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了几天,走路已经无碍了,出了病房,招个三轮车就想回家。
莫四儿这样的人,生就的忙碌命,能清清闲闲地呆好几天,也算是前无古人的事。在护士站给留守的小战士留了张便条,也好让他回去向王处长交差。按王处长的吩咐还得待到周末,又不是养老,好意也就心领了。
好几天没有坐三轮车,也没有见过这街道和城市的景色,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照例是火辣辣的太阳,稀少行人的街道。对面商户玻璃门的金属把手上,反射的阳光刺了一下莫四儿的眼睛,没了。反射的光线这一秒射向莫四儿下一秒射向谁,谁知道呢。莫四儿忽然感到生活的这座城市既熟悉又陌生。莫四儿在这里出现又消失了好些天,就好像多了他也不多少了他也不少,太阳每天还是不停地在转圈。莫四儿在这里没太多的归属感。
阳光洒在这座城市洒在这里的街道洒在莫四儿脚下这片土地。随处可见的拆迁房,随处可见的新大楼正在拔地而起,莫四儿感到了升腾的希望。高高的楼顶,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防水油膏一遍又一遍涂抹,洁白的哈达似的玻纤布掺杂其间,一张张数钱的兴奋与成就感,太少了。在灰心与希望交织的日子里,莫四儿曾经无数次感到迷惘。
当小敲小打不再是莫四儿追求的目标,顽强与坚持终于有了回报,娱乐城的大合同点燃了莫四儿的希望。那些无数次渴望里的梦想,无数次梦想里的衣锦还乡终于行走在实实在在的路上。
比自己更心急的是材料公司的人,不请自来的钱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亲热的态度让莫四儿有了一丝自豪的感觉。真的是太美妙了!钟灵打开陈姐给的红包,里面竟有5张百元大钞!诚意满满的合作伙伴让莫四儿在那一刻有种人上人的快感。曾几何时,莫四儿笑比哭还难看的一张脸在刘八儿和刘八儿一样趾高气扬的施工员项目经理那里,受尽了屈辱。一切都会过去,莫四儿穷愁潦倒的日子总算有了结束的时候,而那崭新的生活似乎也正在活色生香地款款而来。
谁说的好事成双?莫四儿也有这样的好事!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最近这一波连续不断的好事让莫四儿心里感到幸福感来得太突然!收了一笔欠款,找到一个“靠山”,解决了开工的材料,加深了与钟灵的感情,一切都在向好,一切都正在朝着莫四儿并不远大的目标靠近。对于长期以来都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的莫四儿来说,这已经很好了!
“大姐,我回来了!”
“你回来咋子?不是要待到周末哒!”
“哪是那娇贵的身体,贱人贱命,能走动就不必赖在医院了。”
“不是我说你!”钟大姐生气了!“给你说了哒,不说个子曰不准回来!”
“哎哟!大姐!”莫四儿接过钟大姐倒的水一口喝完,“还是大姐心疼弟弟!”一边笑,一边赔小心,“不能问人家赔偿噻,我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人。王处长也说了必须完全康复,也算可以了。”
“不想说你,就是脸皮薄,二天我找他!”
“要得要得!有大姐做主,还怕他王处长不依?”莫四儿心里很高兴,好像有家人做主的样子了!“大姐,有好事呢!”
“啥子?”大姐一边摘藤藤菜一边问。
“我有靠山了!”
“啥靠山?”
“两个呢!”莫四儿喝口水,“一个呢是大姐和七哥!谢谢大姐这些天忙里忙外还得给我弄吃的!七哥天天送饭,我都不晓得咋个感谢!这哈,大家都看见了!以后在这片也没人敢欺负弟弟了!”莫四儿诚心诚意的。
“不说谢的话,还不是愿你好!你过好了,三妹儿就好了!”
“那是当然!”莫四儿笑嘻嘻的,就像在他亲姐面前一样,耍赖都是笑嘻嘻的。“再一个呢,周末,王处长请我去团部,晚上请一帮团部的士官老乡在娱乐城吃饭唱歌!郝董亲自作陪!”
“那不实惠,赔你钱才是正经!”大姐明显放松了语气。
“我正愁在娱乐城没得说得上话的人呢,三妹儿刚去,也需要有人帮衬嘛!”莫四儿看看钟大姐脸色和缓,赶紧也去摘藤藤菜,“我在那里头的工程眼看就要开工,以后验收结账没个得力的人也不行啊。王处长是我老乡,很看重我呢!他说了,以后任何事都可以找他,宁可信其有嘛。他能弄得动郝董,还是在那里说得上话噻,是不是,大姐?”
“还行!工程的事我不懂,看你收个欠账恁恼火的,有人帮你当然好。”大姐忽然看着莫四儿,不说话了。
“咋子,大姐?”
“你们二天在娱乐城,还是注点意,没有结婚哈,莫逗人闲话。”
大姐的意思莫四儿就明白了,人家三妹儿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儿呢!
“晓得晓得,大姐!我呢在这里几年了,啥人品你也听说过。”
“反正我也就是点到为止嘛,对三妹儿好些,人家去达县找你,吃了多少苦的。”大姐忽然说:“三妹儿有人追哟!”
“正常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啥子好球?”
“哈哈!大姐,古书上的话,长得好看的美女,追的人多,就这意思。”
“搞不懂。晚上过来吃饭。”
“晚上就不过来了,中午没消化呢。这就回去弄哈我那臭屋,弄个卫生,屁股好了,准备开工了。”莫四儿从兜里掏出钱总老婆给的红包,“大姐,这是材料公司钱总给的红包,给三妹儿不要,你收起。”
“这是咋子?”大姐想塞回莫四儿,“给妹夫弄几顿饭还收钱吗?”
“必须的!我也不能白吃白喝啊!”一溜烟就跑了,“以后天天来吃饭。”
莫四儿开了房间,一股臭味儿扑面而来!难怪三妹儿嫌臭,这果然是臭不可闻!开了吊扇开了窗户,躲到门外了。
“咋个浪臭!一直住不觉得也?”忽然就记起一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知其臭久已。
收了凉席,打桶水来,拖地抹桌子椅子,洗了锅碗瓢盆筷子,检查了米面口袋,还是有臭味。床底下拖出一包,打开来,里面是上工地穿的鞋子衣服裤子,上面沾满了油膏,简直臭的熏人!赶紧收起又找个口袋包一层,塞回床底下去。
这才想起墙上的画儿来!熟视无睹?就这意思了!有这幅画儿,没有这幅画儿其实都没有多大意思了,从前还会冲它说几句话的,今天竟然才想起,莫四儿叹口气,“他们说得好,一切都交给时间,时间会像杀猪刀一般把一切美好的痛苦的东西都通通割掉!”等三妹儿来,当她面亲手处理,更好。
“莫老板儿!”
这是吴老头的声音。莫四儿猜他会来,果然就来了。跟在一路的,还有他儿子。
“坐坐坐!老吴。”莫四儿给他两爷子把烟发起。插上电水壶烧水。
“说你屁股撞了哒!好了没有?”老吴摸出打火机点上,三个人燃起烟,屋里一下有了烟火气。
“下午进城来,听黄七儿说你遭车撞了,说你要回来,不住院了。”老吴抽一口烟,眉头皱一下,“这烟没劲,不抽了。”他想抽叶子烟,又臭,莫四儿闻不来,就算了。
“军车,撞了,没事儿了!有个好消息!”莫四儿知道这两爷子来的意思,早说让他们也高兴哈子。“刘八儿那钱收回来了,其他几个地方没得搞,还得催。等我把支票兑了钱就把工资结了。”支票还在岳萍那里,得去拿回来。“娱乐城那合同签了,”想拿合同给他们看看,也在岳萍那里。“很快就开工了。这回儿大家都发个小财!”莫四儿给两人倒了杯水。
“要得要得!跟着莫老板儿嘛,反正也不得亏我们。”老吴话不多,他儿子更没有话,是个闷葫芦。这哈儿三个人都是闷葫芦,吧嗒了一根烟,就没话了。莫四儿忽然想起小吴比自己大,该结婚了,傻了吧唧的也不晓得有对象没得。这几年他们跟着自己也没挣到啥钱。
“小吴,耍朋友没得?”
小吴“嘿嘿嘿”的笑,想必是有了。
“就是相中了一个,合了生辰八字,准备下年办!”老吴笑得开心。
“也!好事,恭喜恭喜!”莫四儿心里坏得很,“傻小子,啥事都是你爹帮忙,话都是你爹帮忙说,二天还帮你小子生娃?!”心里想着这坏话,嘴里就笑出猪叫声了。
“莫老板,你也有好事了?”老吴还以为莫四儿在想自己的好事儿,也就顺嘴答道:“在娱乐城当会计,二天去就看见了。”
“好嘛!好嘛!”老吴也挺高兴!当父母的都这样,巴望子女成家立业。他跟莫四儿干了几年早就关心他结婚的事,这哈有对象了就好办了。
莫四儿看时间快6点了,“晚上我们外面吃去?”也想请他们吃顿饭,这老吴干活踏实还从不催账结工资。
“不了不了,也没跟你买个水果来。这哈儿还有班车,过几天进城来,再来看你。你才出院,再养一哈子,我们就回去了。”老吴说完起身,带着小吴走了。莫四儿晓得留不住他,随他去了。
得把凉席弄干净,蚊香?不去买还不行,顺便把合同书和支票取回来。
正抹席子,俩小宝来了,嘻嘻哈哈的几天不见,亲热得不行。
“四叔,屁股墩墩好了?”涛娃儿说着捏了莫四儿屁股一把。
“也,小东西,不痛也遭你捏痛了。”
“小姨爹,把画儿撕了嘛!”黄菊花儿一眼就看见那画儿还挂着,笑嘻嘻地说,“小姨说了让你自己撕。”
“这小家伙,你跟画儿有仇?”莫四儿捏她耳朵。
“又没得我小姨漂亮,挂起咋子嘛!”
“等你小姨来,一起撕,你俩当个见证,要不?”莫四儿哈哈大笑,“人小鬼大,就为你小姨!”
“我妈,就是你大姨子,叫你去吃晚饭!”黄菊花儿吐吐舌头。
“好!要不要请你们喝瓶汽水呢?”
“要得!走嘛!一路……”这是当然愿意的事儿!关了吊扇和窗子,黄菊花儿临出门还在盯那幅画儿,这鬼丫头还就惦记上了!
“嬢嬢,我小姨爹请我们喝汽水。”还没到店儿,涛娃儿早把声音送过去了!
“哟!莫四儿,回来了?也不来报个到!”岳萍一脸灿烂的样子,黄菊花儿老大不舒服!
“住医院不安逸,回家舒服,屁股好了!”莫四儿在岳萍眼里看到别的东西了,俩小宝在,也只当没瞧见。
岳萍给俩小宝一人一瓶汽水,莫四儿说一声,“岳姐,挂账。”偷偷朝岳萍挤个眼儿,甩甩手走了。
在钟大姐家吃完饭出来,快8点了。又想起蚊香没买,回头又去岳萍店里。岳萍刚在店里喝了中午剩下的稀饭,正在算账。
“地主婆儿,收了好多租子?”
“男人,咋来了?”岳萍四下里看看,“快进来。”
“蚊香……”
“进来!”
莫四儿刚进去就被岳萍拽进里屋,双手吊在莫四儿颈后,“喊我小娘子!”
“外面有人呢!”莫四儿吓一跳。
“管他呢!男人,我想你了!”岳萍喘着粗气,“你大姨子不准我看你去,想我没有?”
“外面过路人多,听见了……”莫四儿脸憋得通红,“我来买蚊香,拿合同书和支票,给工人工资,马上开工了……”
“我不管……男人,抱我。”岳萍勾在脖子的手一用力,跳起来,双腿就夹在莫四儿腰间了。“不抱我,就不下来。”
“腰……屁股……”莫四儿的屁股还是有些痛,站不稳,一下就坐在靠壁的小床上了。岳萍也顺势骑跨在莫四儿的腰胯间,此刻的莫四儿有些欲罢不能了……
“合同书和支票在家呢……搁这怕偷……”当日晚间岳萍从这里拿走,其实等的就是莫四儿来要。“哼!你得随我去家里取!”
莫四儿躺在床上,盯着房顶。岳萍滑下来把头枕在莫四儿手臂上,侧身紧挨着莫四儿,“男人,你真没碰过女人吗?”岳萍对着莫四儿耳朵悄声问。
莫四儿不回答,一瞬间钟灵酒醉后通红的脸浮现在眼前,“四哥,你只准亲我!”“我没有亲她,她亲我的!”莫四儿自己辩解着。“我也没有乱伦。”
“岳姐,盘香……今晚蚊子要咬死我。”莫四儿想起身,岳萍哪里会轻易放他走呢?
莫四儿侧身把她放下来,“涛娃儿要问作业……”此时的莫四儿把心收拢,“外面没关门呢,进来个人……”
“买个肥皂……”店外有人喊。“来了”,岳萍翻身起来,理理衣服头发,指着莫四儿,小声说:“不准动。”
“三妹儿在干啥呢?”莫四儿忽然想抽烟。
从前的从前,抽烟就想起黄裙子,想起黄裙子也抽烟。缭绕的烟雾里净是黄裙子的影子,墙上那幅画儿就是抽烟之后画的,画了之后藏在笔记本里,辗转之后带到了现在的臭屋。多少个寂寞的夜里,就对着那幅画儿说话,对着那幅画儿抽烟,对着那幅画喝酒,对着那幅画儿写诗:
无题
(一)
琵琶今宵弹《霓裳》,贵妃从此爱明皇。
虞姬牵来乌骓马,霸王横戟过乌江。
长歌一曲逍遥游,斗酒十斛任乖张。
嫦娥不悔月光寒,布衣青衫嫁吴刚。
(二)
木隐青山水迢迢,月贯长空雾飘飘。
一袭黄裙姗姗舞,三寸金莲夜夜娇。
半城烟雨漫江楼,霓裳羽衣成旧调。
屈子汨罗长遗恨,魏武碣石真英豪。
算不算诗已经不重要了,经年累月,诗也不写了,抽烟也不想她了,再后来想也不想了!
混得饭都吃不上烟都靠赊账,哪里还有诗和远方?
在病房没抽过烟,抽烟得去卫生间,屁股痛懒得走。居然,几天下来,一包没抽完!一摸裤兜,剩下一根独苗都让岳萍刚才压磋磨得不成样子了。哈口气来闻,臭得很,再臭点更好,刚要出去,听见外头拉门声,“不好……”莫四儿起身出门又怕店外有人看见,犹豫之间,门早拉下来,在里面落锁了!
“烟……”
岳萍取一包出来,“来,给我男人燃起。”一边插根烟在莫四儿嘴上,一边摸打火机,“男人,抽烟嘴巴臭!今晚就一根哈!”
里屋不大,就一张小床,杂七杂八的还堆了些货,简单的锅碗瓢盆……门拉下来,空气就闷热起来了。
“好热……”莫四儿忽然问,“岳姐,门拉下来,不怕我干坏事儿?”
“哈哈哈,求之不得!”岳萍收拾完外面,脱下背心外面的罩衫,丰满的胸部让人不敢直视。“好热,背心都湿透了,男人,你摸,好多汗……”岳萍把身体凑过来。
“回去冲个凉嘛!这里闷热。”莫四儿赶紧打岔。
“好!走嘛……”岳萍心里一乐,“哼!钟大姐,你不准我去医院看我男人,好啊,我带我男人回家去!”
三妹儿的影子在眼前晃,莫四儿答应过她只亲她一个。现在这间屋孤男寡女的,他也怕自己把持不住。店子又在路口,那门和这砖墙本就不隔音,进出人又多,让人听见让人看见着实不好!
岳萍穿好罩衫,拎包,开门,出门望风,门外一个人没有!就在门外招手,莫四儿趁她外面张望,抓了一盒蚊香,钻出门去,再一溜烟离店子老远。岳萍锁了门,不见了莫四儿,四下里望,莫四儿躲得老远,招招手,莫四儿过来。
“姐,明天把合同书和支票拿下来,我得去材料公司结账,给工人当工资……”莫四儿的语气让岳萍不能拒绝,她也知道今晚的好事只好等来日了。
“好吧,就晓得你心里想着三妹儿!”转身走了。
莫四儿也不清楚为啥子就能拒绝岳萍,在他心里其实并没有对谁负责的概念。钟灵是他心里认定的女朋友,而且对外也宣布了,但也不意味着莫四儿必须为她守节。莫四儿是个单身汉,他有选择的权利。钟灵这几年因为找他,一个人在达县肯定受了不少苦,就为这,他也应该珍惜。何况钟大姐一家把自己当一家人一样,单是这几天一家人忙前忙后地侍候自己,自己也应该知足。也不说感恩,真情就不应该被辜负。所以当莫四儿目送岳萍离开,转身回家的时候,暗自庆幸自己还算个男人。
打开门,通了风,屋子里已经不像下午回来时那么臭了。忽然又回到了原来每天按部就班的时光,莫四儿有点失落。过去几天,被一堆人宠着,真的很不错。这样的日子结束了,从明天开始,又是从前一样的日子。不同的是,娱乐城的大合同终于不再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很快就可以入驻开工了。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儿。
打桶水,冲凉,摆八字,周而复始的是夏天的节目。今晚很好,很不错,可以为自己点赞的,毕竟岳萍的诱惑可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了的,还好还好,守住了底线,终归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做姐弟的。男女之间一旦突破了界限,往下走,成不了夫妻成不了情人,到最后成了仇人的大有人在。不错,还是可以去欠账没钱了可以去借没吃没喝有地方拿得到。
胡思乱想一阵,盯着兀自转个不休的吊扇,转啊转的就迷糊了。迷迷糊糊地又回老家了,看见了老爹的木匠背篓和他的工具。那是一个不晓得背了好多年的背篓,自莫四儿记事起就没有换过。小时候,莫四儿很喜欢捣弄他爹的背篓,把里头的斧头、锤子、刨子、墨斗、手锯、弯尺、舞钻、凿子,一样一样取出来,打孔转眼画线,锯一段木头拿斧子做一个陀螺,锯一块板子做一个乒乓球拍,至于木板的拖鞋穿的麻绳太割脚,布带子又老是断,后来还是老爹找了帆布钉在木板前面两端,穿在脚上才稳固,走起路来啪啪作响。
老爹是吃百家饭的,木匠大师傅在农村很受欢迎也很受尊重,大到修房建屋撞料(做棺材)打结婚家具,小到犁铧风车拌桶粪桶水桶洗脸架,老爹没有不会的。老爹不会的就是带徒弟,可能脾气急了些,比老爹年轻的幺爸带了好多徒弟。比老爹还老的爷爷也带了几个徒弟。就老爹的徒弟高高兴兴地来,用不了一年再不会来了。
老爹的“三尺”(丈量长度的竹条,上面刻有尺、寸、公分)是莫四儿学武功练剑的工具,上面的斑斑血迹后来才知道是鸡血。修房建屋是老爹的长项,他是“掌墨师”,“踩粱”时主人家会买一只大公鸡,用鸡冠血祭梁,抹在“三尺”上的就是那只公鸡的鸡冠血。据说是可以辟邪的,老爹不信鬼神,但走夜路随身带的还是他的“三尺”,老爹无数次收工回家从不迷路,带上“三尺”,“火眼高”不惧鬼神,也许是真的。
一觉醒来,又是梦里,最近怎么老是做梦回老家呢?有日子没有老家爹妈的消息了,那天李国民在病房说见过他大哥莫兴城,也没来得及细问。下午离开病房,本打算给李国民道个别,去看时,他人正呼呼大睡,也就作罢。改天再问吧。
莫四儿记得小学那年,上学路上过一个小河沟,河沟上有一条一米长的石板桥。下过雨的路上满是泥浆,莫四儿穿的他妈的水鞋,想把鞋上的泥浆弄干净,刚把脚伸到河里,湍急的河水一下冲倒了莫四儿。莫四儿已经忘了谁救得他的咋个回家的,只记得停了几天课,该背的课文背不了。后来他爹跟他一起念课文,背课文……
莫四儿还记得老爹“踩粱”时向主家颂赞的四言八句:
天备良辰来上梁,主家修的好华堂。
华堂修在龙口上,大家齐心来上梁。
上一步一品当朝,上二步双凤朝阳。
上三步三元及第,上四步四季发财。
上五步五谷丰登,上六步六合同春。
上七步七星高照,上八步八仙过海。
上九步九子登科,十步富贵万万年。
莫四儿泪流满面……
明天写封信给老爹,告诉他:幺儿有女朋友了,签了大合同,开工也有材料,很快就可以回个家,过个团圆年了……
莫四儿清早醒来,恍惚记得昨晚又梦见他爹了。算算也有4年没回去过了,如果顺利,今年应该可以回去一次。一个人在这边,最怕的就是过年,尤其见不得别人家团年,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吃饭的场景,照团圆照的场景。莫四儿记得第一年在这边过年,是到周云家里去的,一大家子人里,也有从外地赶回来的。尽管大家都把他当成家里的一分子,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喝了很多祝福的酒,但莫四儿还是会感到格格不入。他们家喜欢照相,一个小家、几个弟兄、几个姊妹、几个妯娌分别的照,最后是一大家子的合照。莫四儿帮他们照的,看着大家异口同声地喊着“茄子!”莫四儿眼泪都快下来了。
相同的场景,在莫四儿家是一样的过程,但是莫四儿没有回去。那年过年,莫四儿真的买不起车票。第二年有车票钱,家里侄子辈的多,回家要给“压岁钱”,还有兄弟姊妹在一起,他爹总是会说,你们打几圈麻将,比看谁的“手高手低?”朋友亲戚也多,走哪里都得花钱。莫四儿兜里没有那么多钱。
莫四儿从来就没有富裕过,莫四儿从小都穷,家里穷,长大了自力更生也穷。莫四儿是个好面子的人,一个穷字,让他很没面子。所以莫四儿拼命想要改变,但好运似乎从来没有眷顾过他,生活给予他的,是无穷无尽的希望,和无穷无尽的破灭的希望。糟糕的生活状态很打击人,一次又一次满怀希望一次又一次被踩在脚下,莫四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在这个城市待不下去了。无数次在梦里醒来,无数次在梦里回到家乡,无数次泪水涟涟,想要的生活离自己那么近又离自己那么远!
在莫老爹的心里,莫四儿是最有可能光宗耀祖的人。从小就聪明,读书也厉害,说话做事有分寸也很有志向。但莫四儿回馈给他爹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莫老爹是个很固执的人,莫老爹也是个很骄傲的人,但莫老爹的骄傲在这些年并没有因为莫四儿更上一层楼。莫四儿很想莫老爹为自己骄傲一回的,就像念小学时,莫四儿得了一块“县三好学生”奖章,那时还很年轻的莫老爹兴奋地奖励了他一双凉鞋!莫四儿穿着新凉鞋在院子里“跳房”(踢石子的游戏),爹妈坐在门槛上看着他跳,满脸都是笑!
今天一定要写封信回去,写给老爹。莫四儿想,这一次他爹一定会狠狠的骄傲一回的!
起了床,煮碗挂面,除了盐巴,别的调料都没有了。幸好,辣椒油还有一点,不过比起这几天吃到的美味,面条太难吃了。莫四儿向来如此地生活,向来如此的简单。“一定会好起来的!”莫四儿忽然在想,“如果老爹就在附近,一定会捧来几个鸡蛋!”
尽管如此,莫四儿从来不跟他爹说他吃的简单穿得也很简单,即使连续好多天,兜里真没有饭钱。
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这是莫四儿仅有的美好!
“岳姐!”莫四儿趴在小卖部的柜台愉快地打个招呼,再吐个烟圈。
岳萍不理他。
“小娘子……”莫四儿拖了一个长音,回头又看看四周。
岳萍进了里屋,拿出合同书和支票,“莫弄掉了!”莫四儿接过来,摸了一把岳萍的手,又捏了几下。“男人,有人来了。”抽回手,拿了一瓶水给他。
莫四儿接过就走,“没得三妹儿手嫩!肉多些……”也不招三轮车,径直朝最近的银行去了。
柜台里很快就把钱提出来了,一共是12500块。都不晓得当了钱总的帐还能剩下多少,说话算话,得去。一大笔钱呢,找保安要了张报纸,塞进皮包,招个三轮车。
钱总门市上只有那天来的那个副经理在,叫个啥?莫四儿记得样子,忘了名字。莫四儿从来记不住别人的名字。
“你好……”莫四儿打个招呼,拉了个手。
“莫总,”吴经理立马认出他了也叫出来姓氏了,“咋个这么快,好了吗?正说和钱总再看你去呢。”一边招呼落座一边倒水。
莫四儿使劲想,这人姓啥呢?吴经理看他那样儿,以为他哪儿不舒服,“咋个的,莫总?”
莫四儿尴尬地笑笑,“忘了你姓啥了,那天晕晕沉沉的……”
“哦,哈哈!”吴经理再次伸出手来,握住莫四儿的手, “再次认识下,莫总,我姓吴,吴迪!”
“吴经理,把账对一哈儿,收了笔款子,今天这里把账结了,拖太久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吴经理打个哈哈,“好的,莫总稍坐片刻,我看看。”
莫四儿张牙舞爪惯了的,面对这斯斯文文的吴经理还真不适应这种风格。其实,莫四儿还真得适应并学习社交礼仪,以后总是会把事业做大的,不能老是按照小场子那样顺便。场合里的话场合里的交际应酬必须要学会。端庄严谨既是对人的尊重也会在见面或相处的过程里让别人对自己肃然起敬。
其实那账,吴经理早就理清楚了,就等莫四儿来。吴经理把账簿拿过来,一份表格清清楚楚地载明某年月日的数目,翻过去还有莫四儿的亲笔签名的几张欠条。合计数目:8800元。
“还好!剩下不少钱!”莫四儿结了账,剩下的装皮包里。双方又互留了传呼机号,说了些客气话。吴经理又提到娱乐城的工程,请莫四儿以后关照生意,这就够了!莫四儿求之不得,今天来要的就是这句话!莫四儿起身告辞,吴经理赶紧招个三轮车,执意要付车费,客气得很!
“真是有礼貌!”莫四儿坐在三轮车里还在称赞,“受教了!”
传呼机都快用烂了,还没还钱,得还了。“南门口,师傅。”
刘十儿这几年农闲都在南门口的木材加工厂做事,其实就是拉大锯锯木板。体力活儿。当日刘八儿的工地就在附近,当日只是想拿点儿引火的刨花儿,结果这个刘十儿搞了很多的废木料给他。莫四儿今天来,一是还钱给刘四哥,二是娱乐城开工又得需要烧锅化油膏的木材。好在是农闲,刘十儿正好在。
“刘十儿哥!”老远就看见他光膀子拉大锯。
刘十儿见莫四儿来了,给一块儿拉大锯的工友打个招呼,招呼莫四儿来了。
“莫老板儿,啥子风把你吹来了?”一边说一边拿毛巾擦一头一脸的汗,一身的腱子肉结实得很!
“抽烟!”扔给刘十儿一包烟,刘十儿一看,“天下秀”:“谢了!”莫四儿再给他一根“红塔山”,点起。
“刘八儿那钱,收了。还你800块,谢了十哥,欠久了。”莫四儿一边说一边拿钱给刘十儿,再抽出一张钱递给他,“买酒喝!”刘十儿不收,莫四儿塞他裤包里。
“咋样?最近。”刘十儿问。
“娱乐城,最近要开工了。”
娱乐城那地方哪个不晓得,政府部门大会小会都在那里开。“要柴火给我电话,这边办公室要喊我!”
“晓得晓得!”莫四儿说完,脱了衣服,“走,十哥,拉几锯!”
“咋子!你会?”
大锯长近两米,宽5公分,中间略窄两头略宽。拉锯时将就技巧,拉过来下压用力,送过去松劲不压锯条,一个来回,各使一半力气,用巧劲,匀净使力,不然锯一会儿手臂就无力。
莫四儿和刘十儿两个拉开架势,一去一来,像模像样!加工房的拉锯师傅都过来看,“嘿,看不出来,你这白面书生还有劲会用巧劲!”
“我爹是木匠,是掌墨师,从小就跟我爹拉锯,这是小菜一碟!”莫四儿停下来,给大家都把烟点起。一个工友捧来一杯水,莫四儿抹把汗,几口就喝了。
“你们看不出来哇,达县来的大老板!娱乐城里头有大工程马上开工了!”刘十儿吧嗒一口烟,“我兄弟,能干人!”
“得!还剩多少?2800!”莫四儿捏一把瘪了的皮包,工资,够不够?可怜吴老头这个老工人这几年,跟了个穷老板!
省省,也不坐车了,走路回去!忽然想起娱乐城外头王五儿那副食店,还有挂的账!妈的!还不完的欠账!小娘子,还离不开你了,还是得欠账度日。
太阳照样火辣辣的,莫四儿净走挡了阳光的街边,还是免不了汗流浃背。
“莫四哥!”
也!莫四儿听那声音,好像小翠?三轮车“吱”一声停在莫四儿旁边,“四哥,上来!”果然是小翠。
“四哥,刘八儿那钱,收到没得?”
“收到了,哈哈,又花完了!”
“四哥,刘八儿找我麻烦呢!”小翠一边说一边笑。
“咋子呢?”
“四哥,吃饭没得?下车吃个饭,慢慢说。你不忙嘛?”
“好!停车。”莫四儿给车费,小翠早掏出零钱了。
捡了个干净的馆子,要了一样荤菜一样素菜一个皮蛋海白菜汤。一碟花生两瓶冻啤酒先上,且先花生米下酒,碰了一杯。
“四哥,刘八儿要离婚了。”
“你要跟他结婚?”
“脑壳昏!”
“那天儿,你去要账,不是看见我了吗?我也看见你了。”小翠干了一杯又满起再干了。“我在他衬衣纽扣里缠了根头发!哈哈哈!”
“那得惹祸!你不是想嫁给他嘛?”
“就是啊,我也想嫁个有钱人,可惜看走眼了,他就一垃圾。”小翠有点激动,“骗了我很多钱,四哥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吃的是青春饭,总有吃不了的时候。本来以为跟了他有好日子过了,没想到落得个人财两空。我也没让他好过,那根头发丝儿,哈哈哈,还有呢!”莫四儿拿自己这瓶给她满上。
“我还找到他老婆学校,约了他老婆出来,明给她说了,衬衣纽扣里的头发丝是我缠的。”小翠叹口气,“她当时想打我,我才不怕,刘八儿骗财骗色,我死的心都有还怕她打?!”
“后来呢?”
“刘八儿恨死我了!没了他老丈人撑腰,现在就是个丧家之犬!”
“那你咋个办?也不小了!”
“四哥,你说我咋办?啥也不会,除了卖肉!”
“学个技术?比如美容?”
“学啥子?都老了!”
“学个技术以后回你老家自己开个店,再嫁个好人。”
“啊?还能开店,嫁个好人!成!四哥,听你的!”
“好!”莫四儿跟小翠碰个杯,干了。“你得收心不贪耍,得听人管教,得勤快肯学!”莫四儿想好了小翠的去处了,彭为国那女朋友……
“把技术学到手,以后开了店,嫁人莫忘了请我喝喜酒!”莫四儿跟小翠碰个杯。“今天先去见个面,看看环境。我兄弟赵林的女朋友陆梅的店,多做事,少说话,把关系搞好学到真本事。”
“四哥,你是个好人!”小翠忽然问,“咋个不耍个女朋友?我那圈子都那样人,没你合适的。”
“酒就不喝了,等哈儿去城东,先去看看位置环境,估计得交点学费。”莫四儿不答小翠问话,喊声:“结账!”小翠把他按下,又招了辆电动三轮车,“走,四哥。”
陆梅的店在城东,过了一座桥,穿过主城区。繁华的中心广场是这座城市最热闹的地方,莫四儿很少去逛,逛街头晕。莫四儿是个路盲,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那些护栏街道楼房都一个样。到了十字路口三岔路口常常分不清东南西北,一个人,就那样。莫四儿不习惯逛街,走在人行道上老觉得路人在看他,有时会觉得别人看他走路的姿势不对,听见路人的笑声会觉得别人在讥笑他。所以他时而把手插在裤兜,一只手或两只手;时而背上一只手或两只手;左顾右盼的尽量显得自然,还不时拿手捋一下三七开的头发,打了“摩丝”的头发其实一点也不乱。紧张?兴奋?漫无目的?莫四儿总是不自在。不过偶尔之间养眼的时髦的标致的美女迎面走过,他还是会多看几眼的,倘或人家的视线朝向他,他会下意识地立刻看向别处。莫四儿在女人面前从来没有自信过。走在繁华的市中心的莫四儿显得既平常又普通,隔街望去渺小的只是人流中一个不起眼的缓缓移动的影像,就像他看着远处高楼外墙的升降电梯里的人,模糊不清的一团。莫四儿有时候太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了。
繁华的城市一如既往地张扬着它的富丽堂皇,淋漓尽致地炫耀着它的灯红酒绿珠光宝气,商场里眼花缭乱的商品令人流连忘返。电动三轮车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宽阔街道,莫四儿像一个与己无关的过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里,没有属于他的一间;街道两边密密麻麻的门市售卖着各种奢侈品消费品必需品,同样没有一间属于他。他的那间臭屋也是租来的,很多时候连房租也交不起,强烈的羞愧让他再一次感到在这座城市没有一星半点归属感,就像昨天他从医院出来,在人力三轮车上一样。
无数次一个人走在街头一个人呆在臭屋一个人抽烟一个人喝酒……莫四儿心里再度飘起一丝穷途末路的绝望--“我只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莫四儿带着一个女人出现在“梅香美容院”门口时,陆梅显然被惊到了。尤其身后是一个显然混迹在风月场所那种打扮的女人!
“四哥!”赵林说他们几个兄弟看见两个莫四儿的女人,“这是其中一个?莫四哥也太重口味了!”
陆梅薄施淡妆双目有神,身着美容店制服,脚蹬半高跟皮鞋,精明干练一目了然。小翠一眼看去,顿时自惭形秽!
“四哥稍等,这里敷个面膜。”陆梅一边说,一边准备倒水给两人。
“陆姐你忙,我来倒水。”小翠赶紧上去。
“行,还算有点眼力见儿,是四哥的女人?等哈再问。”陆梅自去忙活。
莫四儿领她参观美容院,会客室里面有三个房间,外面两间各有几张床,床上睡满了客人。有的床边,喷雾机嘶嘶喷着蒸汽,美容师灵活的手指在顾客脸上按摩揉捏穴位;有的床上顾客脸上敷着或黑或白的面膜;有的床上美容师正在与顾客交谈沟通;有的床上美容师正在用专用工具祛痘……一派繁忙景象!楼梯口有牌子“闲人止步”,楼上应该是“丰胸瘦身卵巢保养”之类的……人手不够,莫四儿心里有底了。
另一间是按摩房,有男女分区。外面是男按摩区,分成几个单独房间,楼梯口也有块牌子“男士止步”,应该是女按摩区了。
从外面看,两间门市的上方悬挂着“梅香美容院”的大招牌,铝合金玻璃推拉门。按摩房外面玻璃上一扇门上“保健按摩”两个字大得离谱,另一扇门上详细标明男女保健按摩的钟点数和价格。美容房玻璃门上贴着各种开设的项目,密密麻麻从头到脚都有项目。
“咋样?”莫四儿问小翠。
“收不收我当徒弟呢?陆姐好能干的样子!”
“想不想以后你也开一间美容院?”
小翠吐吐舌头,不敢开腔。
“看看陆姐的穿着打扮,你得换身行头,是不是?”
小翠点点头。
“在这种场合上班,穿着打扮很重要。太随意不庄重,人家也对你随意不尊敬。你看人陆姐,谁敢对她不尊重?”
“听你的,四哥!得换几身衣服……”
“从此以后,做正经的事穿正经的服装,别人才拿正经的眼睛看你。”莫四儿忽然觉得话有点重,“以后学到真本事好技术,像陆姐这样子,多好呢,再嫁个好男人,一辈子就美满了。”
小翠只管点头。
“四哥!”陆梅里头招手,估计忙过了。莫四儿让小翠就在外面呆着,自己进去了。
“陆总忙完了?生意好哦!能干厉害,赵林有福气!”
“四哥,说笑了!”陆梅把茶水递给莫四儿,“外面那位?”
“哦,正为她来的。这次收到欠账,全靠她帮忙。”莫四儿喝口茶,“陆总,你帮她个忙,就当帮我个忙。”
“哈哈!”陆梅忽然笑了,“我就说嘛,赵林前几天说见过你的两个女人,都美得不像话,刚才看她那样,还……”
莫四儿立马明白陆梅误会了,“不是我的女人,而且我也没得两个女朋友。女朋友是他们说的小的那个,在娱乐城当会计。他们说的大的那个不是女朋友,是我的银行,以后你们就明白了,今天不说这个。你也忙,长话短说。”
陆梅再看看外面的女子,“啥事,四哥,咋个帮你?”
“明说了哈,外面的女子叫小翠,真名我也没问,以前在卡厅当小姐吃青春饭,你懂的哈!现在不想再混日子,打算学门技术。”莫四儿的意思,陆梅已经明白了!
“只要她能静下心来,能吃苦,学会也不难。而且四哥你也说了,她帮过你你还人情,咋个我也得帮你!如果要学,得换行头,四哥你也明白,我这隔壁就是按摩房,男顾客多是不正经的,她要现在这样穿着,不学美容技术,按摩房也差人手,按摩简单教教也就会了。”陆梅看了莫四儿一眼,“学美容就正规得多了,四哥明白我的意思不?”
“她想学美容,刚才我也跟她谈过,立马就去买几身衣服,现在她身上那样式的,都不能穿这里来。”
“不过四哥,我可不敢担保她来我这就一定能跟她以前变一个人哈!毕竟她以前吃的青春饭,能不能洁身自好,能不能在我这学得技术,还看她自己了哦。”
“那是当然,我把她喊进来,你俩聊聊?”
“好!”
小翠进去,莫四儿一边抽烟去了。
一根烟的功夫,小翠出来了,喜笑颜开的样子,“四哥,陆姐喊你进去呢!”
几句话就了事。小翠就呆这里,吃饭和住宿跟其他员工一样。看四哥面子学费减半。下午看顾客少就带小翠去商场选衣服。
莫四儿也不逗留,一个人出门,小翠送出来,千恩万谢的!毕竟有怎样的造化,还得看自己的修行,莫四儿先前给她讲过那么多,就再不多说。
从陆梅店出来已经快两点了,她店里还没有开饭的迹象,看来各有各的辛苦,不单是自己辛苦,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辛苦,闲闲荡荡的大半天就没了,还了两笔钱,再做了件好事。东城离市中区近,不像南城,这里像大老婆的少爷,南城像小妾的子女,区别很大。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莫四儿混得就跟小妾的子女般,总不得出头,想要的改变呢?一切都会好起来!莫四儿行走在大老婆的街道,忽然想去滨河路转转。
转弯走到街的尽头,就到了滨河路。巨大的榕树枝繁叶茂,挡住了炙热的阳光,微风轻轻吹起,树叶沙沙作响,躲在里头的知了正永不停歇地聒噪……和前几天病房的安静相比,这里不知道喧闹了多少。莫四儿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排斥热闹,尽管他安于独处的幽静。是不得已的独处吗?莫四儿自己才知道。莫四儿的快乐不是听寂寞的知了的唱歌,莫四儿的眼睛里有远处的一对老夫妻。看着他们又想起千里之外的爹妈,不知道到了那对老夫妻的年纪还有没有机会还守在一起。莫四儿也不知道,余生有没有那样的可能也活到那对老夫妻的年纪,如果可以,身边也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守在一起。“三妹儿呢?”莫四儿四下里望,远处有一个副食店,应该有公用电话。
拨通三妹儿办公室电话,听电话的正是她。
“三妹儿……”那边是钟灵欢快的声音,压低的声音还是把她的快乐从电话线里清晰地传过来了,“四哥,你出院了吗?好高兴!”
有两天没有听到钟灵的声音了,“你的声音真好听!”莫四儿实话实说。
“四哥,你在哪儿呢?”
“我过东城来了,办完事转到了滨河路,看见一对老夫妻,”莫四儿回头看,远远的,那对老夫妻还坐在那里,“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嗯,看见老夫妻想起我了?……四哥,我们是小夫妻!”电话那头的钟灵忽然说:“四哥,星期六我也请病假。”
“你咋个了?”莫四儿紧张地问。
“想你了呗!”钟灵一笑,“你不是说,周末那个王处长请你耍吗?现在公司不忙,我又没事儿做啊,休假算了,提前回来陪你。不然周末我回来你又不在,没劲儿。”钟灵隐瞒了王处长说的那个“神秘嘉宾”其实就是她。
“还是三妹儿想得周到!”莫四儿看着那对老夫妻牵着手走到他刚来时看到的那棵大榕树下,又一块儿坐下去,“三妹儿,回来我带你来滨河路看大榕树,去河滩摸螃蟹!”
莫四儿从东城回来,愉快地邀请岳萍,“今晚赏脸吃个饭?”
“要得!”岳萍答应得飞快!“我去买菜,做几样拿手菜慰劳慰劳你!”
“哪哟,外头去吃!”莫四儿坏笑坏笑的。
“有钱了,任性!”岳萍一嘟嘴。“家里弄饭嘛男人,烛光晚餐,多浪漫!”
“住院说好了的,请几兄弟啜一顿呢,总不能上你家去吧!”
“去吧去吧,都去!”岳萍巴不得呢!家里有些年没那么多人热闹过了,人多添点人气。何况,岳萍心里有数,“许莫四儿在你钟大姐家花天酒地,就不能正大光明在我家亮个相?!”
“三妹儿也回来呢!”莫四儿似笑非笑的。
“好啊!她早说了上我家学厨艺去,也让她看看你小娘子的手段。”岳萍不以为然!“她来,又不是她姐,怕她怎的?”
“不好吧?家里弄,好麻烦哦,人又多。”莫四儿还是有顾虑,“耽搁你生意。”
“咋子嘛,我都不嫌麻烦。这些年你耽搁我生意还少了哇?爱买不买,我男人高兴就好!”岳萍忽然一笑,“相公~怕小娘子欺负大老婆?”莫四儿脸一红,心事被她一语道破。
“放心吧!”岳萍浅浅一笑,“我答应过她姐,三妹儿跟你成不了我才收你,面儿上我是不会跟她争的……”岳萍脸上一红。
莫四儿明了岳萍对自己的心,但这样子对钟灵不好。这几年岳萍对自己的好一般人绝对做不到。那日对陆梅说岳萍是自己的银行,一点儿也不假,这里不收利息,比银行还方便,只是自己脸皮薄,很多时候即便饿饭也不来借钱罢了。莫四儿忽然有些知足,就自己这模样,穷的这酸样自己都讨厌呢!有俩美女陪着,挺好!以后会咋样,谁知道呢?今晚呢,就在岳萍家里去吧,也省不少钱呢!
“岳姐,翻翻欠账,先结账。”莫四儿手里还剩点。
“好嘛,杂七杂八的180。”
莫四儿拿出500块,说:“连菜钱一起。”
“笨男人,哪要这么多!300块都用不完!”塞回两张“老人头”给莫四儿。又问:“你那钱还账够没够?”
莫四儿脸一红,“还没算工资,不晓得够不够。”也只有在岳萍这里莫四儿才说实话。不过也只有岳萍才问这样的话。
“不怕,有我呢!”岳萍就一句,说多了伤莫四儿自尊。
“三妹儿!”
钟灵嫣然一笑,“岳姐,忙啥呢?”
岳萍心里一惊,自己除了胸比她大,哪儿都比不了!这些年不谈朋友不嫁人就为等莫四儿,这样的美人胚子神仙妹儿,也真难为她了!可见得自己这眼光也不差,看中的是同一个男人!这么一想,心里又舒服多了!
“跟我回家去,就跟这儿等你呢!”岳萍拉着钟灵的手,“难怪我那傻弟弟喜欢你得不得了!”
“岳姐说啥呢,又不是第一回见。四哥不定喜欢哪个呢!”
“啊?!”岳萍闻言心虚,以为钟灵要说莫四儿喜欢自己,“哈哈哈,他不喜欢三妹儿这样儿的,未必还喜欢……”后面俩字“我吗?”还没出口,只听钟灵嘴里飙出一句:
“四哥画儿里的那女子才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儿呢!”
“啥画儿?”岳萍明知故问。
“郎才女貌!四哥前女友,在英国留洋在英国工作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莫四儿这些年也不说耍朋友结婚那话,莫四儿墙上那画儿竟然还有这典故!哼!得撕了它!”岳萍转眼一笑,“走,边走边说。”两下拉了门,拎包走人。
“得回去给大姐说声。”
“不用了,你四哥在我家呢!”岳萍就不想她回去把两个小的招惹来了!“怕我抢了你的四哥?他几个弟兄都在呢!”
三妹儿就想见莫四儿,既然……那就……
“三妹儿,你说莫四儿前女友在英国?”
“嗯!”
“反正也没见过啥女人来找过他,前女友,人家早生娃娃了!你怕啥?比你还美?”
“人家心心相印呢!”三妹儿忽然一笑,“岳姐,你紧张啥呢?人家在英国呢!要回来早回来了!”
“哈!我紧张个啥?我就看你跟他合适,你抓点儿紧,就算那女人回来了,你们生米煮成熟饭,她也没法!”岳萍一边搪塞一边试探钟灵。
“咋个煮?”
“说你们这文化人办事才啰嗦!依我的,滚一铺睡觉!”岳萍其实说的自己的心里话自己想办的事儿,在这里变成教唆钟灵了!
“岳姐……我……”钟灵还没想过这事儿。
岳萍察言观色,谅她一个大姑娘也干不出来,心里有底了!“好吧!你不睡,哼!二天想睡来不及!”
“你四哥那天不是说了,请他几个兄弟啜一顿吗?我看他那包包里收那点儿钱还账也不够,外面去花那冤枉钱还不如就我家弄吃的算了。你又想学手艺,正好!”岳萍话里话外把钟灵一块儿拉上了!即使钟大姐听了,也无话可说!
门外就听见屋里噼里啪啦的麻将声,赵林提了副麻将来,今天改打麻将了!岳萍示意钟灵躲在门口,自己先敲门进去,一通叽里呱啦,周云在里面喊:“猪八戒背媳妇入洞房!”几个人嘻嘻哈哈把莫四儿推出门,莫四儿还扭捏不好意思呢!三妹儿笑嘻嘻地从门后出来,大大方方地爬到莫四儿背上。
“低头,弯腰!”周云一声吆喝。
莫四儿赶紧弯腰,三妹儿摸头别撞了门框。进到屋里,几兄弟一字儿排开,把手摊开,嘻嘻哈哈:“喜糖!喜糖!不发喜糖莫进洞房!”
莫四儿放下钟灵,一人一手板!钟灵娇羞万状,直接跑厨房帮忙去了。岳萍此举一要解除钟灵戒心,让钟灵放心莫四儿与自己的交往;二要让莫四儿几兄弟明白,自己可没有那意思勾引莫四儿,让莫四儿在兄弟们那里有个专一的好名声!没有比在自己家里演这出戏更合适的了。莫四儿也暗暗感激岳萍,省得他给几个兄弟解释要谁不要谁,也省了向钟灵解释为啥不去大姐家或外面请客。岳萍善解人意,莫四儿心有灵犀。
“三妹儿,高兴不?”
钟灵含笑不语。
“你这可人儿,我见犹怜!”岳萍冲钟灵一笑。排除情敌关系,岳萍是真喜欢钟灵。先前又答应过莫四儿不为难钟灵,好好待她,这也就算真心实意待人了!
“岳姐,我弄啥?”厨房各种菜蔬肉食早已让那几兄弟提回来了。“洗菜摘菜!”岳萍可不敢让钟灵耍刀炒菜,伤了手烫了肉肉,钟大姐那里交不了差!
岳萍自己洗各种腊货鲜肉鸡鱼,这么多,剩菜也够她和莫四儿吃两天了。哼,不来吃还不行!她不晓得莫四儿周末要去团部晚上要去娱乐城,她更不知道钟灵请假回来就为躲人。
几兄弟在外面也不亦乐乎!今天莫四儿特别高兴,所以是真刀真枪地和兄弟们玩点小钱,几圈下来输赢不大。钟灵进门,岳萍和兄弟们那波操作让他放下心来,长久以来的郁闷终于缓解不少。人就这样,不能啥都憋在心里,须得豁条口子释放。堆着的垃圾会发酵会发热会自燃,心里的垃圾多了久了会让人忧郁消沉也会爆发疯狂。
莫四儿的忧伤不太愿意表露,可以说话的就这几个人,各人有各人的烦恼,何必再把自己的忧伤强加于人呢?莫四儿的快乐没有几处,而那些快乐的情绪又挥发得极快,还没来得及嘚瑟又很快被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冲散。莫四儿不太爱笑,相由心生,莫四儿的脸一般比较的紧绷,就跟他心里一样。今天的莫四儿终于有了狂放的一面,在兄弟们看来,这是极少有的。“一下子收获两个大美女,当然可以高兴哈子!”不管岳萍咋个演戏,也不会让他们信以为真。
“最后一圈!”钟灵过来通知兄弟们,一边看莫四儿打牌。钟灵不太会,以前在万山,见过钟启芳在麻将馆打过,也见过李国民的工人们打过麻将,还见过他们“诈金花”。
“四哥,会不会诈金花?”
“见过!达县来的老乡经常玩!不过传到这边把名字都改了。”莫四儿一边摸牌出牌一边问,“你们哪个晓得?”
“焖鸡!”
“今晚有辣子鸡丁,没得焖鸡!”岳萍在厨房听了个半截,还以为外面在问今晚鸡的吃法。只听外面哄堂大笑!赶紧跑出来。
“咋子?真没得焖鸡!”
大家又笑个不停。
“岳姐,他们说的焖鸡是扑克牌的玩法,”钟灵也好笑,达县那边叫的“诈金花”多好听嘛,咋个传到这边就“焖鸡”了呢!“四哥那边,叫诈金花。输赢大得很,还惊险刺激!比麻将刺激多了,摆在面前的钱跟树叶儿样,一会儿就在桌子中间堆成山!金花金花就是金钱钞票堆成一堆花,再多点就是金山了。”岳萍听过也见过别人玩儿,好几个人围在一起,赢家发牌,每人三张牌。可以看牌也可以不看,焖鸡的由来就在此了,不看牌就叫“焖”!达县叫“吊”!看牌的人可以依据手里三张牌排列组合的大小,赌别人手里牌的大小。牌小直接扔牌认输,牌大就一直往中间扔钱。到最后剩两家,“焖”家可以“焖”开比大小输赢;也可以看牌,牌大继续赌,牌小可以扔牌认输,也可以开牌比大小输赢。赢了就是桌上一堆钱归赢家,就一瞬间桌子中间的小山就堆在赢家面前!赌注越大赢钱越多,一般闲人赌的小。赌得大的,可以一夜暴富也可以一夜输得倾家荡产。
莫四儿不好这个,他不是赌徒,从来就不富裕没钱赌,有钱也不赌,输了可惜。做生意很多时候都在赌,看得稳认得准下手狠!莫四儿缺少那种气质,很多人都缺那最后一下“下手狠”。成大事者莫不精于此道,不是瞎赌,而是成竹在胸。“诈金花”不是还有个“诈”吗?《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莫四儿太实在,太忠厚,玩不了“诈金花”玩不了赌博。至于商战,他还是个学徒,还得交“学费”。
“收摊,开饭,开酒瓶!”岳萍一声令下……
“今晚一醉方休!”