热闹的人引得哄堂大笑。事后多年我母亲一直把它当成一段笑话,她也是听我外婆龙七妹说的,这话越传越好笑,传到我们嘴里,已传了三代,人们还是觉得好笑。我母亲说她小时候,村里人来她家开会,头一句笑话便是她三伯娘放响屁。
把我祖母颜昌香嫁了,得了二块银洋,可以置办一点起码的首饰和被褥、大挑箱。麻阳婆不算讲究,穷人家也得象点样子吧,无奈颜九方和几位兄长商议,用妹妹来换钱。那两个银洋,还是我祖父打了四年工赚来的血汗钱。
再以后,颜九方也被卖了,卖给了地主王昌。颜九方父母太穷,养不起。王昌夫妇有几亩薄地,家境过得去,可惜无子嗣,所以颜九方过来后,王家待他如己出,十分宠爱。可惜没过几年好日子,解放后,王昌老婆得病死了,王昌的地也被征了去,家里没个主事的,颜九方又跑回了自己家。老地主便用了根绳子吊死在自家卧室房梁上。
土改工作队到村里,划成分时颇费劲,颜九方算是继子吧,大家又找不到契约,有人说,他就是地主崽子。工作队正想把他也捆起来,颜九方父母,我的太姥爷、太奶奶出面了,他们说,颜九方是颜家人,村里人都知道,那时候哪家不穷得叮当响。人穷了,什么事不干得出来?九方为人最忠厚,在王家那么好几年,从来就没干坏事情。再说了,王昌是个好东家,从来对人都和和气气的,也没短过哪个长工的钱粮。你说他是地主吧,也就十亩地,比别人家多个几亩地而已。
有人说,那他也算个有钱的,瞧他家那房子,不值个五百大洋呵,他就是剥削阶级。
颜家人说,不是,那是祖业。我们颜家也有三间泥坯子,不也是祖业吗。噢,有处房子就算地主,那我们也都是地主了。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可不,要这样,村里就没几户贫农了。
工作队站起来招手,大家静一静,既然这样,我看,就划个中农吧,颜九方一家是要团结的,政策有规定,他家房子是大了点。那就让吴老贵住到他家去。吴老贵是村里大地主汪不仁的马夫。人老背驼,生了个女儿,有点疯疯癫癫的,还好嫁了户人家。现在女婿那边也不乐意管他,那就让颜九方一家照顾着,大家说如何。
好,人群里响起一片欢呼声。还是政府好,这事很公平。公平,这事要摊到你头上,我看你还会说不公平。人家颜九方拖了两个女娃,又养老婆,又养两赔钱货,你也养几个试试。
别吵了,别吵了。下一个,唐七斤。工作队员喊。大家看,他算什么成分。
我看只要不是地主,算什么都行。有人说。
人群又一次笑起来。
颜九方松了口气,他对老婆龙七妹说,娃他娘,抱孩子回家。他又想回来,老贵叔,老贵叔,你什么时候搬,我帮你。
吴老贵在人群里往外挤,九方呵,等你叔一下。唉,你算运气了,要是王昌不死,你就倒大霉了。依我讲你要替你那死去的干爹多送几斤纸。
颜九方小声说,老贵叔,别再这里讲,人多嘴杂,回家吧。
老贵咧咧嘴,呵行,我一个养马的,如今马都征公了,听说要抗什么美援什么朝,唉——这辈子还有哪样盼头!马养不了,村里不还有牛吗,颜九方说,你这个兽医还怕找不到活路呵。
老贵说,对。帮我搬家,我那个兽药箱子最是要紧的。
日后,家里女娃要有个长短,我们也省心了,颜九方说。
我是医牛马的,又不医人。老贵笑着说。
这年头,人跟兽有什么不一样。有时候还赶不上牛马呢。
可不,以前是这样,现在不同了,现在要讲平等。老贵说。
那么大两间房你以后怎么住?颜九方忽然说,接你女儿来住?
可别,她那疯毛病,连我也没办法。羊癫疯是个怪病,谁也奈何不了,还赖上个疯癫女!
你也不用着急,人民政府有办法的,等等说不定会有好郎中。颜九方说,来,我们先打扫一下东厢房,我们住西边。不,你们住东边。老贵争着说。
还是你住东边。东边好,你是贫农。
讲什么成分不成分。你亲老子不是做长工的,大家都是穷人子弟。穷人不分家。再说,你还是少东家呢。
颜九方笑了笑,说得也对。我不是王昌干儿子吗。我还推托什么。行,我一家住东边二间,你住西边两间。那还有间堂屋怎么办。
村里说有安排的。估计成立合作社,要划成作会议室,商量事情用。老贵说,你放心日后还是你的,你看我这吧老骨头,还能活几年?
指望你活到七十岁吧,乡里人,活七十到头了。颜九方说。
爹,我要拉尿。我母亲颜晓妹在旁边拉他衣角说。
唉,都让你两个赔钱的货烦死了!走走走,到外边院子里去。爹帮你脱裤子,先忍着点。
小孩子家,才两三岁,你耐心点。我外婆龙七妹说,自己不中用,怨谁呢。
都是你惯的,丫头越加野性了,颜九方骂。
我外婆龙七妹不答,她想,这也不能都由自己说了算,哦,孩子出事了,都怨娘呵,要你们男人干什么。
颜九方也有他的忧虑,他怨自己父母把自己卖给了一个破落地主,没享上两年福就突然变天了,共产党统治了天下,蒋介石跑到台湾了。如今,分了土地,他家那几亩好田都充了公,他也莫名其妙地戴了顶中农帽子。想到这里,他又有点为自己贫农出身的父母而觉得侥幸,他实在懒得去计较这翻来覆去的形势了。如今,这命运就像辘轳,也不知道下一刻转到哪里。所以他也不必为一双女儿在膝下觉得十分懊恼。
他想到了妹妹颜晓妹,如今,她已埋在五里外的裴家山祖坟地里。原本,他想她嫁给了一个老实人,就该交好运,就该一帆风顺安享太平了,可谁知一场大火烧得裴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呢。他更没想到一夜之间,流干了泪的妹妹成了方圆十里天人不知的神婆,这就该好了吧,有了神护佑,又该清静了吧,唉——没过上三年好日子,妹妹又一命归天,人家说走了好,走了干净,仙娘总是短命的。《七仙女》里的董永老婆,不就是天上的仙女变的吗,后来不也上了天?谁知道这人间天上原本都是不太平呵。他叹了口气,对七妹说,你要是七仙女就好了。
我外婆龙七妹说,那你就等着住寒窖吧。回家,一手牵着颜晓妹,背上一岁大的女儿颜江英却被惊醒了,哭得春光灿烂。
木桥村的春天到了,远远近近,山山梁梁,沟沟坎坎,传来了阳雀子的叫声。土狗儿钻出了泥水,在犁刀划过的水光里拼命爬逃。
春天到了,近处的金钟花儿、迎春花开得茂盛,远处的山沟里,几棵晚桃,此刻也探着头打量春光。
风儿像一只柔柔的手掌,拍醒了土地上的酣梦,人们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开始了《土地法》颁布后第一个意义上的春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