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岩村人眼里,八爷是一真英雄。村里一直流传他的故事,一次去腊尔山剿匪,路过长宜哨时,他双枪一挥,打死了两个土匪,有人去看过,两枪都打在瞄枪的那只眼上,子弹穿过脑壳,而且还穿过头上那两颗旋儿。我那时候不信,就问八爷,八爷说,你没见过匪首龙云飞吧,告诉你,你八爷我就拎着他脑壳遍游十八乡。我只晓得八岩村在周围村庄中算大的了,十八乡是什么概念,我不知。八爷就说,反正你小孩子也不懂。
龙云飞是怎么死的,民间流传有很多说法,有人说万人大搜山时,在某个溶洞里,他被一神射手一枪击中了胸膛,也有人说死在部下手里,让自己人给出卖了。也有人说,他当时就趴在地上,他隐身了,结果让一道士给识破了,叫人往下一刀就剁了头。八岩村人的说法是第一种,而且流传说那人就是我八爷,你想吧,他本来就是个剿匪英雄,当过六年刮民党兵,而且还做过一任班长,打小也是个官。
八爷常常同我讲起他的当兵经历,他说本来这是派给老四,我四爷裴家华怕当兵,全家四个男的,老大打长工,老七腿又跛,老四呢,他细胳膊细腿,除了会吹一手好笛子,他什么也不会。打仗可是用脑子的,他裴家华是怎样的人呵,一到开枪就尿裤子。所以,当兵的事就该他了。当兵有什么好,我说。
当兵有饷银,他说。
那么能买粮?我说。
可以拿来抽大烟,嗨,那东西抽一抽就不想放,能上瘾的。我们队伍上很多人都抽,有点钱都花那玩艺儿上了。八爷忽然低了腔调,我对不起你亲爷,他一个人要养活这个家不容易。那时候,每个月七个大洋要送到家,我哥也就是你大爷就不会常年给人舂米、拉磨、打谷子了。我嫂子也不会死得那么快。
八爷说47年剿匪时,他在常备队里当班长,说是剿匪,其实是去打劫。白崇禧到了湘西,改编了许多土匪军。所以,我们这种部队里就经常闹鬼。一会儿,有人被打死在野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光;有人今天投了诚,没了军饷,明天就又脱了军服当土匪。
有次,他们去一个村抓土匪,结果人家通风报信,土匪早逃走了。山里溶洞多,地形复杂,洞洞又相连,你摸进洞,人家早就从另一边拐走了,枪法快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人家有防备逃走了事。
所以说土匪难抓,你有人举报,他也有人收留。在这里是土匪,到那里又是常人了。最好笑的是杨和清。他假装投降共产党,不到一个月,突然揣着一大堆军饷反了水,还杀了一批兄弟。这个人,后来解放后被解放军处决了!杀得好。裴小林说。
裴小林之所以投诚当了解放军,用他的话来说那是见机行事。你想呵,白崇禧打不过共产党,那帮子土匪又逃上了山。等着所谓的反攻大陆那一天,那要等上多少天。那全是他娘的鬼话。如今,我八爷裴小林决定投诚也是出于生计考虑。在他来看,当兵也是一条出路。当然,为了家计考虑,也是一步要走的远棋。因为这一天我那当土匪的四爷突然回来了!
四爷从哪儿冒出来的不得而知,总之,六年的土匪生涯使他有一身逃逸之术。到家时,你看不出他的身份,只道是一送春的老乞丐。
我们那儿一到春天便有送春的客人来访,穿得很破烂,常常搭着一块布,挂着一块布袋,手上还有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一头牛。你可以拒绝一个乞丐,但你不能赶走一个春倌。人家以来,家家户户都得恭恭敬敬以礼相待。这一年正是收了粮食为个人的喜庆年。章工作队长宣布粮食除了派购部分外,其余可以支配了。我爷爷裴大林就将收上的一斗糯米打成了糍粑。好呵,老哥,新年风风火火,大吉大利。五牛来耕地,六马来帮忙。六畜三牲五谷兴旺四个和尚八个饼,好年成呵,老哥。
来人摘下红披头,我的天唉,你是家华,你是家华吗?凤芹,快来,看你四弟回来了!裴大林惊呼一声。裴凤芹跑上来,拉着乞丐的手说,是老四瞎子,你这只瞎眼姐认得。瞎子,这几年也不见你一封信。让哥和我担心死了。
四爷裴家华瘦弱的身躯在灯光下像一只软软的布袋,他唉的一声说起自己的苦处堪比黄连。在山寨里,先是当了匪首王顺的贴身护卫,后来又成了护寨队队员,长山那一仗,让城里的常备队打垮了,又投靠了匪首大苗王龙十八,龙十八被打散了,又找到了匪首吴妹叭,如今,吴妹叭伏了法,和龙云飞一起成了枪下鬼。他九死一生,没地方去了,只好随一亲信也是兄弟一同回了乡里,如今也不知该往哪里走。那个兄弟也等在村外的勾机坡下溶洞里。
长年洞中生活,衣服也破城了一条条布帘。裴大林看见弟弟的打扮心里的酸楚催开了泪河。那个晚上,他破例生了堆火,让弟弟洗了个热水澡,又让裴凤芹去洞里给那同伴送了吃的。
兄弟俩拉了一夜的话,说也说不尽。裴大林让弟弟回家帮自己,他说可以请队里按成分人头粉五分地,有了地,哪样都有了,还怕什么。再给你讨房媳妇,好好过日子。
当裴家华的笛子声响起,八岩村几乎都沉浸在夜色下的欢愉里,人们在想,这是在赞美春光吗,阳雀叫了,惊雷过了,万物苏醒。桃花李花杏花,你放开罢我来开,这春天,因为一声笛韵突然就一下子醒了。
这悲怆的旋律交织着喜悦,而喜悦里又有着隐含的忧怨,仿如本地山歌: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立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妹崽家缠坏后生家。这笛子的美妙只有裴家华能吹出来,也只有他,瞎子裴。
尤老七在睡梦中觉得有一只仙娘的手从自己胸口摸到脸背,浑身舒服得不行。他觉得自己浑身软榻榻地,也只有自家婆娘那双手才有这本事,那晚上,尤老七幸福极了,他醒来时,鸡都叫三遍了,才发觉自己误了工,他埋怨自己误了事,一边骂婆娘矫情一边漱口水,用瓢舀把水往脸上浇浇,才发觉婆娘已不在家,早已去采猪草了。他才想到,撒谎那样的感觉都是自己瞎想出来的,嗨,做梦吧,还真当回事呐。
尤老七爬起来、出屋,拉上门,他跑到裴大林新分到的的那幢楼门口。老裴,上地里去不?
裴大林嗯了一声,扛起锄头往外走。
一路上,尤老七说起昨晚上的古怪事,他说自己见了鬼,要不就是昌香嫂子给我托梦了吧,难不成还要发一窝猪崽。
裴大林笑笑说,你哪里是梦见了神仙,你听到了笛子声吧。
尤老七想想哦了声,是嘛。可谁会在那个时候吹那么好听的仙乐?听听他想想说,难道是你那田兄弟?都六七年了,他还活着。
嘘——裴大林朝四周看看,小声点。
瞎子裴真回来了?尤老七像吃了春药,我晚上得上你家去看看他。那叫人想的,感情他还没死!
是呵是呵,裴大林说,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他现在属于哪个成分,还说不清楚,刚刚清剿过匪,要抓住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