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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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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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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人家》》连载

第七章

第七章

1

八八年小强喜得千金。娃子满月这天正好国庆节,家人都要回来,娃子的姥爷、姥姥也要来。

小强一大早起来要去买菜,红梅交待菜要嫩的新鲜的,莫要那些罢脚子;鸡子要展扬的,可莫买那种怏不叽叽的;多跑几家,要复称,招呼他们宰你!

小强有些不耐烦,说,你啰连球得很,要不你去!

别人买菜逛半个小时,他几分钟搞定。回来红梅就嘀咕,这叶子咋不掰掉,这个菜老了你也要,要不就是埋怨这菜咋买这贵,我昨天买的才多少多少,你就不晓得还价,等等。所以一般情况红梅不叫他买菜。

小强出门不久,他的老丈人老丈母就来了。李襄江热情地招呼道,吃了没?亲家孙海涛忙回,吃了吃了!

“吃了没?”是当时襄樊熟人之间打招呼的见面语。

寒暄过后,李襄江去泡茶。红梅从卧室把只会轻声“嗷嗷”的女儿抱出来给父母看。孙海涛抱过外孙女说真排场,像小强。孙母看了看,说真话的像,随即掏了个封子挼在外孙女怀里。红梅望着女儿说,谢谢婆婆,谢谢为爷(姥爷)!孙海涛问她起名儿了吗?红梅说,起了,她爸爸起的叫李晴。孙海涛说,李勤好李勤好,勤劳致富。红梅解释说,不是勤劳致富的勤,是晴天的晴,希望她爷爷是晴天,她也是晴天,天天有笑脸,全家都有好心情。孙海涛忙说,对对对,好心情比啥子都重要!

红梅和母亲进了卧室说话,李襄江和孙海涛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夸天儿。

孙海涛摸着太师椅说,这东西搁到你这儿合适,在我那儿简直把它糟蹋了,地方又小,屋子又破。说完他端起茶杯吹吹,吸溜了一口又说,不像你这儿,住的是楼房,屋里都有茅厕,我那儿起个夜跑多远,冬天像撵贼娃子,跑球多快还冻得鞧鞧呻。

李襄江发了根烟说,不管咋说,你有私房,比我强。孙海涛把烟点着后问道,你是襄阳人吧?李襄江笑笑说,老襄阳了,家就在挨根儿,冯家巷。孙海涛说,冯家巷我晓得,《女驸马》里的冯素珍就是你们冯家巷的,那儿还有房子吗?李襄江说,以前在那儿有个屋场窝, 53年在冯家巷那儿建襄阳高中,也就是现在的四中,拆了。李襄江一脸的无奈,继而又说,就因为女驸马冯素珍的缘故,前几年才把东头的徐家巷改名为冯家巷。这也是为了延续历史,不得已而采取的一种补救措施。

孙海涛吧了一口烟附和道,是啊,咱襄阳处处都是宝物,可惜不少都被毁了。他抿了口茶继续道,我最喜欢西街的“小井”了。

提到“小井”李襄江颇有感触。

襄樊二城的人没有不知道这口井的,襄城的人就更加熟悉。李襄江小娃子时到处玩,襄城九街十八巷的幺死圪跑遍了,而光顾最多是西街小井。

那时西街没有高楼,唯一的高建筑是五中后面的天主堂,又叫抚婴堂,橘黄色的外观,尖顶,在民居中格外醒目。西街街道笔直,街面不宽,栉比连绵的青砖灰瓦,古朴、典雅,缝纫铺、机面铺、铁匠铺、“洋油”店、酒馆、日杂百货等各种店铺依次相连,客商来来往往,热闹非凡,就是一幅襄阳的“清明上河图”。

襄樊五中大门口解放前后一个时期是个很有名气,非常宽大的柴场子,柴场子正南方是市粮食局西街粮店。紧挨粮店的街面上的三分之一处,便是襄阳人引以自豪的千年小井。

井上有两尺高,五尺见方的青石井栏,四角四根立柱光洁圆润,井栏上被井绳勒的一道道寸把深的沟壑光滑如玉;井台儿上的青石板上,打水人踩踏出的脚印清晰明亮。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清洌洌的,略带甘甜。炎热的夏天喝上一口小井的水,拔心的凉,透心的爽。

李襄江惋惜地说,那小井是上天给我们襄阳人的圣水,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物,可惜被扩宽西街给毁了。

孙海涛怀念那口小井,似乎并不感到痛心,说,不破不立嘛,建设也给老百姓带来了生活便利。以前只有东大街宽敞,它是东南西北四条街中算最宽的一条,那时东街路灯在马路中间,木头的电线杆子刷的黑漆,多远一根。

李襄江说,五八年“大跃进”治山治水时把东街瓮城拆了,加宽道路,才有那么宽敞。我参加过劳动,记得那路基都是用的三合土,现在还结实得很。

孙海涛说,是啊,西街就很窄,路面上还有一口井,过往车辆很不方便,不填井修路不行。

李襄江遗憾地说,城市建设是发展的需要,不能因为建设而毁掉祖先的珍贵遗产。

孙海涛说,那些东西毁了虽可惜,但不毁会影响城市建设发展,正这儿的楼房又高又通透,道路宽敞好走。

李襄江说,这都是改革开放给老百姓来的好处。

孙海涛说,是啊,现在物资丰富东西也好买,街上任啥儿都有卖的。往音儿(以前)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货。

李襄江赞同地说,现在物资是比以前丰富,过去来个客,给人都愁死了。他起来给亲家加了水,又发了根烟。

孙海涛吸着烟喝着茶谈了一件事,说有一年过年,他儿子红星到南街豆腐铺买豆腐,一大早就去了,人多,儿子把篮娃儿放那儿排队,他人呢,跟那一块的娃子们打烟片儿,到后半儿临到他时,布袋儿里除了烟片儿,两张豆腐票找不到了。他跟娃子们打烟片儿赢了装一张输了掏一张,一会儿装一会掏,找不到把豆腐票弄哪儿去了,娃子们是有走的有来的,他问谁谁也没看到。排了一天的队没买到豆腐,儿子空着手回来了。他一问情况,气得不得活,这过年没豆腐咋行,抬手就给了儿子一个搓脖子,好好地给他收拾了一顿,把他那叠烟片儿的纸烟盒全烧了。

李襄江准备说什么,听到门口有动静停住了。小强、余剑波和挺着已出怀的娟儿进了屋。李襄江给亲家和小余相互做了介绍。

红梅抱着娃子和母亲也跑出来相互打招呼。

娟儿问大哥大嫂回来没。红梅说还没有。

小强把菜放到厨房出来说,他们两口子肉死!

这时听到门口巧云的声音,谁在说我们坏话?

小强说,说曹操曹操到。

娟儿挽起袖子,说准备战斗。小强说她身子不方便,叫她休息。她说活动活动对胎儿有好处。

于是,大强、小强、娟儿和剑波,杀鸡的,剖鱼的,摘菜的,剥葱的忙活开了。李襄江仍旧陪着孙海涛拉家常。红梅和母亲及巧云在卧室哄两个娃子。果果待不住,新鲜了一会儿跑去看杀鸡剖鱼的。

巧云和红梅坐在床沿上,孙母坐在床头边书桌的椅子上,三人说闲话。巧云问红梅,娟儿这个男的长得倒排场,咋拽拽的有点儿瞧不起人?

红梅说,他再瞧不起人还敢瞧不起你大嫂?

巧云嘿嘿一笑,那是那是。她屁股挪了挪挨近红梅又说,上次他们一家来提亲,拿了一万块钱没吃饭就走了,听大强说他们是落轿街的,落轿街算农村吧?

红梅起来关上门,说就在胜利街前头,应该不算。巧云像个包打听似的问,那儿是不是过去为了纪念哪个大人物,修了个庙,武官经过要下马,文官经过要下轿的地方?红梅说是,是纪念张柬之。巧云说好像是这个人。

红梅补充道,张柬之是襄阳人,在唐朝的时候当过宰相,他为家乡办了不少好事,襄阳人就在南门外修建了“张公祠”,还在祠外的路边立了块碑,上面写的是……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武官下马,文官下轿。

那个地方既然武官要下马,文官要下轿,想必那儿以前住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巧云这么想也就这么问道,他屋里过去也是做官的?

红梅说,他不是我们襄樊人,老家是黄冈的。以前襄樊的经济很繁荣,从明朝到民国,全国各地在襄樊的会馆就有二十多个,其中有个黄州会馆在火巷口,余剑波的祖上就是黄州会馆的。你不晓得?

巧云嘴一撇,说,我晓得个鬼,大强一问三不知。

孙母插话,说黄州的会馆很出名,那时它的商号遍及襄樊二城。

巧云瞪大了眼,乖乖!那他屋里有钱得很呐?

红梅叫她声音小一点,莫吵醒了娃子。巧云压低了嗓门说好,叫她接着讲。

红梅说,在襄樊经商的黄州帮商人,以经济棉花、面布、面纱、茶叶为主。余剑波屋里是从事布匹生意的,就是把从农村收购的白土布,加工成五颜六色的布料,好看又不退色,很受欢迎。他家的生意很好,不但在襄樊占据了半壁江山,还销往外地。所以他家就需要大量的白土布,而余剑波的爷爷就常年在农村收购。那时他爷爷二十出头,小伙精干,在黄集收货时,认识了一个制作白土布的大户家的女娃儿,这女娃儿长的水灵,像水萝卜似的,而且心灵手巧,纺纱织布又快又好。当地人说她是七仙女下凡,提亲的像走马灯一拨接一拨,父母相中了,这女娃不干,说要伺候双亲,一辈子不嫁。这回,女娃儿的父母看中了这小伙儿,试探地跟她说,给她找了个婆家是城里的,问她同意不。女娃儿明白是谁,心里乐,嘴上却说舍不得父母。当老的明白了闺女的心思,也不再问。小伙每次来收布都悄悄挼给她一包糕点。这糕点是樊城回龙寺的,香甜酥脆,还销往河南、陕西一带。有次,这女娃儿接过糕点,把自己绣的一个荷包要送给他,上面的一对鸳鸯活灵活现。小伙明白这是姑娘的定情之物,接还是不接,不接屈了人家的心意,何况自己确实喜欢这女娃儿,接吧,中间隔着一座翻不过的高山,一条跨不过的大河。

巧云急切地问道,接一个荷包有这么难么?

红梅说,你听我慢慢讲。在外经商的黄州帮商人一直保持着家乡的风俗,他们不与外帮人通婚。比如在襄樊经商的人,必须在同乡中找配偶,如果找不到,就要回老家物色,然后用木船送到襄樊成亲。嫁姑娘,他们也有讲究,就是女方的一切生活用品,包括奶娃子的摇篮、尿片子都有娘家陪送,女方一生不得穿婆家的衣服,不要婆家的东西,否则会被婆家人瞧不起。

巧云鸣不平地说,那生个女娃儿不背时死了?

红梅说这是人家的风俗。巧云哦了一声,问荷包接了没,叫她快点讲。红梅说接是接了,但不久,黄州会馆的会懂要把女儿嫁给他。巧云插话问啥子是会懂。红梅解释说,会馆的首领就叫会懂。

然后红梅接着说,这门亲事小伙子是一万个不同意,父母开始也不答应,因会懂的女娃儿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拐一拐的是个跛子,可人家父亲是会懂,手下有好几个铺号,会懂的哥哥又是黄州知府,管着黄冈、黄安、黄梅、麻城等十几个地方,有权有势,小伙的父母迫于压力不情愿地应了。成亲时,小伙跑了,他和襄樊的女娃儿私奔到胜利街安了家。

红梅讲到这儿就打住了,巧云追问后来呢。

红梅说,后来京汉铁路通车后,水路就失去了优势,繁荣的经济开始走下坡路,在什么“三反五反”中,不少商人陆续回了家。

这时,娟儿推开门喊道,大嫂归你上场了。

巧云应了声,就来就来!她没有动,急切地问红梅,再后来呢?

红梅说,再后来我也找不到,这都是听小强讲的,你去问他!

2

自有了女儿,小强关掉了每况愈下的录像室,摩托车只剩了十几辆,有人买就卖,无人问也无所谓,是三十儿的晚上打只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他集中精力倒生产物资。

红梅跟他说,有了娃子做啥子都要用钱,还是回单位牢靠。小强说,现在是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观望,恁多上班的都在满到儿的戳虾子,我有个公司不比他们有优势?红梅打击他说,你活耿(完全)一个皮包公司,除了有个红巴巴,跟那些戳虾子的牛生意一球样。

人们称这种空手套白狼的生意为牛生意。

红梅请公公劝小强回单位上班,李襄江见小强近年穏沉多了,不干预他的追求,限制他的发挥,说只要他不违法搞歪门邪道的事,他愿意干啥就干啥。

为了联系方便,不误事,小强买了部“大哥大”。红梅说他发泡,他说这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红梅想,那“大哥大”是老板们拿的,有钱人玩的,在襄樊没几个人有,我们这样的家庭咋能买?又一想,这“大哥大”真要能帮他做成几笔生意那还是值当的。

在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双轨制的运行下,只要能搞到计划材料或是紧俏物资就能赚大钱。于是全民经商在举国上下如火如荼,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

小强的办公室车水马龙,这拨走了那拨来,有时一拨在谈,另一拨在一边等着。什么电解铜、双零铝锭、螺纹钢、水泥、化肥、汽柴油等等,能搞到就有钱赚。

这些来谈生意的都是无资金,无货源,无执照戳虾子的队伍,道听途说货源后,去找中间商赚差价。这样的生意谈何容易?但利益的驱使,热衷于此生意的人乐此不彼。

生意成不成,谈到饭点就要吃饭,不能为一顿饭丢了买卖。谈得唾沫横飞,喝得面红耳赤,跑得腰酸背痛,最后是水中捞月。小强气愤地骂道,妈的个屄,尽是虚头晃脑的事儿,活梗一群弹花匠!骂是骂,下次又这样。不这样不行,怕错过机会,失掉了生意。几个月了生意一笔没成,小强丧气,不甘。

这天,有两个人找上门来,说手里有200吨直径6.5的盘元,小强对这些做牛生意的已失去了信心,就佯而不睬地问,你们咋不卖给建筑公司?一人说,国营都是要走账的,不能给好处费,我们咋会白给他们?小强想想也是,又漫不经心地问货在哪儿。这人说提货单在他朋友手里,朋友在武钢等款,谁的款先到货就给谁。说着掏出一封电报递给小强看。上面写着:盘元二百吨速来吴。

小强看到电报心里痒痒的,不理睬他们怕跑了生意,热情相待又怕再次上当受骗,担心地问,不会有绞儿(意外)吧?这人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有绞,绝不是捣空的。另一人说他们的朋友跟武钢的总经理是光屁股长大的,关系铁得很。

真要是光屁股长大的,批二百吨盘元那是小菜一碟。这盘元是抢手货,不愁销,自己单位也需要,能搞两百吨那可不是一般的能耐。计划价每吨650元,市场价是每吨1300,乖乖,翻了番,这要赚多少钱啦!小强动了心,拿起办公桌上的“大哥大”给单位供应股打电话,供应股说款没问题,只要有货,还给他报销旅差费。

小强兴奋不已,跟这两个人说话也客气多了。他拍着胸脯说,去了武汉,见到提货单就付款。一人说,他武汉的朋友每吨要五十块的好处费,他俩每人也每吨要五十块的辛苦费。小强盘算着,这650去了150,还能赚500,一吨五百十吨五千一百吨五万,两百吨就是10万。10万啦!小强毫不犹豫统统答应。

在武钢附近的一所民宅,小强见到了这两人的朋友,顿时心里凉了半截。这里租住的全是一群倒钢材的黄梅县农民。问及提货单,对方呜呜啦啦的话他听不懂,他叫用普通话,对方说他们讲的就是普通话。小强心里骂道,妈的个屄,你们这是啥鸡巴普通话!后来在那两个人的翻译下才明白意思,说提货单过期了,正在重办,等两天就可拿到新的。

看看这帮人,个个土不拉几的,能和武钢老总扯上关系?小强不愿逗留说要回去,对方信誓旦旦地劝道,只等两天,保准拿到提货单。小强看他们很有把握的样,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既然来了,多住两天又何妨,万一能成,走了岂不错失良机?

小强在附近找了家宾馆住下。说起来是宾馆,只是门上的牌子写了“宾馆”二字,其实就是一个二层楼的农家四合院,公共厕所,公共洗漱。小强蹲坑时遇到一个人借火,小强把吸着的烟递过去对火时问他哪儿的人。那人说东北的,来了一个星期了,在家说的活灵活现的盘圆500吨,来了连点钢渣也没瞧见,还在等,这么远来了,不等咋办。后来小强又碰到一个湖南的,那人说上当了,说是有100吨精包装冷轧板,来了一看是十来吨边角废料,晚上打道回府。他又问了住宾馆的几个人,情形差不多,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些做牛生意的犹如大海的浪潮一浪追一浪,呼啸着往岸上涌,到了目的地一无所获,又一波一波急急忙忙,叹息着往回赶。

小强愁眉不展,玩没心情,想去和黄州那帮人聊聊,话又听不懂,就整天闷在宾馆。他百无聊赖,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过了两天,他一问情况,对方说总经理到北京开会去了,过两天就回来,回来就能拿到新的提货单。

小强脑子里在想,学生闹学潮,北京还戒严到在,哪儿有会开?日白都日白球不撑腿!他窝着一肚子火,一句话没说,当天离开了武汉。

只要公司不关门,就得有人守着。小强跑生意,常常不在家。红梅在女儿三个月后就去帮小强守阵地,实际上就是看个门,带卖那十几辆摩托车。

红梅一走,娃子没人管,她跟小强说叫老爹哄。小强起初不同意,老爹拉扯大他们三个,又照顾母亲很辛苦,刚安逸了两年就去帮他们照看生意,现在好不容易清闲了,又让他哄娃子,于心不忍,说请个保姆。李襄江知道了,说请个文静听话的还好,要是个毛手毛脚的,把他的东西打坏了找谁去?

李晴就由爷爷带了。

红梅除了晚上在家,白天还要回来两趟喂奶,好在她骑的是摩托车,大桥不堵车10分钟就到家。襄樊就这一座汉江桥,中间跑火车,两边走汽车和行人。走汽车行人的是单行道,汽车道边起有个台子是人行道,遇到堵车就是个把小时甚至更长。碰到这种情况骑自行车的就上台子走人行道,她要赶时间也上台子走人行道,跟着自行车后面走,不过要晚几分钟到家。

这天,她像往常一样回家喂奶娃子做晌饭,刚上马路就见大小车辆排得看不到头望不到尾。坏了,大桥又堵了。她见缝插针,七穿八拐上了人行道,不多远一辆摩托车撞了前面自行车,人行道也堵了。她焦急地等待了半小时道路才疏通。

她怕娃子饿了哭,谁知一进门见公公抱着女儿一边悠悠地摇一边沉痛地唱着 :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还好过呀;

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亲娘呀, 亲娘呀!

娶了后娘,三年半呀;

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亲娘呀, 亲娘呀!

亲娘想我,谁知道呀;

我思亲娘,在梦中呀

桃花开花,杏花落呀;

想起亲娘,一阵风呀。

亲娘呀, 亲娘呀!

曲调委婉、凄凉。她听了一边又一边,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便轻轻上前接过睡着的女儿小声对公公说,爸爸,您就不能唱别的歌?

李襄江说,咋了,大强、小强还有娟儿都是听这歌长大的!

红梅也不好再说啥子。

小强坐下午6点10分的火车,心灰意冷地从武汉回到家已是深夜。红梅问他吃了没,他淡淡地回了声“吃了”就趴在床上端详熟睡的女儿。他情不自禁地在她粉嘟嘟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一边轻轻地抚摸一边说,你有爷爷哄,我就放心了!红梅说,你老爹哄娃子睡瞌睡咋老唱什么“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还有什么“娶个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小强起身不耐烦地说,你多球余,管他唱啥子,能把娃子哄着就行!

红梅瞪着疑惑的双眼说:“你在外面吃了恶人屎,回来这厉害?”她见他拧着苦闷的眉头一脸的风霜,知道这回的生意又黄了,就苦口婆心地说,“咱们不做这不沾弦的事儿了,目前的家底都被你胡吃海喝动光了,一个月光招待的茶叶都五六斤。这样下去,我们都得出去要饭!现在人们不愁吃喝,讲究穿戴的,你要不愿回单位,我们到劳动街开个服装店,搞点儿实际事儿,行吧?”

他一语不发。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他花了恁多冤枉钱,生意一笔没成,心里窝火。

3

小强坐在床边像欣赏一件艺术品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开心地摸摸她的鼻子、小脸、小耳朵。红梅做完卫生洗过手揎门进来站到他旁边,搓着手说,满到儿的都收拾清白了,就是老爹的屋子没打扫,他在看书不叫收拾。小强侧过脸说,不叫收拾你就省点儿劲儿。她有些惊奇而又佩服地说,这冷的天,老年人都在被窝里待到,老爹却抱了个暖水袋还在学习,真是太刻苦了。他把女儿轻轻放到床上,回身告诉她,老爹搞事就是执着。然后瞪着眼问,咋没把炉子给他拎去?她给女儿掖了掖被子说,他不要,说有小娃子,搁到屋里怕煤气中毒,叫封了拎到阳台上去。他哦了一声没吱声儿。她轻轻质问,罩子上的片子咋只有那一点儿了,那个格格布的呢?他说都是㞎㞎,洗了费水,甩了。她埋怨道,我就知道是你甩了,只要叫你洗一次就要少一点儿。他说,娃子一岁多了,慢慢儿的就不用了,少就少吧。她瞄了一眼熟睡的女儿,说,老爹腌的肉已经两天了,明天不得闲,后天过元旦屋里人都要回来,现在趁娃子睡着了,我来灌香肠,你手劲大缠缠蹄?

进入腊月襄樊家家都要腌腊肉,灌香肠,缠缠蹄。过年的餐桌上少不了的凉菜有白肉(五花肉腌制)、牛肉、香肠、缠蹄。

缠缠蹄要手劲,缠松了切时容易散。缠缠蹄是小强的拿手戏,缠蹄是小强船上的货。

缠缠蹄,用猪的前蹄或是后蹄均可。将蹄上的毛刮净,洗干净,剔除蹄内骨头,再把剔除骨头的蹄子放在盆里或是坛罐里,放炒过的盐进行腌制。当然根据自己的口味各有各的腌法,喜欢吃麻辣的可放花椒,也可着料酒、糖等。腌两三天后,取出蹄子,卷成圆筒状,用纱布包裹严密,然后用细麻绳从头到尾一圈一圈扎紧即可。把扎好的缠蹄拿到透风处晾一星期左右便算大功告成。有的是把蹄子一直腌在坛罐里,吃的前一天现缠。食用时,把缠蹄搁凉水锅里放卤包煮熟,没卤包可自己配八角、桂皮、草果等大料。卤制好的缠蹄捞起来拆掉麻绳,去掉纱布,切成圆片状或是半圆片状即可食用。

襄樊的缠蹄是襄樊人的传统美食佳肴,其颜色红中透亮,肉质细嫩醇香富有胶质弹性。缠蹄多用于冷盘拼盘,是下酒下饭的好菜,大人娃子都喜爱。

窗外,冰天凉地,月光像褪色的白纱,灰蒙蒙的一片苍白。寒风神出鬼没,一会儿呼啸而来,刮得树叶瑟瑟发抖,一会儿凄厉地叫着跑得无影无踪。

小强脱掉棉袄戴了个围腰站在厨房窗前往外瞄了一会儿,缩着脖子说,我日他嘚(叹词,表示惊讶),好冷!红梅已灌了几节,一边扎线绳一边说,屋里清冷清冷的,我穿个棉袄指头都冻僵了,你只穿件毛衣咋行!他说了句“穿厚了干活不利索”,就到阳台上拿开搭满了尿片衣服的罩子,把炉子风门打开拎到了厨房。

稍倾,蓝色的火苗“呼呼”地往上窜,室内逐渐升温,暖和多了。小强和红梅在案板前斜对面站着,一个灌香肠,一个缠缠蹄。

她灌着香肠问她伯伯明天过六十大寿是送钱还是买东西。

他把一只蹄子摊开,慢慢卷时说,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她随口应道,我是丫鬟筒钥匙,当家不做主。他没接腔,用纱布包好蹄子,准备缠绳子时才抬起头回她刚才的话说,明天去还是给钱好,你伯伯愿意买啥子买啥子。

她问给多少。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你做主。

他叫她做主是实话。夫妻之间不能为钱伤和气,他从来不干涉她用钱,你用就是我用,没有啥子该不该,没有合理不合理的,就是自己花钱事后也有觉得不当的。女人花了冤枉钱更心疼,所以千万不能指责。指责不但起不了作用,反而夫妻间生分了。

对这逢年过节孝敬老人的礼物,他更是退避三舍,礼让三分。一来免去因谁家礼多礼少而夫妻红脸的事;二来岳父岳母欢喜了是女婿大方,孝心,不高兴也不会怪罪于他,是他们的闺女一手操办的;三来你管的住吗?她要偏娘家,来个曲线救国——暗地里给,你晓得个屁!即使晓得也要装聋作哑不能捅破,捅破了无疑是把夫妻情感的水库捅裂了一道缝。其实女人都是顾家的,自家的粮食不管谁来多拿一斗,她未必情愿。放手吧!让烦恼滚开吧!

红梅是个过家的女人,逢年过节孝顺老人的礼物,她都要权衡一二,婆家的礼轻了,是不会怪儿子的,要怪就怪当媳妇的,娘家的礼也不能轻,得给男人装面子,男人有了面子,自己就有面子。

每次的礼物都是她操心,这次确实拿不定主意,少了吧,不好看,多点儿吧,目前状况不容许。她试探性地问他:“两百,行吧?”

他缠完了一只蹄子,毫不犹豫地说:“两百咋行,一千!”

她一怔:“恁多,我们哪儿有这多钱?”

“上个星期那两辆摩托车不是卖了五千嘛!”

她不同意:“你老爹说过,你也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我们是光出不进,以后不活了?”

他沉思片刻,说:“还有两辆摩托车,卖完了就回去上班。”

一听他说要回去上班,她甚感欣慰:“你老爹春上过六十大寿给的是五百,我伯伯也给五百。行吧?”

他同意后说再加两瓶襄樊特曲。

她心里乐滋滋的,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找个这体贴人的丈夫,吃糠咽菜也值了。

小强缠完了四只蹄子,红梅也接近尾声。小强点了根烟说,明天一早把香肠缠蹄挂出去,肉和鱼再腌一天,等后天他们都回来了挂出去,免得搁到屋里碍事儿。红梅说可以,叫他把炉子封了拎出去。

她忙完活进屋后,见他坐在床边凝神地注视着女儿就说,这女娃儿不认生,在外面儿像个岔巴子,见谁都打招呼,人家看到了她,她不是望人家笑就是跟人家招招手,人家要没注意到她,她就望人家“唉唉”地叫,人家一逗她,她就笑眯眯的,好玩得很。小强应了声“她喜欢搭热闹”后,她坐在他挨根,娇情地一只胳膊搭在他肩头说:“明天回去不许再喊孙伯伯了,结婚几年了都不改口,带个‘孙’字像外人似的。”

他呵呵一笑:“我喊伯伯有点把作(不自然)。”

“我喊你老爹喊爸爸就不把作了?”她不依不饶,语气却柔情似水。

他故意打岔:“你们街上的是不是都管父亲叫伯伯?”

“大部分是。我们喊伯伯,妈,也有管妈叫妈耶的;农村的喊爹,娘;你们机关上的喊爸爸,妈。”她说完后想起他还没答应她的事,重申道,“你明天得随我喊!”

他嘻嘻哈哈:“明天一定喊伯伯,少个字,我还省点儿油盐。”

她扑哧一笑,心里像股甘泉在流淌。

小两口正说着话,李襄江敲门进来,说他明天搭头班车去宜城。

宜城隶属襄樊市,历史文化悠久,是楚国故都,有十余位楚王活动于此。李襄江自带孙女一年多没出过门,好不容易自由一天,决定出去转转,心想到宜城走街串乡,应该能淘到遗留的宝物。

李襄江掩上门走后,小强问红梅,你伯伯答应给我们带娃子的事儿我老爹晓得吧?红梅说,等明天忙清白了,把具体时间定下来再说。他又问,你哥哥嫂子没意见?她说,我哥哥没说的,小时候他啥子都让着我,以前他说过李晴要没得人哄,叫妈来哄,或是把李晴放到他们那儿。但我嫂子心独,说妈回去了龙龙谁哄,李晴放到他们那儿也不行,一个老人招呼两个娃子招呼不过来。龙龙大了她就过河拆桥,嫌两个老人吃闲饭,想赶他们走,她自己不说就吹枕边风,我哥哥是米汤的面汤糊糊叽叽的,这边不应那边不说。嫂子就动不动发脾气,天们儿没事儿找事儿。龙龙是我妈从月窝里带大的,他粘我妈,我妈也舍不得孙子,说等他上学了就走。红梅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伯伯早就想叫我妈回来帮我们哄娃子,只是李晴有你老爹在带,他怕你老爹舍不得,没说。现在我提出来了,他一口答应,他说他欠我的,我现在没得工作都是他连牵的。

半响,她说,你晓得我咋没得工作的吧?

小强曾纳闷,她的同龄人都在上班,她不比那些人差,咋就成了无业者,个体户?本想问,又怕戳到了她的疼处。她要愿意说她自然会说,她不想说,你又何必要问呢?现在她既然主动提到了这事,便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说,洗耳恭听!

红梅心里刮起了寒风,愤然地讲道:

八0年春节,居委会薛主任的儿子结婚,在路上碰到伯伯打了个招呼,算是邀请了。结果那天伯伯把这事给忘了,偏巧他和妈又赶早到乡里去了我二姨家。他们在乡里吃了晌饭回来后,鼓也罢了锣也罢了。这红白喜事有讲究,过期不能补,弄得他们见了薛主任都不好意思打招呼。这薛主任平时都板着个脸,像谁差她二百钱似的,说话又砍伴儿(二球),人称母夜叉,谁敢得罪?这年棉纺厂招工,伯伯去居委会开证明,他一见主任阴森森的脸就心惊肉跳。主任阴阳怪气地说我伯伯的父亲在旧社会当过保长,成分不好不给开。他怏怏地回来了。我又气又急,妈的屄,她这是打击报复!当不成工人,老子这一生都完球了。我去居委会找她评理。我问:我爷爷当过保长跟我有啥关系?她说:你伯伯“文革”游行时喊过反革命口号——打到邓小平。我和她争辩:他个老百姓晓得个啥子,领头的咋喊他咋喊,谁没喊过,你敢说你没喊过?她不耐烦了:你不要在这儿无理取闹,影响我们工作。走走走!我气急了,大声地邪火:你妈耶,不就是因为你儿子结婚,老子伯伯没送礼嘛!揭了她的短,就像捅了马蜂窝,乖操,她一伙子蹦起来:你放屁!你个卖屄的女娃子胡说八道!我连男朋友都没得,她骂这难听的话,我咋能依她,上去要撕她的嘴。周围的人才把我俩拉开。我临走时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妈!老子明儿的做生意去,你再去告老子走资本主义道路!

小强听完后说,这比过去的土匪还可恶,她要是个男的,老子非修理他一顿替你出出气。

红梅乐了,说,才开始碰到她,我老远都吐一口,她走过去了,我还要骂一句,×你妈!现在我是一点儿不恨她了。

小强疑惑着眼问,为啥子?

红梅嘻嘻一笑说,不是她,我咋能和你在一起?

遇事能往好处想,既化解了矛盾又安宁了自己。像她这种能容忍他人,不跟自己较劲,不在自己干净的心灵上倒垃圾的人,难得。说明她的心底里有着一颗善良的胚芽。小强这样想但没这样夸她,而是一本正经地调侃道,我们俩能在一起,是你努力奋斗舍身为人的结果!

红梅的脸唰地一下泛起红晕,握着两个拳头在他胸前一边擂一边说,你坏,你坏!

小强就身儿把她一抱按在了床上。

女儿惊醒了,瞅了他们一眼,随即又进入了梦乡。

4

孙海涛的儿子孙红星八三年结婚时住在家里,八五年单位分了房子就搬到了万山襄阳轴承厂。孙海涛和老伴儿跟了去。孙海涛做临工早出晚归,孙母成了全职保姆。

孙子上了厂幼儿园,孙母虽轻省多了,但儿媳的脸难看,话不中听了。为了不叫儿子为难,她装聋作哑,背地儿里免不了要跟老伴儿诉苦。

一个下午,她去幼儿园接孙子,因在路上遇到熟人说了几句话,耽误了工夫没接到。上大班的龙龙在门口没看到奶奶,就自己跑回了家。她急忙往回赶。媳妇一见她就开始打娃子,打到骂道,你个没用的东西,给你吃,白吃了!奶奶站在门口你都看不到,是跟娃子们在嚼舌还是迈眼眼儿,嗯?路上被人拐跑了咋搞?

这哪儿是骂娃子,分明是在骂她。晚上她跟老伴儿讲了这件事后,牢骚地说,我们当媳妇的时候啥子不顺着婆婆,婆婆发个话,谁敢放个屁!俗话说,千年的媳妇熬成婆,现在我成了婆婆,世道反了,啥子都得看媳妇的脸色。

孙海涛说,我知道你受了屈心里不模贴(舒服),为了儿子要顾全大局,能忍就忍,能让则让,莫跟小辈一般见识。他呷了口茶,说现在的儿媳能像我们秀香这样已经不错了。你看对门刘家,媳妇指着婆婆的鼻子骂。

孙母说,你是在做工,每月还有点儿钱周济他们,要是像对门婆婆从农村来的,咱这媳妇说不定比那对门儿的还凶!

孙海涛没吭声儿,去打了盆水来泡脚。孙母又凑到跟前说,你看人家李襄江,吃饭的时候朝那儿一坐,像个皇帝似的,儿子媳妇姑娘女婿个个恭恭敬敬的。我们红梅可拐(坏),在家不如意就邪火人,嫁到李家温顺得像只小绵羊,说句话还要看公公的脸色。

孙海涛在盆里揉着脚说,她在屋里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到了李家就不一样了,人家屋里个顶个的强,她去了是小巫见大巫。随后他叫孙母给他加点热水。孙母加水时说,人家是教子有方!孙海涛拿起毛巾擦擦手,点了根烟说,你莫埋怨也莫羡慕,等孙子上了学,我们就回去。

没过多久,女儿跟他说要妈回来帮她哄娃子,他一口答应。孙母晓得后,高兴的要不得。她早就想回,只是为了儿子孙子才忍气吞声住下来,现在姑娘开口要她回,自然是心花怒放。

孙海涛的生日是农历腊月初四,本来安排在儿子家,现在要回了,孙母就说,既然要回,干脆早点儿回,回去了接一下街坊邻居,热闹热闹。孙海涛考虑了一下说,这几年都不在屋,没给人家随过礼,冷不忒儿地请人家,张不开嘴。孙母觉得是这个理儿。于是,两人决定自家人过过算了,等过了寿辰接外孙女过来。

就这样,老两口提前一个星期回到了管家巷。回来的当天,打扫卫生,拾掇屋子,晚上天气冷,两人早早钻进了被窝。

孙母披着棉袄半躺着说,你已经六十的人了,以后别出去做工了。

孙海涛说,我哪儿有六十,这不是男过虚女过实么,明年才六十。

孙母说,五十九也好六十也好,都差不多,年龄不饶人,你干的那活都是年轻人干的力气活,不能再干了,累趴下了还去了多的。

孙海涛吁了一口气说,再累也要干啦,不干喝西北风?往后红梅的娃子搁到这儿,要吃要喝,正长身体的时候没营养可不行。他们哪儿有钱?

孙海涛说完坐起来披上棉袄点了根烟。孙母用手扇了一下眼前的烟子说,小强这娃子恁灵光,这几年咋就没做成一件事呢?孙海涛叹道,那种生意是官老爷们,有门道的人搞的,他是日大瞎(瞎搞)!

孙母忧心地说,有班不上,尽搞这不沾弦的事儿咋行,咱们得劝劝!

孙海涛为难地说,那老李都由着他,我们管得了?

孙母想想也是,他老子都管不了,这当老丈人老丈母的又如何管得了?她担心地说,我怕闺女和娃子以后遭噎(吃苦受罪)!

孙海涛起来摁灭烟头,拱进被窝里说,莫说这些丧气的话。睡吧!

太阳升了一竿子高,耀眼夺目。有事无事的人们都走出家门享受冬日的温暖。大院里有老人们在太阳下扎堆夸天儿的,有仰脸晒太阳的,有弓腰晒背的,小强抱着女儿跟着红梅路过时免不了跟他们打打招呼,也有人亲热地过来逗逗小家伙。

孙海涛买菜回来走到巷子口碰到女儿和女婿。他把菜递给女儿,抱过女婿抱着的外孙女说,喊为爷!小李晴奶声奶气地,爷,爷,爷。孙海涛咧着嘴呵呵地笑,露出了两排又黑又黄的牙齿。红梅沉思着,伯伯烟瘾大,一天要抽两包,早起靠在床上先抽一支烟再下床,有时候烟不离口口不离烟,他这牙齿都是抽烟熏的,以后李晴放这儿天天闻烟子对她生长发育不好,就叮嘱伯伯以少抽点烟,说对他对娃子都有好处。伯伯答应后问她李晴会走路了吧?红梅说,在屋里满到儿的跑,就是不会说话,只会喊爸爸、妈妈、爷爷。孙海涛在外孙女胳夹窝格逗了一下,李晴呵呵地笑起来。孙海涛说,这女娃儿好玩,好玩。

小强给老丈人发了根烟,把娃子又抱了过来。

“爷爷——姑姑——姑爹——”红梅循声望去,是哥哥一家,侄儿喊叫着跑了过来。

他们进屋说了一会儿话,孙红星便带儿子逛街去了。红梅叫小强看着李晴就喊嫂子一起去帮厨。孙母是个燎亮人,做事不喜欢别人插手,就说,你们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招呼娃子去!

堂屋中间烧了盆炭火,红梅和嫂子坐在火盆挨根谈家常。孙海涛跟女婿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聊天儿。聊了一不一会儿,孙海涛起身到厨屋里端了一碗胡辣汤叫女婿尝尝。小强说早饭吃得饱饱的,不饿。孙海涛说不饿就尝两口。红梅和秀香不明就里,把闲话停下来一边观望一边招呼这儿跑跑那儿玩玩的李晴。

小强见碗里漂着一层红油和半白半青的蒜苗,呈透明的糊状,像红玛瑙上嵌着白花绿叶,闻一闻,有股腥膻带香的蒜苗味,不竟有了食欲,舀一勺刚要喝,老丈人叫慢,说注意烫嘴,别看它不冒烟,是被上面的牛油盖住了。小强轻轻吹了吹,顿时香气扑鼻,品了一勺,咂咂嘴,只叫琅色琅色,鲜凡得很。接着他一边搅一边吹,吸吸溜溜喝了个底朝天。

孙海涛吸着烟,看着女婿馋猫似的样,开心地笑起来,笑得眼角的鱼尾皱挤得像肉包子上的褶子。

小强掏出手绢擦擦嘴说,微辣味鲜,香美,跟我喝过的不一样。

孙海涛得意地说,当然了,别处的胡辣汤是将主料和佐料配好加水煮熟,勾芡而成,我这是用牛羊大骨熬制的汤料来煮,然后勾芡。还有料的问题,我这里面主料有粉条、黄花菜、山药、黑木耳、土豆丁、牛肉丁、面筋丁、海带丝;佐料有胡椒、肉桂、丁香、草果、西茴、豆蔻。能不好吃?

小强点点头说,原来伯伯还有这样的绝活!

孙海涛爽然道,我哪儿行,这是你妈的手艺。她家解放前就在这管家巷卖胡辣汤,我好这口,当小娃子时常去吃。

红梅诡谲地一笑说,伯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孙海涛佯怪道,你个鬼女娃子,没大没小的!

孙母从厨屋过来问小强,味道咋样?

小强说,鲜美!

秀香插嘴说,妈,难怪人家都说丈母娘疼女婿,你在我们那儿几年不是煮稀饭就是下面条,可从来没做过这样的胡辣汤。

小强接过话,今天是伯伯的六十大寿,妈才做了这美味佳肴。

老两口笑呵呵的,红梅也乐。红梅乐的是小强会说话,既堵了嫂子的嘴,又哄得伯伯和妈都欢心。

孙海涛笑眯眯地说,你妈今天一大早特意做的,一是为我祝寿,二嘛……他瞟了一眼儿媳,又跟小强说,你和红梅都没个正经生意,我也不打算再做临工了,咱们一起开个胡辣汤馆带哄娃子,一举两得。赚了钱三七开,你们拿大头。

小强思忖着,这胡辣汤是襄樊的传统小吃,老少皆宜,大都喜欢来上根油条或是烧饼就着胡辣汤边吃边喝。像这种味美可口的应该更受欢迎,开个店,肯定赚钱,就答应了。

这时秀香出溜不见了。

过了好一阵子,孙红星两口领着龙龙回来了。孙母叫大家坐桌子,说开饭。

少顷,凉的、炸的、炒的上了一大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祝福的话说了一大堆。孙红星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蹦出了嘴,伯伯,你们开胡辣汤馆,我们能凑个份子吧?

孙海涛问,你咋知道要开馆子?

孙红星说,我冒猜的。

孙海涛用不满的目光望着儿子说,冒猜都猜得到?你编谎都不会编!

说这事儿他不在场,准是媳妇鼓动的。孙海涛瞄了一眼身边的小强,见他木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不知乐意不乐意。又瞄了一眼坐在对面若无其事的媳妇,跟儿子说,你们不愁吃不愁喝的凑啥热闹?

孙红星不知如何回答,低头只顾吃菜。

秀香见丈夫没了话,就说,红梅他们不是没有钱嘛,我们帮忙出点儿凑个份儿。

这需要多大点儿本钱还要你们出?你说人家没得钱,老子过生儿人家拿500还有两瓶酒,你们倒有钱,给个50块,走时还要带点儿!孙海涛这话憋在心里没有说,要说也只能跟老伴儿说。

小强见老丈人一脸的乌云密布,就和气地说,可以可以,人多力量大嘛。

孙海涛望望女婿转了转脑筋,既然小强这么大度,我还能说啥?他给小强发了根烟说,明天是九0年元旦,过了元旦我们就开始准备。

秀香立马喜笑颜开,说,我们饭吃清白了到襄阳公园去玩,今天是伯伯的六十大寿,我们照张全家福。

孙母说,今儿的天道好,带娃子们转转。

红梅想,女儿每天上午公公都要给她补一个小时的瞌睡,中午吃了妈妈儿(奶)再睡个午觉,今天这个逗那个抱,又新鲜,她是一哈儿没眨眼,下午到公园咋玩?照相没精神,不得给娃子照得像个病秧子?还有,她这衣裳糊得脏嚜嚜的照出来难看。她跟大伙说,下午去玩,娃子中午得睡一觉,她回去给她拿一套衣裳。她抱着女儿离了席。

桌子上这么热闹,你把她抱走,她咋得干?小李晴脚蹬手舞,哇哇地叫。

红梅把她抱到了另一个屋,一边不停地抖一边“嗷嗷……”地哼着哄她睡。小家伙嚎啕大哭起来,红梅使出杀手锏,把乳头挼进了她嘴里,吃饱了的她根本不稀罕,吮了一口就吐了出来。红梅又不断地抖,嗷嗷了两声唱着:

月亮婆婆打算盘,

舅舅来了吃啥饭?

做干饭,

打鸡蛋,

舅舅吃了好几碗。

李晴毫不理会,一个劲儿地哭。孙母过来说,你把娃子抱得不舒服她咋会睡,得贴到你的胸,叫她有安全感,舒适感。孙母抱过娃子,边晃边轻声地唱着:

板凳娃儿歪歪,

我是奶奶的乖乖。

奶奶不给我饭吃,

捡个驴屎蛋吃。

奶奶不给我水喝,

扎到井里紧喝。

井里有条长虫,

咬死你个杂种。

小家伙不给面子,姥姥晃来唱去,她就是哭闹不已。孙母泄气地说,这女娃儿这搅嚎,咋哄都不行!红梅见母亲也哄不睡女儿又把她抱过来,学着公公的样,一边左右轻轻地摇,一边低沉地唱着: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还好过呀;

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亲娘呀, 亲娘呀!

娶了后娘,三年半呀;

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亲娘呀, 亲娘呀!

……

小家伙或许是条件反射,听了两句就不闹了安静了;听了一半,两个眼睛似睁似闭地虚蒙着。妈妈一首歌听完,她已在梦乡里玩耍了。

红梅动情地唱了第二遍,唱着唱着,满眼的泪花一颗一颗地滚了下来。

5

几天后的中午红梅回了趟娘家,下午到公司跟小强说她伯伯把门面找好了,叫抽时间一起去买筷子碗。小强说不参与了。

这门面本来要租给别人,是伯伯托关系又答应加一成的价才弄到手的。他像儿戏一样说变就变了,这不是调戏人嘛!伯伯咋向人家交待?红梅气得脸色蜡黄,又不能当人面跟他理论,一来要给他面子;二来怕他二球脾气一犯,把自己日决(骂、训斥)一顿还去了多的。

晚上啥子都忙清白后,红梅关起门来满脸怒气地质问道,你答应了开馆子,咋说话不算话,简直成了个日白扯!

小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像你嫂子那种小气、奸猾,只知道占便宜的人,能合伙共事?

红梅绷着脸,咄咄逼人地说,那你莫同意啥!你早晚在说人要讲诚信,讲诚信,现在咋不诚信了?

小强振振有词地辩道,世上没有一个人一辈子不食言的。我小时候跟人家对东东,说输了把脑壳割下来,结果输了。你说我能把脑壳割下来?讲诚信是美德,是形象,是生命,不讲诚信是耻辱,有时也是一种策略,一种睿智,一种保全,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你想那天,你嫂子他们要掺和进来,你伯伯气得像个吹猪的,我要不圆这个场,你伯伯的寿宴说不定被搅和了。再说,不是为你着想,以老子的脾气早发火了——你岔个鸡娃子,算个球!

细细一想,那天不是他表态,确实难以收场。她低头不语。

他见她不那么盛气凌人了又讲道,要说诚信,就要懂得诚信,理解诚信。诚信的实质是守信用不食言,前提是不损害他人。你说我损害谁了,是你伯伯,还是你哥哥嫂子?

她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问道,伯伯和妈哪儿咋交差?

他说,为了平衡老人的心理,不屈他们的美意,你跟他们说,单位要我回去上班。

她狐疑地问,是策略还是真话的?

他说,真话的,明天我去注销营业执照,完了就回去上班。

一阵清风爽朗了愁闷的空气,她一身轻松,舒心之至。

小强九0年过完春节就回单位上了班。他和往先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单位的效益越来越差,他心里梦儿里都想着搞点副业捞点外快。九一年一个远房亲戚承包了个窑厂,说现在到处都在盖楼堂馆所,居民住宅,个个工地都需要红砖。亲戚说他要愿意送砖以最低价给他并保质保量供应。他知道他们公司因红砖供应不上还停过工。这砖是俏货,自己有这个便利条件能搞到,何不趁此一显身手?于是九二年他辞掉工作干起了贩砖的营生。

每块红砖赚1——2分不等,为了抢占市场也有赚5厘的,遇到涨价,手里的砖票不动就升值了。跟他打过交道的老板都喜欢要他的货,一是讲信誉,不影响施工;二是他手里有部24小时都开机的大哥大,便于联系。当地搞运输的农民因他结账刷拉,都愿给他送货,只要他一去,停了别人的活也要接他的。

第一年他赚了5万多,第二年比第一年销的量大,收了账只能赚2万多。这一年有两家老板拖欠货款,其中一家福建的携家带口黄鹤一去不复返,欠他二十万块红砖没给钱,一块红砖一角三分五,二十万块就是二万七千元打了水漂。他气晕了,妈的屄,老子逮住你非千刀万剐不可!另一家所欠30万块红砖的货款可不能掉以轻心,要是也逃之夭夭,不但赚不到这2万多,还要亏1万多。

你不仁,我不义。自己不可能天天儿守在那儿,守在那儿你不给钱也是白搭。他想到了大头,对,叫大头帮忙要债。他找到了大头,说在不伤人的情况下那三十万块红砖的款能要回来,给他百分之三十作为酬劳,伤了人一分没有后果自负。大头成天闲得无聊,遇到这等拿手的美差,嘴都乐歪了,说,强哥,我们一定按你的吩咐办,文明要款。两人立了字据。小强又要求铁锤和龅牙参与,他忘不了这两个即讨嫌又可怜的家伙。

小强要了三个月没要到的货款,大头一伙两天搞定。不得不服,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大头把支票交给他时,他问动手了没?大头得意地说,没有,就是一天24小时坐在他屋里抽烟喝茶。老子一看他全家老小都戴的金首饰,特别是老板的项链,乖乖,比栓狗的链子还粗,心想有搞。他听说老子是大头很客气,叫明儿的来。老子说没有明儿的,给钱就走人。夜里老子们在打牌,尿尿,洗手,水都开的哗哗甚,到处滮,估计他们一家也没睡成瞌睡,第二天他就按你给的账号填了这个单子。

小强从银行取了一万一给大头,叫他数数,大头接过钱说,数啥子,我还不相信你?旁边的铁锤说,强哥真够味儿。小强说,应当的。龅牙说,以后有事儿打声招呼,一定马首是瞻。

小强总结经验教训,不能过急,贪大,是个工地都想占有。他挑选了几个有实力的建筑老板,准备来年大干一场。

天有不测风云,在他信心百倍要大干时,那位承包窑厂的亲戚因资金周转借了高利贷无力偿还跑了。小强叹息自己时乖运蹇,咋这倒霉!他的情绪又跌到了低谷。他已辞职,回单位是回不去了。

他原本是办停薪留职的,管人事的黄副经理说,你今儿的走,明儿的来,多麻烦,干脆辞职算了。

我为啥子要辞职?

窝到这儿委屈你呀?有能耐就辞职,没得本事莫瞎折腾!

这话太伤自尊,小强本来就不想待到这儿,只是目前没有好去处,经黄经理一刺激,他头脑一热,就办了辞职。

货源没了保障,这生意算做不成了。他懊悔,伤感,心里咒道,狗日的黄经理,害得老子连个窝都没得,明儿的不得好死!

几天来,小强失落的心像一片焦黄的树叶在无边无际的海上飘荡。红梅几次问他,他都闪烁其词含含糊糊东扯西拉地搪塞她。

这日,他一反常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喝茶抽烟。红梅奇了怪问咋回事儿。他说砖的买卖搞球不成了。她说搞球不成就回去上班。他说回球不去了,辞职了。她以为他开玩笑,叫他莫说疯话。

他把烟头摁在烟缸,屏气敛神地走到她跟前,一字一腔地说,这次不是停薪留职,是辞职——真的!

她看他严肃认真的样子不像玩笑话,顿时脑袋像炸了,喝问,当时说的是停薪留职,咋就变成了辞职,嗯?你呀你,真沉得住气,两年了都不吭一声儿,我是你媳妇吧?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我商量总得跟你老爹说一声吧?

他装出一副可怜相说,我想等干出点儿名堂了再说,谁晓得……

她看他难过的样,心里一阵泛潮,宽慰地说,辞就辞了,铁饭碗也没啥稀罕的,现在形势好,咱们可以开胡辣汤馆,开服装店,只要人勤快,还拍饿死了!

他不阴不阳地说,馆儿也不开,店儿也不开。

她又来了气,这不干,那不搞,到底做啥子?

他乜斜着她,慢悠悠地说,我柱根竹竿在前面,闺女拿个破碗拽着我的衣裳角在后面,满到儿的要饭去。

她随口问了句,我呢?

他睁大了眼打量她一番说,你回娘家,我们父女俩要到你家门口时,你能可怜可怜我们,给点残羹剩饭,我就阿弥陀佛喽!

她知道他在捣精嘎,但看他那神态忍不住一笑,说,摸溜谎白扯的,我跟你说正儿八经的。

正儿八经的?他振作精神,认真地说,我这几天在琢磨,搞个建筑公司……

他话没说完,她抢过来说,莫好高骛远,哪儿有资金盖房子?

他又叼上一根烟说,不需要多少资金,这两年我算看出了道道,只要能拿到工程,就有人找你,只要脚手架上的小红旗一飘,就有人送料上门。

她说,这工程可不好拿呀!

他很有信心地说,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对居住环境的改善就成了头等大事。现在襄樊二城的高楼一栋接一栋地拔地而起,这对建筑行业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商机。

搞建筑她是门外汉,心里没一点儿谱,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看来他是横了心,拦是拦不住的,他要干就让他干,干不成了还可以开馆开店。于是她顺着他的心说,你是建筑公司出来的,你懂行,要干就干吧!

6

小强午休刚起床,王黑子造访。他拎了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进了屋。他平时是背心扎在裤子里,衬衣在外面,今天把衬衣也扎进了裤子里,腰间露出一个黑黝黝的BP机,还不时用手摸摸。小强晓得他在乐肥,故意不朝他腰里瞄,目光在他脸上,在屋里各个角落无目的的游弋。王黑子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强哥,给你搞了个好东西。”

小强瞅了一眼蛇皮袋,心想:“你能有啥好东西?”

王黑子从蛇皮袋里抱出一尊青铜鼎,炫耀地说:“咋样,好东西吧?”

红梅听到王黑子的声音,起床出来打招呼,一眼瞅到了BP机就夸道:“黑子行啦,挎上BP机了!”

“跟强哥比,这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差得远!”王黑子谦虚的话透着得意。

红梅问文丽和娃子的事。王黑子回答她后,问晴晴呢。红梅说上学前班了,爷爷早上送,下午接。

她泡了杯茶递给王黑子,说:“上星期听文丽讲秋里倩倩要上学?”

王黑子端着杯子喝了口嫌烫,咂咂嘴,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说:“去年都准备上的,文丽说娃子才六岁,小了吃亏,要我说女娃儿还是早点儿好。”

小强说:“我那姑娘明年开学时正好七岁。”然后转回话题,指着鼎问,“这玩意儿哪儿弄的,来路不明,我可不要!”

“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抢的。”王黑子坦然自得。

“你不说清楚,老子不要!”小强摆着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

“你不要,我拿去换酒喝。”王黑子说着就抱着鼎往袋子里装。

小强急了:“慢着慢着。只要不是偷的抢的,哪怕是捡的,那也是过了眼的。晚上我请客,吃了饭上舞厅。”

红梅听说上舞厅,白了小强一眼。

王黑子喜出望外:“好好,我给你讲这个鼎咋来的。我们在樊城有个工地,昨儿的下午我跟拉水泥的车到那儿后,发现挖基脚那儿围了好多人,赶过去一看,乖乖,好大个坟。有几个人抱着才刨出来的坛坛罐罐,有人在地上抠窟眼儿钱,有人还在挖,有个老几抱着这个东西,说是铜的,能卖几十块。你老爹喜欢这玩意儿呀,我说五十块卖给我。他狗日的坐地起价,要一百。老子说现在有文物法,以后不管哪儿的工程没经文物部门勘察不许动工,更不能私吞国家文物。他狗日的不买账,说以后是以后,现在他挖出来的就是他的。老子说这是公司的地盘,挖的东西要上缴,我现在就去向领导报告。在场的人都傻眼了,有人说50块不少了,有人说要是我30块都卖。就这样50块到手了。”

小强说:“这玩意儿我不懂,但敢说是个好东西,老爹一定喜欢。”

“那肯定!”王黑子得意地昂起头,“去年个,李叔叔到我们村花50块买了个瓶子是瓷的,这是铜的,不比那高级多了。”说到李叔叔他又问,“你老爹不在家?”

小强说:“在。中午我陪他多喝了两盅,现在正梦见你娃子献宝呢!”

三个人都开心一笑。

王黑子说:“那我先走了,莫吵醒了老人家。”

小强说:“莫慌,我正好有事儿找你,走,出去说!”

王黑子进门时,李襄江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来,又隐隐约约听到客厅里叽叽喳喳,好像是王黑子送了什么东西来。年轻人的事儿不掺和,能避就避能躲就躲。他呼呼地又眯瞪上了。小强和王黑子走后,他起来解手,一开卧室的门,把正在聚精会神端详青铜鼎的红梅吓了一跳。

“爸爸,您起来了!”

李襄江应了声儿,一看她瞅的那个鼎立马精神抖擞,上前细看一眼,踅回卧室,把手套、眼镜和电筒拿了出来。

他反复观察了几遍后,自言自语道:“好东西!”

此鼎根据鼎盖和壁内铭文判断应是春秋晚期邓尹疾铜鼎,是楚邓县统治者的身份,属邓县公(尹)的用器,对研究襄樊的历史具有较高的文物价值。

邓城是襄樊早期经济文化的中心,西周至春秋早期为邓国都城,楚灭邓后,这里成为楚邓县治所有一千多年。

李襄江问,这是不是小王拿来的?红梅就把王黑子讲的重复了一遍。李襄江又问,樊城哪个地方?红梅说,他没说。

李襄江下楼到大门口传达室给博物馆的馆长打了个电话,馆长听到是他很客气,问有啥事儿。他说了樊城挖到古墓及鼎的事,问馆长晓得吧。馆长说不晓得,问他具体位置。他说具体位置他也不清楚,是他儿子的朋友从挖墓的手里买了送来的,这个鼎是“邓尹疾铜鼎”应该在邓城范围内。馆长说那个地方的古墓分布有山湾、蔡坡、余岗、沈岗和团山等地很多。李襄江说那就与有关部门联系一下,查查102的工地在哪儿。馆长说他联系一下有关单位立马查。李襄江说他让儿子明天把鼎送到博物馆去。馆长很高兴,连声谢谢,说他现在就动身便挂了电话。

小强骑着摩托车,王黑子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来到了大北门。他们停好车,上了瓮城。时值三月,乍暖还寒,城墙上的风,带着江水的清甜含着泥土的芳香,在空中嬉戏。滚滚的汉江不知疲倦,永无止境地向东奔腾;江上高大威猛的一桥,气势磅礴的二桥像两条巨龙把襄、樊二城驮起。小强两眼盯着二桥感慨地说前年“五一”通车时,他兴奋地骑着摩托车在桥上跑了好几个来回。

王黑子在他背后问,强哥,找我有啥事儿?

小强没马上回答,转身发了根烟,自己点着后叹道,都说三十而立,我们现在都三十多了还一事无成!

王黑子没应声儿只顾点烟,城墙上有风,点了几次没点着。

小强骂道,你妈个洋盘(外行),背着风点啥!

王黑子点着后,小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过去说有了单位就有了铁饭碗,现在铁饭碗要上锈喽。

王黑子说,不是个球!也找不到咋搞球的,我们国营的搞不赢人家私营的,现在发工资都困难,莫提奖金了。

小强说,所以要改革,前年个,市委、市政府在我嫂子他们烟厂搞了个破“三铁”,以打破“铁饭碗、铁工资、铁交椅”为中心的企业劳动、工资、和人事制度改革。

王黑子说,我们公司去年个也搞了,雷声大,雨点小,牵扯谁的切身利益都搞球不成。铁工资好破,这铁交椅就难喽,各有各的关系网,那铁饭碗就更难破,你砸了人家的饭碗,人家不跟你拼命?

小强说这就是体制问题,国营和私营的区别。

王黑子赞成地点了点头说,我们正这儿正在搞各部门股长、各处经理的任聘,正式职工都可以报名,你要不辞职,可以去竞争。

小强说,老子入个团都是鸡巴头上挂镰刀,悬黄悬,还去竞争股长、经理?那是有权人玩的游戏,领导一句话,这个人是不是再考验考验,你就算完蛋了。

王黑子恭维道,强哥就是强哥,看问题比我们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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