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录像室的生意近来有所下降。目前彩电、录放机已进入寻常百姓家庭,可以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看节目,谁还愿意窝在云雾缭绕而又昏暗的屋子里活受罪?得扩大经营,另谋财路。
这天晚上,两口子躺在床上,红梅在数钱,小强在看《红楼梦》。他浏览了几页合上书本瞄了一眼还在数票票的她又翻开了书。他想着心事看不进,等她数完票票放到柜子里返回床上后他说要开个公司。她欢天喜地,心想这公司跟个体经营户相比,上了档次,提高了级别,好歹有个名号是个单位。她说改革开放了,外国人都来襄樊开公司做买卖,我们当然也可以开一个。他问哪个外国人?她说就是大哥讲的那个什么“三环拉链有限公司”。他说人家那是外资企业,是襄樊市招商引资项目。他问啥叫招商引资?他说就是利用国外的钱发展咱襄樊的经济。她恍然地噢了一声,说政府也会想窍门。他说,政府要发展地方经济,我们要发展家庭经济。她亲昵地靠着他问,我们办个影像公司?小强坐起来点了根烟,吸了两口说,我的一个朋友讲,他的对象提出结婚时要辆摩托车,他跑遍了襄樊二城的五金公司都没有货,正托人从广州搞。他又吸了口烟,颇有感慨地说,摩托车以前是单位才有,有的单位还没有。每回我看到有人骑着摩托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都羡慕死了,觉得那玩意儿是可望不可及的东西。到了南方看到私人有了摩托车,我又想,咱襄樊人啥时候能骑上它就好了。这没几年的时间,襄樊居然有不少人都在骑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的真快啊!
红梅听出了话音儿,问他是不是经营摩托车。他弹出烟头,肯定地“嗯”了声。红梅有些疑虑地问,摩托车是公家经营的,私人能卖吧?他说只要办了营业执照就行。
他掏了根烟又准备点上,红梅没让他点,说才吸的莫再吸了,吸多了对身体不好。他辩道,吸烟可以解闷,提神,开动脑筋,据说吸烟对肾有好处,还可以开胃,就是对肺有害处,我的肺没毛病,不碍事,等肺出了毛病就不抽了。他见她没反应又进一步强调说,烟草可以通血脉、散湿气,吸烟可以扩张血管、抗凝血,而且尼古丁可以杀毒。她用不满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说这是歪理,是吸烟人自己给自己找的理由。
烟拿在手上还没点,他要为自己吸烟辩护,这不是她第一次说他,有好几次限制他吸烟。不吸咋行!毛主席烟瘾大,活到了83,死,也并不是因吸烟死的;邓小平烟瘾也不小,恁大岁数了不也好好的!他带有说教口气地说,一切事物都是有利就有弊,有弊就有利,要辩证地看问题。有的人能承受,有的人不能承受,像喝酒,有的能喝一斤多,有的一两都喝不下去。当然一个肺部有问题的人再去抽烟等于找死,没有问题的人吸烟并不影响健康,相反,可以提高人体免疫力,少生病。要是抽烟的人突然戒烟不抽了或是猛一伙子减量反而影响健康。她说,你这是谬论,不管有没有病,吸一根烟要少活三分钟。他说她说的话没科学根据,寿命长短和身体好坏与吸烟关系不大,主要是自身原因,每个人的器官健康与否各不相同,有的人肺不好,有的是胃有毛病,有的不抽烟年龄不大就得病死了,有的年纪轻轻五大三粗有阳痿,说谁谁找了个男的个子高,模样也俊,新婚之夜那男的鸡鸡儿硬不起来,东西不小,肉坨一堆,搞球不成,后来离了婚。她说他说话难听,粗鲁。他说,嘿,你又不是大姑娘还害羞,能做不能说?她红着脸说,有些事儿就是能做不能说,叫说不出口。她迟疑了一下断然道,我不跟你扯这些,说正经的,谈谈你刚才说的公司。
他把拿在手上的烟悠然地点着了,用劲吸了两口,然后大口地吐出来,又吸了一口吐出来。她完全置身于烟雾之中,刚吸口气就被呛得连声咳嗽,赶紧用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猛扇烟子,说他污染环境,屋里弄得烟雾缭绕,受不了。他恍然道,你受不了早说啥?吸烟的确污染环境。他把吸了半截的烟掐灭扔了,起来把门开开拿了件外套把烟子往外赶。
他回到床上接着正题说,到时候,你经营录像室,我负责公司。
红梅有些顾虑:录像室的生意虽不抵以前,但还可以,再开家公司能不能顾得过来?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钱?得多大的本钱?有没有风险?这一连串的问题不得不考虑。她劝他说,办公司可以,能否晚一点儿,等我们有了实力再办。这摩托车,等有人卖了,能赚钱了咱们再干。邓小平不是说“摸着石头过河”嘛,就是要稳,莫被水冲走了。
小强斜了她一眼说,放屁!“摸着石头过河”是说我们正在走前人没走过的路,没有任何可借鉴的东西,一边摸索一边前进,不是要你等。等别人探出路来,你再走,天都黑了。
开录像室时她反对过,事实证明他对了。这次也许他又是对的,毕竟自己没有他的脑瓜子活泛,没他看得远。
不是他当时坚持开录像室,能有这多钱?想到钱她心里甜甜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温情地说,你决定了,就搞吧!然后她脱光衣服钻进了被窝……
初冬的晚上,空气还带着秋天的气温,凉而不寒,静谧的天空显得十分寥廓。小强为营业执照的事踏进了哥哥的家。
小强进门,哥哥嫂子都正看电视,他对着巧云说,嫂子,不好意思打搅了!巧云连忙起来给他泡茶,说,小强你也坐这儿看,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好看得很,还有蒙古兵攻打我们襄阳城。小强说,不了,我找哥哥有点事儿。
巧云在客厅看电视,兄弟俩进了卧室。
小强找大强帮忙办执照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有个在市政府当秘书的哥哥出面,等于向人家打了招呼,日后能关照关照。俗话说,人熟多吃四两豆腐。
改革开放后,襄樊的经济发展就是抓农业、工业和服务业,而工业中的汽车产业是襄樊工业发展的方向,可以全面发展与汽车相关的新的产业链。这是市政府抓襄樊工业经济发展的中心工作。去年9月在油坊岗开工建设的二汽铸造三厂在招工,那里是襄樊的轻型汽车基地,大强多次陪省市领导到那儿参观、考察,深知它的重要和发展前景。小强所在的建筑公司,由于体制,管理理念等诸多问题,已失去了市场竞争力,像江苏的王胖子公司自1976年进入襄樊以来,挫败了不少国营建筑公司,成为襄樊建筑业的佼佼者。照这样下去,国营建筑公司如不动大手术势必有被打垮的的可能。小强目前的生意虽叫人羡慕,但不会长久,电影院的观众都在不但锐减,录像室肯定有关门的一天。
父亲郑重其事地跟他交代过,小强是匹野马,叫他给他弄个缰绳套上。他认为,小强现在去二汽就是个机会,是个好去处。
大强谈了他的想法后,小强非但不领情说不去,反说哥哥思想僵化,又不能知人善用。大强似笑非笑地摆摆头起身到客厅拿了包烟和一个烟灰缸放到小强面前的书桌上叫他自己拿到抽。大强当知青时抽烟,上大学戒了,但屋里总有招待客人的烟。小强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大强坐在床上。小强把烟瞄了一眼,说不抽,怕嫂子见怪,等会儿到客厅抽。接着他接上刚才的话题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他是个奔波命,只能吃奔波的饭,搞个活便的事可以,要是一天8小时都拴在车间里,非把他憋死不可。
大强又耐心地给他讲这个单位如可有发展前途,市里如何重视等等。他还是听不进,执意要办公司。
大强没办法,只好说这是父亲的意思。小强说父亲是个开明的人,他去跟父亲讲这个事,只问他办执照的事帮不帮忙。
电视剧放完了,巧云懒得看广告,把声音开小了,听他们弟兄俩谈话。听到小强问他哥帮不帮忙办执照,大强死活不吭气儿,她急了,忍不住走到门口说,大强,自己屋里弟弟不帮帮谁?
大强不是不帮,只要能过父亲这一关,这个忙,他是肯定帮。他了解他这个弟弟,他不会再去按部就班地上班,他受不了约束。他办公司也正迎合当前改革开放的形势,在沿海一带人们早就沐浴在改革的春风里了。襄樊地处中国腹地,发展的步伐相对迟缓,受到一定的制约,所以已有不少人辞掉工作去了改革开放的最前沿。而襄樊自被国务院批准为对外开放的乙类城市后,发展像春天的禾苗,蒸蒸日上。像小强这种敢为人先,敢站潮头的应当鼓励和支持。
大强思虑片刻后,旗帜鲜明地说,好,只要爸爸不反对,我就给你跑一趟!
2
小强在录像室隔壁租了间房子,成立了“信息交流中心”。选择录像室旁边就是为了方便,相互照应。他动员了父亲帮红梅照看录像生意,自己负责公司经营,等有了起色再招兵买马,扩大经营范围。
他通过广州的李军弄了两个集装箱12台重庆产的雅马哈,进价2950元一台,零售3100元。摩托车一亮相,门庭若市,三天售罄,还有人预定。小强和红梅喜悦之情难以言表。红梅说,录像室的生意有我和你老爹,你就莫萦及了,安心地搞你的摩托车。
第二次他带了所有的积蓄到广州时,李军说现在重庆生产的货很紧俏,已脱销,问他搞批机芯是雅马哈的,机身是长春飞翼的,但牌子还是雅马哈的,还有不同的就是一个是重庆发货,一个是长春发货,行不行?
这从哪儿发货到无关紧要,问题是一个原装一个组装,行不行呢?小强踌躇片刻,问性能一样吧。
李军说性能都一样,差不多。末了他又加上一句,说就这组装的也很紧俏。
家里有好几个人都打了招呼,空着手回去不好交代,跟人家说原装的没货,组装的没要?这显得自己多没能耐,而且对公司的发展也不利,何况,也没人说只要原装的不要组装的。既然原装跟组装性能上没区别,应该没问题。不能白跑一趟,他当即拍了板。
这24台回来后,也就半个月的时间又销售一空。
这样跑趟趟,费工费时,成本还高。他琢磨着,要能搞它个百儿八十辆的,既降低了成本,也减少了他旅途劳顿。故而,他再次到广州时央求李军说,能不能跟供应商协商一下,佘销一部分,晚点儿付款。供应商见他上次的24台很快就卖了,想必是个大户,再者这种组装的市场已滞销,就爽快地应了。小强一下子要了20个集装箱120台的货,付款24台,其余96台三个月内付清,由中间人李军在合同上画押担保。
小强欢天喜地地把货弄回来后,在公司门前摆了24辆,另96辆一层一层摞在办公室里。办公桌撤了,连坐的窝都没得。
头天,小强站在摩托车旁,精神抖擞,嘴上叼着烟,等待前来购买的人。到晌午了,只是看录像等场的人过来瞄瞄。他高涨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开始回落。
三天了,有人看货,问价,就是没人下手。
一个星期卖了一辆。小强纳闷,红梅着急,父亲叫他不要天天守在屋里,出去跑跑了解了解情况。
他出去一打听,新增的几家经营户和市五金公司、县五金公司都有货,除了雅马哈,还有幸福牌的,捷克牌的。而且人家正宗的雅马哈和他组装的一个价。有了原装的谁还要组装的,而且一个价?这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不解地自问,这市场咋变化这快?他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被胜利冲昏了头!
一年过去了,120辆摩托车只销了20辆。还剩的100辆有96辆是佘账。三个月期限已早过,对方不断催款,此时录像室的收入也日渐下降,一天只能收百把块钱。小强把卖辆摩托车的款加上录像室的收入,还了30辆的货款。
还欠66辆合计194700元货款咋办?小强急得茶饭不思。
供应商又催货款了,李军也发来了电报。小强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问能不能退货。供应商在电话里发脾气,像训龟孙子一样把他数落一顿。他大气不敢出,亏理呀!他平生最恨言而无信的人,没信誉猪狗不如,而如今自己成了无信之人,挨骂,活该!
李襄江见儿子儿媳见天愁眉苦脸的,建议降价促销。红梅说哪儿有亏本做买卖的。小强问红梅,不降价促销,拿啥子还人家?
红梅强硬地说,他们在广州,我们在襄樊,他们还能叫我们咋法儿了!
李襄江瞥了儿媳一眼,不满地说,你这话不对,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做生意最讲的就是诚信。欠人家的钱,砸锅卖铁都得还!
李襄江一般不说媳妇们,但这话不说不行,这是做人的原则,是做生意的宗旨。
小强觉得父亲说得对,蚀本也要卖,不卖拿啥子还人家?尽管妻子不乐意,他还是贴出“喜报”,摩托车大降价,由3100降至2800。他拿个铁皮喇叭,站在摩托车旁不停地吆喝,嗓子都喊嘶哑了,收效不大。头一个月的前半个月卖了四台,后半个月仅卖一台。
小强又由2800降至2500。一个月里又仅销五台。卖的货款加录像室的收入又还了三万元。
还有十六万多的货款咋搞?再降价是不可能的了,一是同行们已口头抗议他扰乱市场;二是顾客持观望态度,预期还会降;三是再降的话,就是卖完了也不够还账。
打娘胎里出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忧虑的李小强,此时像黑夜里掉进了无人区的天坑,焦急万分。货款像一副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3
娟儿在二哥结婚后才让剑波见了父亲。父亲对她的选择比较满意,说余剑波稳重,有知识。随后她上剑波家认了门户。她一进门正如剑波所说,二老是欢天喜地,恨不能让他俩立刻成亲,生怕她跑了似的。
两人最终把婚礼定在了“十一”。按习俗婚前男方要到女方家提亲,也就是亲家之间见见面,表示对儿女事情的赞同认可,商量婚事。提亲得四样礼,双数,即两把粉条,二斤长条五花肉,两条鲤鱼,两瓶酒,还都得用红纸包裹或是用红布或红绳系着。女方也得回礼,把男方送的粉条回一把,叫礼尚往来,长长久久,把自家的米、面各回一小袋,叫米面夫妻,喻示以后的日子有吃有穿。
星期天这天,李家除了小强夫妇忙于生意外都回来了。娟儿一早就买了菜,大强夫妇回来的也早,他们要准备晌饭,招待客人。
大强和巧云正在厨房忙乎时有人敲门。“谁?”娟儿边问边去开门。巧云随口跟大强说:“莫是他们来了,这么早,等着吃饭?”大强知道她说话不经脑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交待她少说话,想好了再说,莫信口开河的叫人家笑话。她白了他一眼,面色愤然,说,谈朋友的时候你说我心直口快,现在又嫌我不会说话,我今儿的装哑巴,不说话行吧?她话音刚落,剑波领着父母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屋。
李襄江笑容满面迎上前说:“稀客稀客!”大强和巧云停了手上的活,也出来打招呼并接过来他们送上的礼物。李襄江招呼准亲家落座后,抽出烟给剑波的父亲递了过去,对方一拱手说不吸烟,李襄江准备陪他吸一根的也不吸了,便张罗娟儿泡茶。其实娟儿已经拿了三个杯子在倒水。她恭恭敬敬地把茶端到准公公面前说:“我大哥大嫂一早就回来准备,中午您跟我爸爸好好喝两杯。”剑波的父亲笑道:“好好,但今天不行!”他目光眼转向李襄江说,“李大哥,晌午就莫为我们忙了,我们回去还有事儿。”剑波的母亲紧接着说:“我们晌午不在这儿吃饭!”李襄江不同意,说那哪儿行,不是这个事请都请不来。
你们不到这儿吃,我们不是白忙乎了?巧云这样想时话已到了嗓子眼儿,余光发现大强瞄着她,是监视的目光,她把话又咽了回去。她今天比较谨慎,要搁平时,这话早飞出去了。她有时也为自己的话后悔,就是改不了,不说不快。站这儿不说话多着急,她喊大强去了厨房,说他们不吃我们吃,两人又开始了丁丁梆梆的。
“喝水,喝水!”李襄江招呼客人端杯子。
剑波的父亲喝了口水郑重其事地说:“两个娃子谈了这长时间,我们老的还没见过面,今天来一是认个门儿,二是跟你商量个事情。”
商量个事情?肯定是意外之事。李襄江松弛的面孔僵硬狐疑起来,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瞅着他。
剑波的父亲说:“我们本来是来商量娃子们‘十一’结婚的,昨天听剑波讲你们为小强做生意欠账的事儿,全家都焦头烂额的。所以我们今天临时改变了想法,两个娃子的婚期是不是可以延期,如果不延期,婚事是否可以从简?”
娟儿感到莫名其妙,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余剑波。厨房里也没了动静。
李襄江说:“延不延期,问问两个娃子的意见;从简,我赞成!”
剑波的父亲一脸笑容地说:“有李大哥这句话就行!”他从提包里掏出一捆十沓面值10元的钞票说,“这是准备给剑波和娟儿他们置家当,办酒宴的一万块钱,现在先拿去给小强补窟窿!虽然这点儿钱堵不住窟窿,但堵一点儿是一点儿,再慢慢想办法。”他又侧过脸望着娟儿说,“这是我们临时的想法,也没跟你商量,你有没有意见?”
娟儿被剑波一家人的行为所感动,心潮起伏,一时不知说啥好。父亲问她有啥想法,她平静了一下情绪,说服从大局。
李襄江有些激动地跟准亲家说:“你们真是雪中送炭,我不知咋感谢你们!”
剑波的母亲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同心协力,共度难关!”
李襄江感激地说:“大妹子呀,这算我老李借你们的,我给你们打个条子。”
李襄江起身要拿笔纸,剑波的父母拦住不让,争来争去,剑波的父亲抓住李襄江的手说:“这钱算我们给的聘礼,你不能不收吧?”
在过去收了聘礼就意味着应了这门亲,不收意味拒绝,退礼就是毁婚约。
李襄江不得不收。他摸着这捆钱说:“钱,我收了,暂且交给剑波和娟儿保管,等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火烧眉毛时,再让他们拿出来。你们看行不行?”
剑波的父母对望了一眼,同意了李襄江的建议。
李襄江把剑波的父母送出大门回来后,心情不能平静。剑波的父母送钱的事让他感慨万端。他走到八仙桌前瞅了一遍墙上挂的桌子上摆的字画、瓷瓶,又踱卧室瞅着挂的摆的心里盘算着,这件能值多少钱,那件的价格又是多少。心想,这些东西现在的价格虽远离它们的价值,还不是出手的时候,但能转让一部分给一个有眼光有实力的藏家,兴许能帮小强度过难关。问题是还没发现襄樊有这样的主,中国的藏家倒不少,可又咋跟他们联系呢?
大强过来看着父亲凝重的表情,瓮声瓮气地说:“爸爸,娟儿的婚礼还是叫她如期举行吧,没有钱,我们可以凑一点儿!”
李襄江的视线仍在墙上的一幅画上,过了好一气才悠悠地说:“这个事儿还是叫娟儿他们自己做主吧!”
4
秋高气爽之际,李军迫于供应商的压力来襄樊要款。他是担保人,在合同上签了字的,这货款李小强还不了,就得有他来还。供应商堵了他几次家门,这次下了最后通牒,“十一”前不还清货款,就派人住他家。他不得不只身来到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李军出站见到小强顿感如释重负,出发前心里压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他握着小强的手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我以为这次来见不到你啊!
小强一边和他握手一边会意地笑笑说,你别怕,我不是杨白劳。
李军也呵呵笑道,这么说,我成黄世仁啦?
小强微微颔首一笑,当黄世仁有啥不好,比杨白劳风光啊。
李军收起笑脸,开门见山地说,你说我是黄世仁那就是的啦,这次你的货款凑不齐,我就不走啦。不是我逼你,是他们逼我啦。
李军说不走,那是日大瞎的话,他又不是个体户,自由自在,何况他上班的时间还要捞外快,对他们来说,时间就是金钱,耽误不起。小强明白这是给他施加压力,不会长住不走的,但多住一天,供吃供喝不说还得有人陪着,耗不起,就故意说,我们襄樊可是个好地方啦,名胜古迹太多太多的啦,你可以住下来到处看看啦。
小强学着他的广东普通话,把“是”说成“细”,句尾的“啦”也拖得长。
李军感觉到小强不信他的话会长住下来,就指着旅行箱说,你看,听说襄樊的冬天冷,我把过冬的衣服都带上啦。
小强说,襄樊的天冷,但襄樊人的心热,你就是啥也不带,也不会受冻挨饿。
李军确实感到心里热乎乎的浑身有股暖流。
小强告诉他已把他的住地儿安排好了,虽不是豪华宾馆,只是个招待所,但环境不错,干净,主要是离他那儿近,方便。李军说既然离你那儿近,就先到公司看看。小强明白他的心思,也正合自己的意。
晚上小强为李军接风,余剑波下班后赶了过来。李军知道余剑波的对象是李小强的亲妹妹,当他的面不能说狠话,更不能撕破脸皮,就哭丧着脸叫自己的难处。
余剑波很理解地说,你好心好意帮忙,结果把你扯进了泥潭里,很对不起!他又请李军也体谅体谅小强的难处,说,刚才你都看到了,那些货都堆在那儿,降价都卖不出去,不是有钱不给,是实在没有钱给。
李军叫他们想想办法,说一时凑不齐凑10万也行,他回去能交个差。
余剑波前思后想,这李军人不错,不管自己去广州,还是介绍小强去,他都热情接待,有困难尽量帮忙解决。现在人家为我们摊上了这档子事儿,不远千里找到襄樊,咱不能不尽力解决。他把小强喊道外面商量了一下,回来说,我准备“十一”结婚的,暂时不结了,把买家电、家具,办酒席的钱拿出来,明天我强哥陪你逛逛,我再去借点儿,后天礼拜天,我陪你,强哥再去跑钱,一下子凑10万不现实,我们争取给你凑5万,不叫你白跑一趟,可以吗?
李军没正面回答,问了句,你要结婚啦?
余剑波肯定回答后,李军有些于心不忍。余剑波的局长跟他的局长是老交情,余就是跟着他的局长到广州开广交会去拜访他的局长他们认识的。后来余到广州,只要不是跟局长来就有他出面安排衣食住行,而且余很懂人情世故,每次到广州不是给他捎些襄樊产的香烟、大头菜、就是木耳、香菇、茶叶等等。余真要是推迟婚期,把钱拿出来帮李小强还债,以后见面多难为情,显得自己多没人情味儿。推却吧,欠的货款总不能自己出。
小强见李军沉思不语,以为他嫌5万太少,就说,李老板,我们襄樊比不得你们广州,谁家能有一万圆就可上报了,你包涵包涵!
李军说,你们把话都讲到这个份上啦,我也无话可说的啦!
5
李军根据小强对襄樊名胜古迹的介绍,说不要跑远了,就到城区内看看。于是乎,两人骑着自行车,在小强的带引下沐着秋日的朝霞来到了绿影壁。
绿影壁是中国罕见的大型雕刻艺术珍品,为明代襄阳王府前的照壁,由明正统元年(1436年)襄阳王朱瞻墡所建。因全用青绿色石料刻砌而成,故名绿影壁。整壁由壁座、壁身、壁顶三部分组成。壁的主画面,以及壁座、壁顶雕龙99条,大的5米有余,小的只有十几厘米。所雕之龙栩栩如生,有群龙争跃,脱壁而出之感。
绿影壁是中国现存的四大影壁之一,属中国第二大影壁,也是最具特色的一座。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在这里登基称“大顺王”。崇祯十四年(1641年)李自成放火烧毁了明王府,唯绿影壁安然无恙保存至今。
李军见到此壁,惊叹雄伟、壮观。他沿壁走了一圈回到正面赞道,壁顶为庑顶,飞檐,脊吻;壁身全用石雕;壁座为须弥座。造型庄重,雕刻生动。
小强说,你还挺在行的。
李军谦虚道,哪里哪里呀,我也是略知一二啦。
李军抱着怀歪头皱眉凝视着说,中堵两条相向的巨龙凌空腾飞,应是在争夺嬉戏一颗宝珠,这里却是一个坑,为什么不雕一枚补上啊?
小强说,不能补,一是镶上去不那么严丝合缝,新旧不一;二是淡化了它的文化内涵。
李军不解,问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小强说,这里面有故事。然后略思片刻从容地讲道:相传绿影壁中间二龙戏珠的那颗珠子,是一颗夜明珠。天一黑,夜明珠发出的光能把壁前照得如同白昼,好多人都想将它据为己有。但要想取下它,须得千担柴,百人头供于壁前才行。当时流传一句话:“百个人头千担柴,才能把珠取下来。”一千担柴可以弄,可一百个人头到哪儿去找?一个外国传教士知其奥秘,他狗日的,用扦担挑了一担柴,走到壁前磕了一百个头。然后点燃了柴禾,不一会儿,浓烟滚滚,熏得群龙睁不开眼,他趁机取走了夜明珠。壁中一龙忿怒地挣脱影壁,去追那传教士。它张开大嘴,顿时倾盆大雨,到处涨水,传教士慌不择路掉入河中一命呜呼,夜明珠随之也不知了去向。那壁龙收了水,顺汉江而下入长江寻找夜明珠,直至东海也没找到。
因行水酿成灾难,给百姓带来损害,壁龙无颜回壁,停留在唐河和小青河入汉江处回游。当地人念壁龙护珠之忠,建一寺庙纪念,并取名“回龙寺”。
小强讲完这个传说后问李军,这个窟窿该不该补上?李军有所悟地笑笑说,照你这么一讲,当然是不要补喽。
小强说,所以现今绿影壁没有了昔日的龙珠,壁上也缺一龙,本来是一百,后来只剩九十九条喽。紧接着又说,襄樊是座历史文化古城,名胜古迹很多,大街小巷都有故事,你不想跑远就到附近再转转。
李军提出吃了午饭再转。小强说,离晌午还早,在哪儿饿了在哪儿吃,想吃特色菜,有滑鱼片、鸳鸯鸡、白斩鸡、海三鲜、鱿鱼卷……不比你们广州的味道差。李军说节省开支,买点菜在家做着吃,温馨、舒适。
李军提出到家里吃,是要认个门户。说给凑5万,能不能凑到是个未知数,就算凑到了,还不到零头,那十几万怎么办?不拍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到时找不到人,摸不到门就麻烦喽。
小强这才明白他的音儿,难怪他只在襄阳城内转转。现在确有逃债的,人家多个心眼可以理解。看穿了,不能点破,便装着很感激的样子说,谢谢你体谅!
怕自行车丢失,他俩把车停在家属院自行车棚后,步行来到一个新开的菜市场。李军指着棍棒粗,米把长,灰不突突带有细根须的东西问是什么菜。
小强说是山药,皮一刮,白晶透亮的,炒炖均可。切片爆炒酥脆味鲜,滑而不腻;切成块烧肉,炖汤鲜嫩爽口。小强买了一根,向他介绍,山药是襄樊的一大特产,每年都有许多运到北京等地销售。一般一根有一两斤重,最重的可达七八斤。山药还是中药,每年都要晒一部分送到药栈去。它能补气养血、滋肾益精,有降低血糖的作用,有利于脾胃消化的功能,是一种药食两用之品。
小强跟他说,我们转一圈,你想吃啥,我再买。
他们边走边看,走到卖鱼处停了下来。小强指着一个大塑料盆里缓缓游弋的鳊鱼说,你真有口福,这是襄樊有名的槎头缩项鳊,又叫三角鳊,是鳊鱼的一种,我们平时很少碰到。
这种鳊鱼全身银白色,鱼鳞细薄,头短而小,个头肥大。烹调后,鱼肉成四方晶体状,鲜嫩可口。
李军仔细瞅瞅,跟他见过的鳊鱼确实有些异样特别是银白的鱼鳞,便问小强是不是这里独有的。小强说主要产在汉江襄樊这一段的水域里。
李军没记住鱼名,问叫什么鳊。
小强把鱼名重复了一遍说,这种鳊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禁止老百姓捕捉的,只有官府的人自己吃时派人用槎断水扑捉,故名槎头缩项鳊,也说槎头鳊、缩项鳊、三角鳊,自古以来就很有名气。唐朝诗人孟浩然在《过吴张檀溪别业》写到:“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鳊。停杯问山简,何以习池边?”还有杜甫在《解闷》中写到:“复记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
小强想了想又说,宋代欧阳修也有诗赞美:“磊落金盘灿璘璘,槎头缩项昔所闻。”
李军惊奇地望着他说,你是个做学问的材料,怎么当商人做买卖啦?
小强撇着腔说,李老板啦,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啦,我也就是程咬金那三板斧,多的没有的啦!片刻,他正经八百地说,我能背这些诗是有故事的,你要愿意听,一会儿买完菜,回去的时候我讲给你听。
他说愿闻其详。
回家的路上,小强拎着菜边走边讲道,我看到了一本关于写襄樊风采的书,其中有一节写襄樊特产槎头鳊,里面附了几首诗赞美这种鱼,我哪有闲心去背这样的诗,但记住了这种鱼。我感到好奇,从没见过也没听过我们襄樊有这种鱼。我到菜市场上去买这种鱼,卖鱼的说不知道啥子叫槎头鳊、三角鳊,只有武昌鱼。武昌鱼多出名,毛主席有词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武昌鱼”家喻户晓,襄樊的百姓把各种鳊鱼都叫武昌鱼,成了鳊鱼就是武昌鱼,武昌鱼就是鳊鱼。后来我又问了几个老人,他们都不知道有什么槎头鳊、三角鳊。我有个同学住在河边,他屋里是打鱼的,几代人以漁为生,是渔民,河里啥鱼没见过?应该知道。为了证明有这种鱼,我把古人的这几首诗记在了心里。那天去问他,他也不知道,正好他父亲打鱼回来,他又帮我问他父亲。他父亲说,他打了几十年的鱼从没听说过这种鳊的名字。我就把诗背出来给他听,证明这江里有这种鱼。他说,他经常打的鳊鱼有武昌鳊、柳叶鳊、筲箕鳊,筲箕鳊的肉是脆的,柳叶鳊的肉细嫩,柳叶鳊和筲箕鳊能长二十多斤,武昌鳊一般只能长到两三斤,也有四五斤的。我又问这几种鱼的样子,他说筲箕鳊就像筲箕一样是圆的,头又小又短,鱼鳞泛红,也叫火烧鳊;柳叶鳊比筲箕鳊的背厚些,是长圆形,尖嘴,鱼鳞是银白色的;武昌鱼,又叫团头鲂,接近筲箕鳊,但头略方,鱼鳞白中泛乌;筲箕鳊越长越圆,柳叶鳊越长越长,武昌鱼形状不变。这没有一种符合槎头鳊的特征,写书的人是不是根据古人的诗句胡诌瞎编的?我把槎头鳊的特征给他讲了一遍。他说那就是筲箕鳊。筲箕鳊白中泛红,槎头鳊通体银白,咋会呢?他见我一头雾水,又给我讲了一些其它知识,什么鲤鱼、鲫鱼一年繁殖两次,分春子和秋子,秋子没有春子长的大,鳊鱼繁殖一次,在麦穗发黄时繁殖;人工养殖的鱼一年能长一斤,这江河的鱼三四年也长不到一斤,人工养殖的鱼肚子是软的,破开肠子是散的一骨堆,江河里鱼的肚子是硬的,破开肠子是紧的一圪垯,等等。后来我在市场上偶然看到这种鱼,仔细观察,跟书上说的差不多,感觉这种鱼就是槎头鳊。
这时李军开了腔,问今天买的这种鳊是不是诗人们提到的槎头鳊。小强说,应该是。
李军瞥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阿强啊,不要模棱两可,说没把握的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的啦!
小强明白他话里有话,是提醒他那5万块钱别放了空炮。这5万块不是小数目,他心里确实没底,只好就他面上的话说,不管是不是,这鱼绝对好吃,毛主席当年要是到襄樊来吃鱼,那词句肯定要改。长江的水质咋赶得上咱这襄江的水?襄江的水碧绿清澈,不同水域的水质又有区别,夫人城至大北门水质中负氧离子高,矿物质丰富,我们这儿的一水厂就在这儿取水,据说过去景德镇烧制进贡的瓷器,在此处取了水,用船运回去——中午你尝尝就晓得味道了。
6
李军随小强一进门,脸上掠过一丝惊异。迎面靠墙放一张紫檀八仙桌,两边是紫檀太师椅,桌上摆一对青花觚,墙上并排挂着吴昌硕的花鸟四条屏。
李军反复欣赏了一会儿,心里波澜壮阔,无不感叹地说,啊强,你有这么好的宝贝还去借钱,这就像中国老话讲的,是端着金饭碗讨饭啦。
小强解释说这东西不是他的,是父亲的。他把客厅一侧靠里的房门推开说,这是我父亲的卧室,你看这些东西都是他的,他就喜欢这些老古董。
李军眼睛一亮。迎面靠窗下是一张红木罗汉床,床边放置一黄花梨条案,案上一端摆一尊粉彩天球瓶,一端搁置一个鸡翅木小博古架,博古架与天球瓶之间摆放一个清中期高约24厘米,直径约10厘米的和田白玉笔筒和一方带有“三希堂”款的端砚。床尾叠放两个大樟木箱子和一个红木书柜,书柜里码放了不少古籍善本。书柜上端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黄宾虹的小山水。
李军凝眸入神,看看这,瞧瞧那,心里不禁赞叹道,襄樊竟有如此高雅之人,卧虎藏龙啊!
李军的父亲解放前在北京琉璃厂当过学徒,公私合营后回到老家广州在文物部门负责收购。改革开放后,在收藏市场复苏期间,他捷足先登收了一些文物,其大部分精品卖给了香港人。李军跟父亲学了不少鉴赏知识,尤其对玉石类古玩有独到之处。
他走到长条案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笔筒,喃喃自语:好东西,质如凝脂,温润洁净,包浆自然。雕琢的“喜上眉梢”刀工细腻,线条流畅,整体高洁素雅。
小强见他爱不释手,问道,你喜欢玉石?李军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笔筒说,还有没有其它的,拿出来让我欣赏欣赏啦?
老爹的樟木箱子里倒是还有,但他的东西不能随便翻。小强说完迟疑片刻顺手从博古架的一个小屉子里拿出一枚田黄章料又说,还有这个,我父亲经常把玩。
李军瞟了一眼,立马被吸引住了。他把笔筒归位后,接过章料反复审视,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此章料光素无纹,呈四方柱形,高约10厘米,边宽估摸4厘米,局部有皮,红筋明显,萝卜丝纹清晰,质地晶莹透澈,柔润通灵,可谓稀世珍品。前不久父亲的一枚高7厘米,边宽3厘米的田黄章料,没这么好没这么大就卖了15万,这枚起码要30万,最低也能卖个20万。
李军抑制不住地激动,跟小强商量,用章料抵货款。
小强为货款的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虑不安,现在能用这么小的一块石头就能抵十几万的货款甚是欣喜。可能么?他又有些不敢相信地问,真话的?
李军果断地说,决无戏言!
小强欣喜过后,像泄气的皮球怏瘫了。叹了口气说,不行啦,父亲的东西我做不了主。
李军怂恿地说,这东西现在是你父亲的,以后不都是你的啦?他见小强皱着眉头不接腔又说,你父亲这么多好东西,不差这一件的啦。
小强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我父亲的东西,我们兄妹三个没他的容许,谁也不敢动。
李军叫小强去向家父请示。
小强摇摇头说,请示也白搭,我父亲把这些东西看得很金贵。
李军思忖着,这么好的东西是可遇不可求,错过了机会,兴许永远是个遗憾。再者,他欠的货款不抓紧了断,自己将永无宁日。还有,余剑波用于结婚的钱,真要?那自己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之人?不能放弃,这桩对三方都有好处的买卖一定要谈成。
他话题一转,态度强硬地说,货款的事,你需抓紧哟,这次我答应了你和余老板收五万,就收五万,没有五万我是不敢回去啦,另外的十一万多请你务必春节前付清,否则我们谁也过不成年的啦!
狗日的,威胁人,逼老子!小强这么想,但没敢说出来。
李军见他面有不悦之色,缓和了口气,开导地说,阿强呀,你们东借西凑,顶多五万,还有十一万多怎么办?再说啦,你们借人家的钱就不还啦?你真的忍心看着你妹妹为了帮你还钱,不结婚啦?
这些话句句都在要害处。拆东墙补西墙不是办法,这西墙太大太大,拆了东墙也补不了西墙,到时东墙西墙还都得补。这妹妹的婚事也不能耽误,否则自己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安。
李军又动情地劝道,我这个办法,不仅是为我自己,同时也是在帮你们。对大家都有利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孰重孰轻小强心如明镜,不是他不想为,是老爹的威严像座大山挡在他面前。他有七成胜算,看得出,老爹见天绷着脸也是为他们的债务着急,不会坐视不管,打个招呼应该会同意。还有三成吃不准,他省吃俭用,为的就是这些东西,他把它们看得跟命一样,能同意?万一不同意呢?万一不同意,岂不要永远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不打无把握之仗,两弊相衡取其轻,决定先斩后奏,大不了再下跪。他像一个初次玩蹦极的人心一横,眼一闭,壮着胆子犹犹豫豫纵身一跳一样,对着焦躁渴望而又忧愁愤懑的李军冒了句:行!
李军顿时一身轻松,抑制内心的喜悦学着襄樊话说,真话的?
小强咬着牙说,你给我打个货款收条,这田黄章料归你!
李军用了一句广州话,唔该晒(谢谢)!
7
自用父亲的田黄低债后,小强就惶恐不安心急火燎。父亲照看生意,每星期回去一趟,基本是星期天,这天不是娟儿就是剑波或是两人一起来替换他休息。明儿的就是星期天,娟儿和剑波一来,父亲就要回去,他回去见不到田黄如何是好?小强几次想跟父亲坦白交待,都欲言又止,拍惹他不高兴。略存侥幸的是,老爹那么多的玩意儿,未必每次回去都要看那块田黄,再拖一段时间,等把积压的货处理掉了钱都给他再禀明实情。到那时,他老人家有了钱,不就想买啥就买啥,还会计较那块小小的田黄?想是这样想,但他清楚,处理货物不是一件易事。
星期天,娟儿没来,余剑波也没来,是王黑子和刘文丽来了。
王黑子跟小强说,昨天挨黑他和文丽在襄江商场碰到余剑波和娟儿,余剑波说他们本来打算推迟的婚礼,又要如期举行,得抓紧时间买东西布置新房,礼拜天的买家具,叫他和文丽方便的话来一个换李叔叔回去休息,正好文丽今天不上班就一起来了。
小强问他俩,你们啥时候结婚?
刘文丽低头不语。
王黑子说,过年!农村人只有过年才得闲。到时我来谢媒,请你和嫂子坐上席。
王黑子从第一眼见到刘文丽就在心里播下了相思的种子,只是想想,像平头百姓想一个只能在电视上见到的明星一样动动心而已。他知道她瞧不上他,她从没正眼儿看过他,她眼里只有李小强。小强结婚后,没了这个情霸,他感到一束阳光穿透乌云,洒在了他身上。他请小强帮忙撮合撮合,小强虎着脸,扯你妈的蛋,她心里指不定多恨我,你叫老子去挨骂?
王黑子想想也是,这事就算搁下了。
刘文丽自小强去了广州,思念像小鸟的翅膀在心里不停地扑棱,掐着指头盼他早点儿回来。听说他们回来了,就焦急地想见他。一等不来两等也不来,她不得不到红梅那儿打探消息。红梅得意地说在广州他向她求婚了。晴天霹雳,她顿时傻了,随后心里一阵像刀绞一样疼,跟着眼泪扑闪扑闪流了下来。
那些天里,她一想到小强和红梅,心里就有种酸楚在噬咬着她。她不想再见到他俩,永远不要见。
红梅和文丽是儿时的伙伴,多年的街坊,两人同年,文丽小月份,常常形影不离至82年文丽的家由襄城搬到樊城才来往少了些。儿时的影子一直在红梅脑海里萦绕,她们一起上学,一起跳房,跳皮筋,玩各种游戏,那是一段纯真而温暖的美好时光,她不想失去这个姐妹。胜利者的大度使她很想跟她说声对不起。结婚时她到她家请她参加她的婚礼,并请她原谅她和小强。经过时间的打磨,文丽的仇视虽逐渐淡薄,但总还是耿耿于怀。红梅见她冷若冰霜,就说,咱俩恁多年的情谊就这样完了,你气度也太小了。文丽说,儿女之情,有谁气度大,你气度大?红梅只赔笑脸,一个劲儿地谈过去两个人小时候的事。文丽心想事已至此,她又主动上门求解,何必要树她为敌,恨她又有何用?另外,他对李小强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难以释怀的情结。
最终两人冰释前嫌。
刘文丽心情好时也来红梅这儿看看录像或是跟她夸天儿。有次王黑子正好碰上,他感觉她不像前几次那样,看到他视而不见,现在眼中似乎有种亲切的目光,语言也有了些许热量,特别是临别那声“黑子哥”喊得他半截身子都酥了。他心里像有只小鹿在奔跑,茶饭不思地想她。
他再次央求小强帮忙。小强说,不行啦,老弟!王黑子心里不舒坦,有些嗔怪地说,你个家伙是不是吃到碗里护到锅里?小强无法,叫红梅出面。
红梅想,好哇,你俩是兄弟,我俩是姐妹,巴不得促成这件事。棉纺厂是女的多男的少,俗话说,男不进钢女不进纺,那棉纺厂的儿娃子找对象是选到找,女娃儿们就难了,她刘文丽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估摸着能成。
王黑子又来时,红梅夸下海口说,没问题,你个子高占扛(优势),现在矮个子是三等残废,找对象个子很重要。王黑子说,嫂子,你可跟人家说清楚,我是农村的。红梅不以为然地说,农村的咋了,谁的祖宗不是农村的,何况你现在是城里人了。
红梅满怀信心笑眯眯地跟文丽提及这档子事时,文丽不但拒绝了,末了还恶心了她一句,挖墙脚的改行当媒婆了。
刘文丽在厂里属厂花类人物,追求者自然不少,她不想谈一个厂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说,也没一个能使她上心的。这王黑子还不抵厂里的那些儿娃子们。
小强成立公司挂牌这天,王黑子来帮忙,刘文丽也来了。王黑子觉得刘文丽刻意躲着他,连红梅见到他也慌慌张张地说有事出溜不见了。他感到这事儿十有八九黄了。
晌饭后客人都走了,王黑子问喝的有点晕的小强,嫂子提没提他和刘文丽的事。小强说提了,人家要考虑考虑,叫他莫急。王黑子不愿听这样的话,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再不急,就名花有主了。小强宽慰他,说不要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王黑子有些沮丧,说他和她可能没戏了。小强鼓励他,说前途是光明的,希望是大大的,好事要多磨。
王黑子急了,不耐烦地说,强哥,你莫说酒话了,老子跟她面都见不上,咋磨?
小强虚着眼,乜斜着他,打了个酒嗝说,你狗日的啥时候看过老子说酒话?这男人怕烦,女人怕缠。你往死里缠,等她受不了了我再出面,事半功倍,保准你娃子拨开乌云见太阳。
王黑子丧气的心又鼓了起来,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于是下了班不是到录像室来碰她就是到她厂门口等她。她呢,她感到他像蚂蝗一样粘着她,想甩甩不掉,烦死了。有回她下班有意多呆了一会儿,结果出来时又遇到他。人家没恶意,又没越轨行为,熟人熟事的又不好发脾气,何况是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只好由着他。至于他请她单独吃饭,看电影统统拒绝。因为她还抹不去小强的影子。
一段时间后,小强问王黑子进展的咋样了。王黑子说她对他像二锅水不冷不热温在那儿。
小强揣摩,是不是因为她还记恨他而不愿接受王黑子?要是这样的话得负荆请罪。
他向王黑子打听好她的下班时间后,像那次一样下午三点在门口等她。
他向那次一样,在她出门时喊了她一声,不同的是这次声音像鸟窝里受惊的鸟被赶了出去一样,急促、慌张。
她先是一愣,旋即平静了下来。她站着没动,他走了过去。她问有啥事?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竟有些语塞地说来看看她。
她说,我有啥好看的,回去赏你的红梅去!
现在向她认错道歉毫无意义。他单刀直入地说,你觉得王黑子这人咋样?
你是来当说客的?
受人之托。
我要是不愿意呢?
我就叫他死了这个心。
那你就叫他死了这个心吧!
沉默。四目相对,目光中有种难以掩饰的悸动,像火苗一样烧着各自的心扉。良久,她问道,你说句心里话,当初我和孙红梅你到底爱的是哪个?
他毫不犹豫地说,是你!语气果断、深情。沉默了一会儿,他哑笑一下,怆然地说,我有难言之隐……
她打断他的话,你啥子都莫说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她的泪花在眼中打转,哽咽地说,我答应你!
小强于心不忍地说,你千万莫委屈自己,要不愿意就算了。
她不愿在大街上哭,不想让厂里人看到她流泪,捂着脸,跑了。
他心里像被捅了一刀,难受。
父亲离开后,小强心里是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得赶紧处理货。他跑了几家私营户想一枪打,结果家家都在打折促销,说行情不好。
小强灰心丧气地回来后,红梅说,这货咱们不着急,倒是你老爹那儿不好交差,他要是跑到这儿来闹咋搞?
小强说,不会。我老爹在外人跟前是给我们留面子的,但是关起门来就不一样了。
这时刘文丽端了杯水过来说,强哥,累了吧,喝点儿水。
红梅咂咂嘴,哟,还是文丽会体贴人!
小强没理会她们。
整个下午小强像丢了魂,心神不宁,他算知道了做贼心虚是多么难熬。王黑子几次找他说话,他都没有反应,他脑子里只有父亲威严的面孔和那枚田黄。他不断在想,这会儿是不是东窗事发了,老爹是不是在兴师问罪的路上?
他预感事情已败露,这老爹要大发雷霆,身边儿又没有个发泄的,万一跑过来咋搞?这满街的人不说,王黑子和刘文丽还在这儿呢!思来想去还是回去一趟心里踏实。他跟王黑子和刘文丽打过招呼,骑上摩托车走了。
李襄江一见一脸不安的小强进了门,本来阴沉的脸转眼变得风雪交加,断喝一声:“我的田黄呢?”
小强战战兢兢地道出了原委。
李襄江气得暴跳如雷:“你个逆子,谁给你的胆子,敢偷家里的东西?”
小强嗫嗫嚅嚅:“以后再不了。”
李襄江咆哮道:“还有以后?滚!给老子滚!”
“老爹……”
李襄江怒气冲冲:“谁是你老爹,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把你的东西都搬走,以后不许再进这个门!”
小强见势不妙,不敢再呆下去,赶紧出溜。他想只有娟儿能镇得住老爹。他骑上摩托车穿大街过小巷风一样地飞奔。
娟儿和余剑波布置新房忙了一天,晚上下了一锅面条正准备吃,小强急冲冲地进来了。
余剑波说:“你来了,我们就不吃面了,走,下馆子!”
小强咻咻地喘着气说:“我哪儿有心情吃饭,老爹的魔气发了。”他说着拽住娟儿就要往外走,“快跟我去救火!”
娟儿甩开他:“到底啥事儿你还没说呢?”
小强望望余剑波,就把他用田黄抵款的说了一遍,又抱怨老爹就为这点小事不认他了,要把他赶出门。
娟儿说:“这事儿呀,我听剑波说了。不过二哥,不是我说你,你这大个人了咋老惹爸爸生气,你事先跟他说一声不就完了。这是好事儿,他能不答应?”
“行了行了,快跟二哥走吧!”余剑波悄悄向小强挤挤眼。
娟儿回去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生闷气,就娇滴滴地喊了他一声。李襄江嗯了一声,不搭理她。
她又喊了他一声,走到他旁边给他又捶背又捏肩的。
李襄江的气消了一大截:“谁指使你来的,说?”
她一边给他捶背一边娇嗔道:“您晓得还问呐?”
李襄江不吭气儿。
她撒娇地摇晃着他的肩膀说:“爸爸,为一块石头就不认自己的儿子,至于吗?”
“娟儿呀,不是一块石头的事儿,是尊重!一个连父亲都不尊重的人,还会尊重别人?还有,擅自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事后又不说明情况,这叫什么,叫偷,是品质问题!”
“二哥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李襄江说:“让他知道点儿艰辛好,他需要磨砺,要晓得不管干啥事儿都不是恁容易的。”他叹了口气缓缓道,“他应该事先跟我说一声!”
娟儿说:“跟您说,怕您不同意。”
李襄江长长地“唉”了一声:“你以为就你们着急,我不急呀?你那公公婆婆都把你们办婚事的钱都拿出来了,我还有啥舍不得的?我也在想法子,要晓得一块田黄能抵账,我早拿出来了!”
“我就说嘛,只要二哥逗个声儿,您咋会不同意呢!”娟儿又帮腔道,“其实二哥很孝顺,只是做事儿欠考虑,对吧?”
李襄江又叹了口气:“我没说他不孝顺,是他这种行为要不得!”
娟儿见父亲脸上的乌云已无影无踪,关切地问:“爸爸,您还没吃饭吧,我来给您做?”
李襄江心疼地望着女儿说:“你快回去休息,一哈儿想吃了,我自己下碗面。”
娟儿恬然地一笑,说:“我也没吃,还有一个人也没吃。”她扯着嗓门,“二哥,做饭!”
只听门口响亮地应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