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强离婚后把办公室隔壁的一间改造了一下,中间一隔,前半间是厨房兼餐厅,后半间打了个门通办公室成了临时卧室。
徐莹除了忙工作,又主动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他参加会议,或去工地,或是参加宴会,她都准备不同场合的衣服让他换上。他嫌麻烦,说衣服不脏不洗,天气不变不换。她说不同场合穿不同的衣服更能使他显得有范儿有亲和力。开始几天他不习惯,后来就任其摆布了。他除了应酬不愿上餐馆,中午有工作餐,晚上不出门时她就变着花样给他做。他叫她莫搞恁复杂,说他生活很简单,有一盘大头菜掺辣椒炒鸡蛋就行,这是他们李家菜。她没吃过这种炒法,奇怪地问道,咋个做法?他说,明儿的我做一顿,你就晓得了。
第二天他果真做了这道菜。菜刚入盘,她尝了一口,大惊小怪道,哇,好香,开胃下饭。他说,经济实惠,我老爹发明的!
她已经炒了三个菜,一盘基围虾,一盘三文鱼,一盘炒豆角。她发现他口味重,喜欢吃烧的菜,基围虾不用蒸,不用煮,过烧,着油后只放葱姜,虾子变色后,用蚝油、生抽烧。蚝油增味提鲜,虾子不用上色,故而不用老抽。她把李家菜端到临时的小饭桌上,咽着嘴里的余香问,你发明的是啥菜?
他盛来两碗饭坐下说,我啥菜也没发明。说完立即反悔道,有,有有有。她惊喜道,啥菜?他说,鸡蛋炒鸭蛋。她噗嗤一笑,咧着嘴说,骗人,哪儿有鸡蛋炒鸭蛋的?他幽幽一笑,说,有!然后说她累了一天,叫她坐下吃饭,他给她讲这鸡蛋炒鸭蛋是咋回事。
两人像过去才过日子的两口子,坐在小椅子上温馨地品尝着幸福。她端起碗,又放下,一口没吃,她要听他讲,看他吃。她看他的目光,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吃着饭讲道,我才参加工作那年,一次收工时去附近的小树林里方便,这时一只母鸡“咯嗒,咯嗒”从我前面不远的草丛里跑了出来。他憋着腔学母鸡逃窜的叫声,声音很像,她咯咯地笑。然后他做了个贼头贼脑的样子,眯缝着眼睛说,我四下一瞅,没得人,尿了一半的尿又憋了回去,慌忙去撵。他一手端着饭,一手拿着筷子,加上动作,看到很滑稽,她忍不住又笑起来。她笑的时候,他吃了口菜扒了口饭,又叫她赶快趁热吃。她深情地说了声“好”,拿起筷子给他搛了个虾,端起了碗,眨巴着眼睛问撵上没。他说,眼看要抓到,狗日的,脚底下一根荆条藤子把老子绊倒了,好在是土地,又是草丛,起来摸摸胳膊腿,啥事儿没得,但鸡已经撵不上了。我就跑到鸡窜出来的地方,仔细一瞅,哈哈,有个鸡蛋,壳上还有血,这鸡蛋可是稀罕物,当时还要票。我捡起来筒到布袋里,用手捂住,生怕撞碎了。回家后,老爹问那儿来的,我说在草丛里捡的,没得家的,老爹也没追究,我到厨房里一翻,还有个鸭蛋,就来了个鸡蛋炒鸭蛋。他把虾子咽下说,香,真香!
他讲完了这件事,开始大口吃饭大口吃菜。她情意绵绵地说,赶明儿的,我给你来个李家菜,再来个鸡蛋炒鸭蛋!他说,唉——哪能光吃蛋,有个李家菜就行了!
她一听喜咪咪的,说,以后天天给你做李家菜。
他思忖,自己工作忙,有人照顾求之不得,她作为秘书短期照顾几天无可厚非,她来了个“以后天天”,这天天让一个年轻女子照顾自己的生活,那可成了泥巴糊到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
他与红梅离婚并非本意,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是没想到的。既然离了,就让她冷静一段时间,等她,等她醒悟。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起初他不愿娶她是嫌弃她胖,没个形状,结婚后,夫唱妇随,他觉得她适合他,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一样合适。错误的开始,未必没有耀眼的结局,世上很多事是在相互碰撞,磨合中发生变化,向不同的方向变化。什么是婚姻,柴米油盐酱醋茶,两个人在一起生儿育女过日子就是婚姻。什么是爱情,婚前的一种心动、激情、思念是爱情,婚后的相互牵挂,相互装傻的忍让也是爱情。他没有婚前的爱情,但有婚后的爱情。现在又有多少人婚前有爱情,找对象谈恋爱都是讲条件,看相貌,看身材,看经济实力,看社会地位,找不到合条件的,末了胡乱凑合一个,不能单着呀,单着要担多大的压力?他不管怎么说,婚前他虽不爱她,但她却痴迷地爱着他,比那些没有一点儿爱情的婚姻强多了。其实婚姻有没有爱情做基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婚后的爱情,两个人能不离不弃,守望一生。有些婚前爱得死去活来,婚后闹得活来死去,他见多了。他对他的婚姻是满意的,特别是他和她经过了多年的同舟共济,他忘不了这多年的酸甜苦辣,割舍不下相濡以沫的夫妻情。还有女儿。离婚虽是她提出的,他能理解,夫妻俩只要一方有出轨的行为另一方就会提出离婚,这很自然,夫妻间容不得这种事。要是常把离婚挂在嘴上的人那就另当别论,这种人打心眼里就不重视对方,不会把对方放在心上,不会珍惜感情,纯是一种貌合神离的搭伙,一争嘴就会叫着嚷着散伙。她不是,她是怀疑他有外遇才要离婚的,而且离婚也非她情愿。他明白她爱他,他知道她是一时之气。
至于徐莹,他对她的用情他心知肚明。他喜欢她,却从没动过心思去爱她,直接回绝有些残忍,怕伤害她的自尊。大凡重情重义的人都注重别人的感受。故而他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呵护她,不想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吃清白饭,他就给她讲了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爱上了一个跟她父亲岁数差不多的老板,两人就结了婚。后来老板由于经营不善企业倒闭,患上了抑郁症,不久离开了人世。家徒四壁的少妇为了躲避讨债人,只好远离家乡以乞讨为生……
她打断了他的话说,编,编,编。小强看到她那略带生气的表情不由地笑了。徐莹扁扁嘴说,笑啥,我知道你是讲给我听的,我不怕要饭,能嫁给一个真正爱的人,要饭也不后悔!小强说,我可比你大二十好几岁!
她莞尔一笑,说年龄不是差距,杨振宁八十二岁娶了个二十八岁的,孙中山比宋庆龄大三十一岁。小强说那都是伟人,他个平头百姓可比不了。徐莹说他和他们一样,弯腰做事,挺胸做人。
小强说:“你说我踏踏实实做事儿,堂堂正正做人?过奖了!”
她一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强哥就是强哥,我说啥子你都能明白!”
“又喊强哥?”他没有直视她。
她嘿嘿一笑:“我跟我以前的男朋友说,你要弯腰做事,挺胸做人。他说我是叫他低调做事,高调做人,把我的意思完全搞反了,无语,简直无语。”
小强准备抽根烟,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又缩回来。算了,污染环境,还是不抽了。
徐莹笑嘻嘻的:“我这辈子非你不嫁!”她起身说了这句话,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幽婉地望了他一眼,走了。
他大气,唯有大气的人胸怀宽广、豁达,遇事不叫真儿,不斤斤计较。他风趣,风趣的人幽默,有智慧,不枯燥不乏味,生活浪漫,有情调。遇到这样的人,就是在一起生活一年、一个月、一天,她也非嫁不可。她对他编的故事很不以为然,她明白他为她好,怕天有不测风云,怕她日后遭罪。她不管,不问归宿,不管结局。世上的事都是瞬息万变的,未来的路谁也看不见。看不见,就没必要去预测,瞎琢磨。重要的是过好现在,抓住眼前。没有眼前的幸福,何谈长久的欢乐。她不急于他答复,让他深思熟虑。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自信没哪个女孩能跟她比,他要再娶,非她莫属。
2
下罩子了。晨雾似袅袅炊烟在古城弥漫,整个城市像罩了层灰白色薄纱,躲躲闪闪、缥缥缈缈,能见度很低,几十米外的景物隐隐约约。马路上大小车辆排着队,像蜗牛似的慢慢往前爬,一堵车,突突的尾气夹着急躁的喇叭声把雾霭撕得丝丝缕缕。不到十里路,娟儿开了四十分钟才回到父亲的住处。
她一进门拿起遥控器一边开客厅的柜式空调一边问父亲,这冷的天咋不开空调?李襄江干咳了两声,说,开时间长了嗓子干,浑身不舒服,出去了容易感冒。娟儿脱掉皮靴换了双棉拖鞋,声音低沉地跟父亲说二哥离婚了,问他晓得吧。李襄江好像没听清,确切地说他有点儿不相信,紧着眉头,问她说的啥子。
娟儿提高了嗓门:“二哥跟二嫂离婚了。”
“小强跟红梅离婚了?啥时候?”李襄江的眉头更紧了。
“有个把月了。您不知道?”娟儿睁大了眼望着父亲。
李襄江说不晓得,埋怨她咋不早说,又问她为啥子离的。她说她今儿的在王黑子那儿吃牛肉面才听说的。至于为啥子,王黑子含含糊糊地说是为了个女人,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李襄江听后直喘气,心里很不平静。
过了一阵,从他牙缝里一字一字蹦出一句话:“这个逆子,有钱烧的!”他有些纳闷:“他上个星期回来了,咋不吭个气儿?”他让她给他打电话,叫他回来说说咋回事。
娟儿放下手机,说:“二哥在开会,开完会就回来。要不要给大哥打个电话?”父亲说:“不用了,不要为了家里的事影响他工作。”娟儿说:“二哥回来都中午了,大哥回来吃顿饭不碍事儿。”父亲没做声,算是首肯。
娟儿给大哥和余剑波打了电话后说:“爸,咱们中午出去吃吧?”
李襄江说,在餐馆里把作,还是屋里自在,你去买点熟食,再炒两个蔬菜都行了。
娟儿出去没得好大一会儿折身返回,还带了两个穿制服的。
她跟父亲说:“爸,这两位是法院的法官,我在门口碰到,他们说找您,就带来了。”
两位法官很客气地说:“老人家,我们是来送传票的。”
“传票?我咋会有传票?”李襄江有些莫名其妙。
法官说:“孙红梅把您老告了。”
“他们两口子离婚告我做啥子?”李襄江懵了。
“您老别急,孙红梅告您诈骗她家的传家宝,就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我是掏钱买的,她父亲可以作证。”
“她父亲出具了证词,说您是骗的。”
李襄江气得两手不住地抖动。
法官说:“您老别激动,我们虽不认识您,但听说过您。您大儿子以前在我们区当过区长,是个好领导,所以我们相信您!但我们断案是靠证据的,她父亲属直系亲属,证言的可信度比较低,您老只要有证据证明您是买的就行了。”
法官走后,李襄江气呼呼地坐在太师椅上不吭声儿。娟儿劝他,说有啥好气的,别伤了身子,到法院说清楚就行了。现在上法院是很正常的,不是从前,嫌丢人!李襄江说他知道,他是气孙老爷子颠倒黑白,栽赃陷害,做没良心的事。娟儿宽慰父亲说,您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莫跟他们一般见识,现在是法治社会,法院会依法秉公办事的,不会听他们的一面之词。
她和父亲说着话,大强和巧云进屋了。不一会儿余剑波也到了。
大强见父亲满脸乌云,奇怪地问:“谁又惹爸生气了?”
娟儿说:“法院的人刚才给爸送了张传票。”
巧云惊奇道:“船票?去哪儿的船票?”
大伙一笑,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笑过,娟儿跟她解释说:“是法院传唤出庭的传票,孙红梅把爸爸告了,说咱爸诈骗她家的传家宝。”
巧云迷惑不解:“为啥子?”
娟儿说:“为啥子,因为二哥跟她离婚了。”
巧云瞪大了眼:“啥子啥子?小强跟红梅离婚了,为啥子?”
娟儿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巧云嘻嘻道:“哪个女人能迷住我们家小强,我倒想见见她是何方仙女!”
李襄江白了她一眼。大强使眼色叫她打住。
娟儿说:“不要莫扯远了,现在人家已经把爸爸告了,你们说,我们该咋办?”
“都是这逆子惹的祸!”李襄江已平静了许多,望着娟儿说,“这都啥时候了,再给他打电话!”
娟儿掏出手机,按了号码,通了:“喂——”
“喂——”小强举着手机进了屋。
李襄江见了他,语气平和地指责道:“离婚这么大的一件事,你都不跟家里通个气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爹的?”
小强无奈地说:“离婚是她提出来的,我总不能跪下来求她,你莫离,你莫离!你儿子是那种没骨气的人?”
“你不沾花惹草,她能跟你离?这是夫妻间的冤家债,容不得的!”李襄江发怒了。
小强委屈道:“我哪儿沾花惹草了!是有人给她了张P了的照片。P照片老爷子您晓得吧,就是用电脑把两个人的像做在一起——假的!她就用这张照片诬陷我有外遇了。”
儿子也是被诬陷的,同病相怜。李襄江同情地望着儿子没说话。
小强说:“她要有长进了,我可以考虑和她复婚。”
“复婚?”巧云愤愤然,“她把爸爸告了,老爷子八十多了还要上被告席,你说丢人不?”
大强忙拦住巧云:“你少说两句不行?”
“告老爷子……她为啥告老爷子?”小强疑惑地望着嫂子。
娟儿说:“她缠不赢你,就拿咱爸出气,告爸爸三十年前诈骗了她家的桌子椅子。”
“卖花圈的跌脚——恨人不死。这个女人是成心不叫我们安宁。可恶!”小强心里一阵寒风一阵冰雪,没想到她品德这么龌龊,他对她彻底凉了心。
李襄江看到儿子小强气愤的样子,心里也挺难过的,无奈地问道:“这事儿咋收场?”
大强说要想赢这场官司,那个当年收破烂的是关键人物,他是最有力的证据,只要找到他,就会水落石出。时隔二十多年,他是否还活着是个问题。李襄江说他比他小上十岁,现在生活和医疗条件都好,他又是个到处跑的人,应该还活着。娟儿要父亲找他的徒弟邢建忠,把这个事摆平。李襄江说,不用。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不开后门走关系,免得别个捡嘴。余剑波说,这事儿不用着急,一不找关系二也不用担心那个收破烂的在不在。巧云说,那个收破烂的要不在了,谁给我们证明呢?剑波说,就是他不在了也没得事儿,他们家的人证明是骗的,我们家的人证明是买的,他也是白告。小强说,尿水泡打人疼到不疼,骚气难闻,这事儿不弄清楚,总归对老爷子名声有影响,还是去一趟找找那个收破烂的好些。
娟儿说父亲不能受这种诽谤,她陪他去一趟。
3
已是岁末,对农民来讲属农闲季节,除了外出打工的,老人妇女儿童大多窝在家里,如果赵富贵健在,一定能找到。李襄江坐在车里这样想。
娟儿边开车边问父亲,到了地方还认得吧?李襄江蛮有把握地说,认得。随后讲道,顺着去尹集的公路边起有条土路,很窄的土路旁边是条河沟,河沟里面有半人高的茅草。沿着土路上去就是他家,三间茅草房,屋前有块空场子,旁边有棵歪脖子枣树。李襄江二十几年前跟赵富贵来淘过宝,在他家吃过晌饭,对那儿的环境记忆犹新。
车拐向尹集方向时,李襄江感觉不对劲,以前的公路没这么宽敞,也没这么平坦。现在走的路,边起的高楼一幢幢的像城市一样,便问娟儿是不是走错了。娟儿说没错,是到尹集的,问父亲是尹集的哪个村?李襄江说,哪个村不记得了,反正是马路的左边。
李襄江依偎在车门边,两眼盯着窗外,到“紫薇园”时,他说好像是这儿。娟儿放慢了速度,往左瞟了一眼说,这儿是尹集乡建的紫薇园,供游人游玩、休闲的地方,里面小桥流水环境优雅可漂亮了,还栽了颗千年紫薇树。父亲听说是游玩的地方,就犹豫不定地说可能还在前面。
车继续往前开,李襄江一直盯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娟儿说,已经出尹集了,现在是南漳九集。李襄江说,没这么远,走过了。
车调头往回开。这回李襄江两眼紧紧盯着右面。到紫薇园时,李襄江不决地说,好像就是这儿。
车停在路边,父女俩到验票口询问以前这儿是不是有个村子,村子里是不是有个叫赵富贵的。工作人员说以前是有个村子,没听说有叫赵富贵的。娟儿望了一眼一脸失望的父亲又和蔼地对工作人员说,请问,这里的人都搬到哪儿去了?回答说,前头不远,有个新建的居民区——白云新村就是的。
车继续前行,李襄江有些纳闷地斜坐在窗边,两眼仍紧盯右边。不几分钟,他看到一片青砖灰瓦别墅式的楼房,心里蓦地腾起一股希望的光亮,急忙跟女儿说,是不是这儿?娟儿停住车瞄了瞄,说下去看看。
车顺着公路边的一条水泥路驶进了居民区。李襄江下车远近看了一遍,全是一栋栋三层楼,都带着小院,有的门前停着小轿车,四周绿油油的树木,隔一段有两个垃圾箱,不禁感叹道:“现在的农村漂亮啊!”
这时过来两个嬉闹的小朋友,娟儿问他们认识一个叫赵富贵的爷爷吧。两个都说不认识。她又问他们,这儿的人是不是从紫薇园那个地方搬来的?他俩都点头肯定。
李襄江琢磨,小娃子咋会晓得老年人的名字?说找个老人问问。
一个骑摩托车的中年男子经过,娟儿招手拦住又问。
中年男子说:“我们敬老院有个叫赵富贵的老人,不知这个赵富贵是不是你们要找的赵富贵?”
李襄江终于松了口气。娟儿惊喜不已,央求中年人带他们去找他。
中年人把摩托车停在一楼房的单元门口后,带着他俩边走边说:“前几天有两个女的也找他,她们俩来了走,走了又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的大名很少有人知道,你要说酒鬼,都晓得。现在知道养身,不贪酒,不敢铆起来喝了,但这酒鬼的外号喊了几十年,去不掉了,连小娃子都喊他酒鬼爷爷。”
娟儿听到有两个女的来过,心里一怔,中年人后面讲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想问这女的叫啥和体貌特征,看看父亲很用心地在倾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敬老院里有打扑克的,下象棋的,卡五星的,还有健身的。中年人把一个看电视的白发老人叫到李襄江跟前,问这位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李襄江打量一番,模样没变,只是苍老了许多,拉着他的双手激动道:“赵老弟,还认识我吗——我是李襄江!”
对方打量了他一会儿,也激动起来:“哎——呀,李老哥!稀客,稀客!”
李襄江问:“你咋在这儿,老伴儿和娃子们呢?”
赵富贵说:“老伴去年走了,娃子们都在外地打工,村里就把我接来了,托共产党的福啊!”他转身对中年人说,“院长,我们老哥俩几十年没见了,行个方便,我们说说话?”
被喊作院长的中年人打开了会客室,叫他们好好聊,说他还要去骑摩托车,打了个招呼走了。
一进会客室,赵富贵就掏出烟抽出一根递给李襄江。李襄江说戒了,戒了好多年了。赵富贵说戒了好,他现在也抽得少,一天就五六根。敬老院规定公共场所不许吸烟,要抽只能在会客室陪客人抽,要不就出去到外头抽。接着他把烟装了起来。
两人亲热地坐在一起谈了一些往事后,赵富贵有些诧异地问道“老哥啊,你最近是不是跟谁结了梁子?”他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娟儿。
李襄江说:“嘿,我们只顾说话,忘了介绍,这是我闺女。”他把目光移向娟儿,“喊赵叔叔!”
娟儿起身喊了声“赵叔叔”。赵富贵连忙招手叫她坐,说闺女也这么懂礼行。然后他说前几天有两个女人来找过他,看装扮像城里人。她们要他证明当时李襄江是用欺诈的手段骗了孙家的紫檀桌子和椅子,他说他不会说谎。一个女的说,不撒谎可以,你也别说是你介绍李襄江到孙家去的,不管在哪儿,什么人问,你都说不认识李襄江。
娟儿问:“两个人是啥样子?”
赵富贵说:“看样子四十多,城里人不显岁数,也可能五十多,一个胖一个廋。”
娟儿望了一眼沉思的父亲,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
赵富贵说当时他心里想,李襄江是多义气的人,这两个女的要害他,肯定不是好东西,他说他做不了这活,叫她们走。那个胖女人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说这是五千块,事成之后再给五千。他不收,她们不走,他只好暂时把钱留下了。
赵富贵讲完,问李襄江:“这两个女人为啥子要害你?”
娟儿打开手机指着孙红梅的像问,是不是她?赵富贵看了几张照片,肯定地说,是。
李襄江就把事情的来由复述了一遍。赵富贵说,原来是家事,我说嘛,像你这样的好人,咋会有仇人?
娟儿纳闷她孙红梅咋知道这个地方?便问道,赵叔叔,她们咋晓得您在这儿住?
赵富贵说不知道她们咋晓得的。他回忆片刻说,我收破烂走街串巷,三不知儿的都要跑趟管家巷,自从你父亲买了他屋里的东西,我和他好像也亲近了些,遇到了我就歇个气儿,跟他夸夸天儿。他屋里有了不要的东西也要等到我来收。我说过我是尹集的,还邀请他到尹集来玩。他说尹集是个好地方,得闲了一定来。可能是他说给他闺女听的。
接着赵富贵站起来跟李襄江说,我去拿钱去!
赵富贵走后,娟儿气恼地说,这个孙红梅太卑鄙!李襄江没直接回话,意味深长地说,看看人家这农村人的品德!
娟儿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您交的的朋友是不会见利忘义的。
不一会儿,赵富贵进来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李襄江说,有机会还是请老哥你把它交给她!这五千块钱呐,可没有那时你的一碗炒薄刀有味儿,那个酒香味儿到今儿的还在我面前飘来飘去,忘不了啊!抽烟的人在忧愁悲愤和惬意舒心的时候不由地要抽根烟帮忙释放一下情绪。赵富贵把钱交给李襄江后像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绪有些昂扬,忍不住点上一根烟又说,特别是你老哥讲的那个“亏心楼”的故事,我现在还记得清清白白,我要是跟她们一起说瞎话,那良心不是叫狗吃了?
4
夜里飘起了雪花,护城河畔的积雪星星点点,岸边像撒了一层白矾。树枝冻成了冰条,在寒风中吃力地摆动。
红梅为起诉的事暂住父母家。这些天为了商量对策,她心力交瘁,快支持不下去了。起诉老爷子她已后悔,怕小强更加敌视她,现在女儿对她的态度也冷淡,说她丧心病狂。李晴原本是同情她站在她这一方的,打她告了爷爷,就改变了立场。红梅烦透了嫂子,她要独自静静。
清早起来,她怀着伤感,冒着寒风在护城河畔踯躅,像断线的风筝在风雨中被吹打得遍体鳞伤,摇摇欲坠。她在情感的漩涡中糟践自己,仍由寒风侵蚀。她想感冒,想大病一场,让病魔驱赶心魔,麻木她的灵魂,使她的脑袋不再东想西想,让心灵有些许的安宁。
手机响了,她以为是嫂子的没接。又响了,她懒散地掏出手机瞥了一眼,是刘文丽打来的。
她刚接,还没发问对方就劈头盖脑地来了句:“你咋把老爷子告了,糊涂!”
“别说了,我要崩溃了!”红梅心烦意乱。
文丽约她老地方见。她现在的烦恼很想找个知心人倾诉,她拦了辆的士就到了闹中静茶社。
文丽看到她颓废的样,觉得可怜又可嫌:“当初你劝我莫离婚,你咋就离了?”
红梅长吁短叹:“我是吓唬他,或许他会像王黑子一样服软认错,谁知……”
“他咋会是王黑子,王黑子能跟他比?还有,我当时是真心要离,你能跟我一样吧?这步棋错就错了,为啥子一错再错,把老爷子告了?你把强哥一家人的心都伤透了,明白吗?”
文丽见她垂头丧气的,劝道:“撤诉吧,求得李家人的谅解!”
“撤诉?我现在撤诉有用么?只有赢了这场官司,我说话才有分量。”
“不要一意孤行,你赢了这场官司,强哥就能回到你身边?”
红梅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不想赢这场官司,我知道赢了这场官司将意味着什么。我现在是骑虎难下,开弓箭难回头呀!还有两天就要开庭,那边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急呀!”
“你想要李家人给你搬个梯子?”
红梅点点头:“只要李家人说句话,我立马撤。”
文丽劝她主动撤诉,说她小时候就争强好胜,叫她莫赌气了!文丽点开手机,说群里发了一首诗,便念道:
放下
放下愤怒
善待膨胀的仇恨
铸造善良的帆樯
剪除疯狂的野性
萌生和谐的光茫
放下冲动
走出心灵的樊笼
燃烧彩虹的梦想
保持心境的宁帖
架起沟通的桥梁
放下忧烦
拧干潮湿的心绪
熨平褶皱的印堂
拂去苦涩的心尘
闪烁人性的激扬
该放下的放下
天空一片晴朗
文丽念完后,红梅冷笑道:“放下,谈何容易,这光堂话谁都会说,做起来谁也做不到。写这首诗的人,是事情没落到他头上,要落到他头上,他一样放下不了!”
文丽说:“该说的我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她起身拎起包,“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你好好想想,到时别后悔,也别怪我没提醒你!”
文丽走后,红梅呆呆地独自坐在原位,心情很复杂。手机响了,她没接,等接时已超时挂断。接着又响了,她无精打采地掏出来瞟了一眼,心里突兀地咚咚跳——是娟儿。刹那间她为之一振,像掉到水里挣扎了很久的人突然看到了向她游来的救援人员一样兴奋。
娟儿手机里说下午老爷子到她那儿去。是兴师问罪?是说和?不管晴天阴天,总比暗无天日强,她冰冷的心开始升温。好长时间没在家里住,得回去收拾收拾。
天气放晴,冬天的太阳最暖人。娟儿陪着父亲来到了红梅家。
红梅见到不怒自威的前公公,心里直跳,不知咋称呼,没时间多斟酌,慌乱中从嗓子眼儿里喊了声“爸”。
李襄江关切地说:“李晴昨天回我那儿去了,我让她有时间多陪陪你!”
红梅心里有些堵,后儿的就要开庭了,老爷子还在关心她,她的泪花开始在眼里打转。
李襄江慈祥地望着她:“孩子,我知道你告我不是为了那两样家具,是为了小强!”
“爸……”红梅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李襄江从怀里掏出那个信封说:“这是你给赵富贵叔叔的五千块钱,他让我交给你。”
红梅顿时满脸羞愧,望了老爷子一眼,“扑通”跪在了他跟前:“爸,我错了!”
李襄江扶起她:“谁都会犯错误,能认错就好!”
娟儿说:“你告我爸,把我二哥的心伤透了,他不愿再见到你!”
李襄江用阻止的语气喊道:“娟儿!”
红梅低头不语,她能说什么,说什么也没用,都怪自己。她流着泪,望着老爷子,哽咽地又喊了声“爸——”。
这个家没有计较,不需动心眼,没有假话,不用猜疑,没有算计,不需防范;这个家相互包容,没有连阴雨,这个家团结,使你感到浑身是劲儿,这个家和谐,处处是阳光。她舍不得不离开这个家,只要不离开这个家,就有希望,她愿意等他,等待小强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等时间抹平他内心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