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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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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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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连载

第一十三章 八岩1954


 

就在朝鲜战争胜利后的第3天,我祖父裴大光似一盏油尽芯枯的油灯,生命的烟火已然缓缓熄灭。

当时他犹豫不定准备卖掉老水牛最后捞一票的那些天,他的心里划过一阵阵一样的创痛,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分分合合的农村政策失去了信心。成立以后的合作社,不仅没有把人们引向富裕,反而酿就了饥饿,贫困和人心涣散,他一直对地主田生的两亩水田青眼有加,当他正准备收割并且把承租之后的第一份喜悦收归己有。上面忽然宣布一切归公了,所有的粮食归还了国家,国家也没给自己一点好处。如今,不知谁又在传合作社要解散,所以这几天,各个手上有牲畜的人,便都以为这牛羊要变成钱财才放心。在合作社的日子让他记忆犹新,饭有吃的,活有干的,可就是提不起人们的劳动热情,社员们都像被谁一番话冲昏了头脑。纷纷想着社里有吃有喝,大家忽然又觉得该是自己的突然又不是自己的了。

如今,又到了炎热的夏天,在经历一春的储备,一夏的酝酿、料理,裴大林以为,这一季的收成也许会比往前好一些时,村里已经接二连三地死人。据说是死于水肿,那还是前几天,裴大林以为埋了别人也不知下一刻又要埋谁的时候,这一天一大早他就开始往外吐血,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旧社会人们管这病叫痨病,现在就肺结核,这毛病还控制不了,一得病就意味着只是等死,但是他想,再等到老八回来吧,这样对儿子裴大光也算有个交待。

老七他信不过,他认为这个老七裴二林一会儿搞合作社,一会儿又搞整顿,三反五反结果也把自己搭上了,那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他觉得老七不像是自己裴家的人,他是那样工于心计,让大家也对他敬中有恨。

他记得他去找他,田生的田我包了,你说他这个样子能种好地吗,你不要让他把地给糟蹋掉。我七爷裴二林当时一定是头昏了,他没容这个憨厚的大哥多说,地要归公的,你一个人就想要那是有私心,你以为这地就是你一个人的地,是一个地主的呵,你这就叫农民意识。守旧的,死不过你拧的臭脾气,你还没让田生给压迫得够,呵——

说这话时,裴二林其实已经掌权了。合作社的章工作队员出了事,他是被队里另一个富裕地主告发的。那个地主婆说,章强睡了田三胖女人,她每晚都去他哪儿,你想,一个47岁的男人碰上那么个水蛇腰的白面妹,谁不会迷倒才怪,何况,章强又是死了老婆的。

这话让裴二林听了,私下便多了一份心事。他就差那么一个人便成了八岩村的土皇帝了,他想起以前田三胖站在大樟树下的情景,那架势,那叫威风八面。他也突然想起了章强的好,章强来八岩村搞土改,他第一次住在田生家的阁楼里,他把他找了去,他说,你是我发展的第一个党员,以后,你要听我的,你要忠诚于党。可如今,裴二林不一样了,我不是以前的那一个我了,要是党员都去勾搭反革命分子,那共产党还叫共产党吗。裴二林想。

在裴二林心里,作为工作队一把手,也是村里的最高领导,他认为章强这么做无异于把党性和人品都忘到脑后了。前一阵子党小组还在开会,说要三反五反。那么,这种违背道德的事算哪回事,这不明摆着是堕落吗。

裴二林想出了一个法子,他让人去了镇上,也就是凤凰县城去告状,以前都叫镇竿的,尽管人们还是没改口,可是牌子已然换成了凤凰县沱江镇了。这个人是党小组骨干,他还是信得过的。

镇里面第三天来了人,马上宣布撤去章强工作队一切职务,工作队在村里待了一个星期,收集了一大堆材料,而后,章工作队员被五花大绑带离了八岩村。

再后来,裴二林成了合作社主任。当了主任的裴二林硬不是裴家的老七了,按他的话讲,他就得为一村的人撑腰,所以村里面有人私下里管他叫裴保长,这话传到他耳朵里,虽然有点不好听,但也没招来他反对。其实裴二林也是很受用的,他长子裴宝在家里也叫他裴保长,不料身后传出一段童谣:裴家出了个裴保长,拿着禾换救兵粮。这童谣里多少有点戏弄的意思,害得裴二林一阵震怒,抄起吹火棍要打裴宝,我那无知的少年宝叔呵,这位17岁的“大孩子”,忽然撒开两腿,急速地跑在日落时的炊烟里,裴二林望着已经有他高的儿子的背影,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要说遗憾,独有我祖父裴大林的遗憾是永远也换不回来了。裴大光是想着用禾线换米粮的,1953年的夏天已容不下这位小小的野心家了。他刻意关照,没事就往那地里跑的镜头曾经留给了八岩人以美丽的幻象。

黄昏还未来临,八岩人开始赶牛往家里走,田埂上是一些因为白天奔农而无暇吃饱肚子的湘西黄牛。人们看见我祖父裴大林穿着草鞋走在田坎上,弓着腰查看他承包的两亩多田。他想了解水情。现在是牛耕过要养田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插进泥,试探一下翻耕的水位,他确信即使用脚踩进汩汩的泥水里也还是齐小腿肚中位置,他抽出手,在后背襟上擦擦干便掏出烟袋,是用八节麻竹打磨出来的,裴大林曾经在高冲搜寻了两天时间,才发现如此蹊跷的一根竹子。关键要看这竹子的根部,就像极了铬铁头——一种蛇头的形体。他造这根烟竿又用了两个月。乡下人的烟竿几乎就是乡下人的辈份,烟竿长的,可以搭着火塘的,那是年岁大,辈份也高的人用的,一般在家里才好用。像我祖父裴大林,他虽然是一家之长,但他还年轻,况且也不愿以辈份来压人,所以他宁愿选择短一点的,但又不能太短,要么就没份了。

裴大林躺在简易的被褥里等死,这一天他已经吐过三次血了,每次都往外吐半碗,这血里头有苦也有泪,他指着裴大光对我三姑奶说,凤芹啊,莫怪别个,都只怪我命不好,赶上这好时候却都来不及享受,我要追赶你昌香嫂子去了。只是他——大光,日后就交给你和老八了。他用眼扫了扫老八媳妇,此时我八婆在远远地落泪。你们,大家,他顿了顿说,都是善良人,善有善报,我们裴家,从来都是持家勤俭,本分为人的。你们要记牢这一点,不光彩的事情不要去做,一辈子就消停。我死了,大光先跟着你,日后你要嫁了,大光便是老八的儿,呵,老八媳妇。老八媳妇在远处,没有听清楚。我父亲裴大光已12岁,此时跪在我祖父面前,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也许他想,自己明天的蝈蝈又不知到哪儿去抓了,不如换了养蜜蜂有意思。

要是老八今年能回来,就叫他替我看着那两亩地,换了谁也会糟蹋他,我相信他。

裴凤芹说,算了吧你,就差那口气了,你还惦着那两亩地主家的肥田。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说话声,先是田生来了,这个老地主装出当年收租时的脸色,想不到,想不到,大林兄弟,我等着你教我去耕田,我也好学着自力更生劳动,接受乡亲们批评,兄弟呵。

这话裴大林爱听的,他朝他笑了笑,脸上的愁绪还是化不开。如今的形势谁也说不清,亏他还得说了一句带“田“字的话儿来,这个字,才显得苍白和凝重。

大林兄弟,那地要在我面上,我肯定会把它收拾好,我也是个爱田如命的人。本质上大家不都一样呵。田生打着哈哈,而又有一副大义凛然你的样子。这让村里的人多少对他有点刮目相看。

而另一个人却不买帐,日你妈的,这种死命玩心眼,又欺压在人民头上的人,你还有良心去说人话,你句句是屌话。有这个评价的是裴二林。裴二林想,捏死它比捏死只耗子更省力吧。裴二林看了看兄长的手势,他是那样果敢坚决,仿佛在告诫着,不关你的事,你可千万别跟我说,此刻,裴二林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他的兄长,只说了一句话:哥,你要先走了。我们兄弟几个都缺了掌舵的来。

裴二林的话是有道理的。你想,如今的家庭里,背负着多少这样的兄长,他们替弟妹谋划,为下一代打算,如父似娘,照顾你长大。如今,你长大了,你却远远地分离了父母,兄长,你拿啥子来回报他们呢。

现在,裴小林还在朝鲜,仗打完了他们还帮助别人重建家园,他们自己也在作战后休整,战士们已经从山沟战壕里撤到了村里、市镇上,今天一个班去西山,明天一个班到东山,他们在帮一位阿妈妮建房子。成天忙着上文化课、识字,侃大山,侃女人,侃家庭和孩子的未来。

裴大林最后一眼落在了田生脸上,他看见这张从一村太上皇的位置上被人拉下水的年月,如今已成了陈年往事的脸,他就用一只手指着东边,喉咙里一阵痰涌,当凤芹凑近去听时,他头一歪,被颜昌香的魂灵带走了。

裴二林为自己兄长置了口棺材,本来他打算给自己用的,如今,倒先让他派上用场了。反正,人都是要走的,我这辈子对你不起,总给你死的时候一丝安慰吧。裴二林忽然觉得这样合情又合理。

裴大林走了,留下十二岁的儿子裴大光。暂时跟凤芹住在一起,仍旧住那三间房子中的两间。

送葬的时候田生也去了,他站在一个不显眼的低坳口,目睹道士拿着雄鸡准备抹脖子驱走邪祟,田生看见血忽然很心虚。当哭声震天响起,田生喉咙里却也一阵奇特地滚响,等那一阵痰被吐出来,田生仍然觉得会有什么东西往上涌,总之那一阵他十分地难过。

他为什么来呢,是为了心痛那两亩田水没人要么。不是,这时候合作社虽然已经有些人心涣散,名义上还是公家的,可是有人已经开始赶回耕畜,有人甚至将羊杀了。反正吃一顿算一顿,人们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像今天田生也弄不明白共产党究竟是要归公还是归私。他想,一朝天子一朝臣,像他这种被推翻的人,只要不被枪毙,就算万幸了。

等送葬的人往回走,田生走到裴凤芹身边,妹子,告诉田伯,你哥那天为什么指着我说话,他是要告诉我什么?

裴凤芹厌恶地看着他,只说了句,他要去见我嫂子了,还能说什么。

田生有几分茫然,他觉得裴大林这么一走,他真像少了点什么似的。也许,裴大林也惦记他吧。凭良心说,他和裴大林之间,也只有一种事实上的雇佣和被雇佣关系。他要人帮他耕种,否则他便没法管理田亩。如今,地又收归了国家,大家分工劳动。后来,上面又闹起意见,老毛又起了心,要搞老刘。刘少奇也惨呢。田生便想起了自己的命,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凶蛮的地主还能活多久。唉,要是有了裴大林,他许会给自己一碗水喝,一碗面吃,没了粮米谁能活,裴大林这一走,他预感自己的命运出现了凶机。

他感觉算是对了,尽管裴凤芹没有告诉他,我哥是说,他走了,没有人帮你耕田,你得自己担待点。

如果他听说这几句,田生一定会滚下山扑倒在裴大林坟边等着他交代好结果。可是,他没有等到。

1953年10月中旬,裴二林戴着大红花凯旋回来了,像他这样不伤发肤,浑身是劲地回来的人,真的太少了!有的村回来的是一条腿男人,有的村回来的是一个瞎子。盼来人的家属是高兴的,就像裴家,此刻,每一个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裴小林比二年前离开时更消瘦一点,但脸色没有外面的人那样光润,虽然才二十几岁,人却已成生人。大家都不敢认他了,这个被海风吹得沁凉的秋季里,裴小林已然成了跨海英雄,是的,大人物一定要整公社迎接。否则,也太寒碜了。

社里还有人请来一面鼓和一面大锣,敲敲打打,热热闹闹地迎来了这位大英雄——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这位大英雄还做出了惊人之举。当社里正破例杀羊迎犒赏时,裴小林还随县里同志在祠堂天井里就座。

裴二林让他说几句,他说趁社里大庆祝时刻,要说说你参加抗战的经过,调动大家兴趣。

裴二林摆摆手说,各位乡亲,我今天特地带来长庚兄的几封书信,我要当着他媳妇的面,念几句话。

人们轰动了,他就是牺牲了的田长庚吗,他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那是在打一次伏击战,我和吴华在前面抓俘虏,田长庚帮我们打掩护,他去捡机枪时,被埋伏的敌人打死的。

人们似乎还想听下去,可是裴小林似乎不愿意多讲了,他说话时内心的悲伤已经让村里的人明显感觉到了。有人在嘀咕,那你怎么没受伤呢。还有人在问田长庚媳妇,马寡妇长一声短一声地哭,这声音与裴小林的诉说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此时,八岩村的几条黄狗遍野在人群里吸着鼻翼哼哼响,仿佛在埋怨和低诉着什么。黄昏已经来临,大片的蝙蝠掠过村子上口,向着冷森森的溶洞口方向飞,火烧云很红也很艳,显出异样的色彩来。

裴二林在安慰马寡妇,他说,你放心,村里不会不管,合作社一定会帮助你一家的。

裴小林也说,嫂子,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张口,长庚家的事,也就是我裴小林的事,放心吧。

人群渐渐散开,这一晚的晚饭安排在裴凤芹那儿,全家人都倒了酒,裴二林举起杯说,咱们先祭爹娘,再祭大哥,大哥刚走,要多喝几杯呵。

大家把酒往地上都泼了。席间,裴二林喝多了几杯,他说,老八,你回来正好,眼下社里也抓思想学习,你到部队里,学得多,你就帮你哥管一管这个事情,你就做党支部书记,反正,老龙年纪大了,代了两年了,也给拿掉了,他同我讲了几次,我都没答应他。

凤芹说,老七,你这话不中听。你八弟是要回城里的人,他都立那么多功,军队里不安置一下。

老八媳妇说,是呵,小林,你不会问问你们部队首长。

他,我们连长也复员了,回江苏宜兴县当局长去了。我吗,我要求回家,组织上安排我到县水泥厂,我不想去,就回了。

你木呀你,其它三个人异口同声说,你这个强子!乡下有什么好!

我八爷裴小林说,我离不开八岩村,我的荣誉都是党给的。毛主席不也说过艰苦奋斗是我们的传统吗。我当兵时为了干什么?不就是为了多吃苦。

我八婆李莺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憨子,我回去了。裴艳还等着给她洗脚呢。你一走就好几年,信也懒得写,你把这个家当菜园了呢。

凤芹一见裴小林媳妇生气,就劝道,好歹给你全手全脚地回来了,这比哪样都强,你图他别的有么子好呵?她用眼神支使裴小林,还不回去哄哄你媳妇?

我七爷裴二林也忙着劝和,好了好了,都给你当了英雄,国家还都夸着呢,就你还在埋怨,我说老八,你也真是的,那大老远的,不给媳妇带点什么回来,就白带一张嘴。

裴小林忽然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他从背包里掏摸着,裴二林就把它往外面推,你还是回去掏吧,万一掏出个红肚巾或短裤样东西来,可把人给埋汰死了。

老八媳妇就红了脸,七哥你可会讲笑话的,就他,还能给我买红肚巾,你看他那脾性,他能想到这个家。

这时候,裴小林像变戏法似掏出个红通通的物体,可真是红褂子呵,大家都想。

不过,不是什么红肚巾,是根大围巾,绕脖子的。裴小林说。

老八媳妇脸儿更红,头埋着小声说,不就是根红围巾,不知个价钱的,还显洋呢。

花了两万块纸钞呢,你说便宜。裴小林说。

是朝鲜买来的吧,凤芹说老八,要是那样,你帮你三姐也带一块来,冬天,正好用得上。

看,我没忘,里边还有呢,一个人一根。还有我那小子的,不过,没买对,是个姑娘儿。裴小林说这掏出一顶小虎娃帽子。

凤芹抢过来说,让我看看,呦,蛮好看的!这也是朝鲜货。

在丹东那边买的,朝鲜那边,做不来这种布鞋。东北小孩都戴这个。裴小林拿出另一条青围巾说,姐,这个给你,还有一根,给七嫂子吧。

裴二林说,看,老八就是有这份孝心。不愧是党教育过的,是要比你们懂道理好了,也不讲多话,时候不早了,我也要走了。你们两口子这么久没见面,今夜可要好好过呵裴二林说这往外就走,又回头说,党支部的事,你可要往心里去呵,我走了。

凤芹说,老七,你围巾忘了!

二林就停下来,瞧我又忘了,这记性,嗨!

那咱们也回去吧,八婆拎起她男人的包,去吧,裴艳怕都不认你这个爹了。

不认我就不给她礼物。小林说。

你以为她稀罕你这礼物,给男孩子用的。八婆说。

不用的话,我就留着以后给我儿子用。裴小林不以为然地说。

裴小林洗完脚就上床了。女儿裴艳已经睡着。他媳妇将她往一旁的小摇椅上摆,裴艳哼哼这闹了一回,又昏昏然睡着了,还磨着牙。

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长了蛔虫。裴小林说。

你知道个屁,要长蛔虫,那脸上必是一块块的斑,这哪是生蛔虫的样儿?老八媳妇说。

小声点,吵醒孩子。

将孩子放到小椅子上,她才回到床边来,裴小林早已按耐不住了,他抓住她的手,将她张开,很快地,他便像一头凶猛的老鹰,去抓捕一直心甘情愿的绵羊。她成了他掳获的猎物。

他停靠在她身上,像一只等待归航的船儿,他一次次地,任由海浪扑向干涸的沙滩,是洁白得像一团棉花般的云,在海面上一阵阵飘逸。

他的潮水涨过了她的沙滩,当海浪平息,他便是一只归航的船,他把锚抛在她那里,然后,他趴在那里,响起了鼾声。

你说呵,你真是个英雄,才刚上了山顶,你就投降了。她拍打着他光脊的背,如同母亲拍打疲惫的婴孩,男人用鼾声来告慰他的幸福和满足。

回来也好。毕竟,这个飘泊的女人要有一个靠牢的人来扶持,拴住她那些七零八落忐忑不宁的心思。

她本是一个有钱人家的闺女,在辰河一带,她父亲开的商行遍布附近几十个乡镇。也是树大招风,有一天,她被山上的土匪掳去做了人质,向她父亲索要银洋六万。他那爱财如命的父亲哪肯拿那么多钱来赎她。于是,土匪头子准备要撕了她,可后来发现,她其实还是个貌美的女子,于是改了注意,她成了压寨夫人。到后来,裴小林的部队打散了土匪,她也跟着逃跑,也不知跑向哪里。她想回家,却被告知,她父亲把很多产业都卖了,家里出了变故,到四川去了,去哪里,成都还是重庆?

她不知该往哪里,自从裴小林救了她,她便认定,这个男人其实是个可靠的牢头。她跟了他,以为跟了一支军队便找到了靠山。总之,比靠土匪强。她读过书,甚至还幻想着有一天能去北京上大学,去国外留学。可是,命运把她推给了一位男人。她一心一意爱着他,然而,他又给了她什么,除了爱与贫穷、辛苦,他什么也没给她,除了这个娇小的三岁女儿裴艳。

于是她就盘算着等有一天,她要发布一条消息,连谁也没想到的消息。这时,她听着裴小林的鼾声,她不由得泛起一声叹息,在夜里,那一声幽微的叹息穿过了无边的夜幕,在命运的深渊里发着熠熠的光来。

裴二林做了一件可心的事,那就是将他的弟媳安排在村小教一群村娃识字。他知道她不是一般人,白净的手生来就不是干活的料,他还听见她劳动时不小心唱出的歌谣,毕竟,这声音仿佛一段童话,把八岩村的溪涧和山梁都涂抹出温润的绿来。她的歌像软软的带子,总是绕着村庄飞,把村庄包围。在裴二林看来,八岩最好的歌手便是老四裴家华,他的四哥,可惜他走了条歪路,有什么办法呢。政策是一回事,前几年闹三反,搞剿匪,他宁愿自己兄长不是死在自己枪口下,所以,当那天他们带人去抓四哥,裴二林便想着怎样把枪口对准他,给他一个痛快了结,也许,他哥哥会说他不顾情面,可是,他是八岩村的农会主席,是个党员,这就不能徇私,要么他就不革命,不入这个党,好在裴家华跑了,他跑向深山,自然被狼吃,或者被饿死,这都比吃子弹好,他是希望有这个结果的。

在他看来,裴家应该比苦大愁深中解除出来了,他欣赏裴小林的勇敢,他抛小家而为国家上前线,去打美国鬼子,这就充分说明他的明智,于是他得照顾他的老婆,帮她。他利用自己的权利安排弟媳当小学代课教师,他觉得这样应该,八岩村的人自然明白,可又不得不这样赞同,你想,有谁会比一个歌唱得这么好的人更适合于干这份事情。

而对于地主田生一家,他是深恶痛绝的。从田三胖逼他充壮丁故意跌坏了脚,到雇主长工们的血泪痛诉哪一桩事都令人发指。为什么章工作队员后来竟然改变了态度,从积极斗恶霸变成了举棋不定忧柔难断,到来长工的检举揭发他才发觉,这田生竟然还有那么狡猾的诡计在心里,他太狠毒了,居然想得出这么毒辣的招术。八岩村有哪一个地主比他更狠毒呵。于是,他一次次在批斗会上给他戴高帽子,一次次指责、喝斥,让他心灵得到彻底震醒。可裴二林也弄不明白,上面对田生的态度居然也陌生得让他不敢相信。镇上的人说,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严肃与宽大相合,对于能改造的,我们要想方设法去改造。田生这样的老地主能改造好,他要能改造好,说什么我也信了。可是我不相信啊。

裴小林媳妇,我八婆自从当了老师,她便给自己改了个名字李莺。当这个名字从孩子们嘴里说出来,立即便比风还快,一下子成了八岩村的特大新闻。

裴小林去八岩村打水,他便听见几个买菜的叔伯婶娘们在讨论。

晚上吃什么呢,买那么多西红柿。

还不那样,西红柿炒辣子。

哎——听说李莺教孩子唱长城外,那个什么道什么边的?

那个李莺,村里有人叫李莺?

我说你没文化吧,裴小林那个白脸婆娘。

人家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说话的女人淘了淘菜,裴小林从背影上能判断出,她是村里的快嘴莲。

她可是个人精呀,以前就没看出来!长庚媳妇马寡妇说。

妹呀,也把好头发盘在头顶,像李莺老师那样儿,可漂亮了。小林这侄,运气可够好的,英雄给当上了,人家命也好!发莲有点羡慕地感叹。

哼,人家是命好呀,怪我那倒霉死的男人,他偏就这样短命。如今,每个月就领那能买两斤酱油的补助款,马寡妇伤心地借题发挥说。

妹子,是婶不好,说到你痛处了。婶子这嘴该剐下来,拿掉喂猪。哦,喂狗喂狗。

你的嘴都喂狗了,怕是狗也会到处咬人,狗也变成快嘴了!另一个妇女说。

你说谁呢,背时的,看老娘抽死你,发莲用手拍了一掌水花过去。

对方也不示弱,两人就这岸对岸,手掏水打起来水仗。

裴小林就在边上喊,我看两位嫂子呵,你们比那美国鬼子更凶悍呢,有这力气,晚上跟男人撒去。

两人都停下来。发莲嫂说,是呵,哪有你英雄劲头大,你嫂子都这把年纪了,可也能比那李莺的小腰会使力气。

哈哈哈,众人都笑起来,裴小林立即给女人们的朗笑弄得左右不安,便败下阵来转向马寡妇说,嫂子,要有哪样叫上一声呵,长庚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难不成你想着吃窝里的,想着外头的,两头找草吃?发莲说,我可要告诉李老师去。

好了好了,发莲嫂,说得怪难听的,那嘴也省省吧,不说烫不死你!裴小林把一只桶往井水里一偏,水灌满后拉起,又拎起左边水桶,在井水里一荡,清澈的泉水里,顿时泛起一圈圈水波,在粼粼的波纹里,夕阳便在枫木背后去寻找栖息的枝丫了。八岩村远远近近,村道上走着牧归的耕牛和扛犁的男人,而此时,有人喊着女人的名字,要她过代销点时替自己打两斤包谷洒回家。钱你先垫下,回头我取了给你尤老七。

给他?喝了酒好在别的女人身上撒野呵。

周围响起一片脆蹦蹦的笑声。

裴小林挑着一担水往家里走,他想,等下一担水,自己就挑到马寡妇家去。女人们舌头长一点,不过是说说而已,就像这五月的风,刮过去,就成了水上的波纹,随即漫向了无边的虚空里。

只只蝙蝠在夜色里飞,叫声兴奋而且尖利。夜虫一声长一声短,在人的耳鼓里不厌其烦地嘶鸣。

裴小林想,马寡妇够苦的,拖着四个孩子不容易。社里对她一家也十分照顾,给她派了活,给社里保管仓库,也管粮仓卫生什么的,同杨会计两个人一起,每个月给各家下粮,称斤论两。

裴小林一口气挑了三趟水,将寡妇家的水缸倒满后,他才挑着第二桶水回到家。这时我八婆李莺正费力地弯着腰去拾掇地上的一捆草,自从怀上第二胎,她渐渐觉得身子大不如平时,在学校上课不能久站,回了家收拾柴火,又觉得腰酸,她对自己男人的怨言也就加深,不是吧,这么晚了,锅冷灶凉,要不是学校放学早,家里一大堆事情由谁也做不好。你想,才割完猪草就喂鸡,喂完鳮还得去煮猪食,喂猪,打扫猪栏,打扫坪院,还得舀水洗澡、烧饭。本来指望裴小林复原能沾点光,人家木桥村颜九方的堂弟复原后到县城的化肥厂上班了,听说还当了个主任什么的,而自己男人呢,还傻乎乎地要回村子当农民,还说什么农村才是他的根,无疑是乡下人没长见识,立了一等功二等功好几次,居然什么也没捞动,唉,想起来都叫人憋闷死了。

李莺越想越气,索性将水瓢一扔,一屁股坐在灶背后凳上不动。这时裴小林挑着进厨房,他见了她,来了,他说,饭煮好了没?
   你就知道吃饭,也不想想,饭是哪样才熟的?裴小林发觉媳妇不高兴了,就安慰说,是不是太累了,那就歇着去。好了,我来煮饭还不行吗?他去扶李莺,李莺一只手将他打开,你知道回来了?人家一个人在家里,忙这忙那,有谁心痛人家?

好了,老婆,我赔理还不成吗。这晚饭我来烧好吧。裴艳这小妮子呢。

到他姑那儿了,不回来也不要紧,有她姑管着他呢。怎么,今天社里又有事。

还不是商量修渠的事,县里要修龙塘河,所以社里头安排,自己村里的事归各自管,大家议来议去,意见总是不统一。

不统一就不修呗,你想,等水流到我们村,有几滴归到田里去,到路上都没了。从大风村,到上坳村到木桥村,再到八岩村,要流多少个地方呵。

是呵,所以没有人赞成,老七不高兴了,说镇里布置下来,就是赶工地也要在今冬修完。镇里布置的任务,有红头文件的,谁敢耽搁不干呢。哦,对了,我还帮吴寡妇挑了三趟水,她女人家的,力气弱。

你这个支书委员当得可到家了,别人说我倒不说,如今你自个人都招人,容不得我不信。呵,帮人家帮得痛快,自己家你就不顾了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小林说。

那你成天劳这个心忙那个肺的,你都在干什么呢。集体归集体,你看,如今有几个不在背地里忙个人的,就你两兄弟,一个不管不顾家,一个要一心为公,我们这裴家属都成了卖苦力的使唤丫头了。

好了,说说也就是了,还小心眼呢。家里的话,派给我的,我不也做的么。来,晚上还吃青椒炒蛋,冬瓜要红烧的么。

炒菜我来吧,就你那几下子,别折腾那菜了,我来炒!李莺从坑上爬起来,用一只手捶着腰。

算了吧,你当心,腰子不好,我看随便炒炒就算了。裴小林说。

哎,我跟你说,裴大光舅舅来了,要不,你去三姐那儿叫她来,一块儿吃饭,该有什么事呢?

哦,九方哥来了,我正要了解土桥村的修渠进度呢。也好,那我去叫他。裴小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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