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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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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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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连载

第一十六章 老右方杰


在裴二林看来,方杰并不像那种地富恶霸土匪叛徒之类坏分子。他甚至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是老右。当方杰顶着铺盖卷被一个社员带到地里,裴二林正在垅口边上的一块沙地里理红薯藤,他安排几个社员先顺着理,不让这些藤爬得到处都是,然后再让他们掐去长得较多的枝丫。他想着这解放五六年的一些事情。一会儿是老三反,一会儿是新三反,现在据说又在肃反,还说是反右派分子。听说是因胡风的事情闹起来的,现在扩大化了。凡是言论上有过偏激的,都可视为右派分子。这对于不懂多少文墨的裴二林来说,这实在是件难事。什么是右派,右派就是要有知识的人吗?这个生产大队只有李莺是个高中生,可人家李莺当作老师好好的,又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你凭什么说人家是右派呵。

公社书记杨威见他在那里直犯嘀咕,就说,你们八岩的斗争也许没那么复杂,可我们要用更杂化的眼光来看问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回去想想看,这样吧,县城里的老右多,我明天给你派一个,让他好好改造改造,争取早日进步,回到无产阶级的队伍中来。

裴二林回来的时候心里还在琢磨,老右跟地主恶霸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到底属于哪一种成分,他没法说得清,他索性也不去想了。

方杰站在地边上说,裴队长,我叫方杰,是来接受改造的。方杰说着递地来一叠纸,他说,这是我的反省材料。

正忙着呢,裴二林觉得在右派面前是该有点架子,就装着一副领导干部的派头。手一挥,呵,来了,你到那边坐一下,等我理完这片藤。

方杰便坐在地边上等,热腾腾的五月下午,太阳像个火盆似的,焦燥得没把人烤成玉米饼。方杰头上的汗像雨似地一串串往下淌,他不断用右手去扶正那一张白净的瘦脸。他的脸似一块刀条子,那副眼镜便成一个高点。透过眼镜,能看到那双无奈而又焦急的眼来。

等裴二林理完了藤来到地边上,他说,你就是方杰?县卫生局下放的那个方杰,你犯了什么错误?

我没犯错误,我就是将我们科的牌子写反了,我把凤凰县卫生局宣传科前面的中共写到后面去了,人家告了我。我说写错了,我再写,上头就不高兴了,说我思想有问题。过后,我就是老右了,然后就下放了。

裴二林想,这种事情以前在农村经常碰到的,如今居然让一个穷知识分子碰上了,要改了在县城,自己也不知会被打倒多少回了。有一件事情是记得的,二年前,村里的代销点被偷了几块千层糕,当时代销员小王刚跑开,这时候背时的尤老七刚好拿着酱油瓶去打酱油,发现没人,才巧走出代销点大门,和上茅厕的小王撞上了,过后发现代销点少了几块千层糕,一想,就只有尤老七在打酱油。当尤老七一脸怒气地说不晓得的时候,小王第一时间把他告了。但是,当时又没证据,后来,作为嫌疑人,他被送到了县里,被关起来,一个礼拜都没有放回。这事也怪恼人火的,后来,尤老七一天到晚来队里闹,又不肯干活,这场闹剧直到如今也还没收好场。

裴二林想到这里,便觉得类似的事情是不是又会在这个老右身上发生。可他得照章行事,谁让他是大队长,又是党支部副书记。他不能没了原则与党性。

他对方杰说,来了,就要认真改造,争取早日认清错误,党和人民会给你改正机会的。到这里,首先得认认真真干活。你吧,今天就干这,刚才你也看到了,就这么理红薯藤,他对那个社员说,你先把他的材料拿回去,交到裴小林书记那里,等晚上开会我们好商量反右斗争方案,明天我们就开个批斗大会。把田生也抓来,一起批判。

方杰根据地红薯藤的样子真像写文章,整整齐齐,毫不零乱。这不禁让其他几个社员也纷纷赞许。有人说,看,这老右还挺会干活的,那手法,就不一样,规矩。

也有人说,你让他插秧,他肯定会更齐整,可你要是过了三天,秧苗就会被翻个,漂在水面上打横呢。

地里顿时响起一片放肆的笑声。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法也传到了裴二林的耳朵里,他不声不响地来到方杰干活的地方,一捡,哦,这小子把几根葱藤都扒断了,其他地方的枝,他也不晓得去搞。裴二林脸上顿时也浮起一股嘲笑之情。这回儿,你终于让我抓到老底子了。这老右,就批他做事有花架子,只有表没有里,干得认真,但也等于白干,看起来,思想上确实松懈,干不好大事情。

裴二林当即把他叫到跟前,说,你看你看,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思想上有毛病,你转不过弯。怎样干才最省事,你是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晚上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就开会批判你。要看你认识了高不高了。

他没想到这回真的很容易找到方杰的缺点了。他想,斗起来也容易,即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田生不也被斗得要死不活了吗。何况你一个写文章的右派。

他教训完方杰以后,发现这人还有点想不通,在收工的路上他就开导他,到这里你还想不通,看起来我们就要留你一辈子了。

这话说得方杰愕然了,是的,要真回不去,他该怎么办呢?难道自己真要在这里过一生呵,在这么落后又穷困的乡村?方杰觉得自己真是虎落平阳,无端被一帮人斗来斗去斗死算完事呵,这不荒唐好笑吗?方杰一颗心像七上八下的打水吊桶,在绝望里挑逗着忐忑不安的心情。

方杰被安排住到田生家的阁楼上,阁楼上面阴森森的,据说以前田生的父亲在的时候,这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四姨太,这个女人当时为了和一个下人相好,被老太爷发现了。那个下人卷了钱帐要跑,结果也被抓回来。一个被枪决,一个知道活不下去,索性给自己留个全尸。所以阁楼上便成了一块禁地。人们不愿去爬,也没人愿去拿东西。

方杰跟着队里的仓管员去阁楼,一路上他就看见路上对他指指点点。他想,自己是个干部,犯了点错误就怎么了,值得这样吗。后来听说人们感兴趣地并不在乎多了一个右派,而是阁楼上来了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日后,女鬼肯定又会回来相会。这样,不又多了一份茶余饭后谈话的由头。

看吧,这女鬼一见陌生男人,那个骚呵,这城里干部可要被她缠死了。

人家可是有血气,可得把个女鬼搞死。他一见那女鬼,能把女鬼腿吓软!

方杰听见这些支支吾吾的事情,心里边就又翻出几丝笑来。他想,我就是和女鬼幽会又怎么了,这也比人狗不分的世道来得个清醒。

当天晚上,油灯下,因为电力有困难,八岩村已经有半个月没送电了。还有人说是看见城里人把牛脚膀给顶了,说八岩村没交去年电费。所说的“牛脚膀”是指高压线变压器上的那两个大家伙,它要是咬上去,就通电,没咬上去,就没电。

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情,为了避谣,裴二林早已去查过这事情。县里电工说,有人要偷那牛脚膀上的铜圈,但因为不接电,所以只是乱揭,结果把一截线路给剪掉了。眼下,还没有这段线路好换,要换,整个一条线路都得换,这样子,少说也要一个月,才换得来。

于是,人们的目光便也转向了抓小偷,这个小偷也太可恶了,他到底是谁呢?人们从一队查到四队,开始怀疑张三,后来怀疑李四,结果便都没了证据。

你想呵,有人贪污十块钱都要判三年刑,你要是抓到他了,算你有本事。

这个事情后来也不了了知。现在裴二林和几个党委干部,一边等着小偷的讨嫌,一边又数落上边的政策,到底是政策管出问题了,公平是问题出在政策上,大家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二林便说,既然要斗,那就斗吧。这城里人最讲穷面子。我今天就抓了他一个软肋,你不懂农法吧,我从农法上找你茬子。你说这是不是改造教育?

大家说,对,就是这个理!

裴小林说,七哥,你这招叫声东击西吗?看样子你还懂得打仗方法。这要是当兵去,说不定能当上个团长哩。

大家又一阵笑,明天光斗斗方杰算了。

我想过了,把田生父子抓起来,到上边也转几圈,让他们也做个检讨,讲点认识吧。

对,这样,也真情 以个互相教育批评作用。

那方杰到底算不是四类分子?

反正好不了!有个支委说,上面刷下来的,肯定有问题,政治前途没有了!

裴二林就想起那个章工作队长来了,他心里有沉重了些,就说,算了吧,人家要有问题,能改造好,不一样可以回去做官。

散会后,裴二林叫裴小林同他一起往回走。难得碰上一个不冷不热的夏天,从生产队队部也就是田生家走回来,一路上几颗星星在头顶上眨着眼,仿佛此时整个星河也在思考。裴小林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抗美援朝回来要面对八岩村这一摊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他想事出必有因,当他从方杰的材料中发觉有时候政治便是不经意地一句玩笑,他开始暗暗地替方杰担心起来。方杰不过只是想写那个意思弄反了,结果招来厄运。最早,方杰只是一个去延安的少年,个人材料中写着他1940年参加革命,从江苏到延安后,方杰因为父母均在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死于一场战斗,他们是麻纺厂的工人。19路军保卫上海时,麻纺厂一部分工人还在上班,但是他们的老板此时已躲到浙江偏僻乡下去了。就在上班路上,一颗炸弹从天而降,方杰父母顷刻死于非命。方杰在学校时就是一热血青年,游行示威分发传单样样都干过。上海警察四处抓赤分子,方杰亦名列其中,上海地下党组织的赴延安队伍中,就有方杰。

16岁时方杰参加革命,那年冬天里就入党,分配到延安战地医院,一直做宣传干事,后来又在军医大学进修,大专毕业后再回部队,一九五0年随47军南下剿匪,他所在的英雄模范团军转干留在了凤凰地方工厂,方杰在团里的职务是军医,所以转干后归口进了卫生局,同当时的某连指导员一起组建卫生行政部门。过后局机关完善时候,当局长的指导员调走后,方杰便失去了靠山……再后来,便被划为右派。

方杰材料中让裴小林感兴趣的是他的立功经历,获三等功三次,二等功一次,分别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获得。这多少与裴小林有几分相似;其次,他江苏人的经历和那口江苏普通话让裴小林联想及他的连指导员王成。他和王成很相似,看上去有几分儒雅,一瞧便知是有学问的。就在傍晚,他去了解情况时,方杰材料上的交代与他本人的话语无不都说明,这其实上是个笔误而已,但是那样年代里有很多事情你都无法预料。比如这个方杰吧,他就栽了,而且栽得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认罪服从,下放接受贫下中农改造。

想到这里裴小林对裴二林说,哥,我实在搞不明白像方杰这种人会犯政治错误。他一直都救民扶伤,如今却被划为反党反人民的老右,他到底错在哪里。

裴二林说,小林,那个章工作队员叫章强的,你晓得吗?

有印象,解放初到那一年多,他不是一直在我们八岩村搞农会当组长吗。我们分到的第一块地就是那会儿出来的。后来章强因为搞男女关系被处罚。章强的婆娘小孩不都完了吗?现在我想了想,也许,事情没他们那么严重。后来,章强被迫离开咱八岩。事情是由我挑起的。他坐牢后,他家人和两个孩子日子可艰难了。常在城里靠捡垃圾过日子,他爱人也受牵连丢了工作,被安排扫大街,扫厕所。一想到这事,我就觉得心里堵。我想呵,也许给他机会,也就算了,改好了,不一样能做官。

可他毕竟干了那些事,裴小林说。

他是不应该干那臭事,跟田三胖女人搞破鞋。但他也不至于严重到那种程度,没办法,我才叫人去汇报的。唉----要是上面念他是犯了桃花癫,治治病就放了,一样可以再有工作,再有机会吗?裴二林说。

一轮明月斜斜挂上了樟树梢,巷子里,石板路此时已洒满了清光。裴二林忽然有几分澄明的心思也一瞬间打开了。他说,你一定在想,你七哥凭什么这几年不像你七哥了吧。其实,每一个人心里头都有把秤,你知道我心理的事。可是,你也知道,这些年七哥也没有办法,就好像你入了行,你就得是人家的棋子,你一个人又拗不过上面的。

裴小林盯着地面上斑驳的月影,你是不是想再往上爬去。

那要看情况,我真要是看穿了,我就一推了事。你七哥没多少文化,可在裴家我算是最能认得几个字的了。所以,我就有一个想法,要替裴家讲面子。

可你却失去了很多裴家人的信任。大家都觉得你有些做法太不讲情理了。

裴二林想想说,也无所谓,我自觉对得起良心,管别人怎么说去。

裴小林说,你这样很危险,迟早会出事。

我不怕,哦对了,方杰那里安排得怎么样?

    都好了,我就住楼上偏西的那间,一进一出,要上厕所麻烦点,得下楼。

   行,这秀才下乡,就是要等着受苦来的。你也不要对他太客气。

   我知道,上面就是叫我们斗得狠一点,要把他的不服意愿打下去。改造嘛,就得受点苦,你说是不是。裴二林说,好了,我到家了,要不要去坐坐。

   不了,回家还有事,李莺让编课本呢。

   她们学校忙吧,等有空我去看看,有什么要解决的,让她告诉我。现在学生多了,一个人是不够的。

   嗯,那好。裴小林说,休息吧。

   巷子里传来几声犬吠,月亮仿佛轻手轻脚走进了村子,去叩响每个人家的门扉,有时候,又迫不及待闯入人的窗子,弄得人睡不好觉,比如,方杰的乡村第一晚,就是在不眠和忐忑中一秒秒数过去的。

   要说根不正苗不红这实在太荒谬,方杰参加革命之时,正是抗日战争烽火硝烟的年代。他爷爷奶奶在江苏老家农村也是踏踏实实的农民。幼年的方杰在农村长大,从小习惯于爬牛背上、树上捣鸟窝,水乡的淳美人情又让他从小就喜欢交朋友。方杰读书用功,在小学、初中都是班里的佼佼者。那时候语文老师问,你们的理想是什么,轮到方杰,他说,我要做人中英杰,由此,班里三十几人中,他是最让老师刮目相看的一位少年英才。

   可惜就在方杰上初二那年,抗日战争爆发了。方杰跟着父母在上海滩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日本人的炮火掐断了方杰所有的愿望。男儿有泪不轻弹,方杰遂挥泪作别泉下父母,投入抗日的洪流里,革命把方杰送到风口浪尖里锤炼。他经历了抗日胜利和解放战争,从而以战功和勤勉成为建国后第一批国家干部。以方杰的野心来讲,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以后的路还很漫长。方杰却在最春风得意的事后马失前蹄,他在最不经意地事后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他竟然在这样一个字眼上出了错!

   方杰十分后悔,以他的个性来讲,他如何能容忍自己为一字之差而后悔。老实说,当外面乱成一团时候,方杰选择了不置可否,每天,他下班的第一件事是做检查,那时候他积极主动,可就是没发现自己错在哪里。

  现在当方杰想起自己那不经意地一段,他就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房子上一命归西算数。你想,从卫生局有前途的宣传科科级干部一下子掉到城郊农村,而且成了连个普通群众都不如的右派,方杰认为自己的政治前途基本上等于零,就差没把他当成叛徒一枪毙了那一着。

  在这样春风怡人的夜晚,空气中浓郁的月季花香把方杰带入无边的落寞里,原本局里书记夫人曾帮他找过一个对象,对方在县人民医院,是检察室的医生,芳龄二八,生得白净匀称,二人一见面印象颇好,谁想自己竟然阴沟里翻船?跟一个右派分子结婚,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除非她脑子有毛病否则绝不敢找一个反动分子来搅乱自己的生活,毁坏自己的前程。

   方杰这样做的后果导致他感情生活随之也出现裂痕,那女的躲都来不及,哪还敢和他再谈婚论嫁,后来的事一如前面交代,此不赘述。

   八岩村的月光是公平的,漆黑的廊道里此时走进了月光,这月光仿佛是一双温柔的酥手,轻轻抚吻着方杰焦灼的内心,使他狂躁之后的心绪渐渐归于春夜的宁谧。

   方杰用一声沉落的叹息表白自己的无奈,他不得不选择逆来顺受。他好强,要面子,自以为是,可又能如何。好在方杰是经过世面的人,他后来觉得,再公平的日子总得要人过吧。那时,他远在江苏农村的爷爷奶奶给了他极大的帮助安慰,老人们只说了一句,过日子就是这样子的。

   是呀,过日子,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呢?方杰想不明白为什么总让上面来决定自己的前途,你不革命、检举,那叫消极革命,与反动派有多大差别呢。

   当鸡鸣声响起,方杰睡眼朦朦地起了床,他来到泉井边漱洗时才发现自己也许是起得最早的一个。方杰拿着牙刷到井边刷牙、洗脸、照镜子又梳头,他才发觉自己今天不是去局里机关上班,而是一确凿无疑的坏分子。你这个大右派,你还有资格和我们一起吃食堂,打野菜就着玉米糊子喝粥。他耳边回荡着这些模模糊糊的话。

   方杰等来了批斗的那一刻。上午10点钟,喇叭里响起集合的号子:各位社员朋友,今天我们上午要开一个斗争动员会,请大家十点钟搬凳子到礼堂集合。说话的是裴二林。

   方杰被送到礼堂时,戏台上已站了田生父子。两个人依然挂着恶霸地主的牌子。方杰想着,一群人斗一个人本来就痴狂,何况这是一群根本就不懂政治的人。方杰把准备好的认罪书放在第一面,以便及时从上身口袋里找到它。

   乡亲们,大家看,这个便是右派分子方干部,不,现在该叫方杰了。你念一念自己的悔过书,让我们听见你讲的什么东西,再考虑如何改造思想。

   方杰说好的,便一五一十把自己当初怎么写错字把“中共”位置放颠倒了,最后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这里。

   台下一面大笑。快嘴发莲说,写错个字能叫错吗,呵,这能叫犯错误?这世道如今都怎么了。

   马寡妇说,我们八岩,写错字的人多了,可不一样挂在门边嘴上让人笑骂。

   田世庚婆娘也说,当是什么事了,写个把字将人打到乡间僻壤,也不知上面想的是哪门子主意。

   地主田生和儿子在台上也窃窃私语起来。田生说,三胖,比我们倒霉的人还有呢。这共产党世道比国民党有多少区别,这样的事,蒋介石手上也不至于杀头的罢,认个错你便没事了,犯得上撤职又下放吗。

   田三胖说,爹,这世道就这样,说不定有天日子反转过来了,老蒋又打回来了,哥就会回来见我们了。

   回来干什么,不回来好。共产党这么好打呵。

   裴二林见此场面,火一下子就蹿起来,你们俩要死呵,也不会给你们个好死。等下就让你们好好享受一下。

   田生和田三胖领教过裴二林的手段,要像上次,绑在屋柱子上半天,连屎尿都要憋出来了,别说讨口水喝。这种苦他们受过,还有挂老爷凳,一张四方凳吊在小黑板下,脖子要挂断是迟早的事。

   田生和田三胖马上以罪赔礼,说不该不该,好吧好吧,我们来检讨。

田生的检讨就像在背书:我某年某月干了不该干的事,我罪大恶极,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我血泪罪恶该杀该剐,如今我还活着,都是乡亲们念及旧情,饶我一条狗命。。。 。。。

   田三胖在旁边低着头,装出认罪伏法的样子,其实心里面早就骂过整他的人千回万回了。解放都七年了,他们有那一天不在骂共产党,骂这个把他的权柄和世代积攒的田产葬送掉的政府以及政府工作人员。是的,他奢望着自己有朝一天能跃上台阶,成为权柄的新的代言人,就像解放前他当上八岩村保长的那些时日,他呼风唤雨,尤其是对裴二林这样的雇农颐指气使,你叫他走东他不敢往西。整个八岩村还有谁敢得罪他吗。就拿这个政府的吹鼓手裴二林来说吧,他那条破腿不就是为躲壮丁落下的病根吗。谁挡道就算计谁。看谁不顺眼,就折腾谁。那段时光在田三胖记忆里美妙而短暂。不久,国民党部队开走了,他那权大威高的兄长也去了台湾,他失去了拥有的一切,靠山没了,钱财空了,他引以为荣的一百亩水田,如今被共产党悉数归口,成了国家财产。想到这里,田三胖觉得心里登时浮涌上一股恶气,这股难消之气在五脏六腑里一阵狂奔之后,田三胖拼命将之压住,然后,一股股压下去,压下去。毕竟,他知道,蒋介石所谓的通过美帝国主义侵略而打入我党内部计划,随着抗美援朝的胜利而渐渐破产,田三胖这时觉得失望极了。

   田三胖看见裴小林在讲台边抽香烟的身影,他的心里截然而生一种嫉妒不平。他想,这大字不识的人如今已然当上了党的代言人。在八岩人心中,裴小林才算真正的英雄,他那表面张狂的大哥算什么,顶多只是个莽撞的投机分子,而裴小林则不然,他不轻易出手,一旦他出手,恐怕谁也招架不住。美国人被他打垮了,南朝鲜打败了,随着抗美援朝胜利凯旋,裴小林当然要回来,那么,他们裴氏兄弟的天下就定型了。裴小林能征善战,战场上是英雄,复员后当楷模,有谁知道他那冷峻面容下那颗炽热滚烫的心呵。

   田三胖的心境方杰哪里会知道,在台上挨批判的方杰一面用忧郁和愤懑观察着台下,他想到自己境遇倍感伤怀,是吗,为什么会这样,曾经胆大心细的他如今才知道被人整的味道。台下几个不知事的小孩朝他扔烂柿子、树条、小石块,有一块小石头是从侧面飞来的,将方杰的眼睛弹飞了,掉在地上裂成几块,他的一颗牙也被打中,隔着一层脸皮,他苍白的脸上开始阵痛痉挛,这个人也太狠了,不知是哪个小孩出的主意。

   唉,算了,方杰又想。自己忍辱负重吧,还要承受诟骂,他实在想不到上面是怎么回事。要说祖上没成积阴德也不至于那么狼狈。让他回到农村,而且下到八岩村就被折腾了一顿。当他感到自己的无力与卑微,方杰心里的愤怒便像泄了气的轮胎,很快地就瘪了。真的,当他面对农村人一双双懵懂的眼睛及眼睛背后的埋葬的无辜,他便想,自己真不该走这条路。

   你和谁计较,你还能为自己澄清罪名而遭来横祸,你想,这一批老幼没有一个不是冤枉的,既无家庭支持,又被恐吓成悲态。

   方杰第二遍念悔过书时,他有意加了一些成分,他对中国革命的贡献何止于此,他虽然有一个环境可以让他不再受罪。他也知道面对这不通文墨的乡亲,他们能把他怎样。

   这样的结局却没有预想的好。

   方杰就说,你们的认识还不及我呢。凭什么到这里来斗我。凭什么你们就胡说八道而别个不可以这样。

   时间已近中午,食堂师傅让大家带上碗自己打饭,当大伙不痛不痒喊几声斗争老右,你们反党反人民的罪行。

   方杰觉得大脑里有些想法,过后他准备回去之后再改改。如果真等八岩村人像看猴戏地把他们都耍了,他在心里其实已经胜利了。虽然他不太关心眼前的事,可他的心里是澄明的。

   裴二林也没有为难方杰的意思。他想,像方杰这样的人,干活肯定是不勤快的,你教育他吧,他又不屑于过高的评价是非。所以,对于外界流传的关于八岩村文盲多,他的检讨至少将村里的批判空气激活了。

   人们都已大小碗扛着饭碗回来了。年轻人嫌吃不饱,小孩嫌清汤水,老人们埋怨没粮食吃。看这架势,准要是带上碗全烫手的红薯稀饭,那他一定是有能耐的。

   方杰太饿了,当民兵给他解下绳子,理好衣服之后,他迫不及待抓起一碗稀饭就很快地喝得呼呼作响。乃至地主田生看着过不去,将手里的一碗递过去。方杰开始想喝,但面子让他住了手,他伸出去的手收回来,他说,我不饿。

这话说得太勉强,但是田生很快清楚地听到了。他想,共产党里凡是这种禁不住诱惑的人,日后就有可能会被拉下来当狗。他清楚这个青年人一定是阴沟里翻了船,终于成了一只落在八岩的虎,或者换是条筋,抽空了一根,便再也站不起来的那种人。

   田生朝他笑笑说,米粮上面又不划成分,你管得住人的嘴呵。方杰想想也是,既然饿了,你还管他三七二十一做什么。也就不再推辞,就算吃了一碗地主的饭,自己也成不了地主。方杰抓过碗,脖子一弯,稀粥便顺着饥饿的喉咙在一阵嗝响之后灌入体内。有了米粥下肚,也有了精神气。这是他才有精神抬头朝台下看,人群已经三三两两散开了。他才发现,除了几个凑在一起纳鞋底的女人,其余的早已捧着碗去抢粥喝。其实抢也没用,队里食堂又不会管你是小孩多添一碗,总之在分配原则上,生产队食堂已经实现看人添量,而且充分发挥节约至上原则。这话斐二材已经多次强调说,勤俭节约,那是毛主席提倡的,省也是生活原则。

   这是忽然有一只碗从旁边递了过来,吃饱吗,再吃碗。方杰顾着朝前看。女人是从左侧的旁门走进来的,方杰就觉得有一股浓浓的熏风从耳际刮来,这是一种成熟的异性的体香,方杰联想起他有次去东北出差时看到的母鹿,它是那样的安详高贵,而又温顺体贴。

   他是大队长的姐姐,叫裴凤芹,田生在旁边细声地说。

   狗地主你在嚼什么舌头。当心我告诉裴队长割了你的舌头。

   田生似乎毫不在意她的恐吓,反而张狂了几分说,裴妹子,你也跟你那保长弟弟讲讲看他这样子,就别让他下午再出工了。

   你个鬼地主,你眨眨眼神都有鬼,我跟你去说,他这么一个老爷们,自己不长腿脚走呵,要我去讲。

   方杰朝她笑笑说,大姐,我吃过了,不饿,谢谢!

   不吃拉倒,那女人将碗往回一送,快送到嘴边,忽然又划了一个圈,真不吃?我看你个黑老右敢吃地主的,就不敢吃我这贫农的了。

   这话说得方杰脸上一阵热流泛过,人家这么说了,你还犹豫什么?田三胖在边上说,吃了吧,人家可是裴保长的亲姐姐,你这点面子都不给?

   方杰越发不自在了,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裴凤芹看他尴尬,就将碗往边上桌子一摆,不吃拉倒,我喂狗也省摇尾巴。说着就噔噔噔地走到旁门外了。

   方杰想了想,走向桌子,抓起那碗粥也喝了,他想,管他呢,反正下午要干活,没点力气,能干得动吗。

   这时他忽然看到裴小林从后门走进来,他说,裴书记。

   裴小林嗯答应一声,饭吃得如何?

   呵,很饱,方杰说。

裴小林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下午的活重,要有个精神气才行。我们一点钟到田家洞那边,今天要打炮眼,炸石山。

   那我要带什么吗?方杰问。

   你?呵,你给我扶钎,我抡锤。裴小林说,我俩搭配一组,我带你。

   好的,方杰说,那谢谢了。方杰喜出望外。在他看来,一旦自己上了台,成了别个粪蛋臭狗屎的老右,谁粘上自己谁就臭。开始他想,就算分配,也不会是什么好活,能不累死就万幸了。没想到书记竟然愿意同自己搭伙,方杰有股感激涕零的冲动。

   别客气。听说你立过二等功的,在渡江战役?

   方杰说,是的。

   有空我俩好好说说,我没有打过渡江战役,那时我还是国民党兵呢,要真碰上了,说不定我就成了你的靶子了。

   田生这时也凑过来,裴书记那时跟我大儿子一个番号,都是白崇禧部下的军士。

   裴小林朝他白了一眼,说,算是吧。田三胖在旁边拉了一下老头子的衣角,嘴角努努,那意思是说,还掺和个什么。

   田生便也知趣地走开,还朝方杰和斐小材招了招手,我们也走了。

   方杰也朝他们打了打手势,呵,好的。

   你休息下,斗了你一个上午,人很累的,裴小林说,你晓得,我们也没办法。

   方杰表示理解地说,哪里哪里,是我犯了错误,对不起党和人民。我有私心,就想着能省事,工作就不严肃了。我的思想明显是资产阶级方式,我有罪。

   小林理解似的一笑,你还真当回事呵。别总往心里去,想想田生那龟儿子吧,他们父子俩不也一样做狗做马,总比一赌气撞死强吧。好死不如赖活着。

   也真是呵,裴书记,你这两句话就把我心底里的灰抹掉了。他妈的,好死不如赖活。不瞒你说,下乡的路上,我都像寻个天坑跳下去死掉算了。脸部丢尽了。

   两人来到田家洞。龙塘渠到了这里,因为被洞门口的一堆石块挡住了,三队队长商量好决定请队里炸石山有经验的人帮忙,就临时从四队调有经验的人来。裴二林想到裴小林在部队干过修坑道挖防空洞,就把他派到三队来。

   裴小林放下手中的钢钎,他把一双手套扔给方杰,你套上就不会震手了。我打几锤,你要顺着劲头松一下,可你不能硬顶着,这样不会伤肩膀。记住,你要牢记,要打弯了,锤子会砸到你身上手上,把你手给砸断的。

方杰忙点点头,他说,我晓得。

   晓得才好。裴小林说,这时他看见田生父子懒洋洋地抬箩筐来了,他便朝他俩喊,三胖,今天你俩抬石料吗,那也用不着那筐。

   三队长这时也来了,他说,书记,我让他俩挑点碎石算卵了,反正他两就顶半个人力气。这话把田三胖脸也说红了。

   谁说不行,我也能抡锤。田三胖愤愤不平地说。他靠近裴小林,用那双胖乎乎的手来拎锤,没想到锤子出乎意料的重,他双手使劲,锤杆便柔软地弯起来。那一头锤子仍然未抬头,使再用劲,那一头黑乎乎的家伙终于笨拙地一点点离开地面,他举起锤子,使出吃奶的力气,那锤儿仍似不停使唤的笨驴头,当锤儿缓慢而又不成韵地朝另一个方向落下,只听地一声,地上的一块山石便碰出银色的一片火花来。

   看见吧,三队长说,说你不行,还逞能。好了,跟我抬石头去。

   田生边上也呵斥他,不行就不行,装什么英雄,要闪了腰身怎么办?要老子来养你呵,指望你帮老子送个终呢。

   田三胖脸由白而红,由红变白,杵在哪里一下子不动了。田生拉着他手离开时,他嘴里还不甘心地嘟囔,老子操你娘。

   裴小林笑笑说,看样子你就那张嘴还能充数,现在也变臭了,你还有什么本事?

   田生朝他笑笑说,裴书记,实在对不起,这吃干饭的给队里丢脸了,我这张老脸都不要了,要这没用的东西做什么?给老子滚吧,挑石块去。

三队长就说,你看看,父子俩就这德行,中看不中用,还是贫下中农过硬呵。

方杰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寻思,这话是在讲我吧,我也是贫下中农呵,对了,现在我是反革命分子,我可能跟他们不一样。所以当裴小林甩开膀子抡大锤时,方杰用消瘦的肩死死抵住了钢钎,这铁锤下去,钢钎在石缝里凿出的火光噼啪四溅,洞眼越来越深,眼看有二尺来深了。裴小林换了一次又一次手,当他的膀子觉得伸直都酸痛的时候终于可以装硝药和雷管了。最关键就在这里。记得在朝鲜战场上,他曾经一口气创下了打锤的记录,如今,显然已力不可支,才打了几下,他就觉得膀子和腰都在疼。

休息时他问方杰,眼看着他咬紧牙,那副眼镜一次次掉下又捡起,而且冒满了灰垢。他有点心软,就说,要不你歇一下,明天肩会肿伸手会疼,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方杰咬着牙说,不怕。想想看渡江战役,整宿都没合眼,部队冲进南京城,插完红旗我们就在老百姓家门口倒下睡着了。那时候我管伤员、一连几天都没合眼,下手术台,我就边洗手边打哈欠,在帐篷外睡下我就能打呼噜。

是吗,裴小林说,我们在朝鲜战场上,那一次打石砚洞北山,攻北高峰那几天,晚上想睡呀,可大炮飞机轰炸,你睡着了就得死。

晚上还有飞机轰炸呵,方杰不解地说。

裴小林愣了一下,要么是机关枪扫射,我眼皮子都打架了,耳朵也被震聋了。我想不对呵,这怎么有飞机呢,原来是我的耳朵出毛病了。

那有可能,方杰认真地说,遗憾的是我没参加抗美援朝,所以觉得自己还不满意。复员了也于心不甘呢。他揉揉被磨光了的中山装,腹部都变形了。

我讲是吧,回去叫人帮你揉一揉,再拔一拔火罐,会好的,怎么样,虎口不酸了么。

方杰说,还行。他看看自己的掌眉和手指虎口,发现已脱了皮,但口子还好。

自己要学会保护好自己,裴小林说,像你这种秀才,我见得多了。你很像我们连指导员,他也是江苏人,江苏宜兴。

方杰惊讶地张嘴,呵,我也是宜兴的,是东乡还是西乡,西乡同我离得就近了。

这个不大清楚,好像是西乡人。你俩再也说不到一起去,人家姓王,你姓方,是不是?

那也不一定,同一个区也有攀亲带故的,我舅父就姓方。

你讲几句宜兴话试试,裴小林说。

方杰讲了几句宜兴话,裴小林越来越相信他跟王成有关系,并且似乎也有点沾亲带故。他对方杰的态度也一下子缓和起来。

方杰说他们那儿产紫砂壶,可以泡茶,要是有几两龙井茶或者乌龙茶,那茶具一摆,可就比神仙还要舒服了。

两人一边装火药一边唠话,这时裴小林忽然止了声,他说,这环节要小心,不能让导火索点着了你跑不开,我们凿了三个炮眼,长度算准,这样点炮时,人才好从底下退出。

裴小林说,三个炮眼同时爆破,威力才大,可以炸开这块石头。

时间在下午四点半样子,裴小林留好线,便让大家走远了去拦人拦牛,要让人都在三十米开外,不靠近大石头。

 导火线一根根点燃,裴小林刚跑到方杰躲藏处,,那爆炸声响起来了,一块巨石被从中间打开,顺势塌了下来。在离裴小林一米远的地方,碎石沙砾掉下,像雨一样密。

队里的人开始喊,好了。裴小林等轰声响过,马上走近几个社员,你们先回去,这里差不多了,我们就收工回村。

大家便三三两两走散,剩下方杰说,裴书记,你不要紧吧。

裴小林朝他笑,显出得意的神态,就这活能难倒我们这些兵。

方杰说,是呵是呵,豁出去就不怕。他忽然想起什么,就问,今天我在礼堂看到那个长辫子圆脸的妇女,那是你姐?

 是呵,你怎么晓得?我上午碰到她,她还向人打听你呢。你们认识呵?

 呵,不,不认识。

 认识不认识有那样要紧,以后不就熟了?熟起来就认识了。我姐心肠好。她连只蚂蚁不踩。每次村里打野猪,她都会骂人。猪在那山上啃几棒玉米,刨几个地瓜,有什么关系呵?我姐不听,后来,人们都怕她了。也不知怎么的,这两年没看见有人打野猪。地里的庄稼被糟蹋了,一年就白忙乎了。可野猪也得打呵,太多了,会伤人的。

两人扛着钢钎、锤子往回走。一颗太阳已经偏在西天,红艳艳的霞光一抹一抹,闪着炫目的红来,像朵朵月季花,属于那种红得更持久的。要换在平时,方杰还有心事欣赏,如今也觉得平常了,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他太疲劳,就想找个地方休息,哪怕有地方给他,他一躺就能睡着了。

 裴小林好像能看懂他的意思,就说,回去冲个澡,休息前吃饱饭,到时候让我姐替你拔火罐。

算了,麻烦她多不好意思。我又是一个人住的,不方便。

 那明天中午也行,你到我们家来,我姐和我侄子裴大光住在团坳,东边第四家,门上挂着“福气满门”那幅字就是。

 明天再说吧,真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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