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大强接到娟儿的电报就去找小强,约他一起接站。他到了他单位才知道,他请了一个星期病假。他纳闷:这小强壮得像头牛,能有啥病?有病咋不跟我这当哥哥的说一声?他跑了好几家医院也没找到,估摸着他又是野到哪儿玩去了。
父亲回来这天正好星期天,大强休息,早早地买好了菜。傍晚,他接站,媳妇巧云在家准备饭菜并招呼十个多月的儿子。
大强把父亲和妹妹接到家,饭菜已齐,巧云正跟刚睡醒的果果逗着玩。果果见到爷爷和姑姑,嘴里哇哇直叫。李襄江喊了声,哎呦,我的孙子,就抱过果果亲了又亲。娟儿伸开胳膊说,来让姑姑抱抱,叫爷爷休息一哈儿。李襄江说,不累,快把给果果的满满儿(玩具)拿出来。娟儿打开包掏出一个小汽车,把开关打开往地上一放,它哗哗地跑了起来。果果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嘴里不住地“哦哦,哦哦”,手脚乱弹地要下来。李襄江把他往地上一放,他吧唧吧唧地爬着撵它,把个个乐得啧啧称羡。李襄江咧嘴一笑说,看我们果果爬得多溜巴!
大强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说:“爸爸肯定饿了,吃饭吧?”
当巧云把菜端上桌时,娟儿拿出一双咖啡色高跟皮鞋递给她说:“这是爸爸给你买的。”她把“爸爸”二字说得很重。
巧云一双杏眼笑眯了,接过鞋子惊喜道:“哇,高跟鞋,好琅色。谢谢爸爸!”
娟儿又拿出一件铁灰色的确良衬衣递给大强:“大哥,这是爸爸给你买的。”她又把“爸爸”说得很重。
大强并没感到惊喜,他接过衬衣深情地望着父亲:“爸爸,您莫给我们买东西,都有穿的!”大强是不想让父亲为他们破费,他们都有工作都拿钱,不能再啃老的。他知道老的也没多少钱。
李襄江心里说:“我只给孙娃子买了个满满儿,其他人什么也没买……这女娃子——鬼灵精!”
娟儿又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说是她给果果的。巧云接过奶糖,娟儿补充说这个牌子的奶糖口味好,三颗能泡一杯牛奶。
巧云喜滋滋地说:“我们同事给过我一个,好吃得很!”
大强催大伙入座:“咱们边吃边聊。”
李襄江用目光扫了一圈蹙起了眉头:“小强呢?”
大强两口不吱声儿。
李襄江冷着脸提高了嗓门:“我问小强呢?”
大强这才一五一十地讲了实情。
李襄江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他会到哪儿去?”
巧云见公公着急的样,宽心地说:“爸爸,您莫操心,他恁大个人还会没见?”过后她“噢”了一声问,“您是不是给他带了东西,要给他?”
李襄江有些尴尬,紧绷着脸不接腔。
巧云见公公不吭声儿,有些泄气地说:“没买呀?”
娟儿忙说:“买了买了。”她拿出两床缎子被面在哥嫂面前一亮,“这是爸爸给二哥准备以后结婚用的。”
巧云拿过来,在上面不停地捏捏摸摸,咂咂嘴说:“真软和,琅色得很,这对鸳鸯像真的一样,我们结婚时可没得这鲜凡(好,漂亮)的东西。”
大强说菜都要凉了,催大家吃饭。李襄江拿起筷子,大家也跟着拿起筷子。大强赶紧揪开“襄樊特曲”倒了两杯,一杯端给父亲,说,爸爸,来,我敬您一个。话音未落,就听见老远传来优美、甜蜜的歌声: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
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听得竟忘了动筷子,当歌声一下子闯进了屋,个个既意外又惊喜。小强戴着太阳镜,肩上挎个包,手里拎着哇哇叫的“大三洋”。娟儿一下子蹦起来,二哥!大强跟着起了身,巧云怀里的果果两眼圆溜溜望着“三洋”发愣。李襄江没动,眯着眼像打量不认识的人一样盯着小儿子。小强关掉声音,嬉皮笑脸地欠欠身说,老爹,哥哥嫂子,娟儿,大家伙儿的好!李襄江不满地给了句,把眼镜取了,大黑天的,看都看不见,你还弄个墨镜挡着,做贼了?小强嘿嘿了两声,取下眼镜说,这叫太阳镜,最流行的。果果见他取了眼镜,冲着他哇哇叫。他抱起果果说,叫二爹!娟儿搬了个凳子放在父亲身边说,二哥,刚开席,快坐!
小强把果果交给嫂子,从荷包里掏出三块手表给哥嫂和娟儿一人一块说,这是进口电子表。他又从包里拿出一套童装给嫂子说,这是给果果的,看好看吧?巧云高兴得合不拢嘴,把衣服搭在儿子身上,一个劲地说,琅色得很,琅色得很!
小强得意地落座后,从荷包里又摸出一个打火机说,老爹,这是孝敬您的。他把火机一摁,蓝色的火苗呼呼叫地往上窜。他把它递到父亲嘴边说,您吹吹,看能不能把火吹灭。李襄江没理他。小强把它放到自己嘴边,对着大家憋住气“噗噗”使劲儿吹了两口,火苗只是东倒西歪地晃了晃,又呼呼甚地往上冒。巧云惊诧道,奇了怪,真是吹不灭!小强夸道,这是防风的,十二级台风也吹不灭。他又讨好地望着父亲说,老爹,喜不喜欢?
他哪儿来的钱买这些东西,怀疑来路不明。李襄江岔开话题问:“你这一个星期野哪儿去了?”
小强望望大伙,没开腔。
大强说:“我到你们公司去过,说你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
小强知道这事瞒不住,也没打算瞒,说:“我到广州去了一趟。”
李襄江严厉地说:“工人做工,农民种地,这是天经地义的本分,你不晓得?”
小强望着父亲哑笑一下,说:“老爹,现在提倡对外开放,对内搞活,我不就是出去跑了趟生意儿,看你们这搞得像审犯人一样!”
娟儿帮腔道:“爸爸,二哥就是跑趟生意,一不偷二不抢,况且还请了假。”言毕,她目光转向大强,“大哥,你说是吧?”
大强琢磨着,现在改革开放,请假跑趟生意无可厚非,问题不是对与否的事儿,是不能惹父亲生气,现在娟儿替小强说了话,父亲最疼她,当然不会再追究了。就附和着说:“那是那是。”
李襄江缓和了口气,招呼大家赶紧吃饭。
李襄江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强。大强谦和,处事沉稳。小强虽机敏,但有些放荡不羁,弄不好就给你惹出个事端。小强上高二时,他们班到宜城小河学农半个月。一次他抽烟被一同学发现告了老师。老师晚上开会严肃地批评了他,并收了他的烟叫他写检讨。当晚他把那个嘴长的同学揍了一顿,不辞而别跑到他在宜城的表姨家玩了一个星期直到学农结束才归队。老师和同学们那晚找了他一个晚上也没找到。学农回来,老师找到家里,李襄江气得脸色铁青,向老师认错,说自己管教不严教子无方。老师仍怒气难平,说学校明文规定学生不许吸烟,他不但吸了烟还打人,不但打了人还逃跑,这样的学生我们管不了。李襄江镇定了一下,顺着老师的话说,那就把他开除了,你们学校不开除,我们就自己辞学,让他在家招呼他妈。小强傻了眼,老师也傻了眼。老师愠怒的表情继而变得和睦而又焦急,说李小强挺聪明的,是个可塑之才,就是有些自由散漫,这次的行为老师也有责任,劝李襄江慎重考虑,不要让他辍学,正接受教育的年龄就失学可惜了。此时的小强不但不恼恨老师,而且有种敬重和感激。老师走后,小强胆战心惊,心想这回免不了皮肉之苦,谁知父亲对这事提都不提,他反倒心里不安:老爹一不打二不罚,啥意思?李襄江呢,他跟老师谈话时,儿子小强在场,他已感到了这次谈话对儿子的触动,达到了对他教育的效果,如果再横加指责会适得其反,故而只字不提。
酒过三巡,李襄江语重心长地说:“小强,做人要诚实、本分、守规矩,多向你哥哥学习。”
“我咋不诚实,咋不本分,咋不守规矩?”小强嘴里包了一口菜,说话像吐拉舌,含糊不清。
父亲沉着脸:“你说你跑生意儿,你哪儿来的本钱?我还不知道你——寅吃卯粮!”
小强咽下菜,道出了原委。
半个月前,一个疏星寥落的晚上。小强与王黑子半躺半坐地在床上吞云吐雾。
王黑子大名叫王恩义,膀大腰圆,一米八三的个,比李小强还高五公分,长脸瘪嘴,脸形像脚片馍,因长得黑,人们都叫王黑子。许多人只知他外号,不知其大名。七九年从部队复员回到农村,八0年父亲提前退休,他顶了职,与小强一个寝室。
小强吐着烟圈说,天天儿风吹日晒的,一个月才他妈的三十几块钱。王黑子深有同感,说,不是个球!小强扔掉烟头,有些眼气地说,有个养土鳖的养成了万元户,还上了报纸。王黑子也听说过,还做过发财梦,经小强一提,就说,老子们也养吧!小强问,你会呀?王黑子有些遗憾地说,要会老子早都养球了。小强随口骂道,不会,你养个球的鳖,莫给老子瞎球鸡巴扯了!
王黑子没吭气儿。小强又点上一根烟,吧了两口,慢悠悠地吐了出去,说现在有人在汕头、珠海贩“希尔顿”、“万宝路”都发了财。王黑子有些胆寒地说,那是走私搞不得。小强说,你害怕个球,老子们又不贩烟,就是想贩,球的本钱!
强哥,还有烟吧?小强掏出烟给他甩了一根说,老子有个同学的老爹是个广广,前不久回广东带了台“小三洋”回来,那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去他屋里听邓丽君的歌,一拨接一拨,把门槛都踢破了,特别是那些女娃儿们,去了都不走。咱们要是有个那玩意儿,保准身边的女娃儿一大堆。
小强的话,王黑子听得想入非非。他当了三年兵,复员后回了农村,要不是父亲退休他顶职,现今仍是个泥巴腿子。虽说当了工人,成天风吹雨淋,一个月就拿三十几块钱,还要给家里十五块,莫说整台收录机,就是买台收音机也困难。当他看到穿着喇叭裤,拎着那唱着邓丽君歌曲的“大三洋”在大街上一走三晃的,心里就不舒服,那是羡慕嫉妒恨,不免会骂一句,啧(嘚瑟)个球!
过了一会儿,小强问:“你现在攒了好多钱?”
“每月五块,三年攒了一百八。你呢?”
“我——你娃子还找不到,老子三光政策——吃光、喝光,用光。”小强叹了口气,脱掉毛衣拽了下电灯开关的线绳,钻进了被窝。
王黑子躺在床上仍想着发财梦。做啥生意?做啥生意都得要有本钱,哪儿有无本的生意,除非是鸡子,自己又不是个女娃儿?小强的情况他知道,手撒的很,不借钱就不错,自己的一百八,那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不能轻易动。要么……他想想还是没有说,翻了个身。
小强嚷道:“你娃子扑腾啥子,床上有女人?麻点儿睡!”
“我有一万斤粮票,你要有能耐把它卖球了,老子们两个做本钱,看能做点儿啥子?”王黑子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蹦了出来。
小强一下子弹了起来:“啥子?你有一万斤粮票?”旋即觉得不可能,“你狗日的又在日白扯,你咋会有恁多粮票?”
“真的,老鸡巴彪(骗)。老子在吉林当兵的时候,那儿的粮票才三分钱一斤,我们这儿,你妈耶都两毛!我第一年的津贴是每月六块,第二年七块,第三年八块,全加起来也不够买这一万斤粮票。我跟屋里扯谎我要考大学,买复习资料,屋里东拼西凑给我寄了一百块钱。我买了地方粮票后就跟部队的军人和职工们换军用粮票。我跟人家讲我老家粮食不够吃,他们都同情也给换。我就今儿的找这个明儿的找那个,这个月换一点儿下个月再换一点儿,零打碎敲地把一万斤票换完了。”
“快拿出来看一哈儿!”小强开了灯,猴急似地蹦下了床。
王黑子从床底下的木箱里拿出一个用油布裹的小包,一层层打开是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一沓军用粮票,面额有伍拾市斤的、壹佰市斤的、伍佰市斤的和壹仟市斤的。
小强有些怀疑,单位上应该都有粮本,咋会有这大面额的粮票?他睖睁着王黑子,半信半疑地说:“你不会哄我吧?”
王黑子委屈地说:“强哥,我哄谁也不会哄你,保险这是真的。”他说罢,用手指着粮票,“你看这儿,‘中华人民共和国粮食部军用价购粮票’”他把粮票翻过来指着背面说,“你看这印上去的红章章‘中华人民共和国粮食部’。这是军用粮票,军用粮票见过没?”
小强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恩,我是没见过。”
小强上学时卖过粮票,那是一斤两斤顶多十斤八斤的卖,其他同学也卖过,特别是住校生少吃一口饭也要换点零花钱,买个冰棒、糖果什么的。军用粮票他没见过但听说过,是严禁买卖的。他不无顾虑而又疑惑地问道:“倒卖粮票是投机倒把,倒卖军用粮票更严重,那是要坐牢的。刚才提到贩烟你狗日的猲球的要不得,这倒卖军用粮票你都不怕?”
王黑子说:“我并不是倒卖,当时换了军用粮票也没想到要卖它,是为复员回来以后以防缺粮时度饥荒的。”
小强说:“你们农村也缺量?”
王黑子说:“我家虽在农村是种粮的,但队里分的口粮压根儿都不够吃,常常用红薯当饭,吃得肚子发胀还好放屁,现在见了红薯都恶心。你是没尝过挨饿的滋味,尝过了就晓得了,生窟眼儿打洞都要弄吃的。我们村有个人他有四个娃子,四个都是饭桶,他的老大是他的一个亲戚帮忙进了襄樊市轧钢厂,每月45斤粮,45斤算是最高的了。一次这老大下午三点下了早班去市一医院看他那个亲戚,从红光路到市一医院他路过七个餐馆吃了七碗凉面,每碗是二两粮票一毛二分钱。一个小时之内吃了七碗面而且中午他还吃了半斤米饭,你说粮食够不够吃?这个人由于屋里粮食不够吃,偷了生产队的一头耕牛卖了到黑市上买高价粮,后来被逮到判了刑。饿极的人敢偷敢抢啥事儿都敢做。这叫饥寒起盗心。”
小强说:“你娃子说的‘饥寒起盗心’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儿。”
王黑子随口问,啥事儿?
小强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请了一位苦大仇深的老妈妈儿(老太太)给我们作忆苦思甜报告,她说她一次给地主放牛,路过一片菜地,看到绿莹莹的叶子水灵灵的萝卜,肚子就咕咕叫。她当时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想拔一个吃,但忍住了没有拔。说我们再穷要有志气,人穷志不穷,饿死不做贼!当时我想这老妈妈儿有骨气,‘饿死不做贼’,佩服,佩服!后来她又讲她走过了菜地,浑身没劲儿,饿得几乎要晕倒,于是又转回来,瞅瞅四周没得人,赶快拔了一个藏在衣服里。这时她以饱满的热情向我们大声慷慨陈词,同学们哪,我是饿得要不的了才拔了个萝卜吃,不吃不行呀,不吃就要饿死,这叫饥寒起盗心!”
王黑子噗嗤一笑:“这个老妈妈儿前言不搭后语,相互矛盾。”然后他回到正题,“现在我们那儿搞包产到户,地都分给了私人,农民的积极性很高,种的粮食吃不完,这粮票也不用再留了,卖了正好派上用场。”
小强看了看粮票背面使用说明皱起了眉头,“军用粮票得拿证件才能买粮。另外这么大的票咋卖,谁要的起?”
王黑子说:“要找部队的人换成地方票才好卖。部队的军用粮票有严格的管理是不准外流的,弄出来难换回去就容易了。”
小强恍然点头称赞,并夸他有经济头脑。
小强有个同班同学叫高鸣,家是襄樊军分区的。她是独生女,政策规定独生子女可以不下乡。她毕业后去了食品公司上班,就在襄城十字街卖肉。小强找高鸣,高鸣找了她父亲以前的通讯员现在的司务长,全换成了湖北票。省票比市票好卖。他跑工地,跑餐馆,找在襄樊拉板车的河南人,化整为零不到三天,两千块到手。就在父亲和妹妹到达上海的那天,他和王黑子动身南下。
2
李襄江从上海回来后,神清气爽,把以前学过的关于瓷器、玉器、字画等有关古文物书籍翻出来温习。他嗅到了古玩市场的春天正悄然来临。
这天,他边看书边回想所见过的实物,直到肚子有了反应,一看表,十二点,赶紧出门买菜。他准备买把青菜,下碗条面来对付肚子的抗议。
他出了大院,看到一收破烂的中年汉子拉着满满一车才收上来的破旧物资。旧报纸、破纸箱板,鼓鼓囊囊的几个破麻袋露出的是空酒瓶,还有一捆捆旧书。浮头拴着的一个梳妆柜使他眼睛一亮。他上前探问这车上的东西卖不卖。汉子见问,把板车拉到马路边停了下来,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喘着气说,收了就是要卖的。
汉子中等个,方脸,酒糟鼻,两个眼珠鼓得像铜铃,如寺庙里金刚一般。李襄江瞥了他一眼把目光转向了梳妆柜,凑到挨根一看,麦穗形的木纹,似圆非圆的小鬼脸,再用手一模,哇,像小娃娃儿皮肤一样细细的又光又滑又滋润,心里有了底,就问这个东西咋卖的。汉子说十块。李襄江做出一个随便问问的姿态,说太贵了,做个新的也不过十块。汉子说,我五块收的,你想要,给八块。李襄江说,我最多出七块。汉子爽快地说行,七块就七块。
汉子很溜巴地解开绳子,两手一掂把它拿了下来,说:“看一哈儿,琅色吧?”
“琅色,琅色。”李襄江边说边给了钱。
李襄江平时很少吸烟,但身上总装包烟,这样跟人交往更容易亲近。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嘛:烟是敲门砖,酒是介绍信。他掏出烟给汉子打了一梭子。
汉子双手接过烟:“乖操,‘襄阳’的,四毛五一包,还不好买”。
李襄江说儿媳妇是烟厂的,是儿子给买的,随后自己也点上一根,说明自己也是吸烟人,显得自然,不是刻意套近乎。他想这梳妆台是过去大户人家用的,说不定还有旁的啥东西,便亲切地问这东西在哪儿收的。
汉子点着烟,猛吸一口,把烟子吞到肚里后,说在管家巷。他怕李襄江不清楚,补充说,五监狱大门口斜对面,法院旁边的巷子里,进去走100米左拐,那人胖胖的,中等个,姓啥子我不晓得,只晓得他娃子要结婚。汉子又连着吸了两口烟说,他家还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要我拉走,你看我这咋装的下,答应后半儿(下午)去拉。
李襄江又打了一梭子,问那椅子桌子卖好多钱。汉子接过烟,说五十。
李襄江以商量的口气说:“你收了还要卖,还要找地方搁,不如我去瞧瞧,如果看中了,晚上在十字街‘襄阳酒楼’请你喝酒。”
汉子听到酒,像馋猫见到鱼,忙说好。转念一想,问道:“要是看不中呢?”
“看不中,送你一瓶酒,交个朋友。”李襄江很诚恳。
汉子颇为感慨地说:“你够味儿,我也跟你说实话,他要的是五十,我还成了三十,你只给他三十。”
李襄江笑笑说:“晚上六点,我们‘襄阳酒楼’见。”
分手时,汉子说:“我姓赵,叫赵富贵。你贵姓?”
“姓李,十八子李。”
其实管家巷并无管姓人家,因为过去它周围的大北门那一块儿有道署衙门;米厂家属院是湖北提督衙门;在县街五监狱南门处,有襄阳县衙门。官府官员们携家眷上任,就把随行管家等人安排在就近的巷子里。久而久之,管家聚集的地方就叫管家巷了。
管家巷周围的官署中,有的官员级别很高,如湖北提督署的提督是从一品衔,是全国十二个陆路提督之一,权利相当大,统辖湖北各营绿营兵,相当如今的一个军区司令。
这个巷子里以前住的都是殷实富有的人,门楼也与其它街巷不同,上面建有戏台。逢年过节,他们出资请戏班子在上面唱戏,娱乐附近的居民。
几种传统襄阳小吃,清汤、米粉蒸糕、烤红薯、水煎包子、欢喜团、石花粉、胡辣汤之类的也集中在这里。巷内还分布着裴山庙、土地庙、四贤祠、皇经堂等传统民俗场所及义学、私学等旧式教育机构。
这里虽经岁月的侵蚀,“文革”的破坏,李襄江认为总还有漏网之鱼,要不那赵富贵咋能收到那个黄花梨梳妆柜呢?
太阳在古城的上空微笑,风暖暖地抚摸着行人。年轻人换上了衬衣,李襄江穿的还是那件夹克衫。他不紧不慢地来到了管家巷,不费劲儿就找到了那个要卖旧家具的人。
李襄江敬了根烟说明来意。那人接过烟点着后,惋惜地说,儿子“五一”要娶亲,没几天了,得赶紧布置新房,娃子们要摆人造革沙发,组合家具啥子的,这桌子椅子得处理了腾地方。
李襄江瞅了瞅八仙桌,又瞄了瞄桌子两边的太师椅,心里说,不用细看,紫檀的,而且是小叶紫檀,质坚致密,好东西。他暗捺心中的喜悦,不经意地摸摸桌椅,像绸缎一样光滑。桌椅为榫卯结构,桌子的面还嵌着螺钿,做工精细,古朴圆浑,包浆自然,清代的。他不敢相信地问,三十块真卖?
那人深深地吐了口烟,无奈地说,不卖不行!我说这东西拙活(厚实),儿子和那女娃儿都说又笨又蠢;我说正这儿的家具瓤皮阿(单薄),他们说灵便好看。他们是横竖瞧不上坚决不要这东西,要把它劈了当柴烧,我才喊了个收破烂的来。
这对椅子,这张桌子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特别是在经过动荡的“打砸抢”后还这么完好无损,主人一定是爱之有加。李襄江称赞地说,这显眼儿的东西在“文革”中能幸免于难,看来你保护得好哇!
那人唉声叹气之后,打开了话匣子,说,“文革”时来了一帮红卫兵,挨家挨户砸“四旧”,这领头的是我们街坊,他伯伯跟我在一起做临工,扒土方,砸石头,干的都是力气活,他放假了就去帮忙做活。路程远,来回跑耽误时间,中午不回来,屋里送饭。他们屋里娃子多,家大口阔,个个都是饭袋子,粮食哪儿够吃,天们儿晌午送的就是一盆子稀饭。你想想,干恁重的活,光个稀家伙咋行,两泡尿一屙,肚子都瘪球了。我两个娃子还小,吃不了多少,老嫲嫲儿(老伴儿)心痛我,他们喝稀饭,给我炒油盐干饭。干饭好了,娃子们闹着要吃,老嫲嫲儿就说,伯伯做工,不吃饱,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就干不动活,干不动活,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就没有钱给你们买吃的,买穿的——你们吃的日子还在后头。他扔掉烟头继续说,那个油盐干饭莫说吃,闻着都香,在寥天野地里风一刮,刮到跟前肚子都咕咕叫,浑身没力气。我看那娃子馋得直朝我这儿望,我就有意留了一点儿说吃不完端给他,他两眼望着碗,嘴里直咽口水,摇头不吃。我跟他伯伯讲,娃儿已半大的小伙了,正需要营养的时候,莫饿坏了。他伯伯松了口,他接过碗,三口两口就扒完了。后来我叫我老嫲嫲儿多做一点儿,我再省一点儿,每次给他一小碗儿。这娃子怪讲良心,来的前天晚上通知了我,我把两把椅子贴上了红纸标语,一把写的“毛主席万岁!”一把写的“共产党万岁!”桌子上是“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那天他们来了十几个,他跟手下讲,毛主席说:“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家的东西现在站在革命的阵营,在为我们革命造反派呐喊助威,反戈一击有功,暂且保留!然后他们一窝蜂地走了。
李襄江啧啧称奇,夸他是好心有好报。那人从褪了色的中山装的布袋儿里摸出一包“大公鸡”,愣了一会儿又塞进去到里屋拿了一包“友谊”的撕开后说,这是娃子结婚的喜烟,抽一支。
李襄江抱拳拱手向他道喜,然后接过烟点着后思谋,要不是为了娃儿们,他肯定不会割爱。心里不免有些同情,就说,这三件东西,你保存下来不容易,我再给你加二十!
那人千恩万谢,并帮李襄江借了辆板车把东西拉走了。
3
天空的东边蓝蓝的,一片片白云像撕碎的棉花贴在上面,西边的晚霞红的黄的紫的,像涂抹了胭脂般的妖娆。下班了,街上的行人匆匆而过,骑车子的用劲摇着铃铛往家赶。
赵富贵六点差一刻就蹲在饭店门口东张西望,不时地问戴表的人几点了。他想,能有这好的事儿?赚了人家的钱人家还请你吃酒席,凭啥子?不来吧,怕错过这顿酒,来了又怕不靠气儿,白等。又一想,反正自己离这儿近,等不来了就走人,也不舍球个啥子。
当他借着太阳回家时留下的那点憔悴的光线看到李襄江大步流星地走来时,心里一下子瓷实起来。嘿,真来了!
他急忙站起来,一身轻松地说,李大哥真讲哥们义气,够意思!
李襄江瞄了一眼表,说,六点差三分。
他俩进去找了个位置对面坐下后,李襄江从挎包里拿出一瓶“襄江红”往饭桌上一蹾,说,今儿的咱们把它消灭了!
赵富贵从荷包里摸出一包烟说,我平时吸“城乡”的,一毛二,今天特意买了包“丹江”的,两毛。他撕开后给李襄江发了一根。李襄江接过烟,问点几个啥菜。赵富贵盯着“襄江红”说,啥菜都行,怪酒不怪菜。李襄江又问主食吃点儿啥。赵富贵毫不犹豫地说,这里的炒拨刀好吃,我好久没吃过了。
炒拨刀是襄阳传统小吃。据说当年刘备带兵打仗,为了方便,把烫面(热水和的面)烙成大饼。刘备爱兵如子,一次打了胜仗,跟军师诸葛亮说,士兵啃这种干饼早就厌了,是否给他们改善一下生活。诸葛亮说,正合我意,遂令关羽操办。关羽命士兵把大饼往天上抛,他挥舞青龙偃月刀,唰唰唰……把一个个大饼切成了片,一拨一拨纷纷落下,然后放在锅里炒着吃。“襄阳炒拨刀”由此而来。
炒拨刀必须用七八十度的热水和面。把饧好的面放在案板上,切成长方形块,用一尺多长的长方形刀,向前“啪”一拨,一片面飞出去,再“啪”一拨,又飞出一片,“啪啪啪……”动作连贯起来,宛如行云流水,有抑扬顿挫的韵律感。拨好的面片,下锅煮到八成熟捞出用冷水浸凉,再沥干;用温火将大葱、姜末在锅中煸出香味儿,然后放肉片、黑木耳、胡萝卜丝、青椒丝和时令蔬菜,加盐翻炒几下盛出;将洗净的锅置旺火上,着芝麻油将面片煎炒至金黄色,倒入肉片等配料翻炒,加佐料,起锅即可。炒拨刀色香味美,筋道爽口,老少皆宜。
这个老弟真不客气,也真会吃。李襄江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皮蛋拌豆腐,一个回锅肉和一个杂烩。杂烩是用汤盆盛的,不用再点汤,而且杂烩是襄樊传统佳肴。杂烩里主要内容有肉丸子和肉皮及黄花木耳。肉皮是用刀旋下猪臀部或脊梁的肉皮,放锅里煮到筷子能戳进去捞起晾干。食用前将晾干的肉皮用冷油炸至像起痱子一样小泡捞起,再把油烧到五成热炸第二遍,第二遍像爆米花发泡卷曲即可。食用的前一晚上用凉水浸泡或当天早上用温水浸泡,使其发软后捞起沥干,然后用斜刀将其切成片斜状与其它食物一起烩,吃起来有点像海参,口感没海参细腻但比海参香。主食点了两碗炒拨刀。
点完菜不多时,赵富贵就催服务员上菜。李襄江估摸他酒瘾来了,就倒了一杯递到他面前,叫他尝尝这酒咋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主不喝,客不饮,不能没得礼行。他说完双手推让,结果把杯里的酒碰泼在饭桌上。饭桌是方形的,面儿是木板的,时间长了都裂了缝,酒顺着缝隙往下流。他见状,一头扎在桌子上,像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找奶吃,到处嘬。
菜一上来,李襄江端起酒杯说,赵师傅,我敬你一个。赵富贵说,你像是吃官饭的,我一个收破烂的咋经当得起“敬”字,你又是老大哥,我敬你一个。
赵富贵主动一碰,说,先干为敬。然后脖子一扬,干了。李襄江说,我可不敢喝猛酒,这杯分三伙子,咋样?
赵富贵说分几伙子都行。
三杯下肚,李襄江说:“我酒量不行,顶多二两,你可要喝好。”
赵富贵见他脸已微红,说:“看得出,大哥是个厚道人。客不攀主,我喝一杯,你咪一点儿就行。”
李襄江觉得此人虽贪酒,但懂规矩,比较本分,就问他住在哪儿。
赵富贵喝了一口酒后,说在韩家巷。他又夹了一口菜,边嚼边问:“韩家巷你知道吧?”
李襄江说:“知道,马路对面是冯家巷,有个典故讲的就是韩家巷酒坊的事儿。”
赵富贵听到酒坊接腔道:“我在那儿住了恁长时间咋不晓得有个酒坊?”
李襄江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赵富贵哦了一声瞅着他,意思是想明白这个酒坊的底里。
李襄江不胜酒力,又不能干坐着陪他,咪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说 :“你慢慢用,我给你讲讲这韩家巷酒坊的故事。”
赵富贵嚼着菜连声道:“好好,我就喜欢听故事。”
李襄江把酒给他圆上后讲到:“韩家巷有对酿酒为生的老夫妇,每天酿一缸酒,虽不富裕,但不缺吃少穿,倒也安逸。老太太信佛,见天念经烧香,从不间断。观音菩萨知道后,禀报玉帝说襄阳韩家巷有对耄耋老人天天念经诵佛。玉帝念其年迈心诚,派太白金星传话。这夜两位老人都梦见了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手持拂尘说,明儿的起不需劳作,取井水倒入缸里即为酒也。切记,不可多取,以平日数量为准。早晨醒来,夫妇二人都说做了个奇怪的梦,两人说出后竟完全一致。他们按梦中老人所说,提井水倒入缸中,一尝,果然是酒,而且甘甜醇香,不久香气弥漫整个巷子。生意日渐兴旺,酒不够卖,老头说,咱们添个缸如何?老太太说不可,梦中老人有交待,不可多取。三年后老夫妇发了财,隔壁的人很是羡慕地说,我的一缸酒要卖两三天,你的没有了,他们才买我的,我要是有你那样俏就好了。老头儿满腹怨气地怪道,好啥好,现在猪连糟子都没吃的了!这话被顺风耳听到,上奏了玉帝。玉帝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凡人心太贪,命太白金星再去传话,叫这对夫妇三年来赚的钱拿出来盖个楼,盖好后挂对联一幅,上联:天高不算高人心第一高;下联“凉水当酒卖还说猪无糟;横批:亏心楼。如不照办,定有火光之灾。老夫妇哪敢不从,拿出三年赚的钱,在襄阳城南的城墙上盖了个楼,取名亏心楼。”
赵富贵边喝酒边听故事,觉得比戏楼里听戏还过瘾。在李襄江讲完故事,咪了口酒吃了口菜后,他说,你讲的这亏心楼我不晓得,只听说城南有个魁星楼,不是亏心楼。
李襄江说,这魁星楼是后来的名字,是亏心楼改的,这里面也有故事。赵富贵看看酒还有半瓶子,起身又敬了个酒说,你吃点儿菜,再给我讲讲魁星楼,饱饱耳福。
李襄江笑笑又讲道:“亏心楼建好后,没人光顾,都怕人说做了亏心事,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路过此处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慢慢的有人说里面有鬼,就更没人敢上楼了。后来有位书生,一贫如洗,到襄阳投亲不成,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住进了亏心楼。他说,我穷困潦倒,不住此处,又有何处安身,何况我从没做过亏心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在楼中苦读,至进京赶考时离开。结果他中了魁甲,也就是状元,被朝廷派到襄阳做官,他为了感恩,把亏心楼修缮一番,改名魁星楼。”
赵富贵既羡慕又佩服地说,你可真有学问。李襄江说,襄阳人大都知道,我也是听老人们讲的,你没听说过?赵富贵摇摇头,说他不是城里人,是农村的。就在这时,金晃晃的炒拨刀上桌了。
一瓶酒见底,赵富贵已感到昏头晕脑的,但潜意识还清醒。他想赶快吃了这碗炒拨刀回去,以免酒劲发作丢人,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他端起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李襄江说,吃炒拨刀要细嚼慢咽,感受鲜美滑润的韧劲儿。
赵富贵咽下一口面片说,我不晓得啥感受,只晓得饿了吃得快,好吃的东西也吃得快。传说苏联吃土豆烧牛肉是共产主义,我觉得天天有酒喝,能吃碗炒拨刀才是共产主义,我今天就过了一回共产主义。这要郎务(谢谢)你!
李襄江说,你要喜欢吃炒拨刀,我再点一碗你带上明天吃?
赵富贵吐着酒气,摇摇手说,不行不行,你刚才才讲了亏心楼的事儿,人不能太贪,不能太贪!
他们边吃边聊,李襄江又询问了些关于他收废品的情况。临别,赵富贵打着酒嗝,说他屋里还有不少收上来的破烂,要李襄江去看看。李襄江见他喝的有点晕乎,再说晚上看东西不准,自然光线下才看得真切,便说天太晚了,问他明天上午咋样。赵富贵摇摇晃晃,结结巴巴地说,明儿的上午就明儿的上午,你去了问收破烂的在哪儿住,他们都知道。
4
月亮像长了毛,模糊不清;稀疏的星星时隐时现。李襄江望望天心里说,月亮长毛,大雨冲壕。他想回家,想到出门前小强说晚上有朋友在家吃饭。年轻人爱闹,回去了他们不自在,为了不打搅他们,他便略带酒意地从北街往河边走。
北街的路面本是厚厚的青石板铺就,青石板的两边用的是鹅卵石子,目前成了水泥路。路边隔一段栽根电线杆,上面挂着乱七八糟的电线,像个被砸乱了的蜘蛛网,网上亮着萤火虫似的光,在微弱的月色下,迷迷蒙蒙。
从北街穿过小北门就是汉江岸边。河流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不急不徐地奔跑着,空气中迷漫着江水的清香。李襄江远眺朦胧中的汉江两岸,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像躺在床上的病人,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江中的航标灯,尽职尽责地瞪着眼,一艘载货的驳船逆流而上,“突突突”的马达声在夜空中拼命地叫喊。他叹道,这里何时再现昔日的壮观!
襄樊的航运源远流长,春秋战国前已有一定规模。唐朝时,从长安通向全国的三条航运通道的中路线两条主航道均经襄樊中转。明清时期汉水已成为运送漕粮的重要渠道,清康熙三十二年,关中闹饥荒,官府调襄阳仓米二十万旦,由汉江经丹水至龙寨到西安。康熙五十九年、雍正九年等等荆襄的米粮都是经汉水到西安。而且汉水更是襄樊百姓的生命线,它常年可通航,直达武汉、湖南、陕南。农民的大宗农副产品棉花、黄豆、小麦、芝麻及中草药、山货等需船舶运出去,而人们需要的食盐、白糖、煤油等日用生活用品又需要用船运进来。当时航行于襄樊的帆船有五万只左右,分十一个帮,据清同治《襄阳县志》载:襄、樊两城沿岸已有码头31个。其中樊城22个,襄阳九个。白天是一派“万里风帆水着天”的繁忙景象;晚上是万船灯火照亮天的壮丽景观。
李襄江从小北门走到了大北门,他凝视着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座襄樊人引以自豪的大桥,雄壮、安详地静跨两岸。一列货车拖着笨重的车厢“轰隆轰隆”地由北向南逶迤过来,声音像雷声一样沉闷,悠远。看着大桥,他脑海里盘桓的鲜活场面不断浮现在眼前。
襄樊的轮渡白天开,晚上不开,要想过江只有坐小划子。风平浪静时,坐划子可以,一旦有风浪就不行了,遇到汛期根本无法过江,只有干瞪眼。
1961年5月7日,襄樊遭大风袭击,东方2号轮渡船被刮沉,落水人员240人,死亡45人,他的姐姐是遇难者之一。想到这儿,他一阵痛楚。
这一年的夏,襄樊市在襄阳大礼堂搞汇演,结束已到半夜,樊城的演员要回,第二天要上班。剧团找到三个船老大,请他们送演员过江,船老大说现在是汛期,涨水,过不得。剧团的人苦苦央求,三个船老大勉强答应了。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更高。这天夜里刮着风,下着雨,江面上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听江水的咆哮。三条小船挤满了人,摇摇晃晃到江心时,夜空里一片摄人心魄的哭喊声伴随着凄惨的呼救声。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江水吞噬了。
只要不是刺骨的冬天,李襄江为了节省过河的四分钱,不坐轮渡而是凫水过江。
襄樊人过河可难啦,当时有句话叫“过山容易过水难”,所以,老百姓过江也就成了头等大事,做梦都想有座桥。
新中国成立后,台湾国民党政权一直叫嚣反攻大陆;六十年代初,中国跟苏联闹僵,苏联对中国虎视眈眈,美国更是亡我之心不死,密谋策划对中国的核计划进行武装打击;六二年,印度军队对中国发动大规模入侵。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下,毛泽东提出了三线建设战略,把全国分前线、中间地带和后方三类区域,简称一线、二线、三线。把集中于大城市的工业,人口进行疏散,有计划在三线发展军工、重工,建立国家战略性后方基地。
地处鄂西北的襄樊,在战争思维下,被列为三线建设的重点。随后一大批中央、省属军工企业在襄樊相继落户。不久一个更加令襄樊人振奋的消息传来,国家要修建焦枝铁路,在汉江上架座桥。
襄樊二城炸了锅,人们洋溢着激动,奔走相告。李襄江清楚的记得,在市体委灯光球场的动员会上,人头攒动,个个热血沸腾,振臂高呼“修好焦枝线,打到帝修反!”
建桥时,是国家物资极其匮乏时期,什么都定量,凭票供应。而襄樊人在缺吃少穿的情况下,仍情绪高涨地支援大桥建设,参加义务劳动。都是自带工具,铁锹、簸箕、扁担、竹筐等等,只要工地用得上,屋里有的都拿来,用坏了算了,没一个计较的。当时工、农、商、学、兵,各行各业,男女老少齐上阵,上早班的下午去,上中班的上午去,上夜班的白天去,只要来到工地的就是焦枝线上的队伍,就是建桥的兵。
当时的场面很感人,工地上处处红旗招展,人声鼎沸,个个肩挑背扛,一路小跑,你追我赶。南边“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口号还没落,北边就响起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雄壮号子。
李襄江全家五口都参加了义务劳动,当时上小学二年级的娟儿只有八岁,手上磨出了血泡,小强不要她去了,说人家都是高年级的大娃子去,你个小娃子去有屁用?娟儿说她可以和同学抬土,硬是还要去。
在一种人定胜天的豪情壮志鼓舞下,在数以万计劳动者的自觉奉献中,原预计两三年才能建成的襄樊大桥,只用了短短八个多月就建成通车了。这在当时是个奇迹,是我国建桥史上从未有过的速度。而且还为国家节约了数百万的建设资金。襄樊人了不起!
1970年4月26日铁路桥通车,5月20日公路桥通车,襄樊从此告别了几千年靠舟楫摆渡的历史。公路桥通车这天,襄城人从桥南,樊城的从桥北,浩浩荡荡地上桥了,人们跳跃着,欢呼着向前拥,南北两头的人一见面,不管认不认得,都相互拥抱握手以示庆贺。
起风了,月亮已隐退,呼呼的江风吹醒了河流,江水“哗哗”地拥挤着,一浪高一浪地往前冲。
一阵风吹过,李襄江打了个寒颤,自语道:该回了!
5
小强这次南下挖到了第一桶金,开阔了眼界,精神气儿十足,前一天邀了同伴王黑子及市物资局的余剑波晚上在家开庆功宴。
他是在从广州回来的火车上认识余剑波的。他俩坐对面,相互一问都是襄樊人,而且屋都在襄城,在异乡碰到家乡人那是格外亲切。攀谈中小强了解到他在广州有朋友,一个系统也是物资局的,便有心交友。余剑波见他豪爽耿直表态他再去广州时他帮他引荐,两人遂成了朋友。
今晚,他最想请的人是高鸣。这次不是她帮忙哪有本钱?再说,不知找过人家多少麻烦!每人每月只半斤肉票,想想那卖肉的行当多吃香。别人多要一两不易,他却每星期去割一斤,还是要肥的给肥的,要瘦的给瘦的,指哪儿割哪儿,肥瘦一个价,一斤七毛三。人们肚里没油水,大多要肥的不选瘦的。
襄樊有种特产是大头菜,因其一头大一头小而得此名。相传东汉末年,诸葛亮隐居襄阳隆中,每年冬天,他就把称为“蔓茎”的野菜挖回来凉拌下饭。有次他出门访友,走前忘了把一盘没吃完的蔓茎丝倒掉,数天回家后一闻,无异味儿,试着尝了一下,又嫩又脆,非常可口。他随即悟出了其中的奥妙,将新鲜的蔓茎丝腌制一个时期,就能变成美味佳肴。这就是襄阳大头菜的来历,又称孔明菜。据说三国时期,蜀军长年征战,士兵苦于没得下饭的菜,诸葛亮便将蔓茎进行腌制,使士兵胃口大开。
襄樊大头菜生产工艺及其严格,把购进的鲜蔓茎去根须装入缸内进行腌制。腌制期间要经过多次翻晒,每次翻晒要把缸内卤水舀起澄清,把缸内洗刷干净,然后倒入翻晒好的大头菜加过滤的卤水继续腌制。翻晒时掌握火候很重要,过了外面起盐晶里面含水分,反之容易脓烂。大头菜腌制差不多了,再用糖稀上色,使酱汁渗透菜心。大头菜腌制好后,在上面撒香料,用皮纸封缸。一缸腌制过程需六至八个月,且封缸后又需存放一年以上才能出售,使其内外透红,味道鲜美。
腌制后的大头菜生吃、熟吃均可,有开胃、健脾、消食之功能。它含有丰富的氨基酸、维生素、铁、锌、钙、磷等多种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它可利尿除湿,促进机体水、电解质平衡。因其性热,还可温脾暖胃。
不管生吃熟吃,口味儿重的稍微漂洗一下,口味儿轻的多洗几道。多数人生吃即凉拌,清脆、爽口、下饭。襄樊下过乡的知青每回回家都要带一瓶子大头菜炒瘦肉或是大头菜炒辣椒或是净炒大头菜,几乎没有列外的。可以说大头菜是这一代人生命中的一个音符。小强每次割一斤肉肥瘦掺半,把瘦的切成丝,大头菜也切成丝,然后把切好的葱姜放入烧热的油锅里,等炸出香味,把肉丝倒入锅中,肉丝不勾芡,否则不筋道。等肉丝熟透,倒入大头菜,用温火慢炒,直至大头菜紧缩,变蔫,表皮微有黄亮即可起锅。他每次用装药片的大瓶子带一瓶,工友们嘴馋了就找他,一筷头就一碗米饭。肥肉呢,他是切成方块,大头菜也切成方块。等肥肉炼出油后,倒入大头菜,放少许八角或桂皮,红烧。烧至肉块黄亮即可。这肉肥而不腻,香。这道菜在酷暑高温下放三天不馊。小强端上一钵子到伙房去打饭,炊事员见了都流口水,免不了打点秋风。工友们更不用说,闻到香,个个都瞪大了眼,最后钵子像洗过了似的干干净净。也因此不管大人小娃子见他都强哥长强哥短的。他上工经常溜号,不但没人说,领导来了还有人打掩护。像王黑子就不行,尿泡尿就有人说掉到茅厕里了紧不来。后来有小强帮忙说话,王黑子才轻松些。也因此王黑子把小强当成了亲哥。
小强从南方回来的第二天,中午收工回宿舍时听门卫师傅说,有个女娃儿来找过他,说来了好几趟。他纳闷,谁呢?说是中等个,大眼睛,圆圆的脸,像雪人一样白。他晓得了,是她——高鸣。
他跟高鸣初中时情窦初开,相互有种朦朦胧胧的爱意。这种爱意像雾里看花,似真非真,似切非切。它轻轻地、慢慢地弹拨着他们心中尚未响起的琴弦,叩击着他俩神秘、向往的心扉。
升到高中,初中的情种已发芽露头。他们没有花前月下的缠绵,有的只是目光中闪耀出的萌动和憧憬。眼睛比嘴巴管用,眼睛的目光是发自内心的,语言有时是骗人的。他俩的目光都能使对方蓦然一惊,热血沸腾,心里会泛起阵阵涟漪。他俩心里都明白彼此的心境,都在等待黑夜过后的曙光。
这是最纯真的表白,是无言的初恋,铭记一生的初恋。这种恋只能蛰伏在心底深处,谁也不敢流露出来。在学校男生和女生是不说话的,更不能谈情说爱,否则会被同学们说成流氓,背上流氓的恶名是抬不起头的,比杀人犯还丢人。
班里有位男生用削笔刀把高鸣的名字刻在了自己带翻盖的书桌里面,另一男生不知咋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爆炸性的新闻在班上传开了。都骂那个男生流氓,不要脸,搞得那男生灰头土脸的,不得不转了学,连高鸣也好长时间抬不起头。
所以他们的爱只能像大山深处的小溪,在荒无人烟的山涧悄悄流淌。
高中即将毕业,很快就要各奔东西,一心想早点走向社会的小强,此刻,对学生时代有种不可名状的依恋思绪缱绻在心中。多想永远待在学校!多么希望在这里和她朝夕相处!
毕业前夕,封冻的心河开始融化、涌动,他们像春潮般奔向开了缝的闸门,争先恐后地要小小宣泄一下。男生女生都不失时机地相互接触,互送礼物,生怕留下什么遗憾。此时,没人视为不正经,没人说你不正派,大家都理解分别前的心情。
小强得知高鸣和自己一样留城时,像阴冷的天气见到了太阳浑身暖洋洋的。他送给她支金星牌钢笔,她送了他本塑料皮的日记本。
走出校门的一刹那,他心里空荡荡的。
晚上他是抱着日记本入睡的。
参加工作后,他每星期去找她买次肉,也每星期请她看场电影。电影票不好搞,有时排队也买不到,恰巧他楼上有位阿姨是电影院的,他才有了这个便利。军分区放电影了她也通知他,他进不去了,她就到门口接。他以前是不需要接的,除了五监狱放电影,他都是翻墙进去。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聊小时候,聊学生时代,聊各自单位的趣闻轶事,每次都很开心。小强看过不少小人书,讲起故事绘声绘色,她每次都听得入迷。他几次要把那层薄薄的,撩人春心的窗户纸捅破,想到结婚的日子还早,国家不是要晚婚晚育么,不急,反正两人都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再说,自己一点积蓄没得,咋结婚?他这回赚了钱,还会赚很多很多,认为这锅馍馍可以揭盖了。
他特意给她买了块日本产的双狮牌女式手表,想在今天的庆功宴上,当着朋友的面,把关系挑明。
昨天去她不在,今天一大早他去买肉,她又不在。奇了怪!生病了?请假了?调休了?她问了那个站在她位置上的中年妇女,人家说她父母调到了郑州,她本来不去的,不知为啥,后来又随父母走了。他听后像个木头人站在那儿,直到那位妇女提醒他站那儿碍事儿,他才回过神,怏怏地离开了。
下午切菜,他把手切了,撕了块旧布条缠缠。王黑子到时,见他心不在焉的,说昨天像打鸡血一样兴奋,今天咋就像打霜的茄子?小强摸了摸缠着布条的中指,说她走了!王黑子一惊,问谁走了。
小强抑郁地回道:“你见过的 ——高鸣。”
王黑子愕然道:“咋会呢?前不久她还帮我们换粮票。”他一脸的惋惜,“你说这人,好好的咋就说没就没了?”
小强面带愠色地瞪了他一眼:“什么没了!她父亲调到郑州,她跟着去了!你狗日的尽说不吉利的话,晚上给老子炒菜!”
余剑波进屋后,王黑子替小强端茶倒水。喝酒时,他见小强一杯杯地干,知道他心里难受,百味情为重,这是借酒消愁,就打开“大三洋”,建议猜拳行令,引开他的注意力,也可增加气氛。“大三洋”里传出了舒缓缠绵而轻婉的歌声:
月儿像柠檬
淡淡的挂天空
我俩摇摇荡荡
散步在月色中
今夜的花儿也飘落纷纷
陪伴着柠檬月色迷迷蒙蒙
多亲爱 蜜意重重
轻轻耳边送
我俩摇摇荡荡
散步在柠檬一般月色中
……
小强越听心里越烦,对王黑子凶道,关到关到!
王黑子听得正得劲,见小强当着旁人对他发了火,脸上有些挂不住,乜着眼说,咋了咋了,强哥,今儿的吃了恶人屎,凶巴巴的,这厉害!你不是最喜欢听这首歌吗?王黑子只知道邓丽君的歌富有磁性,声音纯净,旋律优美、动听,根本没注意歌词表达的意思。
小强不耐烦地发了脾气,老子叫你关你就关,少鸡巴废话!
余剑波起来把声音关了。
6
夜里下起了雨,早起还没住点。赵富贵晚上喝多了,李襄江打着伞穿着胶鞋敲门时,他还没起床。他开门忙把他让进了屋,然后望着们外说,下雨了?李襄江说夜里下得大,现在小了。他说他昨晚喝多了,一点找不到信。
进门是堂屋,两边是厢房。一间厢房是卧室,里面除了一张四角绑着竹竿挂着蚊帐的单人床,其它地方全堆满了旧报刊杂志等纸制品。另一间有个用红砖砌成的灶台,空地儿堆放的全是破铜烂铁。堂屋靠墙有一个小饭桌,两把用柳木弯成的靠背椅,靠里碼了几件桌椅、柜子等旧家具。穿过堂屋后面有个小院,院里有一颗碗口粗的石榴树,石榴花含苞待放,在雨中格外清新。墙边墙角到处是横七竖八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
李襄江大致瞄了一眼,问,屋里就你一个人?赵富贵说他家在农村,老婆娃子都在农村,这房子是亲戚的,亲戚的单位有房子,这儿一直空着。他见李襄江蹙着眉头想必是不满他丢了老婆娃子一人出来晃荡,就说娃子们要吃饭,要穿衣,上学读书都要用钱,农村里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钱,就出来干了这个弄点儿补贴。李襄江点了点头没吭声儿。他又讲,他十几年前就住在这儿干过这活,后来街道上的领导说他是投机倒把,把他遣送回乡了。他叹了口气说,我对不起毛主席呀!李襄江纳闷道,咋又扯到毛主席那儿了?他说,当年把我遣送回去的时候,街道领导要我向毛主席保证,向毛主席发誓以后不再来了。我是向毛主席保了证,发过誓不来的,前年个又来了,不是对不起毛主席嘛!李襄江会过意思笑笑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国家容许,党有政策,我们就要听政府的,听党的。
赵富贵要去烧水给李襄江泡茶。李襄江拦住他说不喝,并关心地问道,你还没吃早饭吧?赵富贵憨憨地笑了两声,摸摸肚子说,昨儿黑的吃得太饱了,一点儿不饿。随后说屋里又破又脏,连个干净处都没得,叫李襄江看东西,说看中啥拿啥。
李襄江瞅瞅家具,没一件好料的。进卧室翻了一堆旧书刊,摇摇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往里有一堆压扁了的破纸箱,他随手翻了几块,瞅见一个发黄且折叠的白色小纸块儿透着毛笔字迹,用手一摸,手感很软且很薄,看得到带黄成散坨状的绒筋,是一种老生宣,他的心怦然一动。打开后,他眼睛忽然瞪大了。一幅单懋谦的书法作品,从右到左书“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行笔流畅自然,笔力遒劲雄健。
单懋谦(公元1802——1879年),字仲亨,号地山,道光进士,襄阳襄城人。曾任左都御史、工部、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正一品,即宰相)兼管兵部。身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先后督广东、江西学政。
单懋谦像他的名字一样为人谦和,处世稳重,故惟他一人先后经历了朝廷六部中的五部,最后主掌朝政,为世人所仰慕。襄阳北街较完整地保存了单氏故居(靠小北门)、单家祠堂(靠昭明台)。
此人清正廉明。清朝咸丰年间,襄阳城内有两个大户,一个是单家,其主单懋谦是当朝宰相;一个是杨家,主人杨君盘是安襄郧总绅士。单家在北边,杨家在南边,中间隔一条街,门对门。这两家倚仗权势,强取豪夺,把一条街挤得只剩三尺宽,马不能调头,担不能换肩,人们叫这儿“三尺巷”。就这还不行,杨家又要扩建,把墙根脚下到了巷子中间。单家见杨家占了便宜就不依,说杨家占了他家的屋场窝。于是两家闹得不可开交,知府、县衙都不敢管这个事儿。单家就叫大少爷给京城的单懋谦送了封家书,想叫当朝宰相来压杨家。单懋谦看了家书后,提笔写到:“千里送信为一墙,让他两墙有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大少爷回到襄阳,单家硬是把临街的房子拆了,让了两墙。杨家见单家恁大的势力竟有如此的度量,颇感惭愧,便把自家的墙往里也缩了两墙,以报单家礼让之德。
这以来,巷子宽敞了,人们拍手称赞。打这儿起,“三尺巷”改称为“仁义巷”也叫“六尺巷”。
这杨家虽是有钱有势的绅士,欺压百姓,是当地一霸,但也做了不少善事,在兵荒马乱或天灾之年,都要在家门口支两口大锅每天煮粥救济难民。故而,单懋谦回襄阳时,就巷子之事手书一幅对联亲自送到杨家。上联是“两邻为一墙我喊你喳嘁嘁喳喳方寸地面邻里不谐人笑谈”,下联是“单杨结同心互谅互让谅谅让让六尺巷子街坊和睦杨单家”,横批是“和气生财”。杨家读后颇有感触,更加敬重单懋谦。两家不但像亲戚一样走动,在为人处世上也都变得谦和。
单懋谦在因父丧归里守制期间,主持鹿门书院数年,将其讲课所得资助品学兼优的贫苦学子,为襄阳的教育发展作出了不朽的贡献。同治十三年(1874年)《襄阳县志》告成,他为之作序。光绪元年(1875年)书题的“米公祠”三字,丰润浑厚,庄重有力,刻于米芾纪念堂门楣之上。有《岘云山房遗稿》存世。
作为政治家的单懋谦,其书法作品流传甚少,这幅作品是书写唐朝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而张继又是襄阳人。此作品对于在襄阳土生土长的李襄江来说,弥足珍贵。
李襄江猜测,单懋谦丁忧期间,他在鹿门书院讲课时,用行草书写过王羲之的《兰亭序》册页给学生当教本,想必这幅书法就是那时的作品。
他找了本《红旗杂志》往里一夹,问赵富贵多少钱。赵富贵说,一本旧杂志一张破纸片能值啥钱,看中了就拿去,谈钱就见外了。李襄江说,不要钱我不要,你也是花了本钱的。赵富贵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说,我是论斤收的,你非要给钱,就随便给点儿。
李襄江走到厨房,看到一把残缺的战国青铜剑,拿起来看看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最终还是放回了原处。
他撑起伞来到院子里,赵富贵披件蓑衣,顶个草帽跟着他。他要上眼的东西,赵富贵就抱过来让他瞧。在一拐角处,他透过丝丝细雨瞅见一个约五十公分高的暗红色大瓶,感觉不一般,请赵富贵抱到屋里看。赵富贵过去一只手握住瓶口一提,怪重的,顺势一倒,瓶子横在地上,咕咕噜噜往外流脏水。李襄江急忙过去,说轻点儿轻点儿。冒出来的水泛绿色,冲到了李襄江的雨鞋上,随即一股臭气扑面而来。臭水流完了,赵富贵这回一手抓着瓶口,一手托着底,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进了屋。
用清水里外擦洗了几遍,这瓶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它光鲜照人,是一只郎窑红琵琶尊。李襄江越看越兴奋,一股暖流在浑身奔腾。
康熙年间,景德镇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要想穷,烧郎红”,可见郎窑红是极难烧制的。这种红釉非常凝重,是仿宣德时期著名的宝石红,到了晚明时期,这种红釉基本烧不出来了。清代为了恢复这个品种,康熙就派郎廷极到御窑厂专门烧制。
郎廷极(1663——1715年)清代制瓷专家,康熙年间负责督造官窑瓷器。最后付出了非常高的代价造成了,世人称这种红叫郎窑红。
这个尊的器型是仿汉代铜器、陶器的式样,敦厚、庄重。
李襄江抑制内心的欢喜问价。赵富贵说是他十几年前收的,自己都忘了啥价,说不要钱。李襄江掏出两张5块的,执拗地要给,赵富贵执意不收,两人推来推去,赵富贵犟不过,最后勉强收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