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工作员大名章强,八岩村人只道他早年是地下党,在一所学校当校长,后来去了延安,解放后随南下部队到了凤凰县城,这一次下放到八岩村扎点,主要是抓一抓镇里的这块落后的地方的土改工作,也发展几个合作社领导干部。他就住在农会会所,也就是以前的地主田生家的左边厢房里。田生家房子很多,两层楼房,上上下下加起来有三十几间,楼上的都做成了教师办公室,所以白天人多,也很吵。一天的活总算忙完了,章队员闲下来时就从墙上取下二胡来拉,当《江河水》一响起来,黄昏中的田间为一种汹涌的激情所萦绕,琴声里,楼户间,便有一种微微的悸动。
田三胖女人是这个时候进去的。当章强拉完一曲《江河水》已是倦意徒增,田三胖女人不失时机地热了锅灶,烧上一锅糯米糖水递过去,章队长,这碗茶水喝了吧,你白天又开会又下地指挥,我们群众都看着心痛呵,来,章队长,擦把汗。女人拿着香喷喷的丝巾要往章强额上碰,章强用手挡着说,行了行了,大姐是哪一组的,这么晚来农会有事么。
可不,大家商量做几双军鞋,想把鞋子送给志愿军战士穿,要我来问问章队长。章队长,饭还没吃吧,来,我从家里带来些包谷饼,你将近着吃点,填填肚子。
章强说谢谢你了,到这里给你们社员添麻烦了,本来,安排我到老尤家吃晚饭的,我忙,给忘了。你们女队员,可真是思想觉悟高。你是哪一组的。
我是五组的,你也别叫我大姐了,你年纪也比我大十几岁吧。章强说我四十七了。那就是了,你长我十七岁了,我该管你叫大哥才是。女人拿出套近乎的本事。渐渐地,话里还套出了章强的“家底”,老婆死在抗日战场上,被炮弹炸死的,两个孩子,大的念高中,快二年级了,小的也在读初二了。
一来二去,女人对章强的照顾细微到帮他打扫房间,烧饭,有些时候也送饭。这一天,女人拿着衣服到水井坎边洗,回来的时候,看见章强左边袖子上一块补丁脱线了,便找出线来缝。她说,你把衣服脱了,帮你缝几针。
她凑在窗子边一针一线地补,那模样儿有几分孟母的慈祥劲儿,章强打量着这个精细的女人,她坐在凳子上的神态总让章强想起死去了十来年的妻子。他看着她水蛇样的细腰,她细花的衣服是宝蓝色的,斜对襟衣密密地扣着,活像早年画像上的周璇。章强觉得有一种炽烈的火焰从心间蹿起,而且很快使他乱了方寸,他从后面揽住她,说着胡话,女人则水到渠成地扎进他的怀里……事后,发泄完了的章强开始后悔起来,他知道他犯了致命的错误。
章强的变化最早让裴二林感觉出来了。他对于田三胖田生的态度有了明显的不一样。在某些场合,他甚至对村里的新党员说,当前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尤其是服从改造的某些人,他们改造好了,也可以加入我们的互助组织吗。他甚至赞同让田生一家加入裴大林的互助组。他说,以后也可以加入合作社,大家相互帮助。
裴二林是极不赞成田生一家入组的,他心里知道这个人满肚子坏水,又懒又狡猾要打倒就彻底斗垮他。一想起解放前他们父子为非作歹的事情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有他的跛腿,这么多年了,要不是田三胖当保长硬要拉他当壮丁,他不好好地安心过日子呀。裴二林不客气地说,章队长,你的觉悟不对了。国家不是这个政策,你的做法违背了土改路线。你对地主宽容,就是对革命路线认识不清。
章强说,我哪里人认识不清了?裴会长,地主也是改造对象吗,改造好了,你不能给他公正待遇,这也有悖于情理。现在不是讲三反五反吗,该严肃处理,我们当然不手软,该宽大的,我们也要宽大吧。
裴二林知道说理说不过他,就说,那要看他是不是真革命了,他对人说,他儿子要打回大陆来,共产党长不了,这不是反动是什么。
我怎么没有听到。等调查清楚再说,裴二林同志,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还有个兄弟当过土匪,人家都跟我讲过,这算不算要剿灭的对象呵,上面可也说了,杀人放火的事,除了土匪地主,谁会去干呢。
裴二林被呛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农会。他想,这事情不解决,以后他在八岩村就别想当领头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