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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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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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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连载

第一十八章 到底是谁错了


 

方杰种完黄豆回来,到团坳巷子口时,忽然被裴小林叫住,他说,书记找我是不是要我检讨思想?

嗨,你太多心了,找你就是为汇报思想呵。对了,有个事情,想听听你意见。

什么事,弄得那么正儿八经的。

就是,村小你知道吧?以前只有一个老师,我老婆李莺,可如今大队小孩一下子多了起来,她一个人教四个年级,现在又增加了50个人,一、二、三、四、五、六年级,全齐了。她忙得过来吗?所以吧,我想你是读过大学的,你要是同意,我去跟二村队长说合,你教书算了。

方杰说,这事我恐怕干不了。我是读过医学的,这跟教书没多大关系,我怕我教不好。方杰犹豫着说。

你看你看,你这人就那么婆婆妈妈的,不就那几个字吗,什么人口手,山水旦,就认字。你都不会?一个字,行,爽快点。

方杰点点头说,那行!我听书记的。

裴小林就为这事去找裴二林。裴二林看见他说:正好,你来了,我这还有点酒,我哥俩喝几杯。

嗨,算了吧,如今这活给人累的,薅了一个整天草,就只想休息了。

呵正好,这个时候喝两杯,才叫药疗,串一串骨头,血液流通,经络要通畅一些。

酒过几杯,牙齿便都有些结巴,哥,我想让方杰代代小学教师吧,他有文化,再说,他跟我们三姐要好,说不定日后大家还是亲眷呢。

裴二林说,你讲我三姐也是,什么人不好喜欢,偏就喜欢个老右!还嫌这世道不够乱呵。传出去,以后这裴家哪有脸孔在八岩村为人!

老右又怎么了!老右就不是人?他这是虎落平阳被什么欺呵!

被狗欺,裴二林说,好……好像是这样子讲,裴二林说。

是,被狗欺!就算方杰是个老右,可他总得回去吧,改造好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裴二林说,凤芹嫁给他,不是找了个不靠谱的人结婚后,方杰要么回去,我们就将凤芹往哪儿摆?让她跟他走?凤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

裴小林不赞同,他说我还不了解我姐,她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你看他如今和方杰好,就是帮助了一个人后半辈子。方杰要是将来能回城,我想她也就能带三姐回去,我也了解方杰,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裴二林说,反正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这几年政治斗争这么复杂,我们家老四的事情还没完,如今你又让三姐搭上个黑五类 。这样好了,我们裴家人还有脸在八岩村讨生活?我这个队长还当得下去?

当不下就不当呗,你想,这里闹食堂化,那里闹修渠,今后又不定是要闹什么,对,现在闹右派,以后反左还是反右,谁都不晓得。你觉得当这个背时的官有用吗?

你这人怎么这个思想,好了,我说不过你,方杰当小学教师的事算通过了,其它我还是保留我个人意见,我坚决反对他俩在一起生活。

 

鸡叫头遍时,方杰就起了床。他到八岩村已经有两个年头了,开始时的绝望,到现在的苦中求乐,在他三十二年的经历里,可以说并不少见。延安时期的后方经历他也目睹过。那时候,就连毛主席也只是打胜仗时吃一顿肉。大家一齐吃苞米,磨豆腐,当他还在医科大学当学生,他清楚记得他们一边读书一边抢救伤员时的辛劳。所以又一次乡下生活,在方杰看来这也许算是一次心灵的囚禁与释放。

方杰沉浸在这段痛苦而又是快乐的岁月里,他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但他认为个人的这点悲剧似乎应该只是一小粒悲伤而已。如今,有人痛他爱他关注他,方杰又觉得这是一种大得。学过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方杰从自己的人生遭遇里似乎找出这样一种解释,这也许是选择,是历史给了人以这样的选择,所以,他变得安逸而坦然。

他在院子里做着操,先是一个勾起手指往上送,又是一个侧倾,先左后右,再抱膝下蹲,伴随着跨步打开,他那几套延安时期的运动体操使他恢复了体力,他预备今天可能有挖沙或薅田之类的活等着他去干,这总比让他背书式的做个人检查强,这套东西现在也快让八岩村的几个党支委们听得厌烦了。但不得不走过场,在那样的时代,一切也像这种体操,变得习以为常,而且见惯不怪了。

天彻底亮了时,方杰看见裴小林从团坳方向走来,他走路的样子有点怪,就像拿着挺机枪在瞄准,裴小林老远就看见了方杰,但他还是拿着瞄准他头上那几根头发的架势,说,你们城里人,头发就是好!

方杰猜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眉目了。他想这个男人如今在自己面前也有意装出一副想说得更漂亮点的话茬来,这是示好的表现。

方杰心中有数,他说,那事队长同意了。

当然,裴小林说。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一步了,2分还是按正常2分,给你算五个2分。年终给你算人头来统计,核算分红,奖励。

方杰说,无所谓。那我几时去学校。

吃了早饭就去,裴小林说,我让李莺领你去。我呢,还有事,就不去了。你们俩以后多商量,有个什么意见,你叫李莺说给我,我再和队里说去。

好的,方杰说,我一定把孩子带出来。

这个我相信你,你肯定比李莺教得更好。裴小林说,你吃好早饭,在食堂门口等,李莺会来叫你。

哦,方杰目送他走远,从内心来说,他对他充满感激。他爽气,人正直,就是话不多,不会客气。

李莺来叫他的时候,背上还背着个小孩。因为是抗美援朝时生的,又是男娃,裴小林便管他叫裴援朝。小孩有6岁了,人很瘦,像根豆芽菜,所以当方杰摸到他的细胳膊时,方杰凭做医生的习惯。他敏锐地察觉,这孩子已病得不轻了。

他问,李老师,你这孩子太瘦了,肯定营养跟不上,另外,我看他心跳也不太好。眼神忽闪忽闪的,精神也不集中。

我生他时,小林又不在,村里那几年旱得不行了。我月子也没坐好,还要参加劳动。你想,孩子能好好活吗,没死就算万幸了。

方杰瞧着李莺那张伶俐的脸,她的脸型很标准,有种江南小女人的清秀。他看到她,便会产生一种大户人家小姐的楚楚可怜。如今,她更像一朵憔悴的玫瑰,为了学校一百来个孩子而憔悴。她说,管他呢,活一天算一天。

方杰奇怪这孩子是不是得了一种怪病,他都六岁了,骨架还嫩得像两岁小孩,坐在那儿便垮成一堆肉了。方杰有种预感,这孩子活不长。

李莺似乎也知道孩子的未来,她马上向他介绍起学校来。她说咱们边走边聊。

学校坐落在一片开阔的山沟里,简单的平房,从西到东一共有四间,加上两间简易厕所,半间教师办公室,办公室隔了两进,外间放了两张桌子,里间是休息室,地上堆着几只蓝球、几只排球、几圈铁环,一双羽毛球只剩下一只完好的,另一只网格上破了洞,柄也断了一截。

李莺给方杰看,说这是你办公的地方,里边有张床,平时可用于休息。

李莺带着他到教室里看看,教室也很简单,课桌是用山上砍下的杉木板拼成的,上面被用刨子刨过,漆了层桐子油,摸上去很粗糙,学生椅子是长条的双人凳。

李莺说,孩子的课桌椅是差了点,可这有什么办法,我七哥裴队长说村小就这条件,现在城里都缺老师,派不下老师来,就只好由我带着,都六七年了。

方杰瞧着凳子,他想孩子坐座位还不能偏,一个人坐,另一个人不坐,那就会翘起来,摔个偏侧翻。

李莺猜出他的担心,就笑笑说,也没办法,下课我们就这样盯紧,看牢,一遍遍提醒。还是有人摔跤,好在是小孩子,不怕摔,摔完了没事,再摔。有个小孩把牙都摔脱两颗,我带他去向父母道歉,你猜他父母怎么讲。

怎么讲?肯定会怪你粗心了。

他父母说:孩子不摔摔,怎么长得大,当时我心里都担心死了!

李莺这么一说,方杰紧张担忧的心情却也为之释然了一些。他说,我最怕学生出事,现在倒觉得这没什么的,有家长这么宽容呵。

现在我带六个班,反正每个班级都有,全开齐了。自从学校从田生家房子里搬出来,这里便成了一个像一点样子的家,好多了。

方杰看了看教室顶上的椽皮和瓦,上面漏吗。前年瓦皮子碎了几块,去年检修过,今年有一问教室漏雨,准备入夏时叫人修修看。裴七哥说,要等入夏天好点再清漾水塘的刘瓦匠来捡瓦。李莺说。

我怎么教,教材有没有。李莺将裴援朝放在一张桌子上。孩子已经睡着了。她说,有的。

方杰又看看像一个泥偶似的裴援朝,李老师,你可不容易呵,带这么一个孩子,还要顾一大堆学生。

李莺从抽屉里拿出几本教材,这是国家编的识字本,这是语文、数学、自然。

我们怎么分工?方杰说。

这时孩子头转一转,发出婴儿似的啼哭,李莺赶忙抱起来,哄道,援朝乖,要尿尿了,妈带你去拉尿。李莺说,对不起,我抱他去外面撒尿。

方杰说,你请便,便打开书一页页翻起来。明天他就要正式上课,他得给孩子们好好准备一堂课,他满怀新奇地翻开了课本。

李莺抱着孩子回来时,看到方杰坐在办公桌前翻教材,她定定地看着他说,方老师。

方老师抬起头说,哦,李老师回来了,叫我方杰好了,今年李老师多大。

李莺说,三十二。那你跟我差不多,我今年也三十二。方杰说。

李莺说,我是实岁。你呢?方杰说,我也是实岁,你几月。

我三月,李莺说。那我比你小两个月,我是五月生的。方杰说,李老师老家在哪儿。

我家是从江苏搬到沅江县的,在沅江已经两代了。李莺说。

怪了,方杰显得很高兴,江苏哪里?

淮北,好像是的。方杰一听,更高兴了,我家也是江苏的,离你们那儿有点距离,我家在宜兴。

哦,李莺也觉得很惊奇,咱们还是老乡呵。

是了,咱们是老乡,真有那么巧?方杰也很开心。你还会讲江苏话吗?

早忘了,我父亲又没怎么教,所以,我沅江话倒说得好,跟这里也有区别,我是花好几年才熟悉这里地方话的。

是呵是呵,我也是学了好几年。方杰说,自从部队干部转为地方干部,我就放下了地方话,现在我也能讲一口凤凰客家话了。

有时间一定要回一趟江苏。李莺说,这样吧,方老师,你教四五六班,高年级,我教一二三班,这里是上复式课的。第一节四年级,第二节五年级,第三节六年级,每天每个年级有三堂课,加一节活动课,就是让他们出来放松放松,也可以教他们唱歌、跳舞、画画、练字,做游戏。

唱歌我会的,其它不行,对了我会吹箫,有空我教他们怎么样?方杰兴奋地说。

好呵,李莺说,我还正担心没有器乐老师,现在总算齐了,有你这位老师在,咱俩互补互补,小孩子就能学全。你会不会打篮球?

打篮球,小意思,别看我瘦,在部队里,我还是篮球中锋呢。方杰说。

那好,以后呵,咱俩换着教,你教体育,我教他们唱歌、画画,做游戏。

做哪些游戏?方杰问。

喏,老鹰抓小鸡,找绵羊,跳键子,跳棋格子,打羽毛球,滚铁环,哦,对了,羽毛球拍坏了,只有一只好打。

没关系。李莺的话倒是提起方杰的兴致。他想,也许,打石山,整沟渠,种豆子,捞肥料,插秧……这些他都不行,但有一样他可能在行,那就是当老师。

上课呢是一节课30分钟,要打铃子,时间自己控制,学校里有一挂钟,时间要自己掌握。中午休息一个钟头,下午两点开始上课,两个小时也就是四点下课放学。李莺说,咱俩轮流值班,一个人当一天校长,你看如何?

行!没问题!方杰一口答应下来。

这个晚上方杰很兴奋,原来,方杰是窝着气来下乡的,当他认为自己的政治前途就将葬送在自己那一句话上,方杰觉得自己踩中了自己埋的地雷,在部队里,他为许多被炸断的腿实施外科手术,有的被截了肢,有的装了钢板,还有的,双腿断了,只好装上假肢,看到那些孤残的躯体在埋怨和颓废的神情中度日如年,方杰觉得十分可怜,他同情他们,怜悯他们。他在为他们骄傲的同时,也为这残疾的生命而哀叹。

如今,他被送到了乡下,在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环境里生存,他也失落,也悲伤过,甚至有过不想活的念头。是田生的一番话震醒了他,他看到他把批斗当成一场游戏来欣赏的时候,方杰的人生态度迅速地转变着。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就是最简单的法则。真的,在八岩村这两年时间,他读懂了什么叫爱与恨。谁想斗他,谁想伤害他呢。方杰想,其实没有人愿意这样做。裴二林只不过是在行使队长的职权,因此,不让他参加重要会议,不让他享受那些所谓的待遇,比如发奖分红,他都不在乎。而许许多多的人,如裴凤芹、裴小林等人的关心乃至于社员们的容让,让方杰知道什么叫理解。还有,他竟然在这里找到了他生命里唯一的爱人——裴凤芹。她对他的关心与照顾是出于内心里的那种纯洁的情感的。

想到裴凤芹,她竟然来了。如今,她每晚都来看看他,问她吃得饱不饱,问她穿得暖不暖。在这个饥饿代表着所有贫乏的物质生活的年代。裴凤芹的关怀和爱抚去了他内心的伤痛。

住在阴森的田家公馆,方杰的心里原本充满了无助与孤寂,下乡的遭遇其实并没有那么惨淡,但是在斗争残酷的年代里,所有的希望仿佛都被无情的诽谤给化解了。裴凤芹用爱疗治他的伤口,满足了他的口腹和生理需求。

他与她缠绵,这是每晚必做的功课,方杰一面满怀深情给孩子讲热爱祖国,一面又以肤肤之爱与劳动人民融为一体。方杰觉得自己游走在崇高与平凡之间,因此,他心里产生了对荒谬政治的对抗情绪。

他对裴凤芹说,你不怕我这个老右害你坐牢。

不会,裴凤芹说,你就是坐了牢,我也等着你。我知道你这种喝墨水的人一点也受不了折磨,所以我要帮你。

方杰就笑,你拿什么来帮我。

我给你他们不肯给的,不敢给的,裴凤芹笑着说。

方杰回忆着裴凤芹的话,那些夜晚,方杰不觉得寂寞,他的心里满溢着温情。

方杰给学生上了第一堂课。第一堂课就是教唱一首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花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方杰唱着这抒情的歌,李莺靠在教室后边听着。李莺也听过别人唱这首歌,可是没有人唱出这首歌的内涵,她心灵里最软的一面此时被轻轻碰了一下,这种苏醒是积压许多年的,是一种无形的却又撼动的东西。  

方杰又用箫吹了一遍。方杰的箫声吹得更茫远、幽伤、凄怆。

八岩村人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六年前,他们听到裴家华吹笛子的声音,他们以为是天籁,他们说裴家华就是韩湘子,是八仙里的佼佼者。于是他们管裴家族兄也叫“裴家八仙”,如今,裴家人就只剩下四个了,裴家华又不知是死是活,现在,他们听到了笛子声,他们就议论,是裴家华回来了,那个土匪?

裴二林一听,心里格登一下,他回来干什么,要见他兄弟裴大光吗,可现在裴大光已经变成裴家坟山上的一抔黄土。他来看我们?他还没被整死?

箫声是从村西的远处结束的,有人顺着声音张望,想发现这声音的来源在何处。而马寡妇是清醒的。她告诉人,这绝对不是裴家华,因为裴家华吹的是笛子,而裴家华的声音里有轻扬的欢快,可这种声音里却有埋怨。

人们惊讶地看马寡妇。马寡妇说,你们看我干吗,这一定是那个老右吹的,我看见过他有一支笛子。

那不是笛子,裴小林说,嫂子,你弄错了。那叫箫。

不都是竹子做的吗?马寡妇的疑问也代表人们的疑问。

快干活,莫扯卵话!裴二林骂道。裴凤芹呢?

你三姐去听歌了,马寡妇笑嘻嘻说。

开什么玩笑?裴二林脸一沉说。

我开什么玩笑,你家三姐都跟人家搂着咬嘴巴了,还装蒜?

有个社员说,那你跟阿飞睡觉你怎么不讲讲?

马寡妇鼓起眼骂,老娘睡了又怎样?你个眼红呵,跟你男人也讲一声,你没把他喂饱,我来帮你喂!

你个烂货,不要脸的骚货,老娘先吃你一口烂奶!那女人放下棉花筐子,径直朝马寡妇抢过来,碰翻了马寡妇的棉花筐子,马寡妇也怄气了,骂你个老骚货,你以为老娘怕你哎!

裴二林马上跑过去扒架,他说,老八,快过来帮帮忙。

裴小林也跑上来,两个人像拉老母猪一样把女人拉开,只见马寡妇的纽扣也松了,露出一个白白的内衣套扣,扣子也耷拉着。

那女人的头发被马寡妇扯散了,蓬乱得像个草堆。

晚上开会,开批评大会,裴二林说,让方杰也参加。

裴小林说,干他什么事,他和李莺教学好好的!

我看,有人也想当右派呵,让方杰当个评委,看谁够条件!

其他人就笑,又笑翻了两筐棉花。

马寡妇赶紧讨饶,算了,裴兄弟,给个方便吧,我还有四个混饭吃的,上有公公婆婆。

你就差没男人了!是要再找一个!裴二林说,我给你介绍个老右,天天给你吹箫!

大家又都大笑起来。阳光又在当头晃了晃,人们发现,天已中午,快到歇工时间了!

队里食堂的田茂强这时高着噪子喊起来,吃饭噢,人是铁,饭是钢,呷完中饭干活忙。

裴二林说,这才是人话,哪像你们女人家,吃饱了就会撑的,净讲屁话。

马寡妇抬着头,仍不肯短嘴说,谁让她背后给我泼大粪。

泼粪倒也罢了,要是给你评个四类分子,你一辈子就没法做人了,裴二林说,晚上大会得承让错误。他又转向那个女人,裴观清家里的,你也要检讨,你们这是影响社员团结。

两个人都闭了嘴不说话。

裴二林对大伙说,走,吃饭去。

裴小林在后面说,老七,你们先去,我再给她俩说几句。

裴小林对她俩说,马嫂子,你是烈士家属,享受国家补贴,你,裴嫂,你男人是副队长,是个党员,是先进分子,要都为了几句话掐死掐活,你们最对不起自己屋里人不是?人都是要长脸的,你看你们老脸都贴在牛屁股上了!

这话把两个女人说得不好意思地低头瞪棉花担子。

就在层层田地的外围,一畦一畦茶树在秋天的风里墨绿着,棉花秆儿露土了白白的脸,仿佛是绽露着收获与希望。

在棉花地以外300米的洼地上,李莺带着一群孩子在玩老鹰抓小鸡。李莺张大双手,后边一个跟着一个孩子,相互扯着后衣摆,前头的女孩一会儿从左边想包抄过去,一会儿又从右边想冲过去。李莺真像一只母鸡,她的手张得老大,像一双巨翅,紧紧的佑护着三十来个六至八岁的小孩。扮老鹰的小孩笑嘻嘻地想,寻机突破,却总是找不到机会,结果,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李老师,我投降了。

李莺也累坏了,她说大家休息休息。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打量着这所三年前临时搭建的学校。整个学校用的是副木架子,当队里支部会表决搬迁之后,裴二林便让人从外面拉来这副木架子,听说是便宜,大约花了三百块钱,用的是别人拆下来的仓储房。

风刮打着泥墙上的茅草架,一排排去年加上去的茅草此时已变得晦暗无光,应该换一换了,她想。

方杰此时领着孩子从另一间教室走出来了,他对她喊,李老师,你儿子这回好像醒了,在哭。

李莺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冲进办公室,她那肉团儿子裴援朝在坐在椅架内哭呢,她把儿子抱起来,才发现儿子拉了屎,一股酸臭味直呛鼻子,她把尿布抽了,又把脏布放进一个木盆里泡。

方杰从外边走进来取水杯,就说,没事吧。

李莺低着头换尿布,没事,就尿裤子,还有点拉稀。

要是受凉了,你要给他加厚一点,晚上这里温度低。

李莺哦了一声,她把孩子放回椅架,对方杰说,你帮我看一会儿孩子,我到溪水口去洗尿布。

方杰答应说,好的,你去吧。

李莺拿着脸盆去100米远的小溪边清洗,这条溪是从裴家洞流出来的,往下游去,能看到几只鸭子在水里嗄嗄嗄地扑腾。李莺把尿布经水里抖一抖,水很快就漾开了污渍。清溪的水真凉,现在手伸入水里便觉得有些彻骨,毕竟是秋后了。李莺自打生下裴援朝后,身体便垮了,所以摸摸冷水,便觉得寒意袭心,她下意识地把手往怀里缩,这种本能的表现被背着裴援朝赶过来的方杰看到了,他说,李老师,让我来,我帮你洗吧。

李莺慌忙拒绝着,不用不用。但方杰不容她推辞便抢过尿布,团在一块石头上搓,李莺赶紧站起来,从朝背后解下椅架。这时裴援朝醒了,嘴里呀呀呀地叫着,显得十分高兴。

李莺脸上有了些喜气,孩子总算高兴了点,我比什么都开心。

方杰忍不住说,李老师,我是个军医,虽然学的是外科,可我知道,你这孩子长不大。他肌肉都萎缩了,这么小,脑子不知会不会有问题。

李莺叹了叹气,她眼里流露出几分凄怨,管他呢,你总不能扔了他吧。为这事,裴小林不知给我吵过多少回了,这么一个废物,还要他做什么?

方杰边捶布边说,从医学上讲,这种孩子的寿命不长,他骨头都是软的,捏捏都会碎、你想,长大了也就是个肉团子,哦,对不起,瞧我说到你的痛处了。

没什么。本来就这么回事。也不知怎么了,我一想到这孩子的命,我就悲怨我的命。

方杰曾听裴凤芹说起李莺的事,就安慰她,那种年代,谁能说清自己的将来呢。你没被土匪给枪毙了,就算福气了。而你现在又有一个幸福的家。

幸福?我从来就只认命,我这样的人,还有幸福的话,那就是这帮子学生。

方杰有点不解,李老师为什么这样讲,难道你和裴书记不幸福,我可听说,他是一个立了五六次大功的英雄!

他,还英雄?他一去四年多。我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在冬月腊月里参加劳动,我七哥说,李莺你休息吧,都六个多月了。我咬咬牙说,我能行,后来,孩子差点都生在地里了,幸亏凤芹姐把我背回来,那个初夏我生下了裴伢子,一个人没养足月,我冷水也沾了,尿片也洗了,落下这一身的病。他一句好话有吗?他就只关心他那颗红心,关心国家大事,不顾家人死活!

方杰就替裴小林开解着,李老师要体谅小林哥,他那时去朝鲜,难道是只为他自己?我看未必。部队里号召保家卫国,这同我当年参加革命一个理,那种场合,真的是无暇他顾的。这一点你要原谅我小林哥的!

李莺说唉——你们男人都是大丈夫,就我们女人该活受罪么?他要死在朝鲜战场倒好了,我还可以领点烈士补贴。如今他回来了,有几个钱,都给了队里扶贫,给了国家搞建设。他心里想的是大家,可他心里没了我和裴艳,裴援朝!没了我们这个小家。

方杰就说,男人都差不多,有几个顾自己家的。有你这么贤惠的人,裴哥便能把心交给国家了。你也是个英雄呵!

这话把李莺说得很舒坦,她说,你小林哥能像你就好了,知道疼人。这时李莺忽然说,差点忘了,马上要上下午课了,我去打铃。

方杰忙换好尿布说,你先去,我拧干布就来,李莺背着裴援朝往学校赶。

下午四点学校放学了,李莺背着裴援朝走出教室时,方杰也刚刚在一个学生陪同下往枫坳那边走,李莺叫住他说,方老师去哪里?

方杰回头说,去田菊妹家,他妈让她不上学了,去问问底细。

要劝劝,乡下人不重视上学的,方老师你费心了。

方杰说,李老师你回去好了。顺便告诉凤芹,我去家访了,晚上可能去不了她那儿,让她别来找我。

什么时候吃你们的糯米甜酒?

方杰便笑了,不知道,等我摘帽子吧。

你不是没戴帽子吗?李莺有点不明白。

我这老右的帽子?方杰大声说。

阳光还好,李莺去屋后收尿布时,才发现方杰晒的几块尿布又干爽又清洁,她心里登时软了一下。这种念头很快就熄灭掉,她摇了摇裴援朝,这孩子又睡着了。一种无奈又缓缓升腾起来。

李莺回到家,她发现裴艳的书包还没有摆在桌子上,他知道这孩子又去那儿疯了,她走到灶背后,拿出瓢舀水进锅,水缸又没水了,弯下腰又怕惊醒孩子,可也没有办法,好在裴援朝还睡着。她决定自己去挑水,每次,吃完了食堂那点稀饭,半饱的肚子仍然饥肠辘辘,队里不让开小灶,如今有几家不在自己小灶上开锅造饭?每次裴小林一回家,吃完队里那点饭菜,就开锅嚷着要红薯、玉米吃。如今,队里已经有好些人私自垦荒拓地,在忙碌的劳作之余,自家种起了自留地。好一点的人家,养难养鸭,地头上种茄子,架丝瓜,玉米杆上吐红缨,红薯藤爬满坡地,唯有李莺家寒碜,除了有三分薄地种得西红柿、广菜,她还不敢种别的,总得给队里留点面子呗,何况,她男人还是大队支书。

裴小林回家时,李莺正挑着担水回来,她瘦弱的肩随着水担子摇摇晃晃,看上去像要摔倒的样子。要在平时,他肯定会说,挑不动莫挑,累坏了身子怎么办?可今天他一反常态,他一见她就凶上了,也不管裴援朝死活,要不是有这条黄狗,孩子早让蛇给咬死了。

李莺才知道,就在她去挑水时,一条菜花王正从水缸弯爬向裴援朝的椅架,孩子怕蛇,哇哇大哭,正巧她家的黄狗看见了,朝着那条蛇猛叫,这时,裴小林刚刚赶回来,那条蛇见大势已去,哧溜一下钻进阴沟,留下一条褪掉的皮在灶背后的缸边。

裴小林拾起来,好长的蛇皮,估摸着有一米七八长,这条毒蛇怎么会遛到家里来呢,无从知晓,八岩村人对蛇的态度有两种,有毒的腹蛇要打,无毒的蛇要尊。因为蛇在家,意味着家里的老鼠数量就少。但女人是惧蛇的,李莺会惊跳起来,埋怨裴小林不赶走它们,裴小林就说,赶它做什么,它是家里的神。

你看,都是你惯出来的吧,要是将你儿子咬死了,你上哪儿去续香火要去。

李莺的话不是没道理,就在生下裴援朝后,李莺又怀过两次孕,但都流掉了。医生说,这是习惯性流产,以后恐怕很难好,这等于是断了裴家的根苗,李莺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她觉得很内疚,当时裴小林安慰她说算卵了,七哥还有三个儿子呢,大哥不还有个裴大光吗,我想,等凤芹嫁掉了,我和七哥商量,要裴大光给我做儿子,以后为我养老送终。

你这样想,不知人家大光同不同意,他都16岁了,队里头也算半个劳力,他能答应?

你想,凤芹总要结婚的,大光不跟我,跟谁去,凤芹能带他一辈子?现在她同方杰好上了,将来迟早要走的。就算到裴家做上门女婿,人家也是要回去的。乡下有什么好呵!裴小林说。

你倒是很令替凤芹姐谋划,当初你复原怎么不替自家谋划谋划!李莺显得愤愤不平,部队安排你去水泥厂,你不去,去电厂,你不去,去镇里工作,你也不去,你说农村是你的广阔天地。如今好了,孩子有病吧没钱治,孩子出了事,没人看,想要吃的没有吃的,你活脱是要将人饿死吧你!。

李莺的一顿埋怨点中了裴小林的痛处,他内心的硬伤仿佛被揭开了,他现在的信念开始动摇了,他嘴上说,农村有什么不好?这里没有你争我夺,这里没有剥削压迫,这里自由自在,你看,连方杰不也要下到这里来锻炼思想。

说方杰,你知道人家有多委屈吗?就因为写颠倒几个字?就该下放挨整!凭什么拿掉人家的官职,人家也打过仗当过英雄,凭什么人家就是右派反革命,你们那个党有没有问题?

裴小林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但是如今,连自己老婆也敢辱骂他的那个党不好,这不是胆子大得不想活了吗。他站起来,上前,劈头就抽了李莺一巴掌,你再讲一句,老子就算你反革命!

李莺捂着脸,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没想到自己男人会来这么一手,她着实惊呆了。这时候裴援朝在椅架上大哭起来。李莺也不管了,干嚎了几声便奔出门往外跑。

九月里的风来势劲猛,刚刚刮掉了哪家的遮墙草排,晃荡着在屋子的外边左右飞舞,像个醉酒的人走路一样,衰草跟着西北风,将八岩村的黄昏打扮得像一首伤心的山谣,颓废感伤,而又迷茫。

裴小林没想到这一巴掌竟会置李莺于死地,虽然,那是李莺执意要搬到学校去住的。第二天,她便来接裴援朝,她背着儿子,收拾了几件衣服,拎着个布包裹就走了,隔一天,她又让裴艳来抱被褥。

开始裴小林想,李莺只不过是斗斗气罢了。女人生气,顶多到娘屋躲几天,过后男人买得点礼信什么的去赔个罪,等她气消了,便会带着孩子回来了。李莺娘家人已不在沅江了,听说去了江西,还是搬到了江苏老家,不得而知。这么多年,裴小林一直替她打听,可一点消息也没有。后来,方杰说他可能打听得到江苏淮北的消息,但写了一两封信,就不见人家回信。

裴小林才明白,这事还不能让方杰去办,因为他是一个右派,右派分子的自由是受束缚的,包括他的通信权利。

裴小林在找老战友王成无果的情况下才想到方杰的。如今,这条线也断了。

正当他右思右想不得其解的时候,裴凤芹忽然来了,怎么?听说李莺搬到学校住了。

裴小林也无心遮掩,就说,是呵,才刚刚拌了几句嘴,他就吵着要搬走。裴小林便将那条蛇的事情说给凤芹听,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凤芹便说是方杰讲的,吃晚饭时,方杰便把李莺背着她那患病儿子留在学校的事说给她听,凤芹感到奇怪,好端端的,就为这点事情吵架呵,这太不值当了。

唉,你不知道,我这不好几件事都堆在一起了吗,三队的党小组长和他爹分家,说起来轻巧,就为那一幅蓑衣,老头子不肯给,他媳妇硬要说吃亏,吵起来了。一队修渠,为多干几天不给加工分,几个为首的党员也吵架。还有,昨天裴大光放牛把队里的麦子吃了一大片,骂了几句,他还嫌不好听。七哥说要扣工分,他倒朝七哥和我生起气来。我说了他几句,他还不听,你想,你要和方杰结了婚,他还不跟我一起过,他要这脾气,以后和裴艳,裴援朝还有他叔娘李莺怎么过呵。你看,如今你弟媳不来这一手,你教我里外不是人,我烦都烦死了。

凤芹就安慰他说,小林,这事吧,它真的就堆在一起了,你不得一件件解决?我看,关键还是哪一桩,别人家的事,你先办,晚上你们大队干部不是开会吗,前面的事解决了,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说得也是,那,李莺那边,你们帮我劝劝她,就说我错了还不得了,让她消消气,我明天放完工去接她娘儿俩。裴艳这几天也一直念叨她娘呢。

好了,这边的事,我和方杰先去劝劝李莺。我给你说,人家也不容易,一个大老板家的小姐,嫁给你就算幸运了,你八辈子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媳妇的,你就省省那口不敢发的怨气吧。

凤芹便叫上方杰一起去李莺处,来到学校,见李莺在喂裴援朝吃饭,呦,援朝乖,吃饭饭,吃完饭饭长个个,长大了,上前线,当个将军好好干!

裴凤芹便笑,她对方杰说,杰,你瞧人家李莺多贤惠,偏巧我家老八是个蛮不讲理的。

方杰便替裴小林辩白,裴书记也是个热血男人,你看他处理队上的生活小事,哪一桩不调解得顺顺当当?哪一家不夸他能干,果断。

你这是帮我,还是帮别个。你要是帮我,你就劝和,不要到哪里都当两面派,人家都说你们知识分子软弱,依我看,你一点也不像是右派,你那是十月墙头的草,风吹两边倒!

方杰便笑哈哈说,你哪天帮我评评反!我看你最有发言权。

李莺听见站外有人说笑,就说,哪位同学,有事进来吧。门没关!

凤芹敲敲门说,李老师吗,我是裴艳家长,我来接你回家。

李莺转过头来,呵,三姐,方老师,你们来了,是不是请我喝喜酒呀,准备哪天办?

现在不是大跃进吗,我们想明天就办了。

明天,这么快?那我要跟裴小林商量一下,给我这个出嫁的老姐买份什么礼哟!

你看,不是,我说,夫妻没有过不去的坎吧,裴凤芹说,只要你搬回去住,我们就准备结婚。

哦,原来你是说说而已。你们俩骗我呵。李莺说,裴援朝,你看你娘会不会回去。裴援朝看看方杰,方杰朝他闪了闪眼睛,他便扬着小手说,回家,回家。

李莺朝他眼一瞪,傻儿子你向着谁呢?你方叔叔这几天把你侍候得不错是吧。

裴援朝结结巴巴说,叔叔好,叔叔好,叔叔给买棒棒糖。

裴凤芹说,还是你有手段。怎么了,裴老八要我同你道歉,他说他对不住你,你大人有大量,他请你搬回那个家。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李莺生着气说,他要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以后还这么骂人,我就和他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