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起,我父亲裴大光便成了一名忠心耿耿的护厂卫士。
他的表现是在风雨中锻炼出来的。从前在长沙洞庭湖一带架线。他就用行动兑现了他的愿望,那就是踏踏实实地干。因为家庭贫困,裴大光自小就习惯了独立坚强的生活。他唯一的嗜好便是香烟。抽一包烟。一毛钱一包的香烟也难以为继。他跟队长说,让我下水,你们在岸边看着。拉架子过来,再抬电线杆。
高压线要求电杆高,质量要求也高。到水里大桩,使杆子,还有按电线。他什么活都干。队长一分任务,他抢着说,我来。
洞庭湖的冬天格外冷。裴大光清瘦的双腿在零下10度的水里泡着,长时间,皮肤泡水发白,而且关节越来越难过,这种痛苦来自于自身,可他还是咬咬牙说,我行。
队长是知道的,他说,你这样子不行,得换换,你上岸来,我让别人去。水太深了,个别地方还齐腰深,以后年纪大了,你就会犯风湿。
没事,让我干!我能行。他这句话事后成了外线大队的口头禅。人家管他这句话叫湘西名言。在这些人看来,他就是一土匪,不要命也要干 的土匪!
队长也是裴大光的入门师傅,姓唐,叫唐平阳,长沙县人,一口浓烈的长沙话,在人堆里一坐,马上就会有一窝人圈成一个圈,听唐平阳摆舌。所以当时裴大光就是唐平阳的跟随者,唐平阳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以至于别人见了有便说,长沙佬前脚来了,你个小湘西后脚也来了,你个跟屁虫。
唐平阳师傅为什么要收这个徒弟,那是架线队在湖北岳阳下面一个村子里架线。当时那根电线杆已经栽进洞里了,谁会想到它会出事呢,呢,就是在唐平阳指挥班里的小吴和小刘拖线,那上千斤的水泥杆忽然就像中了邪似的往他倒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旁边正在弯线的裴大光一个箭步跨过来,将唐平阳推了一个狗啃屎,唐平阳正想发火,他才发现推倒自己的人是个刚分来黑瘦的湘西佬裴大光,紧接着,一声惨叫,一条狗被压得断成两截,其状惨烈。浓浓的血腥味溅到裴大光的裤脚上,直到好几天还没有去除。
这时,村里的支书来了,以为砸死了人,才看见那条狗被砸死了,问来问去,也不知道谁家的狗,当时就叫人拾去给剥了,说要炖狗肉帮施工队压惊。队里是有纪律的,那晚破例倒让当班长的唐平阳和裴大光去。
支书和队长说,供电公司的人来架线,也是支援岳阳地区社会主义建设嘛。辛苦了,辛苦了,如今这条狗倒是热情,跑到这里来主动慰劳你们了。也好,正是时候呵,给唐班长压惊。
唐平阳把酒端给了裴大光,说要先敬敬这位小同志,要不是眼明手快,要不然我肯定要见马克思了。
书记、队长说,是呵,那大家就先敬小同志。小同志叫什么?
裴大光,他脸红着说。
多大了,26岁。
哦,看上去倒年轻嘛,像20岁。
嘿嘿,裴大光憨憨地笑。
所以你好是小同志嘛,我38岁了,唐平阳顺着大家意思说,你原来是哪个班的。
我原来是三大队三班。
我知道,你们队长叫谭四强。
是的,裴大光说。
我还是要敬你一杯。老小弟。唐平阳端起一碗酒,我这命是你救下的。
从那以后,唐平阳经常约裴大光喝酒。再后来,唐大光成了唐平阳的关门徒弟。
裴大光跟着唐平阳学的一手扎实的本领,他能目测两根线之间的直线距离。栽杆子后,两杆之间的距离要经过测算员测算才弄得清楚。而裴大光从唐平阳那里学到了不经测算也能八九不离十的心算。挖电线杆坑洞,要埋多深,进线位置,以及拉线弧度等等,这些方法都是唐平阳手把手在教的。
裴大光心里暗暗较劲,学得也勤奋。过了半年,被提拔做了外线一队四班班长,指挥着12个人。
在洞庭湖架线的那几个月,正是冬天里最寒冷的时候,当别个冷颤颤在边上就像石块,而裴大光二话没说就跳下水去打桩。这时,他的徒弟们也只好相续跟下水去。三个人吭哧吭哧打起桩来。
嗨,一锤儿扎下那个深哟,
嗨,为了千家把灯那个挂哟,
今年洞庭湖里泡那个澡哟。
明年被窝头一拉听播音咯,嗨——嗬!
这种不成韵的歌谣记录了那段特殊的岁月。直到多年以后,我父亲裴大光向我介绍他那一段青春时光,隔着岁月的窗,我还能想象裴大光在冷水里泡胀的大腿和被风寒濡湿的关节疼痛。
这些场景也被他师父看在眼里。唐平阳十分感慨,他说,大家看着,有这样的同志在我们阵营里,还怕什么样的困难不能克服?
1967年春天,裴大光被破例放了15天假回家探亲。这份报告是他师傅唐平阳特地请人给写的。其中表扬裴大光如何如何地敬业,如何地勤奋苦干。这也客观上使裴大光被提拔提供了材料。
裴大光回到家,其实那时候他姑裴凤芹已经搬到城里有7年多了。他男人方杰已经回到卫生局,当了人事处长。裴凤芹也由一个农村妇女被招了工,在卫生局下面一个厂子里当工人,主要是搞一些包装。
裴大光去看裴凤芹,在他家里吃了顿饭。裴凤芹养了两个儿子,大的叫方文山,已经有7岁了,小的叫方文中,5岁。
方杰高兴说,大光,你如今有出息了,可要好好感谢你三姑,她带了你好几年了。
裴凤芹听着就擦泪,她说,不提那以前的事了。这次你回家,要好好看看你七叔八叔,另外,要买上礼信,到木桥去看你大舅。你那未过门的媳妇颜小妹都20岁了,长得可好看了。她前几天还下城培训,在家里她还是个赤脚医生呢。
他们一家日子还好么?
哎,你这一走都9年了。抗日战争也打完了。方杰笑着拍拍他肩。大光,依你看,你再不巴结你大舅,你那表妹怕是要被嫁给别个了。
就是,裴凤芹说,那天我就看见木桥村的一个小青年来叫她开会。听说是木桥大队的老师,叫田青林。
她要是嫁了,我再娶一个长沙妹子!裴大光也大大咧咧说。
讲哪里话呢,裴凤芹白了他一眼,你要是没良心,那不是我们裴家人的作派!
好了,我是开玩笑的,姑,在长沙那几年,除了理发,听戏,逛电影院,我哪儿都不会去。
裴凤芹便笑了。娶老婆的事情,你要抓紧。别爱理不理的,像个木头疙瘩。
裴大光拎着衣物,背着个帆布包回到八岩村。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消息在那场雨过后。八岩村的山山岭岭都像洗了一场澡后的女人。浑身透着清爽。脚下,春水刚涨过,一丘丘田丰润得像孕妇,水满出来,流向了月口,流出了石板间的缝隙,漫过了路牙子。裴大光的帆布鞋马上踩进水里,水像一只虫子般爬向他的脚背,裴大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前,他没到春天,便喜欢将草鞋穿出来四处走。草鞋价贱,几乎是自家打自家穿。自己打的不心疼。任凭裴凤芹在屋门口,巷子里喊,大光,大光,别光顾着踩水,要放牛哩!
裴大光鼻孔里哼出一个字来,算是答应着,脚下的动作越发张狂,他反而更加惬意地踩水,为着清凉而复苏的季节。
春天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三月三,茶泡结了。裴大光喜欢去刚蔸坡那弯里去采茶泡。之前的茶花蜜他已尝过,把牛放在空旷无人的山峦上,任它自由吃草,他便钻进茶林里找茶树蜜吃,他一面找大朵的春山茶花,一面扒开花瓣寻找花蕾。花蕾里漾着一窝水,这水清甜清甜的,放牛娃最喜欢吃了。从前,他娘颜昌香不止一次地说,男孩子别喝蜜,那里面有毒的。女孩子吃蜜变得水灵,你要长得好看么?
裴大光不管,照样爱吃蜜。吃了花蜜,其实那还不是蜜,只是花粉浸在水里了,有点甜。吃得口齿留香,直到夜里头,还梦见自己在吃白砂糖呢。
裴大光这次给裴二林裴小林各带了一斤白砂糖,另外还有一包他准备送给他大舅。他三姑说得不错。再耽误恐怕人家要变心了。
走到村口就碰见裴小林了。他正挑着一担草肥去下田。他看见裴大光了。一脸的惊喜,那不是大光侄吗?你回来了。
八叔,是我回来了!裴大光迎上去,八叔,我来替你挑吧,想抢过肥粪担子。
裴小林向后躲着说,不,不,你刚回家回屋去,你裴艳妹妹在家呢。我撒了肥料,就回家。
好的,不急,那我先去看七叔。他家还住那个坳口吗?是呵,好久没回了。
对,还住那地方。你七叔如今体质不如以前了,自打不当队长后,就一直不大好!
那我先去看看他吧。裴大光说。
行,要么你晚上过来吃晚饭。我叫裴艳给烧上。
也不要紧,哪边方便我吃哪边。裴大光说。从信上他知道,食堂化闹了一阵子又销声匿迹。如今,人人又搞起小锅。只是参加劳动时,一起安排,一起干活。或者,由几个人负责一块,做一件事情。
来到裴二林家,他发现裴二林确实比以前老了许多。正巧,裴二林长子裴宝,二子裴群三子裴平都在。大家称呼得挺亲热。
我们正商量煮饭顿饭欢迎你回家呢。七婆说,你七叔收到你的信了,说这两天要回,没想到今天就到了,本来,我们准备去城里迎你!
要接我?都二十老几的人了。
裴宝说,大光,你是该结婚了。你哥我小孩都二岁了。你们城里人,就喜欢晚婚么。
裴大光笑笑说,哪里,我是穷,讨不起老婆。他递一只大前门烟给裴宝,哥,你帮我介绍一个如何?
裴群在边上也过来抢了,给老大,就没想到我这老二?
裴二林鼓起眼泡狠狠地瞪了他俩一下,他俩也不买帐。依旧说,大光要找个老婆还不易,行,要不叫你瘦子介绍一个?
裴宝的老婆是个苗族。说汉话时还带着苗音。大光兄弟,你要不嫌弃,我让我叔的女儿跟你谈谈好吗?
好呀,裴大光顺口说。
裴二林忍不住了,坐在堂屋那张八仙椅上,拿出家长的派头,都别说了,不给你们讲了吗,大光有人家了,他得娶他的表妹。
裴宝是见过裴大光那表妹的。第一次在7岁多时,那时她还小,两根羊尾巴辫子一晃一晃,后来,第二次在城里,那时候是五四节,一批青年人在镇里学习开会,就是如何建立农村团支部,加强社会主义建设。
那节课听得云里雾里,听说是里边搞串联,后来又有红三团,又有红四团。两支青年革命分队为争夺保卫毛主席领导下的县、镇两级政府,在革委会主任的号召下,两支本来就相互攻击的分队坐下来谈判。当时,裴宝刚刚初中毕业,在红三团,而颜小妹在红四团。有一次在南华山两派打仗,裴宝遛出来,在山下碰到了颜小妹,那时她还在一口饮那井边喝水休息。
他看见她鲜红的毛主席像章,就知道她也是革命小将。他对她说,那个妹子,见你很熟,是不是木桥村的。
她看看他,不理他。
他又问,是不是颜家大姑娘?
她转过头说,管得着吗?
裴宝说到这里,也算是对裴大光说,你那媳妇人才不错,就是瘦小了点。脸色红润,总有二十来岁吧。扎着两个马尾辫,眼睛很大,像像五朵金花里的老三。
裴大光也看过《五朵金花》,那还是在八岩村时,那一会儿他只记得金花、阿朋在蝴蝶泉边相会,却不认得有个老三很漂亮。他猜,都好几年,从照片上看见个人儿,真不知那人有多么漂亮呢。
裴群说,大光,你想要你表妹像刘三姐样好看么?你标准可提得高了点吧。
这时候裴群弟弟走进来说,我看,要像四妹那样儿的,才叫好看。喏,四妹来了。
外边走进一个人儿来,那人身材高高挑挑的,长着一张瓜子脸儿,就是皮肤黑了点。鼻梁有点塌,整个人看上去挺秀气的。
裴大光在心想,表妹有那么好看么?
进来的人看看裴大光,有一瞬间犹豫,她瘦俊的脸上掠过一些惊慌,立时又漾开了。来客了么?他是——
你大光哥,就是58年参加工作的两个村里年青人中的一个。你不认得了。你那时才8岁,按讲你该记得的。裴二林说。
哦,是大光哥。我大伯的儿子。我记得他们说是惹祸才走的。
是吗,他惹什么祸,裴群和裴平都看向裴秀。
怎么,你们装着不知道?他不是砍断牛尾巴才走的?
裴群笑了,那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把牛放丢了呢!
正说着话,裴小林带着裴艳过来了。裴艳一看裴大光,哥,你现在蛮精神的嘛。裴艳穿着一件红色咔叽布春衣,远远过来,一团火似的。
你也大了,今年有二十岁了吧。
二十一了,比裴秀大四岁。
我看上去比她老,是不是,大光哥。裴秀说。
裴大光看看裴秀,又看看裴艳,你们都年青,又漂亮,我老了。
裴小林找凳子坐下,拿过裴二林递过的烟竿,装了一袋烟。裴大光把烟递过来,他说,纸烟我倒抽不惯,当年打美国鬼子,我那竿烟管都给史密斯了,现在,恐怕他也不用了。说着他摸出一块表,看看,他说,人家美国表就是好,用了十四年,还走得那么准。
裴群露出羡慕的神色,好几次想要小叔的表,他都不肯给,这玩意儿比那一等功奖章都金贵。
裴平说,可不是,八叔连军功章也肯给我们玩,就这块表硬是不肯。原来是美国人给的,那可是帝国主义的财产呵!
闭上你的乌鸦嘴,裴二林朝他骂了句。你敢再胡说老子停了你这顿晚饭。
裴平嘟哝着走出去,不吃就不吃,谁稀罕?
裴小林说,我这表,将来等裴大光结婚时,我打算送给他做礼物,你们堂兄弟里,大光是老大吗?是不是呢?
裴宝说,他比我才大一岁,他还没当爸爸,我要当爸爸了。我比他大。
就是,裴秀说,八叔你偏心。要么,依我看,送给我做嫁妆好了!
一边去,裴平忽然又返回来,人家女儿都舍不得给,还给你!
给你个鬼。裴二林朝他骂,驴日的。书不肯读,做农活也怕累,省下力气,偏成天往城里钻,你跟我钻出点名堂来你?就知道这里造反,那里造反。指望你读个高中给你家里增光,你看你都读到牛屁股上了。
这时七婆来唤,菜上好了,大家都上桌吃饭。今天人到齐了,我把八仙桌用上,10个人刚好,一张圆桌子,打桌子的时候就想着用上。
这桌子是颜长茂学手艺时打的呢。裴二林说。看九方哥的儿子多出息,人家才二十几岁。
裴平说,是比我小几岁,你要把我撵出去,像大光哥那样,我现在都开飞机了。
你二喜哥还开火车呢。你开飞机,你开飞机我情愿撞岩山死。裴二林骂骂咧咧。
两个祖宗,你俩才是冤家呢。一回家就打口水仗,比你八叔打美国佬还激烈。
裴小林笑着说,美国佬也没你们啰嗦,要先讲一大通道理,那还叫侵略,那不成谈判了,打不起仗了!
大家一起举杯,为裴家出了个阶级弟兄——工人裴大光干杯!裴二林说。
大家都说,来,干杯,喝了一口米酒。裴大光笑着说,哪里。我——还是个农民。我的家在这里!
裴平说,大光哥这番话有点像电影里的共产党员!
不对!应该是知识分子,裴秀纠正说。
不对,裴艳说,那共产党员里就不兴有知识分子呵。我三姑爷方老师就是个知识分子!
席上,裴小林对裴大光说,老侄呵,那婚事就别耽误了,你明天就去你大舅那儿去探亲!
裴大光脸红着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什么?问你舅舅,讨媳妇结婚呗,裴二林说。
我们给你作伴娘,裴艳和裴秀说。
可别添乱了。人家娘屋有的是小姑娘,你们算什么事?裴宝说。
裴宝媳妇说,对,人家颜家有的是舅子姨子,颜长茂,你将来的大舅子,可不是一表人才,说给裴艳吧,亲上加亲!
裴艳脸一红,嫂子你尽讲胡话!
裴秀在边上悄悄对斐宝老婆说,大嫂,你搞错了,我八叔都答应把裴艳姐许给马寡妇家的老二田仁杰了!
呵!看我这张臭嘴!
裴大光拎着礼信,一斤半的砂糖,两封龙须糕,一对红高粱大曲,二斤猪刀条肉往木桥村赶。
在村口大樟树下,都有挑水的女人在看,几个洗衣洗菜的人说,看呵,哪个家的新婿上姑娘家来了,穿得像那个《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张忠良!
七娘你尽讲鬼话,人家那叫中山装,不是张忠良穿的那个,那叫西装。你个土包子!
哈哈,那个大嫂咧开嘴就很响地笑,震得几张叶子也顺着风儿颤颤地抖动。春天来了,鸟儿们在树梢叽叽喳喳叫,能听得出有喜鹊的响亮地喧嚷。
可不是,喜鹊子就叫了。洗衣的田家嫂子也帮着说好话。
裴大光心里喜滋滋地到了大舅家。颜九方瘸着腿来开门,谁呀,他说。
我哩,你外甥。
是大光吗,你信上说,这几天要来。我还让你表妹上城去接你呢。你三姑跟你说了?
说了,大舅,你脚怎么了?
颜九方直着右腿坐下,另一条腿要侧弯着,两只手先往凳子上撑。裴大光赶忙帮他扶着身子。
没事,都让那犁口给刮的。颜九方轻描淡写说,都四年多了,没什么好转,你想,装一条假腿多难看。我就说,算卵了,不锯!
裴大光顺着他的意思也答着,也是,锯了,变成残疾了,不好看。
唉,正赶上壮年的时候,没能为国家出力,反而增添了负担。颜九方叹了叹气。
信里头你们也没提过。
我让你表妹不要写,你算是公家上人了。最近还当了官?
什么官,就是带十来个人,在外边架线。屋里头挥锄头,到外头架线头。你说有什么区别。裴大光搓了搓手,有点拘束地掏了掏口袋。
你找火吗,那边灶脑上有火柴。
裴大光就从拎兜里取出一条大前门烟,大舅,这是给你的。还有这些,糖,龙须糕,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对了,还有高粱大曲!
哦,自己家里,客气什么。
门外有人跨院门,传出响亮的甩东西声。裴大光朝外张望。
估计你舅娘和表妹回来了。
果然,龙七妹扛着薅锄,颜小妹拿着一把长镰刀回来了。阳光刚好斜照在东头毛主席语录墙上:要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另一头也有一副标语: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便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精神。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可是雷锋同志做到了。要向雷锋同志学习,落款是毛泽东。
裴大光抬头看看,那标语边上是一幅蓑衣蓑衣边上站着的那个人,瘦小的骨架,可脸上那一抹腼腆的笑容,已然绽开了一朵苞放的月季花!裴大光看着他光润的脸庞,他扑闪的眼睛,像小兔子一样飞快地在他身上一瞥,便收回去整理身上的草根儿。
这时候,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就闪闪地跳动着停在蓑衣上。
哦,家里来客人了。龙七妹说,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贵客!她用一根毛中打打身上的灰,薅了一天草,还割回一筐猪草,把人都累趴了。
颜九方朝后面躲躲闪闪姑娘喊,晓妹,你大光表哥来了。
她看他一眼,又掠向别处,只低声地一声,表哥,那声音低而细,裴大光仿佛从记忆的河流里探出一个头来,他端详着她,试图找到一口打开彼此心灵的井来。
你写的家信,我都收到了。裴大光站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一双手搓在一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颜晓妹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说,大光哥变成公家人了,我家的板凳做不得了?她放下镰刀,去灶背后舀水擦脸,边擦脸边说,信我们家也收到了,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们那个电力公司在长沙哪个地方。
叫王马塘,从火车西站走,有六站路。以前叫王八塘,人家说不好听,后来才改的。
是吧,我才觉得奇怪了的。对了,你们长沙那边闹革命吧。
革什么命?裴大光有点不明所以。
你这人,一点阶级觉悟都没有,亏你还是个工人阶级,还是我们农民伯伯觉悟高。
你说是学生闹学潮?裴大光明白过来了。我们厂里最近才有人参加了。青工们大多数都要上街游行,听说公司老总被就住了示威。总工程师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
这时候,龙七妹打断话头说,两个人都蛮有话嘛,来,饭烧好了,边吃边说。
颜小妹才掐住话。席间裴大光忙于应酬敬酒,喝酒。到了大舅家那份拘谨渐渐地消散掉。正想着借着酒兴跟颜小妹多唠叨几句。她忽然说,大光哥,我有事去夜校读书了,田老师等在那儿,我也好帮着点儿。
裴大光说,呵,你去,你去,没关系。
颜九方举着杯子说,大光,和大舅好好喝几杯,将近快10年了吧,想不到你一下子变成了个壮年人了。这块头,跟你爹大林比,还要高半个耳朵吧。
龙七妹说。我看差不多。他爹年青时,也有这块头,胳膊也差不多粗。
颜九方说,你来看舅舅,再忙,也知道心痛舅舅,你舅娘。这份孝心是好的。你和你表妹,是要多了解了解,培养点感情,年纪都不小了,你表妹二十一,小你六岁,不过这问题不大。你呢,干脆叫她去你们单位看看,她前几天跟我讲,她想去你们长沙去呢。
哦,好的。裴大光忽然像点开了窍,才想起是该和表妹好好聊聊了。
颜晓妹忙着去村里夜校读书,除了她确实想再补点文化,以满足她那颗求知的野心,她其实是为了他而来,那个叫田青林的代课老师。她和田青林同班,从小学倒中学。后来,她读到初二便辍学了,而田青林则读到了高中,因为考不上大学,但他回家时却成了学历高的秀才,村里便安排他教书。教委也批下来了,因为他确实教得不错。
颜晓妹的目光有点乱。裴大光此次来舅舅家,肯定是来提亲的,她与他有父母之命。就差个媒婆做做样子了。可她却喜欢田青林。
田青林也喜欢她。颜晓妹算术很好,田青林算术也拔尖,整个木桥村,他和她两只算盘打得最响,所以年终要算账,村里支书便让他俩来打算盘,一打进,一打出,劈里啪啦,一个晚上两笔帐清清楚楚。颜晓妹当了两年会计,后来又在颜九方的建议下该行当赤脚医生。两人都是有文化的,又一起参加青年团大会。走得近了,他便心里想着她,她也挂念着他。两人算是情投意合。
上完课,他叫她说,青林,我找你有点事。两人在一地月光的村道上,走过一段砾石路,便来到学校左边的二百米操坪里。草坪里有一地碎草,银灰色月光映衬下,绿意便朦胧了几分。
她说,青林,我表哥来了。就是我爹原来帮我订的对象。
田青林拉着她一只手,她挣扎了一下,便收回去要挣脱的心思。她心里是有他的。
那时上一辈人的意思,你真听你爹的?田青林说。
颜晓妹犹豫了,她不知该怎么说好。
田青林攀着简陋的两根朽木球架,眼睛盯着一地的月华,他何尝不想与她订一个百年之约,要知道,小时候,他和她在一起上学,他帮她驱赶那些凶猛的狗,后来,他们一起去城里上初中,挑一担柴去卖给学校,一路上,田青林要帮她挑三分之二的路程。后来回了乡,一起帮生产队做事情。文化革命初期,有些不安分的青年要造颜九方的反,老右没了的,老地主早死了,现在就剩下这种地主的领养子息,多少还沾点腥气,是田青林在造反派们那里说了一通话,打消他们的企图。当然也由一些坏分子,你讲归讲,晚上照旧朝颜九方家扔石子,砸他们家窗纸,差点打到龙七妹背上。面对一群想冲进家里斗殴的红卫兵,颜晓妹拉出手榴弹引绳头,说,谁要是找我爹,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那只手榴弹,还是田青林给找的,后来田青林说,那也是一颗哑弹,坏了,扔50米也不会炸响。
想起那些难忘而又好笑的事情,颜晓妹感情的天平在摇摆。
裴大光在大舅家呆了三天便回八岩了。在八岩又呆了一天半,就收拾下城去搭火车。临走时也带去了颜九方的承诺,单等来年开春便让他俩结婚圆房。
为这事,颜晓妹和家里一度吵翻。颜小妹曾以自己还年青为由想拖一拖,可颜九方一百个不答应,后来还拿出最后决定,今年秋天便结婚。
父女俩吵得不可开交,正巧队里头二分队的寡妇家老母猪生病了,来叫颜晓妹给看看。龙七妹便示意她脱身,能避免冲突,何乐而不为呢?颜小妹跨起药箱跟着她出门,到后来才晓得这一着走错了棋。
那老母猪正躺在猪圈里哼哼,摸摸身子有点热,它拉不拉稀。
田寡妇说,拉,这几天一直都拉稀便的,口味不好,是不是跟人一样拉肚子不好?
颜晓妹从药箱里拿出针管,装了最大的一根针头,顺着猪耳朵,打了针消炎药。拍拍老母猪,她说,这几天给他吃得素一点。少给油腥食物。再开几片阿司匹林,和着猪食给它吃。
田寡妇千恩万谢,他想,猪跟人一个道理,人犯病了,猪肯定也会犯。
谁知七天后,那头母猪便死了。田寡妇伤心欲绝,带着几个亲戚来颜家找麻烦。不得不让颜九方想出主意,他把颜晓妹找来,还给她十块钱,说,这钱本来给你作嫁妆用,你索性就去你大光单位去躲一躲,等风头过去再回家。颜晓妹想想,这也许是个好办法。就答应了。
田寡妇带着人来找,也寻不出让颜家人能信服的理由,颜九方摆出一副不怕死的嘴脸。人是你叫去的,当时你说要治治,治死了又不是她的责任。她本来就是个给人看病的赤脚医生。
田寡妇也拿颜九方没办法,慢慢地出门,走的时候把颜家那年蓑衣拿走了。
让她们拿,我家里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颜晓妹去了长沙。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还算好,十块钱加五斤粮票把她送到了长沙。找到了王马塘,找到了电力公司,人家说裴大光去郊区的一个乡镇架线,姑娘你找他,到宿舍区去。
问到青工宿舍,一个管理员大姐带她到裴大光的寝室看一看,说,他总要晚上回来吧。他寝室的小毛也下乡了,你等着,要晚上还不回来,你就在这里睡。你要不高兴,到招待所住也行,你是红卫兵吗?
她点点头说,也算是吧,我在我们县里参加了红三团。
那就行了,你戴上毛主席像章,没人会说你不是,你睡觉可以不交钱的。
是吗,那我就去电力局招待所试一试。
那也行,我带你去。我熟,说说也就好了。
一路上,大妈就夸裴大光,小伙子不错。,就是没谈上媳妇,工作很努力,都评上五年先进了,听说要提拔当副队长。
颜晓妹心里暗自替他高兴,表哥工作是不错的,自己这么一来,不知要给他带来多少麻烦。
唉,你也说说你表哥,该讨媳妇了,像他这样的优秀青年,要讨个长 沙妹子,也是找得到的。
颜小妹想,要真找了,自己和他的事,也就有了分手的借口,那自己跟田青林,不就可以正儿八经地理由了。
她跟长沙大妈说,大妈,你替我大光哥找个对象吧,就算是郊区县的,也没关系。
哎呀,我倒是找了几个,可你哥一个也看不上,他就认死理,他说家里给他定了一个了,他不想再找别个。
他就这人,牛脾气。颜晓妹也急了,赶忙打消念头,大妈你缓缓,再给他找。
大妈说,可不是吗,缓缓看。
用这个办法,颜晓妹说自己是来串联的红卫兵,希望招待所照顾照顾。
第二天晚上裴大光才来招待所找她。一见面,裴大光说,这一段,公司里几个大队都分散到各地架线去了,他们还算好,就在长沙县几个乡镇施工,一两天也能回来。
你怎么来了,裴大光仍然很兴奋,他说,晚饭吃了吗?
吃了,可这菜不和口味。这么的,我带你到百味街去,那儿吃的东西多。
他带着她逛到百味街,两个人选了一个小摊坐下来。他说,长沙市年青人最喜欢到这里点夜宵吃。这里价格便宜,花上七八毛钱,就能吃点有荤有素的菜。要不我跟你点个螺蛳好不好。
螺蛳?什么螺蛳?颜晓妹还是觉得陌生。
就是我们乡下拿去喂鸭子吃的那个?
那好吃吗?她有点不解地问。
你吃吃就知道了。另外,再点个蒸茄子好不好?裴大光说。嗨,这地方白天是不敢摆摊的,也只有晚上悄悄摆,其实后来名气大了,连有些当官的也来吃,索性就半公开了,你吃吃看。
颜晓妹夹起螺蛳,怎么吃?她问。
你看,这样,用嘴对着开口这头使劲一吸出来后你吐掉那个尾巴,后面的都是泥巴,不好吃。要吸不出来,你泡在料水里一下,再吸,或者用筷子顶一下尾部那头。
按这样的方法,颜晓妹学会了吸螺蛳,她第一次尝到这辣味加鲜香味的东西。
好吃吧,你想,谁会吃这种乡下人不敢吃的东西呢。乡下人倒是吃大田螺,可却不会吃螺蛳。
颜晓妹对于城市的记忆大概是从这次开始的。在她看来,城市其实是有钱人的天堂,他们生活富足,连夏天也穿着袜子,女人都穿着连衣裙,打着折扇,或者太阳伞,傍晚时,他们就在家里打牌,或者逛商场。
这几天,裴大光带着她,几乎逛遍了长沙市几个大一点的商场。有的有两三层。里面摆放着衣物装饰品连她想也不敢想。大街上,人们穿清一色的草绿军服,可也有穿新潮裙子的人,在这个夏天,让她觉得穿上绿军装怎么可以跟那薄薄的连衣裙凉快呢?有点像在家乡看过的电影里的演员。可真漂亮!
两个人还去逛过电影院,去青年舞厅看别个跳舞。坐在电影院里,手上拿着一盒爆米花,裴大光坐在旁边,正放着《马路天使》,看着看着,他觉着裴大光的手便伸到自己腰后头来了,她便尽量往前靠,不让他手触到自己。后来她也觉着这样做也不太妥当,就微微往前靠一点,让他既能触得到又不能太靠近,她想,这也许好一点。
有一次去看跳舞,她惊奇地随着舞曲,想象着自己身体也随着旋律摇摆,裴大光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大厅里太吵,她想那时大光也许想邀自己跳舞。当时感觉他用手拉拉自己的手,又很快缩了回去。他的心里就暗暗发誓要是他请她跳,她就随着他跳起来。
可终究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把他那颗狂热的心止息在天边的黑幕里。他看上去很平静。他给她买来吃的三分钱的冰棍却告诉她,他其实很在乎她。
有一次,在江边公园散步。他似乎像在问她,家里边有没有找朋友。她也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她就朝他笑一笑,很快便撇开话题了。
夜色开始深了。初夏的蝉声在一场雨后,长长的尖鸣使得黑暗显得漫长而无边。裴大光只是无聊地扯起自己架线的事情,以及他曾经的童年浪漫。
其实她也何尝不如此,乡间的一事一物都充满了幻觉。即便是挖坑摸鱼,涨水捡鱼,还有偷花生。偷打别个家的杏,说起来都让人震奋。两个人说起那些事,才仿佛正真找到了一扇没有猜忌的门。
雨后,颜小妹便在裴大光上班时,去他的宿舍替他洗衣服,她把他那些厚重的衣服用肥皂一遍遍洗过,在水池那里用搓衣板使劲地搓,直到脏水挤出、净,复又一件件将他们晾在一起。在这些时间里,她的脑海里还一遍遍浮着田青林的影子,她开始想他了。越是在外面越想。她恨不得马上和他回去。她有时候也想,只要他能找到这儿,她便会不顾家人反对跟他回家,或者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
使她断了这念头的是颜九方寄来的一封家信,这信是寄给裴大光的,裴大光又将这信转给了她。信上说,家里也开始在抓反革命了,有人被揪出来游斗,包括原来的地主后代,还有校长,校长其实就是田青林他爹,因为他爹有个叔叔在台湾当兵,还是国民党的一个高官,田青林和他爹都被揭发了,他爹被打成美蒋特务内线,这几天被红卫兵揪住,也就是那几个67届毕业生。红卫兵们一拥而上,将他爹捆绑起来,又跌又打,田青林也不知跑哪里了。
颜九方还在信里说,让他再躲上一两个月再回来。他说,同你表哥要发展感情,休要再提那田青林了,你们俩好不成!
读到这里,颜晓妹所有的感情线都被掐断了。他最担心的人也出了事。要知道,下一步也许就轮到他爹颜九方。如果她跟着田青林好,这不等于将两家人都送上死路吗?
父亲说,乡小都停学了。校长被抓,老师解散。所以夜校也关门了。
她知道这信其实裴大光也看过,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他感觉到她的难过,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
她想着想着便无助地哭,他便用一只手拉着她,后来她便靠着他的肩膀。裴大光用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没事,不能回去,你便在这住着,不回去了。我养着你!
她为这句话感动着。她思来想去,到如今也只有这个表哥是她肩头唯一的依靠了。她下了决心。她对他说,表哥,你要不要我?
他看着她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媳妇。
她的心里装满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温柔。是的,他是他的人,她与他他本来就的前世注定的一对冤家
到了十月份,天开始变凉了。长沙的秋天是这样静悄悄地来,一场雨,在夜里头冷不丁就随着风刮落树叶,高大的法国梧桐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电力局门口的大道上,有几棵万年青。仍是不谙秋事地绿着,仿佛裴大光对颜晓妹的那一厢情愿和在乎。
从家里寄来的证明也到了,象裴大光的情况,单位也十分清楚,于是在民政部门很顺利地领了证。两个人在单位宿舍办起了简朴的婚礼,只是婚房都成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