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父亲裴大光记忆里,李莺老师授课的时光应该是他对学校生活的美丽记忆。
我八婆李莺成了八岩村最有文化的女人,至少在方杰老师到来之前。那时,八岩村唯一的小学设在地主田生家的左右厢房里。房子本来没那么大,是拆了两间小房子拼成的。为了光线好一点,村里甚至还想过挖墙打开一扇窗子。为这事,村里开了几次会,说那样孩子眼睛会读坏的。最初的几年,一些人不同意。裴二林开了几次大队会都没结果,当时的支书一直反对破墙。他说田家的屋子设计得精巧,弄不好搞个屋塌伤了孩子也有可能。另一些大队干部也不太赞成,毕竟,当时拆房子时就挨过一回砸,一块墙壁将一个社员的右脚板砸扁了,好端端的壮劳力变成个跛子。人们便诙谐地叫人为跛二。因为裴二林叫跛大。
从此,人们便传,田家房子有灵的,谁拆谁倒霉。这些裴二林想起自己嫂子颜昌香,毕竟,她可是位算得神的女巫师。心里边就有点发毛。于是拆房子的事就一直搁着了。
李莺要教四个年级,一二四六,第二年便成了一三四五,因为六年级要迁到木桥村去上课了。在这个教师严重不足的岁月里。李莺的存在无疑就是一个福祉。是她,把八岩村的五六十个小孩学习上的事管得井井有条,她教他们语数音体美劳,她几乎是个全能的教师。她的高中学历俨然成了八岩村人文化的标竿。八岩村有句俗话叫“学媒找发莲,认学寻李莺”。可见李莺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是很高的。
我父亲裴大光甚至还记得那首《金梭和银梭的》歌儿,他唱的是:金梭和银梭,是我们美丽的生活。金梭和银梭,永远在穿梭。每当李莺唱这首歌,人们便像雄鸡打鸣一样准确地知道,学校生活又开始了,他们的娃娃不再像野地里的茅草,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了。
李莺开始点名,她关心的是每一个学生的状况。当她点到某某同学,她就能想起他们父母的习惯,他们家庭的基本情况。二年多时间她几乎能记下每一个孩子家的准确位置。这一点除了裴二林,几乎无人可比。
从田家大屋长方形的天井望下去,两间教室里这会儿已挤满了人。人多的时候,李莺就分成两个班,这节上语文,另一个班上数学。人少的年份,李莺将学生分成几个年级但统一在一间教室上课。上完语文,她说,下面请同学们做练习,请四年级同学打开你们的数学书,说是书,倒不如说是练习册,是李莺用买来的白纸给缝起来的。用一个学期,边就毛了不能用,那么,下学期只好又换,又抄,为这事,她还找过裴凤芹帮她缝本子。
裴凤芹说,李莺,你这样认真当先生,要是我也能认几个字,兴许就不是这个命了。
裴凤芹对上学的渴望要比裴大光强烈。她就说:三姐,你就带着大光来,他还小,这么早去放牛,太委屈他了。他得读书,将来才有出息。
是的,我和老七、老八都劝他,你看这孩子成天就只知道跟牛屁股,你让他打柴,他捆草砍树倒是人模人样的。一读书,便成了十足一傻子,背了上句没下句。
不过,他几个字还是六年级中写得最好的一个。他就是不用心,真要用心学,也不枉我哥把他弄到塾师那么学过一个多学期。
怪不得,他背起诗来倒挺熟的。李莺说,那以后,我让他多读多背,争取成为一个好学生。
是呵,不读书,将来参加工作能找到呵。裴凤芹说,她手里缝着一叠纸,将线往外一拽再拉出线,用顶针将针穿过纸页,向下送,她用一只手在下面接,不提防,手碰到针尖了,她手一抖,哎哟了一声。李莺说,三姐,怎么了。
扎手,没事。学我就不上了。我看大光也不肯上学,反正六年级会认几个字,打打算盘,农村里也差不多了。你说还让他去木桥村读吗?
李莺说,当然要给他读了,你不给他读,将来哥嫂地下都会怪你的,也会怪我们裴家人不懂行情。
什么行情行情的,那就让他去木桥吧,反正他大舅在那边。早上去晚上回,带不了饭就在大舅家开个伙,吃口凉饭也比家里强。裴凤芹系上一个结,说好了,今说要做二十本呵。二块钱的纸够二十本了吧。
李莺看看她的手,要没事晚上你再帮我缝。
这时候裴小林来了,他说,晚上队里要开会,讨论修水渠的事。行了,你回去吧,缸里水都挑好了。等你煮饭呢。
要么,到我们家吃?多熬点稀饭,也够几个人喝。
就那点稀饭,你和大光两个人还不够呢。别跟我装脸说客套话。这年头,有点米糊糊就算不错了。
你家不是才领了谷子,不打米吗?裴凤芹说。
哪里呢,挑到大队机房,打米机卡壳了。今日下午又停电,不知晚上来不来。晚上去找长贵,人家也要休息吧,没空跟你打。唉——裴小林说着便走开了,身后还丢下一大串嘟哝,穿吃都没有,还开哪样会?穷够了还不让人松活一点。
就是,裴凤芹也这样想着。缝好了,我晚上帮你送到家里去。
可别忘了,明早还要用的。我还要管这裴死鬼把我的白纸弄去卷烟抽了。呸死的,成天就知道开会,斗谁呢,天天看田生那张鬼脸?你斗死他你就光彩了?李莺边数落男人边外走。
大队部就设在田生家的中堂,一进一出有两面间,前面的一间,一张大八仙桌几乎占了靠里边的大部分,这会儿墙上依次贴着毛主席、朱德、刘少奇的像,以前还贴着斯大林、列宁像,如今刚拆走。用裴小林的话说,苏联人都是假惺惺的,即使是在帮着中国,其利益也放在最前面。
裴二林认为他这是无中生有,他说不是1952年打美国,人家苏联不是出了十几个师来帮中国呵,不要无理也强争三分。
那按你说的,苏联人为什么要撤走专家、技术人员,上面为什么要取下斯大林、列宁挂像。
两个人正争得面红耳赤,其它各生产队长已经陆续到齐了。裴二林清清嗓子说,都来了,现在开始开会。
他说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为了支持上边政策,在三面红旗引导下,我们社会主义建设在迈着快步往前赶。各位干部,我们的理想很快就可以实现。
三队队长王奋勤忽然笑了起来,老头拿着一个烟袋,手持一管烟管,少说也要二尺长。他说,二林,你也听上面瞎吹个鬼!这样子搞下去,都要把人家害死了。
其它几个生产队领头人也附和着说,是啊,是啊。
裴二林拉长了脸,你这是怎么个态度,你说困难重重,上面一直是路线明确的,如今,实现人民公社了,要加快步伐实现共产主义。如今砸锅卖铁,搞食堂化就是一个好的尝试吗。
尝试个鬼!二林,五十岁上下的王奋勤已经头发快掉光了。他说,以前在国民党手上时,政府就管收租,不顾农民有无口粮。那时候吃下不上饭,可如今都搞了七八年社会主义了,粮食没见增加,政府一样收派购粮。我们粮家一样吃不上饭,吃不饱饭,你说,这样子搞下去有没有问题。
另一个二队队长也说,就是,家里锅都捐了,煮了三个月也煮不成钢,你说我们就炼一辈子也炼不出钢来。你想吧,王铁匠打一辈子凿子、镰刀,你问他炼出个钢没有。
裴二林见大家生气了,终于口气也缓和起来,各位兄弟,大家安静,不要吵。是的,上面做法是有些问题,可大方针没有错。你想,苏联人做了专家,可我们不能不修电站,造铁路吧,我们还咬牙试射原子弹氢弹。中国人不也是自己克服了?要自力更生,多快好省地实现共产主义,这也是大家想要的是吧。我们村,上半年垦荒三十亩,到如今,一样长棉花,一样弹出了洁白的棉花来。谁说我们这块地只配长荒草!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了起来,最后裴二林打断话语说。这不是我们大队会要解决的事情。目前,让抓好抢种,炼不出钢,咱不炼了,不还有公共食堂好吃饭吗。明天,轮到三队修渠,这回家调到庙脑上400米归你们生产队,今年要修好100米,入秋前完工。对了,需管炸药向保管员田长富要,炸石山要小心,别给我炸出个张寡妇,姚寡妇来。再出事,我就把老王你媳妇卖到苗寨阿拉营给老俵去。
大家立即呵哈哈笑起来,知道王长富的人心里想,这老头打了快一辈子光杆司令,要不是裴二林替他张罗说上大风村的姚寡妇,他指定就真成了光棍汉王三巴子了。
裴二林说,明天,县里给我们分了个四类分子过来,我们如今斗田生也斗得他够呛,让他缓一口气,我们要配合县上抓好思想改造工作,听说这个人是卫生局干部,就是因为乱写诗骂共产党,污蔑社会主义路线被下放到这里来接受贫下中家教育的,这是个政治任务,到时候看分到哪队合适些。
王长富,裴队长,分到我们队。我们修渠道辛苦,让他打炮烟最能锻炼人了。
裴小林说,行了吧你,不把人家锤死了才怪!告诉你,要不是人家栽了,任谁也不会到这山旮旯里讨死活。
还是小林良心好,要么把那四类分子分到你们家去,给他热饭吃打鸡蛋当客请?王长富一脸诡秘的神情,冷嘲热讽。
对,到裴小林那儿去,他婆娘不会唱歌吗,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可有话说了。二队队长也加进来戏弄小林。
裴小林说,那好呀,我就叫四类分子到我家去如何,人家是干部,将来说不出一回去又是个管人的。我们这些瞎了眼睛的,不配和人家打交道呢。看一个个人模人样,心里却连条狗都比不上。狗还知道给人摇尾,人却只知道咬人!
裴二林马上抢白着说,都不要讲了,我都要说道一下。首先,我们是讲原则的,凡是下来的,肯定是有问题的,不是成分就是出身,或者海外蒋特土匪草寇。要不是有问题人家上这来受哭,所以我们要认真管教,还有就是,大家也不要对人家太歹毒了。这种人跟田生不一样,他骨子是个人的,只是思想出毛病了。要改造好,毛主席不是说吗,治病是为了救人。好了,这个四类分子,四大队来安排,吃饭睡觉,找个地方打发一下也好,反正有地方给他就是了。
对了。一队队长问,这人二十七八岁,长得一身腱子肉吗,来的坏分子是男是女?
裴二林说,还不清楚。你问这个干吗?
有个副队长说,张大毛想婆娘想疯了,竟打起四类分子主意来了。
大家就又笑了起来。走出队部办公室,抬头看时,这个五月的夜晚是那么明丽。晚风吹在人身上凉酥酥的,一弯新月伴着几颗疏星在夜空一眨一眨晃动。
裴小林说,晚上困个好觉,明早还要到岗蔸坡挖沙扯包谷草呢。
你们四队闲适呢,我们要熬死了,每年,一打岩头我膀子要痛两个月才能好。三队长王长富说,小林,明晚过你家喝酒好么。
裴小林说,王叔要是想喝,人来就是了。喝了酒好,喝完了就睡,一睡像头猪,打着呼噜就哼到大天亮。
王长富说,好咧,喝完了我和你下盘打三棋。
二队长也说,我也过来。下打三棋我还没输过。
裴二林在后边说,老八,你们党支部也开个会,我跟你说,那个四类分子,要由你们管着的。我忙,到时候你安排一下住吃。
小林说,老七。你可真会照顾你兄弟呵。个种事情你也没忘记过去呵。好处倒让你们占了,得罪人的事情都是我脑壳上的事。
嘿嘿,老八,你部队上也是个干部,干部管干部,有经验。对了,你不是押过俘虏吗,就把这人当俘虏看着。
四队队长做了个握枪姿势,这样—老实点,给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是隐瞒,全家死完。好了,从现在起,老实交待你的罪状,要诚实,不然,严厉打倒你。
我看放在你们四队好。是吧,晚上,可以开会斗斗老黑呵。要是个姑娘,说不定还能让人家给捂捂被窝头呢?
老八,说的鬼话?再说我告李莺妹子去。裴二林拉着脸说。
好好,那我投降,我不说了。我可要说在前面,人归我管,思想归我改造,安排权归你队长呵。
啊好吧,还要向我讨价钱。我告诉你,我就叫他归你改造,免得一队长流口水眼馋呢。
一朵嫩花儿都归英雄占了,我李莺嫂子不得带孩子裴艳上江苏老家去?一队长在旁边冷嘲热讽。
春夜的风袭着人手膀子颈子,哪儿都舒坦着,可是人们的心底这五月的野草儿,在酥软的风里长出了野性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