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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强在襄阳的房子出租事宜都是娟儿帮忙打点。一九年年底娟儿告诉他目前无人续租,等年后再说。大强和家人商量,租不出去就暂时不租,今年回老家过年。他跟巧云说早点回,等孙子幼儿园放了假就回,房子好长时间没住人,得提前回去打扫打扫,还有铺的盖的都锁在柜子里,要洗要晒。巧云说行,我们先回,果果两口等单位放假了再回。
大强巧云带着孙子田田于2020年元月13号回到襄阳。当天看了老爷子晚上回到自己屋里就开始忙乎,直到16号才拾掇清白。第二天阴历二十三过小年,小强张罗了一桌。
儿子儿媳要回来过年,儿媳是第二次到襄阳,第一次是结婚来过。接下来,得赶快办年货。大强两口进超市上集市一趟又一趟买了鸡鱼鸭肉、猪牛羊肉及各种水果点心。
阴历二十六大强接到毛新兵电话,毛说从朋友圈得知他们回来了,明天请他们两口吃顿饭。
回来,忙这忙那,刚搞利索,想休息天把。大强犹豫。
毛见大强没吭气又强调说,没请别人,就我们两家,好久没见了,聚聚。安排在晚上,就在你附近“楚乡厨艺”六六六包厢, 顺便把腌的香肠缠蹄给你带一点儿。
这家伙,没征得我同意把包厢都订了,看来是实心实意的请,不去屈了人家心意。迟疑了一下,大强说,你把包厢都订了我只有去了,香肠缠蹄娟儿给的有,过个年绰绰有余。
毛呵呵一笑,说,好,明天不见不散!
毛新兵自大强退休去了北京的那一年就回来了。收藏行业不景气,许多拍卖公司关了门转了行,他所在的公司也树倒猢狲散。他回来在南街城墙下的古玩市场开了家古玩店。
阴历二十七的下午六点大强夫妇带着孙子准时到达。大强意外的是到场的除了毛新兵夫妇还有他们的儿子儿媳及孙女。毛新兵看出了大强脸上的疑云,解释说,儿子他们原打算明天回的,今天上午去上班,公司说年底没啥事儿,外地的可以先走。他们临时决定吃了午饭就回。武汉到襄阳走高速3个小时就到了。
席间,大强和巧云谈了在北京的生活现状和感受,毛说了目前收藏市场的惨淡及他的生意状况,毛的儿子儿媳就大强巧云客套的询问简述了武汉的工作情况。当巧云问及武汉流感肺炎时,毛的儿子说有几起,没得网上传的恁吓人,人们还是照常生活,该做啥做啥,百步亭还搞了个万人宴。
大强的孙子和毛新兵的孙女年龄相仿,只差几个月。小娃子见伴儿亲,小女孩开口哥哥闭口哥哥地缠着田田玩。临别两个娃子难舍难分,小女孩叫田田到她家去,田田要叫小女娃儿到他家去。
这顿饭氛围融洽、友好,大人娃子都畅快。但这顿饭在后来成了巧云心里抹不去的阴影。
腊月二十八,小区禁止外来车辆进入,说武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传染厉害。大强巧云纳闷,咋一夜之间病毒像长了翅膀,会飞?巧云给儿子打电话,叫他们明天回来的路上一定要戴口罩。
巧云把办的年货个个打量一番,想必不够充裕。集市上的糖心苹果10块钱4斤,猕猴桃10块4斤,梨10块钱5斤6斤,蔬菜也便宜,何不多备一点儿?就跟大强说,我们明天去集市上再买点儿水果、蔬菜。早点儿去,早点儿回来好给果果他们做饭。
集市上人头攒动,有的摊位前你挤我我挤你插不进脚。两个人拉着购洗衣液送的拉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挪步。费了不少劲终于把要买的买齐了。
儿子媳妇回来的这天武汉已封城。大强一家并没感到事态的严重,老两口和小两口商谈的是过年几天哪天哪天到哪家,带啥礼。
当天在朋友圈看到有人说,今年过年不出门时,巧云很不以为然,有那个必要吗?晚上大强接到娟儿的电话,说疫情蔓延形势严峻,问他们明天还去不去老爷子那儿团年。不去,这远跑回来做啥子?去吧,这老的老小的小,万一传上了病毒咋搞?他犹豫不决,叫问小强的意思。果果和王娜听到客厅的电话内容,两人穿着拖拉板从卧室出来,果果说,屋里又没得武汉人,应该没事儿。不一会儿,小强打来电话,说老爷子不让去。巧云对大强埋怨道,老爷子咋会不让我们回去?真是的!她正抱怨着,李襄江给大强打来电话,说安全第一,各在各家待着。
不去就不去了。大强跟巧云说,安心在家过个年。巧云说,我们恁远回来,三十不团年咋行?初二我们还要回我娘屋呢!她望了一眼儿媳又怨声怨气地说,王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没和屋里人见过面!然后她丧气地跟孙子说,今年不去太爷爷家了,也不去你二爷和姑奶奶那儿了。田田闹着不行,说,我要跟弟弟妹妹玩嘛!小娃子爱热闹,在北京时,田田就嚷着回老家了要跟弟弟妹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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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吞噬了节日的欢乐。大街上的喇叭反复讲着不串门,不聚会,无事不出门,出门戴口罩,勤洗手,多通风,等等。大强一家三十的在自家屋里团年,用微信、视频向亲人拜年祝福、碰杯问候。初一,由于没事干,大家看春晚看得晚也都起得晚,睡的不想睡了再起床。大强巧云怎么睡也比年轻人起得早,他俩各吃了碗饺子就拿着手机发送和回复节日的问候。巧云翻着翻着翻到了一条10分钟前那个介绍她群演的朋友发的微信:今天襄阳飞机停飞,我们改乘初二的高铁回北京。你们呢?巧云立马把这条微信拿给大强看。大强感到事态严重,比估计的要严重,他叫巧云去把儿子儿媳他们喊起来。儿子儿媳本来买的是初七的高铁票回京,他和巧云及孙子是过了十五走,现在大事不妙,不少人都已提前返回,不能按原计划行事。等儿子儿媳洗漱完,巧云把饺子端到他们面前时,大强说,我们都提前回吧!果果吃着饺子说,好,我吃了饭把初七的票退了,买初四的票,回去早了也没事做。大强想说尽早不尽晚,又思谋着也许这是他们小两口商量过的,就没好再说啥子,初四就初四把。巧云想,屋里还有这多肉、水果、蔬菜、米面油,这几天吃是吃不完,都带走不可能。送人,白送她心疼。就说,说不定过几天疫情就过去了,晚几天走不要紧。
初二在家闲着不是刷屏就是看电视,连爱追剧的王娜也不追了看新闻。他们眼里全是疫情的数字和画面。大强担忧起来,照这个势头下去,整个湖北的形势都会越来越恶劣。随武汉之后又有几个城市封城,襄阳会不会封?难说!大强坐不住了,他给几个朋友打电话询问襄阳疫情防控情况。都说严得很,初三高铁停运,公路上设了卡,即使出得去,也进不了别的省,根本别想进京。这下儿子媳妇傻了眼,焦急得直咂嘴,无奈得直叹气。
李襄江不要子孙们回来是为他们好,是不给社会添麻烦。疫情当前,防控是大事,要听政府的话,不聚会,不串门。但他心里时刻挂念他们。除了每天给他们打电话叮嘱不要出门,常通风勤洗手之类的注意事项外,就是看电视了解疫情。当看到不断增长的确诊病例疑似病例时又要打电话问情况。他的心悬着,总感到不安。
李家的儿孙们跟全市人民一样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天启两口带着一岁半的儿子住在父母家。孙子成了娟儿和剑波的开心果。大家不能团年,小家还是热热闹闹的。
李晴两口和女儿住在自己屋里,本来保姆春节不回去的,后来家里有事,农历二十九的永吉开车送她回农村了。李晴想着父亲母亲大过年的他们各自孤单着,心里不是滋味。
小强想去看老爷子,看外孙女,想想给员工下的指令“不聚集,不串门”自己咋能违反?只好作罢。每天浏览一遍电视新闻开始看书,倒也不感到怎么憋屈。后来得知医院急缺口罩防护服,他坐不住了。自己出不了门,打电话联系。襄阳紧缺,湖北紧缺,武汉更紧缺。他托外省的朋友购买了一千套防护衣十万只口罩捐给了医院和社区。
红梅过的年是最糟糕,年前要求李晴来李晴说带着保姆不方便,保姆回去了疫情蔓延又来不了了。从三十到初六她是在思念中度过,想女儿,想外孙女,想小强,还有老爷子和母亲哥哥他们。“每逢佳节倍思亲”,特别是在这个心悸担忧的节日,尤为思亲,有时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初六晚上,志愿者群里一个朋友问她当志愿者吧。何不做点有意义的事?她毅然答应。初七她加入了社区志愿者行列。
正月初八,巧云胸闷,咳嗽,体温37度。她吃了两次 “速效”。初九,咳嗽加重,体温37.5度。她除了吃感冒药,加了止咳药和消炎药。大强不无担心地问道,会不会是新冠病毒肺炎?她说,放屁!我咋会得这病?大强说,这个病传染厉害,无孔不入,还是慎重些,去医院!她说她以前有过这种症状,吃两天药都好了。这天起,大强要她单独用餐,与他们隔离。初十,她不断咳嗽,时不时有白色痰液,感到浑身无力,体温38度。大强再次提出上医院时,她怒了,邪火道,我到医院对你有啥好处?到时候你要隔离,果果他们俩要隔离,孙娃子也要隔离,还要封门!外人咋看我们?北京要晓得我得过传染病,还能叫我再拍戏吗?她开始加倍吃药。初十一,也就是阳历2月4日,巧云病情不但没好转反而加重,她无精打采,躺在床上连话也不想说。大强意识到此事不能任由下去,没征求巧云的意见,直接给社区打了电话。社区听了大强反映的情况,叫他们准备洗漱用具换洗衣服,一会儿来车。这时巧云实在受不了,挺不住了,愿意去医院,想去医院,什么都不想了,保命要紧。
救护车把她拉到中心医院查血拍CT。她问医生是不是新冠病毒肺炎,医生说肺部有问题,疑似。然后她作为疑似病人送到襄阳卫校隔离,等待核酸检测。隔离病房一人一间,一间房里有三个高低床六个铺位,是护校学生的寝室。护士站在门口递了支体温计,叫一天量两次体温。医生站在门口问诊后,开了“莲花清瘟胶囊”一天三次一次四粒和“乳酸左氧氟沙星片”一天两次一次两片。她担心、焦虑、怕自己真得了这病,怕已传给了家人。十有八九是这病,要不医生护士咋都站在门外,带着警觉的目光,还不是怕传染?我咋得的病?她想到了腊月二十七毛新兵请吃的那顿饭。肯定是那顿饭!只有那顿饭,她接触过武汉人。她又想到那天毛新兵的孙女缠着田田玩,那女娃儿咳嗽过,还流过清鼻涕。田田是不是也被传染了?她恨死了,给大强打电话,说毛新兵不安好心,问田田咋样了。大强说,田田好好的,我们也都好好的。继而大强又说,你二十九的到狗猫市场,那儿的人哄哄甚,还有初六的你去武商超市,也就是那天二楼的柜台上有个营业员是新冠病毒肺炎疑似者。巧云辩道,我都戴有口罩。大强说,你那叫戴口罩?一累身上一热,就把口罩跨到鼻子下。巧云气恼地说,这病是从武汉传出来的,我这就是毛新兵的儿子他们一家给传的!大强安慰道,不要过早下结论,目前重要的是治病。
大强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疑虑。他给毛新兵打电话,说巧云作为新冠肺炎疑似病人被隔离了,问他及家人都还好吧。毛明白大强的潜台词,赶紧洗清自己说,屋里人都好好的,我们量的体温社区不放心,还每天来人量。
儿子果果发微信:妈,保持好的心态,别恐慌。
儿媳发微信:妈,不要紧张,紧张容易加重症状,注意休息,安心治疗。
这天社区给大强打电话,询问巧云出现症状之前十四天到过哪儿所接触过何人。大强如实回复后,社区的人自我介绍姓贾,交待家里要消毒,勤通风,不要出门,生活上有困难给她打电话。
这天傍晚巧云体温38度7,脑袋昏沉沉的浑身发软。医生给了她一颗退热栓,说晚上睡前还高烧的话塞到肛门里。
夜晚,寒风在凄凉的院子里奔跑。一阵无助而哀婉的哭喊声冲破寒风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巧云被惊醒,她披上棉衣站在窗口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看上去只三岁大的孩子,小孩不住地哭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声音凄厉、悲凉。巧云叹了口气,可怜,这大一点儿染了这病。她又想到了田田,陡然愁绪萦怀。
她担惊受怕地过了一夜,犹如一个夜晚在深山老林迷路的人担心不知啥时候会窜出毒蛇猛兽来一样感到恐惧。也许人在黑夜中神经质会变得活跃,一阵风,一个簌簌的树叶声就会心惊肉跳。
第二天清早,退烧后的她感觉精神好了些。早饭是一盒牛奶、一个鸡蛋、四个蒸饺和一块发糕。食物不错,就是到吃时都冷了。巧云用开水烫烫泡泡,基本都消灭了。能吃下去饭,才有抵抗力。吃了饭没事干,她给大强打电话,问了田田的状况及家里情况后,问毛新兵屋里人是不是都得了这病。大强说,我问过了,他们一家都正常,毛新兵还在关心你的病情。巧云一听火了,你妈耶!他狗日的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子这都是他们害球的!大强说,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讲。巧云辩道,咋乱讲了,他儿子从武汉回来就是根据……
一个人冷清地待在病房,孤单、恐惧。不检查不打针,就是吃那两种药,三顿饭。想想自己的惨状,巧云不知不觉泪水流了下来,接着呜呜咽咽地哭。伤心透了。
这天下午高烧38.9度。医生又给了她一粒退热栓。
2月6号,她给大强打电话,说在这儿没人管,每天医生站在门口问诊,护士来两次也是站在门口要体温。每次医生护士来她都要问啥时候做核算检测,他们总是回答快了,快了,不知等到啥时候。大强劝她不要急,说每天需要做核酸检测的人多,要排队。
2月7号上午采集咽试子,巧云算是有了一丝安慰,同时也希望自己不是这病。夜晚医生通知她的核酸检测结果呈阳性,明天起床后做好准备,转院。霎时,她脑袋炸了一下,心情糟糕透了。我咋这背时,一桌子的人偏偏传到了我!这一晚她失眠,后悔不该回来,更不该去吃那顿饭。她想这回活不了了,都说这病毒染上了不得了,死定了。一转念,行,死在家乡也算是叶落归根。她躺在床上七想八想,时而泪水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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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8号,也就是农历正月十五这天上午8点30许巧云给大强发微信 :已确诊,马上转院,正在等车。一个小时后社区贾主任给大强打电话,叫他们大人娃子都做好准备,下午两点来车送酒店隔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在4号巧云作为疑似病人送去隔离时,单位老干科的就打电话,说社区一哈儿来车送他们到酒店隔离,可能考虑老婆是疑似还没确诊的缘故又来电话说,暂不去酒店,在家隔离。老干科长很客气地交待,隔离,不能出门,购买生活物质给老干科打电话,由物业专人送货。
家里备的年货充裕,像各种肉类还不少,能放的卷心白、包菜、山药、莲藕等还有,水果也没吃完,而1月30号正月初六巧云到武商超市又买了一些生活物资(那时只是强调非必要不出门,出门戴口罩,出小区大门登记,出入测体温而已)。2月1号小区大门已禁止出入,小区成立了“物资配送群”和“绿色健康果蔬零食群”。群里买的东西,均送到小区大门口,业主一家一人隔一米距离排队领取。大强属疑似患者密切接触者不能出家门。尽管家里东西省着吃,也还有短缺的。2月6号,需要的菠菜、小白菜、茼蒿社区派人送到了家门口,目前紧缺的就是汤圆。其实在巧云隔离的那天,大强就给老干科打电话需要感冒药、温度计、汤圆。7号物业送来了药和温度计,没汤圆,说超市门都关了没卖的。大强想既然给老干科打了电话,何必再麻烦社区?就没给社区提这档子事。
吃了午饭就要去隔离,这午饭没汤圆咋行?汤圆虽不是什么上等菜肴,但元宵节不能没有它,差了它总觉得少了什么。大强随便炒了几个菜,喊吃饭时遗憾地说,今天元宵节,早上没元宵,中午也没有,只看到宾馆了晚上有没有。儿子媳妇说,没有算了,不一定非要吃元宵。五岁多的孙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说,爷爷,我要吃元宵!大强一阵心酸。
下午2点30分,救护车停在了单元门口。大强一行四人提着装有洗漱用具、换洗衣服、水果点心及田田的书、玩具的大包小包出了门。
这次出门个个心情沉重,尤其是大强。大强从余光发现楼上有人在窗前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们。他知道这个病毒传染厉害,别说患者,就是他们这种密切接触者,人们也是避而远之。
一个全副武装,穿白色防护服戴防护镜的人站在离车门一米左右的地方冷漠地喊着他们上车。大强感到自己像犯罪嫌疑人一样被带走。
车上除了他们四人和那个招呼他们上车的,还有一个就是全副武装的司机。几分钟到了隔离的宾馆——襄阳市巴厘岛休闲度假酒店。儿子一间,儿媳和孙子一间,他住7033,7楼最西头的一间,楼下是24路公交车站场。进房时,穿隔离服的接待人员交待,不准串门。
他一进门环视一周,是个标准间,宽敞、干净、清爽。他自语道:国家下的本钱真大呀!尽管环境不错,他的心情好不起来,一直压抑着。电话响了,是宾馆为隔离人员配备的医生,说桌子上有瓶酒精,一支温度计,每天上午下午各报一次体温。
安顿好后,他面目冷峻十分惆怅地站在窗前向外观望,眼下的西大街,行人像游动哨一样隔段时间走过一个,好像百姓都被魔鬼掳走了,完全一座空城。抬眼望去是襄阳二桥,桥头设了路卡,五六个警察正在盘查过往车辆,看得见警察拿着“枪”对准了司机的脑壳。其实车辆很少,偶尔过一辆。他不禁吁了一口气:这场灾难,使热闹的节日变得如此冷清,使多少个家庭近在咫尺不能相聚!
六点吃晚饭。大强听到敲门赶忙戴上口罩开门拿饭。他领到饭急忙打开,一盒菜:一个洋葱炒五花肉,一个萝卜烧鸡块,一个西兰花,一个紫菜苔,还有一盒米饭。伙食不错,就是没有汤圆。大强不免有些许遗憾。这是一个没有元宵的元宵节。
晚饭后,他懒散地站在窗口。路灯有气无力地闪烁着苍白的光线。一辆执勤的警车缓缓驶来,喇叭的声音洪亮清晰,似乎能传遍整个城市的边边角角。好些天了,他的心都悬着。沮丧、郁闷吞噬着他的敏感。
他从窗口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他不知道天上有没有月亮。他推开了那扇通风的小窗,吸了吸鼻子,没有闻到汤圆的香,却闻到了84的气味儿。
4
巧云上午被送到市传染病医院治疗。这个医院目前专门收治新冠肺炎患者。救护车一到,等候的护士就上前打开了车门。巧云拎着行李一下车,护士热情地说,阿姨,我帮您提!巧云怕听错了,扭头一望确实是在跟她说话。有点受宠若惊的巧云说,这可经当不起,我拎得动!护士执意要帮,巧云见她恁热情就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把东西给了她,一起到了五楼病房。
一个病室三个人。住下后,护士送来了一支水银体温计,叫一天量两次,随即开始登记填表测体温量血压测氧饱和度,然后抽血。护士穿着防护衣戴着手套还有护目镜,镜子里飘忽着口鼻的气体。巧云有点心慌,我的妈,她看都看不见,咋抽血?这还不得给胳膊上扎得乱七八糟?护士说了声“别怕,要不您把头侧过去闭上眼”就开始准备。巧云揪着心侧着头虚着眼,用余光看到冷静沉着的护士在她静脉血管处摸了摸涂了碘酒,顺溜地把针扎进了血管。一针见血。巧云提着的心落了地。
不一会儿,医生来问病情。医生的态度温和,对她十分关心,嘘寒问暖。
医生护士走后,一病友说她姓王,是昨天来的,另一个病友看了巧云一眼没做声。巧云问她,你贵姓?她懒洋洋说姓刘,前天来的。巧云自我介绍后说,得这病的还不少啊!王说,一楼到四楼都满了,只有五楼还有床位。
能治病,还有人说话,巧云的心算是定了下来。她给家庭群发微信,说在市传染病医院。家庭群有她和大强及儿子儿媳。他们还有一个家族群,家族群除了老爷子不是智能手机不在群里,其他李家人都在里面。
大强和儿子儿媳在家庭群里看到她的微信都鼓励她,安心治疗,挺过这一关。
巧云放下手机后,王问她是咋被传染的。巧云一听气鼓鼓的,干咳了几下,说她是腊月二十七的跟武汉人吃饭传的。巧云反过来问她,你呢?她说,我舅舅的孙娃子传的。咋传的?巧云追问。王咳嗽几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她舅舅的孙娃子腊月二十八的从武汉回来,她和老公初一去拜年一起吃了顿晌饭就传上了。她扯了扯枕头靠正了又说,几年前,舅舅的儿子给她老公打工,一次一起喝酒喝死了。舅舅家虽穷但有房子,儿媳妇仍旧住在他屋里。出了这种事,他们总觉得过意不去,每年春节都要到舅舅家去提点东西给点儿钱,今年也不列外。舅舅的儿媳妇她喊表嫂,表嫂是下岗的,表嫂的娃子混了个大学毕业在武汉打工,每年春节回来。她和老公去前也担心,拿点儿东西给点儿钱是小事,传上新冠病毒肺炎可是大事。她给表嫂打电话问她儿子身体咋样,表嫂说好好的。她和老公想,是呀,武汉千把万人,不一定都得,要个个都有病,那不完球了?结果她表嫂的儿子啥事儿没得,表嫂也怪好的,可她舅母得了,接着是舅舅,过了几天就临到了她。巧云又问另一个殃不拉几睡在床上姓刘的,你咋得的?姓刘的动了动身子干咳了几下说年前跟老公去了趟武汉,回来就得了。接着刘唉声叹气地说,得了这病,像得了艾滋病、麻风病似的,受人歧视,讨人嫌!巧云一听,刚好起来的心情立马转了阴。这时听到刺啦刺啦的声音,护士进来了。护士脚上扎着脚套,很笨重,走路像扫大街的呼啦呼啦响。
护士送来了一塑料袋药,颗粒很大,红色的。护士交待一天两次一次两粒。巧云瞅着略似长方形红药丸犯愁地说,这大的家伙咋吃?护士亲切道,不要一次吞两颗,一颗一颗地吃,还不行的话就半颗半颗地吃。巧云没好地问道,这是啥药?护士和蔼地说,洛匹那韦。她问是多余的,护士说的药名,她也没记住,仍是一脸的伤感。护士温和地说,阿姨,您莫有心理负担,到这个医院来的都是轻症患者,没有生命危险。巧云满腹心事地说,治好了也不受人待见,人们会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你!阿姨,不会的,患者痊愈后不会有传染源,人们现在恐惧是正常的,怕传染自己。等疫情过去,就好了。每个人都会生病,没有谁歧视谁。巧云说,一想到出去了遭受冷眼,心里就难受。阿姨,是生命重要还是别人的眼神重要?巧云脱口而出,肯定是命了。护士高兴地说,这就对了!所以您现在不要有思想包袱,保持好乐观的情绪,配合治疗,等身体棒棒的了,谁还会给您冷眼?
巧云顿时平复了潮湿的心情,感到一身轻松。护士虽然戴着口罩,看得出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一双眼睛像太阳一样温暖着你。巧云对她很有好感,她从未遇到过这好的护士,看她胸前写着“中医院”便问,你是从中医院的?护士轻轻地嗯了声,柔和道,阿姨,有啥不舒服的或是需要我们帮忙的,床头有按钮,随喊随到。
第二天来了个护士比昨天的一个稍年长些,跟自己的儿媳差不多,但跟第一个一样热情体贴。巧云给她报了量体温,她又用“枪”测一遍。护士说37度5还是烧,要多喝水注意休息,又问咳嗽情况,巧云说时好时坏有痰。护士告诉她心情要好,要加强营养,并把护士长的二维码给她要她加入病友群,说生活上有什么需要的,发在群里,她们帮忙买。奇了怪,现在医生护士咋都这好?巧云看她胸前的写的字,知道她是中心医院过来的,跟她拉起了家常。巧云说,穿这衣服肯定暖和!护士哭笑不得,说,阿姨真会说笑,憋得胸闷发慌,穿一次脱一次很费事,水都不敢喝。巧云心想,有那么严重?护士接着说,这些我都能克服,唯一受不了的是跟儿子和女儿视频。巧云问道,你两个娃子?护士说,老大是儿子,上学了,跟到爷爷奶奶在,老二是女娃儿,上幼儿园中班,跟到姥爷姥姥,姥姥身体不行,有高血压心脏病。每次跟娃子们视频我都流泪,心里难过,受不了!巧云感动、敬佩,不知如何表达,愣了愣说,你妈耶,这都是病毒害的!她从心里对医生护士产生了敬意。
护士走后,巧云跟病友说,没想到护士这好,医生也好。另两个病友说他们也没见过这好的医生护士,特别是护士,护士最辛苦。一直对医生护士抱有成见的巧云说,她以前最烦到医院,不喜欢看他们那张不笑不哭冷冰冰的脸,病人稍有不是,就喊叫来喊叫去。本来直接看的病,他们非要你检查这检查那。说到这,王病友插话说,是的,搞不清现在医院是咋在给病人瞧病。她去年一个中午吃鲫鱼不小心卡了刺,下午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说先做喉镜,再取刺,做喉镜一百多,取刺80。医生给她鼻孔里喷药水,让她含麻药,含了5分钟又让吞到肚里,折腾了半天等拔刺时,医生在她喉咙里翻去捣来连个刺毛也没发现。原来,她的喉咙根本没有扎刺,只是被刺划伤了感觉有刺。刘病友也开了腔,说她去年咳嗽挂了专家号17块5,专家拿个听诊器像探地雷的一样很过细地前胸后背听听,末了你问啥病,专家说要拍片子查血。拍片检查,抽血化验,到处都排队,累得不得了,没得病也要整个病出来。忙乎了半天,等你心急火燎地拿到报告单给专家时,专家看着报告单说“支气管炎”。这哪儿是医生看病,分明是机器在看病。既然是机器看病何必看专家,多花十几块的冤枉钱?她以后看病就只挂4块的普通号。巧云说专家和普通医生一样都是借助仪器检查,不是动手术就没必要找专家。
巧云咳了一阵,有口痰急往卫生间跑。她回来后,一病友说,我们都莫说了,休息一哈儿!
这两天,大强一直在时有时无的恐惧中度过,有时感到胸闷气短,左胸部隐隐作痛,时而咳几声,他怀疑自己也被传染了。听说这个病的主要症状是发烧,但他的体温一直正常,故又排除了怀疑。是不是自己过度紧张,心理作用?我不能得,一定要挺过去!他告诫自己心要放宽,加强锻炼,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不倒下对儿子他们就是座靠山,是精神支柱。儿子他们就在隔壁,虽不能见面,但每天可以电话联系,询问身体状况。
他要做的事就是给巧云加油,鼓励,给老爷子问安,跟小强和娟儿互通情况,看电视了解疫情,除此之外就是在室内跑步,做俯卧撑,做扩胸运动。
最让他头疼的是田田。小娃子天生好动,现在把他关在狭小的空间又没有多的人热闹,他咋受得了?动不动就打电话要到爷爷这儿来,要不就是要到爸爸那儿去,说得怪可怜,只玩一会儿,几分钟。谁身上有病毒,都不清楚,潜伏期一般为2——7天,最长14天。既然单独隔离就是怕相互传染,如果串门就失去了隔离的意义。遇到孙子电话,大强耐着性子哄,要不就吓唬他,说奶奶在医院里吃药打针,他身上也有病毒,传上了就得去医院,到了医院就自己一个人,谁也见不到了。
大强体会到了隔离者的艰辛,特别是像他这样与新冠患者的密切接触者,隔离时间最长,是真正的足不出户,没有欢笑快乐,有的只是惶惶不安。
每当隔壁的孙子咳嗽两下,他就惊恐万状,生怕有个不测,赶忙打电话问情况,交待这个时候一定不能大意,注意保暖不能感冒,否则会被疑似起来。
虽然巧云的病不能断定是毛新兵他们传的,但也不能排除不是他们传的,而孙子跟他们的孙女接触密切,不能不担忧。稍有风吹草动,他就格外警觉。
这天晚上,娟儿来电话问嫂子病情,说大嫂住院后她就没跟她联系,怕打扰她。大强通报了情况后,娟儿说天启参加了社区志愿者,在路口值守。大强叫她跟天启说,注意防护,多穿衣服不要感冒。
大强挂了电话心里不禁叹道,这次疫情给国家带来了不知多大的损失,国家为了控制疫情不知花了多大的代价。我们家虽然没有医生护士到一线参战,但能尽点儿微薄之力也算为国家,为人民作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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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一个星期了,巧云的病仍是老样子,胸闷气短咳嗽不断,体温老是在36.5——38度之间反复。有时下午烧晚上烧,第二天早起又不烧了,甚至喝杯水再量也退了烧。她想等医生查房时,问一问,咋回事。这天早饭过后进来了两个护士,每人手里拿着两个雾化器,热情地跟她们打招呼:大家好!她们病房的四个人都没反应过来。一个病室本来是三张床,由于病人多,又临时加了床。一个护士说,我是辽宁来的,另一个说,我是宁夏的。她们从手机上已知道辽宁和宁夏派医疗队驰援襄阳,没想到会到她们这儿来。四个人高兴地直喊:欢迎欢迎!从神态上看,这两个护士都只二十多岁。
她俩分别给他们装药开机。当一护士走到巧云床边时,巧云一边咳嗽一边问,治疗了几天不见效,还是胸闷出气不畅,咳得气都喘不过来,烦死了!护士很亲切,阿姨,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管啥病都有个过程,不要着急。您咳嗽的时候少说话,注意休息,还要适当运动,在床边走走,等有精神了,我来带你们做健康操,你们喜欢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跳跳舞。巧云舒畅极了,说,真话的,你这女娃儿真好!
做完了雾化,巧云拽起枕头准备靠着看手机,哪知枕头闯到了电钮。不一会儿,护士慌慌张张跑过来,阿姨,哪儿不舒服?巧云不好意思地说是她不小心弄的。护士很理解地说,没关系,只要您没事就好!
第二天巧云拍CT复查,她在去CT室的路上路过一间消毒室,从一个坐在地上打盹的护士身边经过,她生怕惊醒了她,蹑手蹑脚。护士神经质地猛一伙站了起来,阿姨,您咋了?巧云吓了一跳,镇定后说,我去拍CT路过这儿。你们太辛苦了!
巧云回到病房跟病友们讲了消毒间的一幕。病友们说,护士实在太辛苦,除了正常的护理工作,还要送饭,打扫卫生,收拾垃圾。
谁都知道这个病传染性强,没人来搞清洁,只有护士代劳。为了不上厕所,她们不喝水,有的来了好事,血呀汗呀都在纸尿裤里。
巧云躺在床上给大强发微信,说今天复查拍了CT。过了一气儿不见大强回音,她又在家庭群里说。儿子媳妇回了些安慰鼓励的话。
此时的大强根本没看她的微信,他在接小强的电话。小强告诉她红梅传上了新冠肺炎,而且很重。小强说是社区给李晴打的电话,李晴又告诉了他。
初七红梅参加了志愿者,她是志愿者当中年龄最大的,她挑选了配送菜的工作也是最累的。每天要把每家每户需要的食物配齐送到小区,对年迈有病的住户得亲自送到家门口。还有一些老人患有各种疾病,常年不断药,也要代购送货。一次她吭哧吭哧跑上五楼给一个老太太送5盒“奥美拉唑肠溶胶囊”。老太太说不是那牌子,嫌贵不要。看摸样老太太不过70左右,自己也是奔六的人了,她咋这不体谅人?心里虽这样想,但为了满足老人要求,安心宅家防疫情,她不顾劳累又跑了一趟。
为了方便送货,她开了别人的摩托车。一次摩托在半路坏了,正犯愁,一小区门口戴“疫情防控”袖标的过来说,我们小区里有个志愿者设了个点,免费修理摩托车。这个时候还在路上跑的人,都是为联防联控忙碌的,是一家。他帮她把摩托车推进了小区。红梅觉得当一名志愿者光荣、自豪。
由于工作量的原因,她不敢喝水,口干了,只是打湿一下嘴唇,润润嗓子继续干。第一天,才一个多小时,出的气就把口罩溻湿了。第二天她多带一个备着,湿了换着戴。尽管这样,常常还是这个湿了那个还没焐干。天气好时,她把湿的挂在太阳下晒,风中吹。
2月13号她一起床感到不对劲,浑身发软,咳嗽,一测体温吓了一跳,38度。她给社区打电话,说不舒服,今天不去了。社区主任说,你是累的,半个月了没休息,现在又来了几个,人手有多的,你恁大年龄莫来了。她饭不想吃,吃了几颗感冒药继续睡。快中午了她仍懒洋洋的没精神,脸发热吐白痰,以前从没有过这个样,她又量体温,39、5度。她一惊,感到事情不妙,给社区反映了自己的症状。中午时分她被送到了襄阳市第一人民医院。
大强问,她咋被传染的?小强说他问过李晴,李晴问过社区,都不清楚,连红梅她本人也不清楚。大强说,这个病毒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大强的心在颤抖,犹如拆卸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病毒摸上了门,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接下来是谁?也许是自己。他顿感胸口发闷,右胸隐隐的疼,以前是左边现在是右边,而且臀部位置有点酸痛。他在床头做了几个俯卧撑,又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然后站在窗前深呼吸。几天来他都是这样。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数。来时酒店说从入住这天算起隔离十四天,到22号结束。他认为应该从巧云4号离家算起,到2月18号过完潜伏期,就算安全了。
窗外下着雨,唰唰地下,宛如城市哀嚎的泪水。空旷的马路上一辆救护车疾速而过。此时他对救护车陡升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2月15日,断崖式的降温,比前一天降了10——12度,刮着5——7级大风。早上醒来大强动动四肢,来个深呼吸,感觉无异样,庆幸自己又平安过了一天。一个星期来他天天早上如此,生怕一觉醒来发生意外。市政府统一安排免费给隔离人员做核酸检测,昨天护士来酒店采集鼻咽试子,说是今天出结果。他的心揪着,怕屋里人又检测出个阳性来。也好,即使有阳性,早发现早治疗,也免得成天提心吊胆的。他起床打了个寒噤感觉冷。来前想必酒店有空调,不会好冷,没想到房间里是中央空调,怕传播病毒,酒店给停了。他在室内跑步。跑着跑着就想,不可能这样不停地跑呀?他在衣柜里取了一件睡衣套在那件橘黄色的冲锋衣外面,很窝严,不冷了。
窗外飘着雨加雪,渐渐雪占据主导地位,越下越大。群魔乱舞的雪花肆意狂飞,他透过迷蒙的雪片看到二桥头的值守民警仍坚守岗位,盘查过往车辆。他感动,敬佩。中国有这样的民警、医生护士、社区干部、环卫工人和志愿者们,这场疫情阻击战一定能打赢!能不赢吗?火神山医院从方案设计到建成交付仅用了10天,雷神山医院也仅是14天,还有那么多的方舱医院。这是除中国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办到的!厉害了,我的国!此时大强由衷地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是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同学、同事、朋友们陆续得知了大强的情况,都不断地打电话发微信安慰鼓励他。有些不常联系的人也在关心,就是只言片语,他也感到温暖。
人在凄风苦雨的日子里,需要信念;人在黑夜中行走,需要光亮。
一上午过去了,没人告诉他核酸检测结果,快晚饭时,他打电话向医生询问,医生说,没通知就是没问题,呈阳性的下午都已经拉走了。此刻,他感觉走过了寒冷的夜晚。
6
李襄江接到邢建忠的电话就赶快开门。门口放着一蛇皮袋子蔬菜,不见人。他顾不得拎菜,赶忙到窗前向楼下张望。臂膀上有个红袖箍的邢建忠戴着口罩向他招招手,大声地说,亲戚送的,我吃不完!李襄江关心地问,你咋能到处跑呢?邢建忠说,我在这儿执勤,已经好几天了。邢建忠说他还要工作,骑着摩托走了。
邢建忠所在的法院有个党支部群,为了在疫情中发挥党员模范带头作用,群里组织了“双报到”下社区活动,自愿参加。邢建忠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要发挥余热,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做点有意义的事?他主动请战。他的任务是帮忙把好小区大门,登记出入情况。而他被指派的小区恰好就是李襄江居住的小区。
邢建忠有个亲戚是菜农,亲戚支援了他们单位一车蔬菜,特意送了他一麻袋。他吃不完,给师傅拎了一蛇皮袋。
自居家隔离以来,生活物资成了俏皮货,李襄江每买一次菜要管一星期。买多了,坏;买少了,又怕老麻烦人家跑趟趟。李襄江很节省,中午剩的汤汤水水晚上下面,到了后几天就吃泛黄的菜叶。
眼前新鲜鲜的萝卜、芹菜、莴笋、小白菜、土豆、包菜还有葱、蒜苗使他犯起愁。没得的时候,愁,现在多了也愁。咋消化这些东西?他想:大强他们在隔离,有吃有喝啥都不愁;小强一个人,能将就;前几天红梅来电话说她在当志愿者,她忙得也顾不得做;娟儿一大家子,得给点儿;李晴一家也需要。他拿起来一点儿自己留着,把剩余的分了两塑料袋。分好了东西他又愁,咋给他们送去?自己没那个力气,就是有那个力气也出不了大门。他想到了徒弟,他不是戴红袖箍得吗?他可以帮忙啊。
他给徒弟打电话,首先说谢谢,然后说这多菜吃不了,搁坏了心疼人,请他帮忙给姑娘和孙女各送一点儿。
邢建忠无奈地说,师傅呀,主要路口都有值守,需要路条才能通过。我的路条是三点一线,从家里到单位到小区,路条上盖有单位的章子和区防疫指挥部的章子,别的任何地方都去不了。李襄江愣了半天,说,哦,这严呐!
其实娟儿和李晴目前都不缺吃少喝。起初几天突然关门闭户,人们猝不及防,不是没这就是差那,买的东西也不能及时到位。随着志愿者队伍的壮大,全国各地的支援,物资充裕,只要在群里下单,社区会按时送到小区门口。
李襄江给大强打电话,问他们都还好吧。大强说前几天市里统一安排给他们做了核酸检测,他们四个人都呈阴性。李襄江直夸党的政策好,又问啥时候隔离结束。大强说,8号来的,今天20号,应该明后天可以回。李襄江问伙食咋样。大强说,很不错,中午晚上都是四个菜两荤两素,每天一盒牛奶。李襄江噢了一声又问巧云吃的咋样。大强说,据她讲比我们还好,一个鸡腿又肥又大,吃不完,有时候是两个狮子头,她也吃不完,而且顿顿有鸡蛋。李襄江又噢了一声问道,不出钱?大强说,不出。都是国家承担了。李襄江沉默片刻回到了他要说的主题,大强,你们明天后天都要回来,回来了都要开伙,现买是来不及的,邢建忠今天给我送了不少的菜,我也吃不了,你回来后拿点儿去。大强说,我们回去了还要在家隔离十四天,不能出门更不能乱跑。李襄江说,我请社区贾主任给你送去!
李襄江居住的小区跟大强所在的小区属一个社区,社区的贾主任对患者家属十分关心,经常打电话询问身体状况生活所需。她不是那种例行公事的口吻,是真心实意要为你排忧解难的口气。李襄江感觉张嘴不会掉地下,所以才说请贾主任帮忙。
21号早上,酒店通知大强吃了早饭可以回家。大强还没到家,贾主任打电话,说菜已放到了家门口。
7
红梅入院后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第三天厌食,一直发烧39度以上。除了消炎药,还挂补养药:钾、脂肪乳、氨基酸。
小强心里失了火却又像老牛掉到井里有力使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鼓励安慰,给她战胜病魔的信念。他把她拉进了李氏家族群,号召李家的人给她鼓劲打气。
大强的微信:红梅,人的精神力量是强大的,可以打败一切敌人,战胜一切困难。加油!
娟儿的微信:二嫂,树立康复的坚定信念,保持乐观的心态,我们都在外面为你守护、加油,等待你的康复归来。
剑波的微信:二嫂,加油加油!为了亲人们,一定要坚强!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挺过去!
李晴的微信:妈妈,您是个坚强勇敢的人,什么困难都过来了,这个坎儿您一定能迈过去,为了您的外孙女也一定要迈过去。我和永吉还有爸都等您痊愈归来!
巧云的微信:红梅,配合治疗,早日康复!加油!
给她鼓励的还有果果他们、天启及她的哥嫂。
红梅被拉进李家群,她明白小强的意思,很感动。对于亲人们的问候,她手抖得厉害没法写字,便用语音颤抖地说,哦……哦……谢谢……亲人们……关心……我……挺得过去!
巧云躺在病床上听了她的语音,心里惊诧道,我的妈呀,咋这严重,看来凶多吉少!
另三个病友惊讶地问,谁?
巧云把关系简叙了一遍后,问道,像这个样治得好吧?
姓王的说,气都喘不过来,够戗!
姓刘的说,能治好。我才开始也是软绵绵的,现在不快好了?死的是极少数。
姓王的说,可不少!我舅舅前几天死了,我刚接到我哥哥的微信,他说我舅母昨天夜里也死了。我跟他说,悲哀!他说是好事儿,千载难逢的机会,国家给他们省了火葬钱。
巧云说,你哥哥幸灾乐祸,没有一点儿同情心!
姓王的说,我哥哥说的是实话,一个87,一个84,都是坑边儿的人了,他们屋里又穷,高兴还来不及呢!
巧云不满地望了姓王的一眼,下床开始活动。
第十天,红梅略有好转,抖着手给小强发了一条微信:我爱你!
小强回复:安心治疗,康复回来我们就复婚!
红梅看着微信,久久不愿放下。盼了恁久,这一天终于要到了。盼得好苦,好累!
这天夜里,红梅病情突然恶化,呼吸困难,咳得五脏六腑都要蹦出来。氧饱和度急剧下降,肝肾功能衰竭,当即她被送进ICU。进入ICU就实施了气管插管术。第二天她已昏迷,进行了几次抢救。第三天凌晨,因肺部炎症的持续加剧和弥漫性损伤,导致严重缺氧,乃至呼吸停止。
噩耗传来,李家的人犹如雪上加霜。
李襄江的心情低落到了冰点。他没把她当外人,一直当作儿媳当作自己的亲闺女看。前一阵子听李晴讲,她爸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有希望复婚,他是打心眼里欢喜。可现在……
李晴涕泪滂沱,悲伤地嚎着,妈呀,妈,您咋就这样走了,看都不让我们看您一眼……
小强木讷地站在窗前默默地咀嚼着自己的心痛。伤感的二月,潮湿、阴冷,本来多彩的世界,忽然凋零颓废,变得苍白。心底里总有种恐惧、无奈、忏悔和遗憾。
空旷的夜空,没有风搅动,84的气味晃荡着不愿离去。清冷的月光带着忧伤静静地流淌。他打开手机翻到她人生的最后一条微信“我爱你”, 心里波涛汹涌。此时三个字如同清澈的溪水在他脑海里,汩汩而过。这是明月隐没前的相思,这是她飞到天堂前的咏叹,这是她留给他终身的遗憾。
你爱我时,我不爱你;你恨我时,我不恨你;我恨你时,你不恨我;我俩相爱时,你却撇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