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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九方到裴小林家，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送葬，他妹妹死了，颜昌香走后，颜九方觉得自己跟裴家的关系似乎也疏淡了。这在他来说，显然是不应该的。逢年过节，他不能来，有时候便叫长女颜晓妹跟他娘龙七妹来走亲戚。那时候颜晓妹还只有3岁。如今，已出落成7岁的小姑娘了，长得十分秀颀。
叫大光表哥，颜九方对女儿说。
表哥，颜晓妹怯怯地叫了声，声音很细，但脆嫩。
我父亲裴大光当时还是13岁的少年郎。女孩子这一叫，他便乐了。从此，在他生命里，除了有个叫裴艳的堂妹，有个叫裴宝的堂兄，他还有个叫颜哓妹的表妹。
表妹，他说，看见过碾坊吗，我们村的碾子房可大了。
颜晓妹说，我们木桥村也有，桥打垄就有碾房。
那，打米机呢，我们村里刚买的。裴大光改了口说。
也有。我母亲颜晓妹说。
学校有么？
有。
老师有么？
有。
我们老师是我叔娘，叫李莺。
……
裴大光看着颜晓妹惊奇的神色，他想，这可把她给震住了，就说，想不到吧！我跟你唱我叔娘教的歌，长堤外，古道边，夕阳山外山……
谁在唱城里伢崽的歌呢。裴小林走进屋子说。
颜九方站起来，是老八呵。你来了，听说你这个抗美援朝英雄有好多事情，有空到木桥村给我们开个会，做个报告什么的。
九方哥，你取笑了。我哪会讲话。我要会讲，也不在八岩村打岩山筑渠沟了。我下城去当工人了。
问题不是在想不上上。颜九方说，好多事情，你不愿去做，但你拗不过上边的意思，你说是吧，当初上边让你去抗美援朝，你能不去吗。
说得是，要是我当初不去，对裴家来说，那就是丢脸。国家上的事情，你能有二心呵。我八爷裴小林说，上边要修龙塘河。说是5年之内修通，你们村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你也得办。昨天，他们支委在村里开会商量。我在旁边不参言，他们急了，说你这个群众也说说呵，都知道你是诸葛大仙。我就说，这几年国家形势变得快，一会儿搞合作社，一会儿要单干，现在又在说要办人民公社，合了分，分了合，谁都不明白下面会干什么。总之一句话，既然跟党走，那党教干啥就干啥。
支委书记说，你思想上倒挺进步的，你这个人就是出身不好一点。要么，我看我这书记让你干也成。我朝他们摆手，就别把我搅和进去了，你们不斗我，不要陪绑，就已经万福了。我可是活得还自在的了。
支委书记说，谁说不是，你在局外，你倒明白。我们是越干越糊涂。
我说，你们那是揣着明白装湖涂。他们都笑了，明白不明白要什么紧，我看上面跟我们也差不多。
颜九方说着，也笑起来。
裴小林跟着也说，可不是？上面也湖涂。你说吧，这一条河要筑起坝，往上边，要淹没多少粮田，往下边，又能照顾几个乡镇。出5年工，耽误多少家活不算，有人还要闹意见。国民党时，要派个工修个东西什么，那是以工代赈，如今这叫哪样事？你得自己带饭，你还得自己带筐，你不去还得扣工分，队上不下粮，你就要挨饿。
你一讲挨饿，我就想到你哥你嫂，你哥说白了就是挨饿死的呀。你想，要不是为二两米粮，他那么死心塌地认准了田生那几亩水田要种，他死盼活干总算熬出了头，要打粮食了，上面一道命令下来，粮食要充公了，国家收购了，田亩归公了。你说吧这叫什么事。你哥气得都吐血了不是？
你说这算哪样呵？我哥是认这死理的人，裴小林说，过去，他认租赁土地，帮人干活有口饭吃，好不容易土改分田，他没等到秋种，粮食就没了，换成我也不乐意。
你哥死那天，我去迟了。我听说你哥要把大光交给你带。你三姐是要嫁的人，我就在想，我要尽这分力气帮助他，谁叫我是他妻兄呢。小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做主了，日后将长女颜晓妹说与大光做媳妇，你看行吗？
我看可以，裴小林说，我们裴颜两家几辈子的交情，不能到儿孙辈断掉。人是要讲情义的，农村人打交道，就是结亲结义吗。
那好。晓妹呢，我可不能亏了她，我要盘她上点学，识个字，免得将来没出息。等二十来岁，就叫他们成亲，你看如何？
那这样定了，我三姐那儿，我七哥那儿，我去说好了。对了，他们晚上要回来，一起吃饭，我马上就去说。
八岩村其实坐落在两山之间的脊梁上,东边是个斜逸出来的缓坡,坡度柔和，住一百来户,西面傍山，又有二百来户人家。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换成乡村物语，就是从刚蔸坡背后升上来，从枫木坳背后掉下去。我拉着手的父亲裴大光把另一只手交给了一条殷勤舔噬着他的大黄狗，这条狗有个名字叫阿旺，阿旺摇着尾巴看着裴大光，那意思说我饿了，弄点吃的吧。
裴大光用手摸摸狗光滑瘦瘠的背。他说，晓妹，你家有狗吗？
颜晓妹说，没有。前年养了条母狗，还生了窝崽，我父亲把狗崽都送了人，还有两只，抱到集市上卖。我家那母狗阿花不开心了，就吃了药，死掉了。
狗也会吃药？吃哪样药？裴大光奇怪地看着她。
是老鼠药。颜晓妹眨眨眼睛，眸子里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滚动。
裴大光为了怕她难过，马上支使狗说，阿旺，去舔舔晓妹的手，向人家行个礼。
黄狗阿旺就将双前爪缩起来，在颜晓妹跟前跳起来，走了几步，鼻子里还哼哼几声。完了摇着尾巴，再用嘴舔晓妹的手心，弄得晓妹咯咯笑起来，极开心地笑着。
这时候裴凤芹跑到村口说，你两个讨债鬼，还不晓得回家。你舅、你叔在等你们呢。
裴大光就拉着颜晓妹的手，一同唱着“金梭和银梭，是永远在穿梭”回家了。
颜九方正举着酒杯同裴小林、裴二林碰酒，看到自己女儿同裴大光拉着手，他那张被酒濡染得通红的脸就冒出了久违的光采，同样，酒糟鼻这会儿正红得可爱的裴二林也喝高了，他说，九方哥，我们两家是世交，几辈子的缘分了，不能说断就断。这事，我看可以的。
裴二林和凤芹也都说，这样子很好，两个人就是一对儿，谁也掐不断的缘分。
我父亲裴大光有点弄不懂，他看着大人们，一对儿是什么意思。
一对儿吗。裴小林说，是说你跟晓妹，你们俩将来就是小夫妻？
小夫妻是什么意思？颜晓妹问。
哈，裴风芹也笑了，他们俩弄不明白，你们就不要欺负小孩子了。就是说，你俩会玩过家家吧？
颜晓妹点点头说，玩过。我当新娘子，他们小朋友管我叫新娘子，不害臊，不害臊。
那，要是大光哥扮作新郎官，跟你进洞房。好不好？
不好！颜晓妹说。
为什么呢？一家人都盯着这小姑娘。
因为——她打了个喷嚏，呵巧，因为——她再打了个喷嚏，因为大光哥不肯给我买糖吃！
一屋人都笑得前翻后仰，裴小林对晓妹说，那叔给你买糖吧。
我又不是嫁给你！颜晓妹嘟着嘴。
大家又笑，就对裴大光说，是啰，大光，你拿什么去讨老婆呢。我看你只好打光棍了。
打光棍也比讨女人强。女人不好。
呸，裴凤芹骂他，你看，你李莺叔娘不漂亮，你姑我不漂亮，你这张臭嘴！
裴二林笑了对颜九方说，你看这娃崽，年纪不小，脾气可不小，将来肯定要吃亏的。九方哥，你们颜家也算是对得住我们裴家了，你看，要不是看大光，9岁死了娘，12岁死了爹，我可真觉得对你们颜家有愧。
说那话见外了。穷人是都有穷人的活法。颜九方说，你像我吧，要不是被卖到地主家，我早就拿骨头棒子去喂狗了，还能活到如今。看着吧，要不是成分垮下来，我也像你，弄个支部委员当当，日后也好有个吹牛皮的本钱。
说哪样的话呢。九方哥，你可取笑老弟了。我早就晓得你是最有拿法的。你看上大光，证明你有你的道理，在大光身上，我就看不到什么，我只看到我哥，养了好像韭芽菜似的一个儿子，只晓得他的苦处。裴二林嘬了一口酒，唉声叹气地说。
这孩子将来不会是块柴，他那是一坨煤，耐烧。他的命要比你我都好。颜九方说，颇有点诸葛亮的老谋深算。这孩子将来有点出息。
听着吧，大光。你大舅说你有出息。你可不要辜负他的愿望。来，九方哥，喝——
出不出息，又不是好说就说来出的。裴大光嘟着嘴说，你们大人尽拿小孩子耍笑。
裴小林瞪了裴大光一样，你说谁呢。敢同你七叔顶嘴，看我收拾你。
好了好了，颜九方忙劝和，都少讲几句了。小孩子傻劲头，何必去计较。大光呵，听舅舅话，等你以后有出息了，可别忘了替你舅打瓶酒喝呵。
裴大光就说，哦。
一屋子人又都漾满了暖意，喝酒、划拳、唱小曲。裴小林便唱了几句：进军号，宏亮地叫，战斗在朝鲜多荣耀。不被炸弹炸，不被大火烧，祖国的人民常欢笑。工厂冒烟，庄稼长得好，美丽的鲜花开满道。
大家都和着歌，颜九方说，小林唱得真好，这歌是在朝鲜时部队唱的吧。
是我们教导员王成教的，裴小林说，会唱歌首歌的人，一个连剩下不到十个人了。大奎、吴华、长庚，我的好几个朋友都死了，埋在朝鲜青山上，回不来了。
颜九方说，小林，你也不要难过，能活着回来就不错，我们家那个分到城里工作的兄弟，不是被打瞎一只眼吗？
是呵，想想我和我们指导员还算幸运的。我们没受什么伤，算好了。
裴二林说，老八，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上面帮你安排工作，你不要。偏就回来扛犁握锄。现在又想想吧，国家既然培养咱们当干部，都没点牺牲精神，你讲，这算是个人吗？
裴小林说，七哥，你现在替我想通了吧。为什么不去县城工作。国家正是需要建设新农村，这个时候当逃兵，是要枪毙的。
你们以前枪毙过逃兵吗。颜九方和裴二林愣了愣。
真的，这个人我认识的，叫贾勇，他的命可不好，在战场上退却，被抓了起来，贻误战机论处，当场就执行枪决了。我们在国内时，也有个逃兵，后来改正得及时，返回部队了。一问，才知道是想父母和老婆了，中间遛了号。
现在我们搞劳动，人民公社成立后，有很多人劳动不出力。我看呢，有些人是思想觉悟有问题。自家那点三分地勤快，别个的事情偷懒，我们如今的生产队对他算客气了。裴二林说。
过去我干自己的那份活，肯出力气，现在要你为生产队，公社出力，你就不肯了。这种人是要批评，国家不在搞定产定购、定销吗。农民打粮食才有保障，有热情。颜九方说，现在，上面的政策变得太快。一会儿要姓社，一会儿要姓资。毛主席老人家态度是什么，现在我也有点糊涂了。
反正，听党的，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没错的，其余的也懒得去想。过后裴二林说。
这个跟打仗有点相同。你说你要问为什么，首长说，保家卫国。再问下去，那要挨批了。所以我不问，我就认准一点儿，踏踏实实搞改造，配合人民公社搞水利建设。你想呵，田里有水，好养鱼。原来修渠的意义就在这里呢。
颜九方说，小林说得对极。他就是这个理，为什么要修龙塘河？一个县要兴修水利吧，不搞个大工程，能算复兴农村，重视和发展农业呵，你吃不饱肚子还怎么革命呢，想想就好笑。
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人民公社吧，你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吗？我可没见过。
毛主席说，要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实现共产主义。裴小林说。
亏你还是个支委书记。听课听到哪里去了？社会主义吗，就是有钱同享，有地同种，有饭同吃。还有吗？
差不多了吧，裴二林说，哪有那么多复杂的内容。一句话，就是比现在要好呗。还有人提出生产主义口号了，说的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共产主义。
我知道，就是像以前我们部队里的报话机。
不是，颜九方说，是那种，两头有把杈子，中间有个把手，两头是喇叭，一说话对方就能听见的东西吗。
这时，裴大光忽然大声说，我看到过。
裴大光说，电影里头。
大家恍然大悟，你兔崽子要耍我们大家呵。
颜晓妹说，大光哥说得对，去年我们看《上甘岭》那里边就有。动妖动妖，向我开炮，那个人手里拿着的，就是电话。
裴小林笑了，你讲的还不是和叔讲的是一个东西。
看，大光和颜晓妹都这样说了。小孩子都知道，说起来共产主义也不远了吧。
裴二林说，鬼话，人民公社才刚刚开始呢。
颜九方就说，毛主席也说，要加大步伐，争取早日实现共产主义。
裴小林说，哥，是不是还要搞批斗呵。
看你说的，不抓阶级斗争。敌人就会搞破坏，不斗死反革命，人民能真正当家作主呵。
颜九方和裴小林面面相觑说，是吗，斗争就能实现共产主义呵。
裴二林想了想说，上面是这么讲的。
反正，就是实现共产主义。我们两家的交情还在。就让大光和晓妹成为共产主义见证人吧。我们等不等得起，无所谓的。颜九方说。
对，裴小林和裴二林说，就算是共产主义能实现，八岩村仍然是八岩村，那几亩田还没变，我们照样攀交情，打亲家。你说是吧，九方哥。
那是，太晚了，你就不要回去了。家里有七妹嫂子，不要紧。裴二林劝颜九方说。
行，我们哥几个喝个痛快。
好，干掉，干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