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人家
(长篇小说)
第一章
1
李襄江在襄樊市(2010年12月更名襄阳市)博物馆工作。五十岁那年,老伴儿中风成了瘫子,做啥子都要靠男人,遭罪得很。他为了不耽误娃子们的工作,提前退休回来招呼她。除了她吃喝拉撒,还要给她熬中药,按摩,天道好时,把她抱下楼放到轮椅上,到处转转,晒晒太阳透透风。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当清浆时看他一天累到黑,坐下来都睏得直点头,就含糊不清眼泪巴洒地说,把你连牵成这样,莫管我了!他说,我成了你这样,你也会像我这样的!
尽管他精心的照料,两年后的1982年她还是离开了人世。
李襄江有两儿一女。
大儿子李大强,七二年高中毕业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知识青年下乡到农村炼红心。他人老实厚道,七五年经大队推荐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七九年毕业被分配到市电机厂成了一名技术员,一年后被市政府借用。市领导们都说,这娃子彬彬有礼做事到堂,字写得也漂亮,不久他调到了市政府工作。
老二李小强,脑瓜子活泛,敢闯敢干,为人仗义。七六年高中毕业后,母亲身体不好,加上那时对知青上山下乡的要求已不是很严,便找关系进了省属企业102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建筑工人。
女儿叫李娟,七九年高考落榜。那年取消了知青下乡的政策,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复习功课,以迎来年再考。八0年名落孙山后,在大哥的帮助下进了市电机厂,任供应科计划员。
老伴儿走了,三个娃子又都参加了工作,李襄江应该清闲了,享福了,可清闲成了他无法卸掉的负担,无聊得心里发毛。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不是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就是在老伴儿遗像前发呆。他脑子清醒,手脚麻利,不能天天闲着。他要工作,想回单位。
他清楚回去是不可能的。
他留恋那些古代文明的媒介。1972年他参加在襄阳县山湾出土的春秋晚期铜鼎、铜簋、铜敦、铜缶,还有那年在襄阳县余岗出土的春秋晚期的铜盘、铜匜、铜豆以及战国玉璧、玉璜等的情景不断在脑海里浮现。这些文物无不闪耀着历史的辉煌,反映当时襄阳经济的繁荣,文化的兴盛。想到那些经他手修复的新石器时代的陶杯、陶鼎、陶罐……他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意。
李娟了解父亲的心思,知道他热爱他的工作,但你已经办了退休手续,哪能回得去?她见父亲见天闷闷不乐唉声叹气的,就劝他到茶馆里打打牌,搓搓麻将。父亲说他没那心思,不带彩没人跟他来,带彩就是赌博,把人情都赌没得了,说楼下的谁谁为两毛钱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这是何苦?李娟知道父亲割舍不下那些与他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东西,又劝他到单位去找同事们玩玩。父亲说人家都有活干着,他去了影响人家工作。
没多久李娟要到上海参加一个标准件订货会,她一领到这个任务心里就冒出一个想法:何不带父亲一起去,让他散散心见见广,天天憋在屋里,没病也要憋出个病来。她回到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天天感到寂寞难耐的父亲。李襄江没去过上海,都说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到底如何繁华,他确实想亲眼目睹一番。但出门就得花钱,哪儿有钱?他到过省会武汉,也是他跑得最远的地方,可那是出差,是工作是任务,来回车费报销,每天还有补助。这是去玩,要玩哪儿不能玩,非得跑到上海去?现在谁不是利用出差的机会看看山看看水到处逛逛,有几个是自己掏腰包的?没钱掏,掏不起呀!能把肚子顾圆都不错了,还掏钱出去玩?没这个说法!他思虑片刻决意不去,就跟女儿说:“看景不如听景,听景不如想景。”李娟说:“我知道您怕花钱,这是去开订货会,吃的住的都有厂家负责。”李襄江寻思:一个不沾边的人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住人家的,凭啥子,好意思?便挺硬气地说:“不去。无功不受禄!”女儿柔声笑起来:“现在不像往先,物资紧缺,采购员们求人家,正这儿(现在)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已变成了买方市场,他们还骇怕你不去呢!”父亲平和的表情冷漠起来,以教训的口气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莫混吃混喝叫人家说三道四的背后戳脊梁骨!”女儿说不会的,人家不在乎你去几个人,更不会说三道四戳脊梁骨,他们在乎的是你订没订他们的货。父亲说:“多个人多个费用,不占这个香赢儿!”女儿解释性的劝慰父亲:“本来有个采购员和我一起去的,人家准备的也是两个名额,结果另一个会和这个会的时间重了,他选了昆明,我只有去上海,不存在占香赢儿的问题。”她到包里拿出张红纸壳烫着金的请柬给父亲看。李襄江见女儿这么说又看了请柬上确实邀请的是二人,冷着的脸恢复了原样,但想到路费又缄口不语。她见他不吭气儿有点儿踌躇,感觉有望,进一步做工作:“爸爸,就是只出个路费别的啥子都不管了,别人想都想不到的事儿你还不乐意?”李襄江仍不松口。李娟轻声细语道:“爸爸,您去了,路上也好给您姑娘做个伴儿。我一个人跑恁远,您放心?”
姑娘一个人跑恁远,李襄江确实不放心,现在社会这乱,万一出了事咋办?花点儿钱就花点儿钱吧!他斟酌再三,犹犹豫豫点了头。
1983年,改革开放不久,封闭多年的中国对国外充满了神秘、好奇。同样,襄樊对外面的一切有种向往的冲动,只要是本地没有的,都觉得是好东西,能够拥有就是享受,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所以,邻居们听说李襄江要去上海都羡慕不已,这个要带吃的,那个要带穿的,一时间屋里车水马龙。
2
他们取道武汉坐船去了上海。订货会,说起来几天,实际就半天。这半天是供货方介绍产品、生产情况、销售情况及会期安排。其余时间组织大家览名胜古迹,游名山大川,散会时一人一份纪念品。
李娟为了陪父亲,没像往常参加集体行动,就是那半天会也没到场,单位要的货,晚上在她和父亲住的房间里就与供货方签订了合同。供货方问她带父亲出去玩要不要车,需不需要人陪,再三交代把车票、门票拿来报销。
父女俩逛了西郊公园,看了植物园,去了外滩。每到快晌午李襄江说要回时,李娟就说他:“玩得混混儿的(好好的),咋冷不忒儿地要回?”他说累了,不想玩了。
这天在豫园,他们逛了一圈,买了家乡人要捎的五香豆,李襄江一瞅表,十一点,会议上12点开饭,还有这远的路,赶早不赶晚,就说肚子有点儿饿,要回。李娟说这里的小吃很有名,挑几样尝尝,先去吃点南翔小笼包。李襄江回道:“南翔小笼包,我们那儿也有!”她撇撇嘴:“不一样。”李襄江负气地说:“有啥不一样,不都是麦子磨的面,猪肉剁的馅儿?”
父亲辛劳了大半辈子,为了全家的生计,自己省吃俭用舍不得花一分钱,衣裳到处是补丁。她记得小时候吃饭时,他总是忙到最后一个吃,有时只吃点儿碗肚子(残羹剩饭)。现在条件好些了,他还是这舍不得那舍不得。李娟有些难过,酸楚地说:“爸爸,我知道您怕花钱,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玩没玩好,能吃的没尝到,不冤枉?”
李襄江有些不高兴:“冤枉啥子?那会上啥吃的没得,像吃场火儿(吃酒席),说是十人一桌,我看有的桌子只坐了六七个,恁么多菜,铆起来吃,还掉一些子,有的端上来都没动,被服务员倒了。你说可惜吧?这是作孽!”
李娟只好随他的意。
四月中旬,上海的气候温暖宜人。订货会结束前,父女俩开始了大采购。李娟的纸条上有衬衣、皮鞋、旅行包、菊花晶等等。李襄江全誊在小本子上,项目不比姑娘少。
他们从南京路的外滩开始一直向西,见店就进,对照清单,搜寻猎物。他们走到南京中路一旧货商店时,见柜台前哄哄甚的挤满了人。这么多人在做啥子?李襄江疑惑着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还没到柜台跟儿他就看到了里面的东西。这一看不打紧,他的神经旋即绷了起来,随即挤到了柜台跟前。这里卖的全是“文革”收上来的旧货,有清代紫檀柜子、明朝黄花梨官帽椅、名人字画及铜器、玉器、瓷器等五花八门。他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他指着那对官帽椅问售货员多少钱。四百。售货员回了话就去接别人的腔。
他挤出人群拽住站在人群外的姑娘的胳膊挪着步子等前面的人让开后见缝插针又挤到了柜台前。他指着一对黄花梨官帽椅说:“娟儿,把这对椅子买了吧,等你结婚时布置新房用?”
她感到好笑:“爸爸,正这儿兴沙发了,谁还要这东西!”
他有些失望,又指着一个紫檀柜子说:“那个柜子呢?”
她轻蔑地瞟了一眼,说:“正这儿的家具都是三合板、五合板,轻便、灵巧又美观,这么个老气横秋的东西摆在新房里一点儿也不喜庆!”
她拉着他要走,他的两条腿此刻像生了根哪还挪得了步子。他看上了一个冰种满绿的翡翠挂件让售货员拿出来瞧瞧。他仔细端详,心中叫道:琅色(赞美的话:漂亮,好),琅色!这“浓、阳、正、俏、和”的特点都有。顶级翡翠!顶级翡翠!
浓,就是像冬青树叶子一样,绿色浓碧;阳,就是鲜艳明亮;正,就是颜色纯正无杂色;俏,就是清润晶莹;和,就是绿的均匀,无深浅之分。
他又看了些其他的东西,问了价,开始盘算着腰里的子儿。总共三百,本打算给大强小强带点儿上海货,买了这些物件就没钱给他们带东西了,就算不给两个儿子买,那小孙子果果是不能冇的,还有回去的船票、车票,路上还要填肚子,总得留点儿。于是,他花80块钱买了那件翡翠挂件,120块买了幅张大千的花鸟画,又30块买了一只建窑黑釉兔毫茶盏。
当他小心翼翼地把茶盏放进包时,姑娘颇感诧异地说:“爸爸,我们屋里恁么多碗,花30块钱买这么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做啥子?”
他嘿嘿两声,笑而不语。要走了,他又转身,指着已看过的一枚标价400雕有兽钮的田黄章料让售货员再拿出来瞧瞧。
这是一方难得的上好田黄,质地细腻,温润;有皮,有格,萝卜丝纹清晰可见。
他爱不释手,买,腰里没子儿,不买,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像个小娃子望嘴,馋得只流口水。他问她还有钱吗。她说给人家带东西的钱是不能动的。他点点头,说他的也没动,问自己的钱还有没得。
一向节俭的父亲今天一反常态,她左右为难,这400块可不是小数目,买这么点儿的一个小石头,值吗?再说身上拢共就只有500多,自己要买的可以不买,但无论如何得给两个哥哥带点儿心意,就说:“爸爸,我身上还有五百多,我还想买点儿东西,如果买了这块田黄,您姑娘就啥子也买不成了,我要是再买,就没得钱回去了。您看咋办?”
李襄江只好念念不舍地把它还了回去。
他们刚出店门,后面一小伙子小声喊道:“喂,同志!”小伙子神神叨叨地四周望望,从裤子布袋儿里掏出一块田黄章料说:“我这个只要300。”李襄江接过来反复看了看,这块比那块更胜一筹,如果那块卖400的话,这块最少得500。他不露声色,漫不经心地又看了看说:“人家的章料上雕有瑞兽,你这光秃秃的啥子都没得。”小伙子说:“就是啥也没有才只要300!”他见他是外行,就很不在意地说:“你这300也贵了,不信你问其他人要不要。”小伙听他这么一说忙改口:“那就200,低了200就不卖了。”
他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姑娘说:“娟儿,给我拿两百,算我借的。”
她看到一向威严的父亲,此刻像小娃子一样可怜巴巴的,陡生一股不可名状的滋味,啥话没说,数了二十张大团结给了他。她心里惆怅而又深情地叹道:“只要您老人家心里舒坦,买就买吧!”
3
吃过晚饭,娟儿跟父亲说,明儿的要回去了,给同事们带的东西还没买齐出去一下,跑了一天叫他洗个澡早点儿休息,说澡堂九点关门。
姑娘走后,李襄江看时间还早,来趟不易,到附近再逛逛,就算回来晚了洗不成澡,明天船上有的是时间。
夜晚的上海灯火辉煌,各式广告五颜六色,争奇斗艳。他不由地叹道,繁华呀!咱襄樊天一黑,除了几条主要街道迷蒙着昏昏欲睡的灯火,其它是黑洞洞的一片。一会儿,他望着闪烁的灯光又惋惜道,这要浪费多少电呀,没人管?
他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走着走着来到了西藏南路与延安东路交口的“大世界”。这里放电影的,耍把戏的,跳的唱的,五花八门热闹非凡。他见一处围了很多人,想必节目精彩,挤到跟前一瞄,是四个女孩露着肚脐,光着半个屁股在扭来扭去的。他惊愕地自语道,不堪入目,有伤风化的东西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出,还跳得劲溜,不晓得害羞,这要是我们襄樊的女娃儿,爹妈非揍死她不可。
不敢耽误时间太长,怕姑娘操心,他挤出人群匆匆转了一圈急忙原路返回。
姑娘还没回来,他看看表已九点,澡是洗不成了,便拿出宝贝开始欣赏。首先拿出了黑釉兔毫茶盏。其盏胎黑釉黑,釉面密集的透出自然形成的黄棕色细条纹,似细雨般清润,如兽毛般光丽。他不住地赞叹道,琅色呀,琅色!琅色!
他跳进历史的长河,在宋朝上了岸,看到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斗茶人,抹胳膊挽袖子,两眼死死地盯着盏中的变化。不一会儿,有的啧啧有声,唉声叹气,有的洋洋得意,开怀大笑。他饶有兴趣地看罢斗茶又兴致高昂地去参观窑场。窑场里一派繁忙景象,有用泥耙淘洗瓷土的,拉胚的,上釉的,劈松树柴块的,装窑的……他聆听着工匠师傅的讲解……
一声“爸爸”把他从时光隧道里拽了回来。他扭过头:“鬼女娃子,猲老子一跳。”
娟儿歉意地笑了笑:“您都恁入神?”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卷呢子布料说,“全毛的,给您做套中山装,这深蓝色的行不?”
他沉下脸横瞪道:“谁叫你给老子买的,也不跟老子说一声!”
“跟您说了还买得成吧?”她故意负气地拧着眉头。
“瞎花钱!我不要——不要!”
她见父亲真来了气,劝慰地说:“爸爸,您辛苦了大半辈子,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得,现在条件好些了,不能还穿破破烂烂的……”
他打断她的话:“谁说我破破烂烂的!”他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看,哪儿破了,哪儿烂了?”
“您这件夹克还是大哥在厂里时发的工作服,虽说不破不烂,但已褪色毛边了。”她解开捆布料的细麻绳,展开给他看。
他以训导地语气说:“啥衣裳不是穿,暖和就行。莫尽搞些没用的!”
她和颜悦色:“爸爸,您生您姑娘的气了?”
他连布料斜都不斜一眼,收拾他的茶盏,不理她。
“嗨嗨,还真生气了呀,爸爸?我不带您来,您能买到这些东西吗?”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莫气了,以后我不给您买别的,就买您喜欢的,行吧?”
他装好茶盏,舒了口气:“娟儿呀,我不是生气,我要生气不屈了你一片孝心?我咋不知道吃好的穿好的,但眼下不行,像今天我们看到的,不少都是国宝,有你这给我买布料的钱,就可以多买一件东西。”他摸着姑娘手中的布料说,“这东西可以以后再买,而这些宝物恐怕以后就难见到喽!”
她说:“这些都是‘文革’中的‘四旧’没几个人稀罕。”
他摇摇头,有些兴奋地感慨道:“这些年我没出门,这回跟你来上海算是开了眼界,开了窍。我寻思着,‘文革’的破‘四旧’是不对的,他们砸毁的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否定的是人类的文明。就说今儿的买的这只小碗吧,它叫黑釉兔豪盏。”他接过姑娘端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讲道,“我国茶文化历史悠久,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将饮茶看作高雅享受,所以举国上下喜好斗茶。斗茶就是将茶饼碾成末,放在每位斗茶者的茶盏里,再倒入刚沸腾的开水,这时水面就会起一层白沫,看谁的白沫持续时间长谁就为赢家。斗茶兴起于宋代,尽管那时的茶具品种繁多,但斗茶时要观察茶沫的白度和持续时间,就只有黑釉茶盏最合适,它能与白沫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插话说:“现在哪儿还有斗茶的?”
他说:“现在是没有斗茶的,但黑釉茶盏的问世,不但成为那时斗茶者喜爱的赌具,也给后人留下了极其珍贵的文物。特别是这种黑釉兔毫盏,更是黑釉盏中的精品。宋徽宗在《大观论茶》中说‘盏色贵黑,玉毫条达者为上’这玉毫指的就是兔毫盏。”
父亲谈到这些古董,就像女人谈衣服,谈娃子,谈是非一样津津乐道。其中的精妙,她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明白不明白,她对他的学问钦佩不已,没想到父亲对那些远古的文化有这么深的研究,这不单是他在文物部门工作过的缘故,而是他骨子里就有股对文物的深厚情感,像龟裂的土地盼春雨一样有着强烈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